5.
大觉无梦,却说第二日清晨潘鹘硉醒来,正怔忪躺在床上之时,忽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进来的却是康抱。此刻他换了一身短打扮,显得伶俐得很。他边推开窗户,边笑道:“潘将军怎的还躺在床上?”说着便过来伺候潘鹘硉起身。潘鹘硉甚是不惯,只笑着推开他说:“不用你,穿衣服我自己哪里不会呢?”说着便翻身下床,那康抱又忙着过去整理床铺,见那块石头压在枕头下,便拿来交给潘鹘硉:“潘将军,莫忘了你的宝珠。”又去张罗洗脸水、青盐、早餐及出门见客的衣服。潘鹘硉见康抱手中一件深蓝色织锦暗花长袍,忙摆摆手道:“用不着穿这么好,昨日布衣即可。今天无非四处逛逛,康抱,我想再去那奉恩寺看看壁画,只是尉迟一家说话,我十分听不懂,你随我去,替我同他们应酬罢!”康抱垂手站在一边,听到这话却笑了起来:“潘将军,恐怕这几日你不得逍遥了,我听说康谦刚从拂菻回来,昨日已登门拜访你,留了拜帖,请你今日得闲去看看他。他还放下一份重礼,啧啧,好大一颗的虎魄,另有两个波斯女奴,雪肤金发,真是人间极品。潘将军,我想那康谦是你老主顾,此人不可怠慢,我已准备好几色礼物,今日还是去回访他罢。” 潘鹘硉听得此言,不禁大喜:“咦,康谦那老匹夫回来了?果然要去看看他!”说着三口两口将早饭塞进嘴里,便道:“走!走!”已拽着康抱走了出去。
那康谦是谁?原来他却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商胡,平常爱从长安带布匹陶瓷往西走,再从拂菻波斯带回奇异的珍宝香料,以及珍禽异兽,长相怪异的昆仑奴,还有诸样奇特技艺回长安。他带回来的东西皆有巧思,因此极受长安城里贵族的喜爱。他因知潘鹘硉为人老实,又讲义气,那绫罗绸缎都从潘鹘硉手上买,一来二去,两人倒成了朋友。
却说潘鹘硉和康谦二人往康谦宅里逛去,穿过西市,进了醴泉坊,走不了几步便到了。着人通报后不久便听到一个粗豪的笑声哈哈哈地由远至近,忽然之间,一个胖子窜了出来,一把攥住潘鹘硉,大笑道:“老潘,你看来好精神,羡煞哥哥也!”
那胖子便是康谦,但见他乱蓬蓬一部胡须,却顶着一个油光铮亮的脑袋,顶上带一个毡帽,毡帽上镶满了金珠宝石。他那双褐色眼睛本来不小,只是因为脸上全是肉,挤得眼珠子两颗豆子一般,又亮又精神。他光着膀子,露出肥厚的胸脯,下穿一条深蓝色细布裤子,赤着双脚,那脚面上也厚厚长着一层汗毛。潘鹘硉见到他,忍不住笑道:“世人皆说西去之路辛苦,我看老康你是去一次胖一次,你倒是怎么养出这身福肉的?和兄弟我说说?”康谦也纵声笑道:“老潘你没有结婚,自然不知道女人的可怕。想我几年前也与你一样身材,只是娶了老婆后,她怕我在外胡闹,也不知给我吃了什么,越来越胖。这死女人!” 潘鹘硉朝他挤了挤眼睛:“嫂夫人手段真高明!我想你现在也不能在外面找女人了——压也要给你压死了!”那康谦却摇摇头,忽然贼忒忒笑道:“这却不然,你难道不知……”说到这里,忽然门内又出现一个年轻女人,那女子又高又瘦,浑身硬邦邦像石头一样,一张长脸面无表情,手里却抱着一个婴儿,正在不停地伸手踢脚。康谦看到她,忍不住缩了缩头,只听她冷哼一声道:“你又在背后编排我甚么?怎的不把客人请进去?这也好算是待客之道么?”康谦忙笑道:“我哪里敢编排你呢?来来来,老潘,我给你介绍,这位便是我夫人……”一时二人见毕,原来当日是康谦的儿子康终南的满月之日,那康谦请了许多好朋友,正在里面喝满月酒呢。
于是几人过了影壁便往里走,不多久就见一池碧水,上浮九曲栈桥。栈桥正中有一座竹搭亭子,那亭子却奇,不知怎的将水引上亭子,水花四溅,微风一吹,清凉无比。潘鹘硉还未说话,康抱已是啧啧出声赞叹道:“好一座自雨亭!难为康先生怎么想得出来!”那康谦极为得意,道:“我在拂菻的时候,看见他们常有这样的亭子,便请了他们的工匠过来帮我造一座,老潘你可不知道,这亭子到了夏天,哎呀简直舒服极了!小风这么一吹,再来杯冻好的蒲桃酒,给我做神仙我都不换,哈哈哈!”
说话间几人已走进亭子,座中早有数人,见他们进来,纷纷停杯微笑相对。潘鹘硉定眼一看,却见坐在西边的,是一个六十多岁,衣着华贵的老人,那老人满脸的皱纹包着两只小眼睛,其中一只无论怎么看都有些呆滞,过了一会儿才能看出是一只瞎眼。他旁边的绒毡上躺着一把琵琶,康谦便道:“这位唤作曹亮保,外号呢,自然不用我多说,曹妙手便是他。” 潘鹘硉哎呀一声,忙施礼道:“原来您便是曹老先生!常听曹准提起您,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原来曹亮保便是前面提到过的曹准的叔父,曹询的父亲,当今有名的琵琶手。他见来的是潘鹘硉,也不禁动容,忙回礼道:“不敢,不敢!我那侄儿顽劣异常,潘先生包涵则个。”一番寒暄,按下不表。
坐在东首的有两人,一位老者,须发皆白,长袍广袖,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只是身材矮小,看起来不免有些气势不足,此时他手里抱一个酒坛,喝得半醉了,一双贼眼只顾滴溜溜盯着亭中的胡旋舞女看。另一个年纪看起来与潘鹘硉差不多,却已然发胖,满头梳着小辫,一脸油光,亭内如秋天一般,他却还在不停擦着汗。康谦给二人引见了,原来那老头子唤作张果,据说已有一千多岁,曾伺候过汉武帝的,如今在明皇身边当差。那肥胖的年轻人原姓康,唤作康轧荦山,母亲后来改嫁了一个姓安的突厥人,他也跟着改了个名字,叫安禄山。这几人此时皆为今上与杨妃的宠臣,潘鹘硉浑浑噩噩,只道是几个寻常朋友,全不在意,他身后的康抱见能认识这几个权贵人物,已是忍不住眉梢暗喜。
当下几人分主宾坐定,重新开宴,那胡旋女子也接着跳了起来,满座的琵琶箫鼓,衬着她帽子上脚踝上金铃的响声,煞是动听。在那音乐声中,康谦举杯对潘鹘硉笑道:“老潘,你来的时候,张果先生正在为我测休咎,才刚说道今日有贵人临门,你就来了,张先生你当真是名不虚传!” 潘鹘硉刚要答话,他身后的康抱已笑着说:“我家潘先生果然能算上贵人,只是座中各位谁不是贵人呢?张先生说的不算全中。依我来看,倘若张先生能给我家主人也看看气色,说出点子丑寅卯,才算真正厉害。”那张果捻了捻胡须,摇头笑道:“潘将军,你这个小厮倒是伶俐,竟想考考我。也罢,我只说一句,潘先生如今的大富大贵,全从一个‘十字不出头,口自下中有’来,是也不是?” 潘鹘硉“滋”的一口饮尽杯中美酒,长叹一声,笑道:“啧啧,老康你们家的酒真是没说的!——张老先生,你笑话我是不识字之人么?什么‘十字不出头’,我可听不懂!康抱,他说的是什么?”那康抱忙垂手说:“正是一个‘石’字——只是这也不算猜中,坊间谁不知道我家先生那颗宝珠?张先生,再来,再来!”他话音刚落,张果便应声说道:“若要细问来处,是那古井月波,虚幻迷离,若要细问去处,却是慈恩塔下,画影无痕。所谓来处去处,归彼一处也。”
康抱心中暗自计较,想那“古井月波”,正是一个胡字,可见这老匹夫并非全然骗吃骗喝之辈,只是“慈恩塔下”一句,又作何解?越想越觉得心痒难挠,正要开口相问,老头子却忽然坐直了身子,对康抱正色道:“潘先生命相奇特,非我可妄言,非但他,就连你也不是池中之物,你二人只将我这句话记在心里,到时自有印证。”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了看主座上的康谦,笑道:“刚才我还未测完,康先生,你这儿子今日却有一小劫,只是碰到贵人,逢凶化吉,众位请耐心等着,看我说得准是不准。”
几人便接着喝酒赏乐,安禄山喝到兴起,忽然大喝一声,抛下蒲桃盏便跳了出来,只见他几步来到亭子正中,与那胡旋女子对舞起来。他如一阵旋风一般,只管在女子身边打转,那舞女受到鼓励,越发舞得矫健,尖顶帽子上的彩带随风飘飞,手上脚上铃声响成一片,他们越舞越快,到得最后,筝儿鼓儿一声齐鸣,那女子反手下腰,如一弯眉月一般,忽然定在那里,满场只听到安禄山呼哧呼哧地喘气声,众人呆了一会,方才齐声喝彩。
此时早有人拿了棉布过来,安禄山一边擦脸一边笑道:“现在胖了,跳得大不如前。早几年我舞得比这女子好十倍哩!”康谦抚掌笑道:“果真如此。我如今只看见你的肚子满场转,和陀螺似的。”安禄山嘿嘿一笑,并不答话,只转身问曹亮保道:“亮保兄,你那婆罗门曲作出来没有?我圣母的生日快到了,正要借着你的曲子给她祝寿呢。”曹亮保先还微笑看着,听到此言,却苦着脸摇头道:“说不得!说不得!这桩差事却难!”众人细问究竟,原来明皇近日连连做梦,梦到夜游广寒宫,听到好精致的婆罗门曲,醒来后却奈何记不住曲调,心下烦恼,便命曹亮保将那曲子写出来。亮保前后也已作了好几首了,每每奏给明皇听,皇上却总是摇头,要么批“不够不够”,要么呵斥“完全不同”,将他贬得一无是处,他正为了此事着急,连皱纹都多了好几条,此刻只听他诉苦道:“各位说说,我若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也好,同皇上同游月宫,也知道皇上听的是什么,依样作出来就是。我却不是,如今这没头没脑的,我也不……”
听到这里,张果却忽然插话道:“曹老弟要做蛔虫做曲子,其实都不难,只需一物……”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只用眼睛瞟了瞟潘鹘硉。曹亮保何等精明之人,立时应声说道:“还要请张先生教我!”一只好眼睛殷殷望着张果,那只瞎眼却对着潘鹘硉,欲觑人不觑人的样子,颇为诡异。
张果刚要答话,却忽然一面小锣“叮”的一声轻响,听到此声,康谦便站起来笑道:“时辰到了,二位且慢谈……来人,上石蜜明胶。”众人不知何故,不禁一怔,过了一会儿,便看见一个侍女端着盘子走了进来,那盘子上却覆着一条华丽锦缎,不知内盛何物。那女子走到亭子正中跪好,一双手高高举起托盘,不知为什么,手却有点抖。
康谦便走了下去,将托盘上的锦缎揭开,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块晶莹的冰糖,不禁哑然失笑。正要出口相询,却见康谦勃然大怒,喝道:“贱婢!怎么只有石蜜,明胶呢?”
那侍女已吓得伏低身子,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口中只断断续续说道:“明胶……明胶……差人去买,不知为何,近几日全长安城里再也找不到那样东西的……”话音未落,康夫人已经站了起来,只见她满脸怒色,一个漏风巴掌将那侍女打得云鬓散乱,恨恨骂道:“寻常只见你们装狐媚子,如今只管拿这些鬼话搪塞我们……”说着怒到极点,又伸足连连去踢那女子,只将那侍女踢的满地打滚,哀号连连。
列位看官,你道这康家为何今日要用石蜜和明胶?没有这明胶,为何二人又如此发怒?此中有分教。却说康谦是康国人,此国之人极擅商贾,生了儿子,第一件大事便是要给他吃石蜜,寓生活甜美如糖,另要在他手上放一块明胶,意粘宝如胶。这两样东西缺一不可,如今只得石蜜,少了明胶,康谦急怒攻心,只想着若手上没个三两钱,又如何做到生活甜蜜?简直是痴心妄想。那康夫人更是泪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仿佛看到二十年后这康终南在长安城里乞讨为生,碗里的米数得尽,身上的虱子跳蚤倒是数不尽。一念至此,下手越发的狠了。
潘鹘硉看不过去,忙走了出来,拦住二人道:“慢来慢来,这么打可要把人打坏了……二位别急,我们这里这么多人,难道还找不到明胶么?我不信。”说着看了看众人,却见大家都低头不语,原来众人均想着带点奇珍异宝来讨好康谦,哪个又会想到什么明胶暗胶?过了好一会,才听安禄山吃吃艾艾开了口:“这个……我家倒有不少上等阿胶,我这便差人去拿。”潘鹘硉忍不住扑哧一笑:“安兄难道是想给嫂夫人做月子么?”曹亮保此刻却指着张果,对康谦笑道:“康兄,急甚么?我们这里有千年老神仙在,叫他给你去取,不过数刻钟的事情罢了。”
大家便都拿眼睛看着张果,尤其是那康夫人,走过去跪在张果面前,哭道:“张先生,你刚才也说了,我家小儿今日有一小劫,难道便应在这里?难道你便是那贵人?你老人家行行好,将那明胶赐给我们罢!”连康谦也在旁边粗声说道:“张先生今日若帮了我们,日后但有驱使,绝不敢辞!”
张果此刻却好整以暇地斜倚着酒坛,微笑道:“二位拜错人了,我却不是那贵人——喂,那位小兄弟,你还等别人三催四请么?”话音刚落,大家便见康抱红着脸往前走了几步,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康谦,笑道:“康先生,这是我家先生今日之贺礼,我因觉此物微薄,刚才没拿出来——你看这明胶,合不合用?”众人往他手上一看,但见一块淡黄色颤巍巍的东西,不是明胶,又是甚么?
康谦见到此物,立时转怒为喜,将那明胶抢入手中,大声说道:“小兄弟,还是你想得周全!”康抱却红着脸只管摆手:“我是潘将军手下的人,潘将军昨晚想到,嘱咐我办的,我哪里有甚么功劳!”康谦此刻喜不自禁,拉着康抱的手,边摇边说:“我还不了解老潘!他若送我东西,除了布匹,再没有别的。如今他身边跟着你这样一个细致人,替他色色打点齐全,当真是连我都要嫉妒他这样的好运气了!这位小兄弟叫康……康抱是么?来来来,你要甚么,你同我说,美女珠宝,看中甚么,你拿去便是!”
那康抱此刻又是摇了摇头,笑道:“我如今跟着我家先生,有吃有穿,什么都不需要。”康谦听到此话,却闷闷不乐,半晌才接口说:“这却不好。我跟人来往,一向不受人恩惠。怕那恩惠太重,反倒成了负累,不如一清二楚。你这小兄弟凭的狡猾,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难道要我这宅子,要我的老婆,要我的儿子不成?”
康抱连连打躬,惶恐道:“康先生言重了,叫我好不惭愧。我因想着这不过是一块明胶,值得甚么,才如此说。康先生话既到此,我倒真有个不情之请。我如今看康先生与夫人对贵公子亲情流露,心下着实感动,忍不住感怀自身。二位大约不晓得,我也姓康,可怜我父母早亡,从小不知父母亲爱是怎么一回事情。刚才我便想,若是康先生不嫌弃,能求你收我做个义子,那有多好!我跟着我家先生,虽不能时时在二位身边尽孝,但也能略尝什么是父母之慈,兄弟之爱。以后我若帮我家先生打点生意,与康先生你也好相与一点,只不知……只不知我是否高攀得上……”说到这里,已是跪了下来,双手拉住康谦的裤子,一双眼睛,殷殷切切,闪着全是孺慕之光。
听到这话,康谦仰头哈哈一笑,道:“我还当你要天上的月亮星星,原来却是要认我做父,那有什么难的?我若有了你这么个义子,和老潘做生意也方便许多……不过老潘,你怕不怕他以后尽向着他父亲,背着你给我许多好处呢?”
潘鹘硉嘻嘻笑道:“康谦你这个老匹夫,你心里弯弯绕绕想着什么?财宝乃身外之物,你就便现在让我回去重新打渔挑水,我也不惧。康抱认你作父亲,我只有欢喜的份。”那康抱听得此言,忙道:“我再不会偏了潘将军,也不会偏了我父亲,只有叫二人更省心,没有给二位添麻烦的理。父亲若是不信,我明日便来找你,我家先生如今进了许多上等货色,父亲且先看看合适不合适。”说着便纳头对着康谦拜了下去,哽咽喊道:“父亲!”又拜了康夫人为母,叩谢了潘鹘硉,一时琴瑟和谐,满门皆大欢喜。
笑语声中,潘鹘硉忍不住将那孩子康终南接了过来,抱在手中细看,却见那孩子眉目如画,满头漆黑的胎发,一双胖手要去抓他衣襟,一不留心,却将那块石头抓了出来。潘鹘硉心中爱极,不禁呵呵笑出了声音,低头用那张粗脸摩着婴孩的肌肤。他却没有发现此时众人皆盯着那块石头,眼中尽是饥光。唯有康抱在亭子边,迎风而立,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