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
一句胜过千年
本书是刘震云酝酿创作了三年的小说。也是他迄今最成熟最大气的作品。
小说的叙事风格类似明清的野稗日记,语句洗练,情节简洁,叙事直接,有汪曾祺和孙犁等前辈作家遗风。因而本书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构成言说的艺术,都能拧出作家的汗水。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唯有用此语言,才有对应和表现作品的内涵:与神对话的西方文化和人类生态,因为神的无处不在而愉悦自在。人与人之间虽说来往不多,但并不孤独;与人对话的中国文化和浮生百姓,却因为极端注重现实和儒家传统,由于其社群、地位和利益的不同,由于其人心难测和诚信缺失,能够说贴心话、温暖灵魂的朋友并不多,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
这样的孤独体验每个国人都有;这样平视百姓、体恤灵魂、为苍生而歌的小说自五四以来却是第一部。
小说的前半部写的是过去:孤独无助的吴摩西失去唯一能够“说的上话”的养女,为了寻找,走出延津;小说的后半部写的是现在:吴摩西养女的儿子牛建国,同样为了摆脱孤独寻找“说的上话”的朋友,走向延津。一出一走,延宕百年。小说中所有的情节关系和人物结构,所有的社群组织和家庭和谐,乃至于性欲爱情,都和人与人能不能对上话,对的话能不能触及心灵、提供温暖、化解冲突、激发情欲有关。话,一旦成了人与人唯一沟通的东西,寻找和孤独便伴随一生。心灵的疲惫和生命的颓废,以及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累,便如影随形地产生了。
由此,我们忽然发现,中国人为什么活得这么累。
这种累,犹如漫漫长夜,磨砺着我们的神经祖祖辈辈。
为了摆脱这种孤独和累,书中的人们努力制造着声响和热闹。于是喊丧,便成了书中主人公杨百顺崇拜的职业。与戏子手谈,成了县长的私宠。但这无法改变本书人物的命运。就像今天,我们的民族还在继续为此付出巨大的成本和代价一样。不管你导演了多大的场面,也不管你举行了多少个庆典。因此,阅读本书是沉重和痛苦的,它使我们在《论语》和《圣经》之间徜徉,在与神对话还是与人对话的千年思考中徘徊……
当然,阅读本书也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执着和顽强。为了在精神上有所依托和慰籍,人们义无反顾地追逐“一句顶一万句”的身影,很像祖辈弯曲的脊背和那一大片脊背组成的苍穹。
【作者简介】
刘震云,男,1958年生于河南省延津县。1973年入伍,1978年复员回家乡当中学教员,同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分配到《农民日报》社工作并开始文学创作,1987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短篇小说《塔铺》,引起文坛注目,后又连续发表《新兵连》、《头人》、《单位》、《官场》、《一地鸡毛》、《官人》、《温故一九四二》等描写城市社会的“单位系列”和干部生活的“官场系列”,引起强烈反响。1989年考取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现为《农民日报》社记者、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市青联委员、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故乡面和花朵》(四卷)、《一腔废话》等,作品集《刘震云文集》(四卷)、《刘震云》等,中短篇小说《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温故一九四二》等作品共四百多万字,作品多次获奖、被评介、改编和翻译。
第一章 前言:出延津记
一
杨百顺他爹是个卖豆腐的。别人叫他卖豆腐的老杨。老杨除了卖豆腐,入夏还卖凉粉。卖豆腐的老杨,和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两人本不该成为朋友,因老马常常欺负老杨。欺负老杨并不是打过老杨或骂过老杨,或在钱财上占过老杨的便宜,而是从心底里看不起老杨。看不起一个人可以不与他来往,但老马说起笑话,又离不开老杨。老杨对人说起朋友,第一个说起的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老马背后说起朋友,一次也没提到过杨家庄卖豆腐也卖凉粉的老杨。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大家都以为他俩是好朋友。
杨百顺十一岁那年,镇上铁匠老李给他娘祝寿。老李的铁匠铺叫“带旺铁匠铺”。铁匠十有八九性子急,老李却是慢性子,一根耙钉,也得打上两个时辰。但慢工出细活,这把耙钉,就打得有棱有角。饭勺、菜刀、斧头、锄头、镰刀、铲头、门搭等,淬火之前,都烙上“带旺”二字。方圆几十里,再不出铁匠。不是比不过老李的手艺,是耽误不起工夫。但慢性子容易心细,心细的人容易记仇。
老李是生意人,铺子里天天人来人往,保不齐哪句话就得罪了他。但老李不记外人的仇,单记他娘的仇。老李他娘是急性子,老李的慢性子,就是他娘的急性子压的。老李八岁那年,偷吃过一块枣糕,他娘扬起一把铁勺,砸在他脑袋上,一个血窟窿,汩汩往外冒血。别人好了伤疤忘了疼,老李从八岁起,就记上了娘的仇。记仇不是记血窟窿的仇,而是他娘砸过血窟窿后,仍有说有笑,随人去县城听戏去了;也不是记听戏的仇,而是老李长大之后,一个是慢性子,一个是急性子,对每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老李他娘是个烂眼圈,老李四十岁那年,他爹死了;四十五岁那年,他娘眼瞎了。他娘瞎了以后,老李成了“带旺铁匠铺”的掌柜。老李成为掌柜后,倒没对他娘怎么样,吃上穿上,跟没瞎时一样,就是他娘说话,老李不理她。一个打铁的人家,平日吃饭也是淡饭粗茶,他娘瞎着眼喊:“嘴里淡寡得慌,快去弄口牛肉让我嚼嚼。”
老李:“等着吧。”
一等就没了下文。他娘:“心里闷得慌,快去牵驴,让我去县城听个热闹。”
老李:“等着吧。”
一等又没了下文。不是故意跟他娘致气,而是为了熬熬她这急性子。日子在他娘手里,已经急了半辈子,该慢下来了。也怕开了这种头,乱越添越多。但他娘七十岁这年,老李却要给他娘做寿。他娘:“快死的人了,寿就别做了,平时对我好点就行了。”
又用拐棍捣着地:“是给我做寿吗?不定憋着啥坏呢。”
老李:“娘,您多想了。”
但老李给他娘做寿,确实不是为了他娘。上个月,从安徽来了个铁匠,姓段,在镇上落下脚,也开了个铁匠铺。老段是个胖子,铁匠铺便叫“段胖子铁匠铺”。如老段性子急,老李不怕,谁知段胖子也是个慢性子,一根耙钉,也打上两个时辰,老李就着了慌,想借给他娘做寿,摆个场面让老段看看。借人的阵势,让老段明白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但众人并不明白祝寿的底细,过去都知道老李对娘不孝顺,现在突然孝顺了,认为他明白过来理儿了,祝寿那天中午,皆随礼去吃酒席。老杨和老马皆与铁匠老李是朋友,这天也来随礼。老杨早起卖豆腐走得远,吃酒席迟到了几步;马家庄离镇上近,老马准时到了。老李觉得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是好朋友,便把老杨的座位,空在了老马身边。
老李以为自己考虑得很周全,没想到老马急了:“别,快把他换到别的地方去。”
老李:“你们俩在一起爱说笑话,显得热闹。”
老马问:“今天喝酒不?”
老李:“一个桌上三瓶,不上散酒。”
老马:“还是呀,不喝酒和他说个笑话行,可他一喝多,就拉着我掏心窝子,他掏完痛快了,我窝心了。”
又说:“不是一回两回了。”
老李这才知道,他们这朋友并不过心。或者说,老杨跟老马过心,老马跟老杨不过心。遂将老杨的座位,调到另一桌牲口牙子老杜身边。杨百顺前一天被爹打发过来帮老李家挑水,这话被杨百顺听到了。吃酒第二天,卖豆腐的老杨在家里埋怨老李的酒席吃得不痛快,礼白送了。不痛快不是说酒席不丰盛,而是在酒桌上,跟牲口牙子老杜说不来。老杜又是个秃子,头上有味,肩上落了一层白皮。老杨认为自己去得晚,偶然挨着了老杜。杨百顺便把昨天听到的一席话,告诉了老杨。卖豆腐的老杨听后,先是兜头扇了杨百顺一巴掌:“老马绝不是这意思。好话让你说成了坏话!”
老杨在杨百顺的哭声中,又抱着头蹲在豆腐房门口,半天没有说话。之后半个月没理老马。在家里,再不提“老马”二字。但半个月后,又与老马恢复了来往,还与老马说笑话,遇事还找老马商量。
卖东西讲究个吆喝。但老杨卖豆腐时,却不喜吆喝。吆喝分粗吆喝和细吆喝。粗吆喝就是就豆腐说豆腐,“卖豆腐喽——”
“杨家庄的豆腐来了——”
细吆喝就是连说带唱,把自己的豆腐说得天花乱坠:“你说这豆腐,它是不是豆腐?它是豆腐,可不能当豆腐……”那当啥呢?直把豆腐说成白玉和玛瑙。
老杨嘴笨,溜不成曲儿,又不甘心粗吆喝;也粗吆喝过,但成了生气:“刚出锅的豆腐,没这个那个啊——”
可老杨会打鼓,鼓槌敲着鼓面,磕着鼓边,能敲打出诸多花样,于是另辟蹊径,卖豆腐时,干脆不吆喝了,转成打鼓。打鼓卖豆腐,一下倒显得新鲜。
村中一闻鼓声,便知道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来了。除了在村里卖豆腐,镇上逢集,也到镇上摆摊;既卖豆腐,又卖凉粉。用刮篾将凉粉刮成丝,摆到碗里,搁上葱丝、荆芥和芝麻酱,卖一碗,刮一碗。老杨摊子左边,是卖驴肉火烧的孔家庄的老孔;老杨摊子右边,是卖胡辣汤也捎带卖烟丝的窦家庄的老窦。老杨卖豆腐和凉粉在村里打鼓,在集上也打鼓。老杨的摊子上。
从早到晚,鼓声不断。一开始大家觉得新鲜,一个月后,左右的老孔和老窦终于听烦了。老孔:“一会儿咚咚咚,一会儿咔咔咔,老杨,我脑浆都让你敲成凉粉了,做一个小买卖,又不是挂帅出征,用得着这么大动静吗?”
老窦性急,不爱说话,黑着脸上去,一脚将老杨的鼓踹破了。
四十年后,老杨中风了,瘫痪在床,家里的掌柜换成了大儿子杨百业。别人一中风脑子便不好使,嘴也不听使唤,呜里哇啦说不成句,老杨却身瘫脑不瘫,嘴也不瘫。不瘫的时候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瘫了之后头脑倒清楚了,嘴也顺溜了。事碰事理得纹丝不乱。身子瘫后,整日躺在床上,动一动就有求于人,这时就比不得从前,眼上、嘴上就得吃些亏;进屋一个人,眼里就赶紧奉迎和讨好;接着人问他啥,他就说啥;不瘫时常说假话,瘫了之后句句都掏心窝子。喝水多了,夜里起床就多,老杨从下午起就不喝水。四十年过去,老杨过去的朋友要么死了,要么各有其事,老杨瘫了之后,无人来看他。这年八月十五,当年在集上卖葱的老段,提着两封点心来看老杨。多日不见故人,老杨拉着老段的手哭了。见家人进来,又忙用袖子去拭泪。
老段:“当年在集上做买卖的老人儿,从东头到西头,你还数得过来不?”
老杨虽然脑子还好使,但四十年过去,当年一起做事的朋友,一多半已经忘记了。从东到西,扳着指头查到第五个人,就查不下去了。但他记得卖驴肉火烧的老孔和卖胡辣汤兼卖烟丝的老窦。便隔过许多人说老孔和老窦:“老孔说话声儿细;老窦是个急性子,当年一脚把我的鼓给踹破了。我也没输给他,回头一脚,把他的摊子也踢了,胡辣汤流了一地。”
老段:“董家庄劁牲口的老董,你还记得吧?除了劁牲口,还给人补锅。”
老杨皱着眉想了想,想不起这个既劁牲口又给人补锅的老董。老段:“那魏家庄的老魏呢?集上最西头,卖生姜的那个,爱偷笑,一会儿自己乐了,一会儿自己又乐了,也不知他想起个啥。”
老杨也想不起这个一边卖姜一边偷笑的老魏。
老段: “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你总记得吧?”
老杨松了一口气:“他我当然记得,死了两年多了。”
老段笑了:“当年你心里只有老马,凡人不理。岂不知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背后老糟践你。”
老杨赶紧岔话题:“多少年的事了,你倒记得。”
老段:“我不是说这事,是说这理。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当时集上的人都烦你敲鼓,就我一个人喜欢听。为听这鼓,多买过你多少碗凉粉。有时想跟你多说一句话,你倒对我带搭不理。”
老杨忙说:“没有哇。”
老段拍拍手:“看看,现在还不拿我当朋友。我今天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
老杨:“啥话?”
老段:“经心活了一辈子,活出个朋友吗?”
又说:“过去没想明白,如今躺在床上。想明白了吧?”
老杨这才明白,四十年后,老段看老杨瘫痪在床,他腿脚还灵便,报仇来了。老杨啐了老段一口:“老段,当初我没看错你,你不是个东西。”
老段笑着走了。老段走后,老杨还在床上骂老段,老杨的大儿子杨百业进来了。杨百业是杨百顺的大哥,这时也五十多岁。杨百业小的时候脑子笨,常挨老杨的打;四十多年过去,老杨瘫痪在床,杨百业成了家里的掌柜,老杨举手动脚,就要看杨百业的脸色行事。杨百业接着老段的话茬问:“老马是个赶大车的,你是个卖豆腐的,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当年人家不拿你当人。你为啥非巴结他做朋友?有啥说法不?”
身瘫的老杨对老段敢生气,对杨百业不敢生气。杨百业问他什么,他得说什么。
老杨停下骂老段,叹了一口气:“有。不然我也不会怵他。”
杨百业:“事儿上占过他便宜,或是有短处在他手里。一下被他拿住了?”
老杨:“事儿上占便宜拿不住人,有短处也拿不住人,下回不与他来往就是了。记得头一回和他见面,就被他说住了。”
杨百业:“啥事?”
老杨:“头一回遇到他,是在牲口集上,老马去买马,我去卖驴,大家在一起闲扯淡。论起事来,同样一件事,我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我只能看一个月,他一下能看十年。最后驴没卖成,话上被老马拿住了。”
又摇头:“事不拿人话拿人呀。”
又说:“以后遇到事,就想找他商量。”
杨百业:“听明白了,还是想占人便宜,遇事自个儿拿不定主意,想借人一双眼。我弄不明白的是,既然他看不上你,为啥还跟你来往呢?”
老杨:“可方圆百里,哪儿还有一下看十里和看十年的人呢?老马也是一辈子没朋友。”
又感叹:“老马一辈子不该赶马车。”
杨百业:“那他该干啥呢?”
老杨:“看相的瞎老贾,给他看过相,说他该当杀人放火的陈胜吴广。但他又没这胆,天一黑不敢出门。其实他一辈子马车也没赶好,赶马车不敢走夜路,耽误多少事呀!”
说着说着急了:“一个胆小如鼠的人,还看不上我,我他妈还看不上他呢!一辈子不拿我当朋友,我还不拿他当朋友呢!”
杨百业点点头,知道他俩一辈子该成为朋友。
二
杨百顺十六岁之前,觉得世上最好的朋友是剃头的老裴。但自打认识老裴,两人没说过几句话。杨百顺十六岁的时候,老裴已经三十多了。老裴家住裴家庄,杨百顺家住杨家庄,之间相距三十里。中间还隔着一条黄河,一年也碰不上几面。杨百顺没去过裴家庄,老裴来杨家庄剃过头。但杨百顺七十岁以后,还常常想起老裴。
老裴剃头的手艺并不是祖传。他爷是个织席的,捎带卖鞋。他爹是个贩毛驴的,一年四季,背着褡裢、拿根鞭子到口外内蒙贩毛驴。从河南延津到内蒙,去时得走一个月;从内蒙赶着毛驴回来,紧走慢走,得一个半月。一年下来,也就做四五趟生意。老裴成人之后,一开始跟他爹学贩驴。两年之后,老裴他爹得伤寒死了,老裴就一个人上路,和别的驴贩子搭伴,一趟趟去内蒙贩毛驴。老裴年龄虽小,但长着个大人心,一年下来,不比他爹在时赚钱少。十八岁那年,娶妻生子,也不在话下。贩毛驴常年在外,一年有八九个月不在家,免不了在外边有相好。别的驴贩子在外也有相好,或在山西,或在陕北,或在内蒙,看走到哪里碰上了。但相好也就是相好,认不得真,别人给相好留的是假名假姓,老家在哪里,也不说实话。老裴当时还是年轻,在内蒙靠上个相好叫斯琴格勒,头一回在一起,斯琴格勒问他姓名,家住哪里,老裴一时忘情,就说了实话。斯琴格勒是个有丈夫的人,丈夫出外放牧,她在家里靠相好。一是图个痛快,二是图相好留下仨瓜俩枣的散碎银两,她好存个体己钱。但她靠的不是一个人,另有一个相好是河北人,也去内蒙贩驴,但人家留的就是假名假姓,县份也是假的。这年秋天,斯琴格勒和河北相好的事发了。斯琴格勒的丈夫出门放牧三个月,回来却发现她怀孕了。斯琴格勒的丈夫生了气,觉得这是相好欺负自己,用皮鞭抽斯琴格勒。斯琴格勒不但供出了河北的相好,也供出了河南的老裴。那人扔下自己的老婆,掂着一把宰牛刀上了路。先去河北,没找着真人,又来到河南延津县裴家庄,找着了老裴,上去就要拼命。后经人说合,赔了这男人三十块大洋,又贴了来回路费,才把他打发走。男人走了,事情却没有完。老裴的老婆叫老蔡,三天上了三回吊。虽然每回都把她救了回来。但三天之后的老蔡,和三天前成了两个人。过去老蔡怕老裴,现在老裴怕老蔡。
老蔡说:“你说这事咋办吧?”
老裴:“从今往后。一切听你的。”
老蔡:“从今往后,别理你姐。”
由靠相好转到他姐头上,老裴有些蒙。老裴从小娘死得早,从六岁起,由他姐带大。老裴与他姐感情深,老蔡却与他姐闹过别扭。老裴想明白这理儿,低着头说:“反正她已经出嫁了,从今往后,不理她就是了。”
老蔡又问:“从今往后,你还去内蒙不?”
老裴:“去不去,还听你的。”
老蔡:“从今往后,别再提‘贩驴’二字。”
老裴只好放下褡裢和鞭子,不再贩驴。老裴这才知道,那个内蒙人不远千里来河南找他,并不是为了拼命,也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但斯琴格勒怀孕,并不是老裴的责任,老裴还得替河北人背着黑锅,冤还冤在这里。毛驴贩不成了,老裴便开始跟冯家庄的老冯学剃头。剃头倒不难学,学剃头三年出师,老裴两年半就离开老冯,自己担着剃头挑子,十里八乡给人剃头。这一剃就是七八年,只是自此不爱说话。师傅老冯给人剃头时,爱跟人聊天,十里八乡的事,数老冯知道得多。老裴给人剃头,一个头剃下来,一句话没有。大家都说师傅徒弟不一样。老裴话少不说,头剃着剃着,还爱长吁一口气。一个头剃下来,要吁四五口长气。一次老裴到孟家庄东家老孟家剃头。老孟家有五十顷地,二十多个伙计。二十多个伙计的头剃完,老孟的头剃完,太阳就要落山了。老孟有一个朋友叫老褚,是豫西洛宁县一个盐商,这天从山东贩盐回来,路过延津县,顺便到孟家庄来看老孟。老褚的头发正好长了,也让老裴来剃。老裴剃几刀子,长吁一口气;剃几刀子,又吁出几口气。
头剃到一半,老褚急了,光着半边头跳起来,指着老裴:“操你妈,多剃一个头,咋知道我不给你钱?唉声叹气的,扑身上多少晦气。”
老裴提着刀子站在那里,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最后还是东家老孟替他解了围,对老褚说:“兄弟,他那不是叹气,是长出气;不是剃头的事,是他个毛病。”
老褚瞪了老裴一眼,这才坐下,让老裴接着剃头。老裴在外剃头不说话,剃一天头回到家,也不说话。家里每天有十件事。十件事全由老婆老蔡做主。老裴按老蔡的主意办,稍有差池,老蔡还张口就骂。老裴一开始还嘴,但一还嘴,老蔡就扯到了内蒙,老裴就不还嘴了。当面骂人不算欺负人,骂过第二天,老蔡又把老裴挨骂的情形,当作笑话,说给别人,就算欺负人了。但这话传到老裴耳朵里,老裴又装作没听见。十里八乡都知道,老裴在家里怕老婆。
这年夏天。老裴到苏家庄去剃头。苏家庄是个大庄。有四五百户人家,老裴在苏家庄生意最大,包了三四十户人家的头。三四十户人家,剃头的男人,有百十口子。老裴连剃两天。到第三天中午,方才剃完。老裴挑着剃头挑子往回走,在黄河边上,遇上了曾家庄杀猪的老曾。老曾要去周家庄杀猪。都是出门在外的人,老裴和老曾常碰面,在一起说得着。两人便停下脚步,坐到河边柳树下吸烟。
吸着烟,说些近日的闲话,老裴看着老曾头发长了,便说:“挑子里还有热水,就在这儿给你剃了吧。”
老曾摸摸自己的头发:“剃是该剃了,可周家庄的老周,还等着我杀猪呢。”
想想又说:“剃就剃。我剃个头,那个畜生也多活一会儿。”
老裴就在黄河边上支起剃头挑子,给老曾围上剃头布,用热水给老曾洗头。待洗泛了,比划一下。就下了刀子。这时老曾说:“老裴呀,咱俩过心不过心?”
老裴一愣:“那还用说。”
老曾:“这里就咱俩,那我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别答。”
老裴:“你说。”
老曾:“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怕老婆,我觉得你不值呀。”
老裴的脸一赤一白:“娘们家,有啥正性,免生闲气罢了。”
老曾:“我知道你前几年有短处在她手里。我大胆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有短处在人手里,一辈子别想翻身。”
老裴长吁一口气:“这个理儿我懂。能短痛早短痛了。可就是短不了呀。”
老曾:“为啥?”
老裴:“没短处在人手里,事儿倒好办;她尝到了握你短处的甜头,你想短痛,她倒不答应了。”
又吁出一口气:“不短也成,还有孩子呢。难就难在,从长说,她就可以不讲理了。”
老曾:“如果是我。她不讲理,我就打她,等她受不上,就该讲理了。”
老裴:“如果单是她,事情还好办,可她身后。还藏着一个讲理的。”
老曾:“谁呀?”
老裴:“她娘家哥。”
老蔡他哥老曾知道,镇上一个开生药铺的,叫蔡宝林,左脸生一大痦子,嘴特能说,得理不让人,是一个死蛤蟆能缠出尿的人。
老裴:“俺俩一闹,她就回娘家找她哥,她哥就找我来论理。一件事能扯出十件事,一件事十条理,我跟他妹过了十来年,有多少事多少理呢?我嘴不行,说不过他。”
又长出一口气:“都说论理好,真论起理来,事情倒更难办了。”
又说:“其实论理不论理我都不怕,就怕自己哪天忍不住,一时性起,拿起刀子杀了谁。能因为一句话杀人吗老曾?”
杀猪的老曾惊出一身冷汗:“老裴,剃头,我话说多了。”
杨百顺认识老裴那年十三岁。老裴之前,杨百顺有个好朋友叫李占奇。杨百顺十三岁时,李占奇十四岁,同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论语》。别人能成为好朋友是相互处得来,或你在这事上帮过我,我在那事上帮过你;他们俩能成为好朋友,是因为共同喜欢一个人——罗家庄做醋的罗长礼。罗长礼五短身材,是个麻子。罗家做醋是祖传,罗长礼他爷做醋,罗长礼他爹也做醋。罗家醋坊不大,一天能做两缸醋。
罗长礼他爷他爹拉着这两缸醋。走村串巷吆喝:“打醋喽——”
“罗家庄的醋来啦——”
虽是小本生意,虽是粗吆喝,却也能养家糊口。但到了罗长礼这里,却不喜欢做醋。不喜欢做醋不是跟醋有仇,而是做醋之外,罗长礼喜欢另一件事,谁家死了人,他爱去喊丧。同是一个喊,他喜欢喊丧,不喜欢喊醋。喊丧能耽误做醋,做醋不能耽误喊丧。由于心思不在醋上,醋便做得不像醋。别人家的醋是酸的,罗长礼的醋是苦的。像刷锅水。别人家的醋能撑一个月,罗长礼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没泛白毛之前是苦的,泛了白毛倒变酸了。罗长礼做醋不上心,喊丧却上心。罗长札长个鸡脖子,一般鸡脖子声细,罗长礼却声粗,且不怵场子;场子越大,他越精神。平日人穿皂布,丧事时人穿白衣。罗长礼仰着脖子一声长喊:“有客到啦,孝子就位啦——”
白花花的孝子伏了一地,开始嚎哭。哭声中。罗长礼又喊:“请后鲁邱的客奠啦——”
同时又喊:“张班枣的客往前请啊——”
后鲁邱的奠客跪叩起仰之间,张班枣的奠客已在后边排成一排。一批批奠客往前移动,罗长礼调停得纹丝不乱。罗长礼记性好,万千人中,只要见过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个环节不会落下谁。人从死到出殡有七天,七天喊下来,罗长礼嗓子不倒。人们说起罗长礼,不说“卖醋的老罗”,都说“喊丧的老罗”。十里八乡,谁家有丧事,皆请罗长礼。谁家有丧事,杨百顺和李占奇必追过去看。众人去吊丧皆为了死者,杨百顺和李占奇独为了罗长札。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时,罗长礼又去做醋,杨百顺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
这时聊起罗长礼,也能聊得兴致勃勃:“嗓门真大,五里开外都能听见。”
“上回徐家庄的客不懂规矩,有些乱,老罗急了,麻子都泛了红点。”
“平日个儿不大,一到喊丧,咋就长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里卖醋,想跟他说句话,到了跟前,又没敢说。”
“十里八乡咋还不死人呢?”
聊到趣处,一个说:“我去茅房撒泡尿。”
另一个本来没尿,为了罗长礼也说:“我跟你去。”
杨百顺十三岁那年秋天,家里丢了一只羊。丢羊之前,先丢了一口猪。杨百顺先一天被雨淋着了,打摆子发烧,家里人去找猪,留他一人看家。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着气跑过来:“快,死人了!”
杨百顺脑袋烧得还有些迷糊:“啥?谁死了?”
李占奇:“王家庄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罗长礼!”
一听“罗长礼”三个字,杨百顺迷糊的脑袋登时醒了,正打着的摆子也立马停了,身上也不发烧了。掀被窝从床上爬起来,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十五里外的王家庄。待到了王家庄,发现老王家确实死人了,但喊丧的不是罗长礼,而是牛家庄一个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个瘸子。当时延津县以黄河渡口为界,分东延津和西延津。就喊丧者而言,有“东罗西牛”之说。即东边死了人皆请罗长礼,西边死了人皆请牛文海。但王家庄位于延津渡口交界处,死人者请喊丧者就有些乱,有请罗长礼的,有请牛文海的。现在老王家请的就是牛文海。这点混乱,倒被李占奇和杨百顺忽略了。李占奇:“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个人,咋不请罗长礼,请牛文海呢?”
杨百顺:“一个破锣嗓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丧事非让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劲儿,杨百顺又开始打摆子发烧。李占奇还要留下来比较一下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里去;杨百顺正在发烧,等不得牛文海,哆嗦着身子,又跑回十五里外的杨家庄。待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人都回来了,猪也找着了,但在杨百顺离开家到王家庄看罗长礼的时候,家里又丢了一只羊。早起丢猪是猪的事,下午丢羊可是杨百顺的事。杨百顺打着的摆子立马又停了。卖豆腐的老杨一言不发,解下自己的皮带。杨百顺的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老杨:“让你在家看家,你干啥去了?”
杨百顺不敢说自己到王家庄看罗长礼了,只好说:“我也找猪去了。”
老杨兜头抽了他一皮带:“刚才李伯江还跟我说,你跟李占奇跑王家庄看罗长礼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杨百顺并没有看到罗长礼,只看到个牛文海。杨百顺不好解释这个,只好说:“爹,我打摆子发烧哇。”
老杨兜头又是一皮带:“发烧?发烧能来回跑三十里?我看你不烧!”
又是一皮带。杨百顺头上已有七八个血疙瘩。杨百顺:“爹,我不烧,我去找羊!”
老杨把一挂绳子扔到杨百顺脚下:“找着羊,把它拴回来;找不着,你也别回来了!”
又看杨百业和杨百利:“不是羊的事,说瞎话!”
说着说着又急了:“平时我支派你个事,难着呢,咋一听说罗长礼,你发着烧就跑了?谁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着众人:“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卖豆腐的老杨,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杨百顺赶紧拾起绳子,出门漫山遍野去找羊。但从下午找到晚上,羊没有找到,倒碰到几只乱跑的豺狗。也不知这头瞎了一只眼的羊跑到哪里去了。杨百顺像赶大车的老马一样,到了夜里有些怕黑。杨百顺十三岁的时候,村外的野地里还有狼。杨百顺只好顺着找羊的路往回跑。路边长满了庄稼,猫头鹰在庄稼地里一叫,杨百顺吓出一身汗。待到得村里,到得家门口。杨百顺又不敢进家。因为在卖豆腐的老杨那里。过去一件事挺难,除非再发生一件大事,把这件事遮过去。杨百顺丢了一口羊,如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再丢一头驴,老杨就忘了羊而去说驴,但怎么让杨百业和杨百利再去丢一头驴呢?看着家里点着灯,窗户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里毛驴在拉着石磨磨豆子,不时打着响鼻;后来窗户上的灯灭了,只剩毛驴的响鼻和转磨的声音,杨百顺仍不敢回家。这时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面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面,还惦着打听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到得李占奇家,屋里的灯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还在院子里借着麻秆火编筐。一边编筐。一边嘴里哼着小曲儿。杨百顺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儿,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杨百顺只好离开李占奇家,来到村头打谷场上,想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凑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风了,风吹起杨树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转晴了,半个月亮。在半夜爬了上来。这时身上又打起摆子,接着肚子也饿了。好不容易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杨百顺一个激灵醒来。看到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杨百顺吓出一身冷汗:“你谁呀?”
那个黑影俯下身子:“别怕,我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这路过。”
借着月光,杨百顺看清了那人的脸。以前老裴到杨家庄来剃过头,见过,头也让他剃过,但没说过话。老裴:“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一句话问得杨百顺好生辛酸。虽然以前没说过话,但此情此景。杨百顺只好拿老裴当亲人,将自己叫啥,怎么打摆子发烧,怎么去王家庄看罗长礼,罗长礼没看着,怎么家里又丢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没找着,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给老裴讲了。接着扳着自己的脑袋,让老裴看头上的血疙瘩。老裴听后,长出一口气:“我听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呢。”
又伸手摸了摸杨百顺的头:“你睡这儿不冷呀?”
杨百顺:“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叹息一声:“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拉起杨百顺的手:“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杨百顺自生下来,头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两人离开杨家庄,一高一低往前走,杨百顺也是没话找话:“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嗖的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预备着呢。”
杨百顺笑了。老裴拉着杨百顺的手来到镇上,又来到镇东头,去敲一家饭铺的门。开饭铺的叫老孙。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老裴又敲,里边点灯了,老孙的声音在骂:“哪个龟孙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开门,见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孙的饭铺给老孙剃头。老孙除了剃头,最爱打眼,老裴常用马尾给他打眼。进得屋来,饭铺的锅灶都是凉的。老孙又捅开火炉,洗洗手,做了两碗羊肉烩面。热腾腾地端上来,说:“三碗的羊肉,我给做了两碗。”
老裴敲着烟袋,指了指烩面:“吃吧。”
杨百顺一海碗烩面吃下去,吃得满头大汗。这时鸡叫了,杨百顺哭了,泪落在空碗里:“叔。”
老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几十年后,杨百顺还记着这碗烩面。但事后杨百顺才知道,那晚老裴带杨百顺吃烩面,并不是为了杨百顺。前一天,老裴去巩家庄剃头。巩家庄村子不小,有二百多户人家,但老裴在巩家庄生意不大,剃头只包到三户人家。这里是臧家庄剃头的老臧的地盘。但三户人家也算生意,巩家庄离裴家庄又近,只有五里路,老裴没嫌活儿少,一个月也来巩家庄剃一回头。去巩家庄时天是晴的,到晌午剃完头,天变脸下起了雨。雨倒也不大,但淋淋沥沥,下个不停。老裴看看天,一时三刻,没有放晴的意思。巩家庄的老巩劝老裴:“吃过中饭再走吧,别再淋出病来。”
老裴:“五里路。一跑就到了。”
向老巩借了个蓑衣,披在身上,一路跑回裴家庄。裴家庄村头有个牛屋,老裴跑到裴家庄村头,看到一个少年在牛屋房檐下躲雨。老裴没在意,那个少年却冲他喊了一声“舅”。老裴停下脚步,定睛一看,原来是他姐的大儿子,名叫春生。他姐十六年前嫁到了阮家庄,阮家庄离裴家庄二十二里。春生已经十五岁了,早起到县城去卖布,卖完布回来,走到裴家庄,遇上下雨,便在房檐下躲雨。老裴自十年前出了内蒙的事,老婆老蔡不让老裴与他姐来往,老裴也就不再与他姐来往。有时趁着出去剃头,偷偷拐到阮家庄看一看。突然在自家村头遇到春生,是否把他带回家,老裴有些为难。如是平日,老裴和春生说上几句话,就把他打发走了。现在正赶上下雨,见过外甥,扭头就走,老裴面皮上说不过去,于是硬着头皮,把春生带回了家。家里老蔡正在做饭,做的是烙饼摊鸡蛋。平日家里也不吃这么好,老裴和老蔡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今天是二女儿梅朵的生日。老裴从巩家庄冒雨跑回来,也是想着梅朵。
老蔡不喜欢老裴他姐,对他外甥也不待见。本来饼烙得挺厚,见老裴的外甥来了。揪面时手腕一抖,饼开始烙得菲薄。春生是个实在人,以为到了舅舅家,和自己家一样,加上平日也吃不到烙饼,吃饭时,放开肚皮,裹着鸡蛋,整整吃了十一张烙饼。吃完饭,雨也停了,春生抹抹嘴走了。他走后,老蔡骂上了,说老裴外甥平白无故,一口气吃了她家十几张烙饼;不烙饼他还不来,一烙饼他的嘴隔着二十多里就扎过来了,这不是故意败坏人吗?他一口气吃了十几张饼吃饱了,梅朵还饿着呢。说得梅朵也抽抽嗒嗒哭了起来。这时老裴就怪外甥不懂事,不懂事不是说他不该吃饼,而是吃饼时心里没数,如吃饼吃到九张,也算吃了几张饼;可他恰恰吃到十一张,就能被老蔡说成十几张;怪他只顾自己肚皮,不顾舅舅的难处,也不知最后一两张饼的差别。如果老蔡只是骂外甥吃饼,老裴也不会计较,但老蔡由外甥,终于骂到了老裴他姐。本来自老裴和他姐不再公开来往,十年之间,老蔡和老裴,都没再提起过老裴他姐;现在因为几张饼,勾起了老蔡的话题。如只是一般骂骂老裴他姐。老裴也不会计较,但老蔡骂着骂着,开始骂老裴他姐是个“骚逼”。老裴他姐做姑娘时,村里曾风传,她跟一个货郎好过。就算跟货郎好过,也是十七年前的事了。由老裴他姐。又骂到老裴在内蒙留野种,一家人都是下流胚子。如只是这么骂骂,老裴还不会计较;老蔡骂着骂着起了兴,突然骂道:“既然你们都下流,还找别人干啥?你们姐俩在一起下流不就完了?”
正是这句话,使老裴光了火,兜头扇了老蔡一巴掌。耳光扇完,事情就闹大了。梅朵的生日也不过了。事情闹大不是老蔡又跟他打闹,而是老蔡掉屁股回了娘家,第二天一早,把她娘家哥搬来了。娘家哥进门,坐下,开始跟老裴讲理。老裴就怕跟老蔡娘家哥讲理,因娘家哥讲起理来,不但理与别人不同,说话也绕。老裴和老蔡打架因为几张饼,但娘家哥放下饼,一竿子支出去几十年,先从老裴的爹娘说起。老裴的爹娘年轻的时候,也常打架。老裴的爹是老实爹,但他娘是“常有理”。啥叫“常有理”?就是“不讲理”。不是他娘死得早,蔡家绝不会把女儿嫁给裴家。接着又说到自老蔡嫁给老裴,发生过的千百次口角。这些口角,这些口角的缘由,老裴都忘了,但桩桩件件,桩桩件件的起因,娘家哥记得。千百件的针头线脑,越扯越长,扯得老裴脑袋都大了。这时老裴不佩服别的,就佩服娘家哥记性好。扯着扯着,娘家哥便把老裴扯成了他娘,也成了“不讲理”,而且顺理成章,让老裴有些措手不及。从早起扯到晌午,娘家哥才回到饼上。回到饼上,又不说饼,重新说起老裴他姐年轻时和货郎好、老裴在内蒙犯事,这两桩往事。无论老裴他姐与人好是真是假,老裴在内蒙犯事却是实情。如不是实情,因为一张饼骂到这上头,算老蔡骂错了;是实情,老裴恼了,这时恼的就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别人骂错了老裴打人情有可原,因为恼自己打人就不对了。一套理讲下来,屋里也掌灯了,讲得老裴也犯了疑乎。除了疑乎,还担心这理绕下去,会把自己绕疯;便装作口服心服,给娘家哥和老蔡各赔了个不是。赔过不是,老蔡仍不依,要还老裴一巴掌。老裴伸过脸来,让老蔡还了一巴掌,此事才作罢。娘家哥心满意足离开,大家以为风波像往常一样过去了。但老裴夜里睡到床上,更加窝心了。由一张饼到“骚逼”,又到内蒙和他爹他娘。几个本来不相干的事,怎么就扯到一起去了?他姐是“骚逼”这件事并不坐实,怎么让娘家哥绕过去,单说老裴在内蒙犯的事呢?一件事上,怎么压着两件事的分量呢?这时突然想到,当时打老蔡那一巴掌,并不是冲着老蔡说老裴他姐是“骚逼”,而是冲着让老裴跟他姐下流这句话去的,现在怎么被娘家哥避重就轻,把一件事绕成了另一件事呢?老裴打了老蔡一巴掌,老蔡又还了老裴一巴掌,同样是一巴掌,但后一巴掌和前一巴掌,就不是一回事了。老蔡没在床上睡觉,到村里串门去了,大概又把这当笑话对人说了。老裴也是一时怒从心头起,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砍刀,就要杀人,但不是杀老蔡,而是要到镇上杀她娘家哥。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这些理;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一个人。再被娘家哥这么绕几次,非把老裴绕死不可。被人杀了不算什么,被人绕死可就太冤了。上回就替河北人背了黑锅;替别人背黑锅还不算冤,替自个儿背黑锅可就太冤了。怒冲冲就上了路。杀人路上,在杨家庄的打谷场上遇到了杨百顺。杨百顺这一天的遭遇,从看罗长礼到找羊的几道弯,使老裴杀人的念头,又慢了下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打着摆子,为看一个人,为丢一只羊,也绕了几道弯,最后被逼得无家可归;自己都三十多的人了,能因为几张饼,真去杀人吗?杀人之后,家里还有仨孩子呢。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于是长叹一口气,拉着杨百顺到镇上,敲开的不是娘家哥的门,而是饭铺老孙的门。杨百顺也是无意之中,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命。他在镇上开一个生药铺子,左脸生一痦子,遇事爱讲理,名字叫蔡宝林。
三
杨百顺十岁到十五岁,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过五年《论语》。老汪大号汪梦溪,字子美。老汪他爹是县城一个箍盆箍桶的箍桶匠,外加焊洋铁壶。汪家箍桶铺子西边,挨着一个当铺叫“天和号”。“天和号”的掌柜姓熊。老熊他爷是山西人。五十年前,一路要饭来到延津。一开始在县城卖菜,后来在街头钉鞋,顾住家小之后,仍改不了要饭的习惯,过年时,家里包饺子,仍打发几个孩子出去要饭。节俭自有节俭的好处,到了老熊他爹,开了一家当铺,这时就不要饭了。一开始当个衣衫帽子、灯台瓦罐,但山西人会做生意,到老熊手上,大多是当房子、当地的主顾。每天能有几十两银子的流水。老熊想扩大门面,老汪他爹的箍桶铺子,正好在老熊家前后院的东北角,使老熊家的院落成了刀把型,前窄后阔。老熊便去与老汪他爹商量,如老汪他爹把箍桶的铺面让出来,他情愿另买一处地方,给老汪他爹新盖个铺面。原来的门面有三间,他情愿盖五间。门面大了,可以接着箍桶,也可以做别的生意。这事对于老汪家也合算,但老汪他爹却打死不愿意,宁肯在现有的三间屋里箍桶,不愿去新盖的五间屋里做别的生意。不让铺面不是跟老熊家有啥过节,而是老汪他爹处事与人不同,同样一件事情,对自己有利没利他不管,看到对别人有利,他就觉得吃了亏。老熊见老汪他爹一句话封了口,没个商量处,也就作罢。
老汪的箍桶铺面的东边,是一家粮栈“隆昌号”。“隆昌号”的掌柜叫老廉。这年秋天,汪家修屋顶,房檐出得长些,下雨时,雨顺着房檐,滴洒在廉家的西墙上。廉家的房檐也不短,已滴洒了汪家东墙十几年。但世上西北风多,东南风少,廉家就觉得吃了亏。为房檐滴雨,两家吵了一架。“隆昌号”的掌柜老廉,不同于“天和号”的掌柜老熊。老熊性子温和,遇事可商可量;老廉性子躁,遇事吃不得亏。两家吵架的当天晚上,他指使自己的伙计,爬到汪家房顶,不但拆了汪家的房檐,还揭了汪家半间瓦。两家从此打起了官司。老汪他爹不知打官司的深浅,也是与老廉赌着一口气,官司一打两年,老汪他爹也顾不上箍桶。老廉上下使钱,老汪他爹也跟着上下使钱。但汪家的家底,哪里随得上廉家?廉家的粮栈“隆昌号”,每天有几十石粮食的进出。延津的县官老胡又是个糊涂人,两年官司打下来,也没打出个所以然,老汪他爹已经把三间铺子折了进去。“天和号”的掌柜老熊,又花钱从别人手上把三间铺子买了过来。老汪他爹在县城东关另租一间小屋,重新箍桶。这时他不恨跟自己打官司的“隆昌号”的掌柜老廉,单恨买自己铺子的“天和号”的掌柜老熊。他认为表面上是与廉家打官司,廉家背后,肯定有熊家的指使。但这时再与老熊家理论,也无理论处,老汪他爹另做主张。那年老汪十二岁,便把老汪送到开封读书,希冀老汪十年寒窗能做官,一放官放到延津,那时再与熊家和廉家理论。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思。但种一绺麦子,从撒种到收割,也得经秋、冬、春、夏四个季节,待老汪长大成人,又成才做官,更得耐得住性子。性子老汪他爹倒耐得住,但一个箍桶匠,每天箍几个盆桶,哪里供得起一个学生在学府的花销?硬撑了七年,终于把老汪他爹累吐了血,桶也箍不成了。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眼看快不行了,正准备打发人去开封叫老汪,老汪自己背着铺盖卷从开封回来了。老汪回来不是听说爹病了,而是他在开封被人打了。而且打得不轻,回到延津还鼻青脸肿,拖着半条腿。问谁打了他,为啥打他,他也不说。只说宁肯在家里箍桶,再也不去开封上学了。老汪他爹见老汪这个样子,连病带气,三天就没了。临死时叹了一口气:“事情从根上起就坏了。”
老汪知道他爹说的不是他挨打的事,而是和熊家廉家的事,问:“当初不该打官司?”
老汪他爹看着鼻青脸肿的老汪:“当初不该让你上学,该让你去当杀人放火的强盗,一来你也不挨打了,二来家里的仇早报了。”
说这话已经晚了。但老汪能在开封上七年学,在延津也算有学问了。在县衙门口写诉状的老曹。也只上过六年学。老汪他爹死后,老汪流落乡间,以教书为生。这一教就是十几年。老汪瘦,留个分头,穿上长衫。像个读书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结巴,并不适合教书。也许他肚子里有东西,但像茶壶里煮饺子一样。倒不出来。头几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个月。就被人辞退了。人问:“老汪。你有学问吗?”
老汪红着脸:“拿纸笔来,我给你作一篇述论。”
人:“有,咋说不出来呢?”
老汪叹息:“我跟你说不清楚,躁人之辞多,吉人之辞寡。”
但不管辞之多寡,在学堂上,《论语》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一句,哪有翻来覆去讲十天还讲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讲不清楚,动不动还跟学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圣人指的就是你们。”
四处流落七八年,老汪终于在镇上东家老范家落下了脚。这时老汪已经娶妻生子,人也发胖了。东家老范请老汪时。人皆说他请错了先生,除了老汪,别的流落乡间的识字人也有,如乐家庄的老乐、陈家庄的老陈,嘴都比老汪利落。但老范不请老乐和老陈,单请老汪。大家认为老范犯了迷糊,其实老范不迷糊,因为他有个小儿子叫范钦臣,脑子有些慢,说傻也不傻,说灵光也不灵光。吃饭时有人说一笑话,别人笑了,他没笑;饭吃完了,他突然笑了。老汪嘴笨,范钦臣脑子慢,脑与嘴恰好能跟上,于是请了老汪。
老汪的私塾,设在东家老范的牛屋。学堂过去是牛屋,放几张桌子进去,就成了学堂。老汪亲题了一块匾,叫“种桃书屋”,挂在牛屋的门楣上。匾很厚。拆了马槽一块槽帮。范钦臣虽然脑子慢,但喜欢热闹,一个学生对一个先生,他觉得寂寞,死活不读这书。老范又想出一个办法,自家设私塾,允许别家的孩子来随听。随听的人不用交束脩,单自带干粮就行了。十里八乡,便有许多孩子来随听。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本不打算让儿子们识字,但听说去范家的私塾不用出学费,只带干粮。觉得是个便宜,便一口气送来两个儿子:二儿子杨百顺,三儿子杨百利。本来想将大儿子杨百业也送来,只是因为他年龄太大了,十五岁了,又要帮着自己磨豆腐,这才作罢。由于老汪讲文讲不清楚,徒儿们十有八个与他作对。何况随听的人,十有八个本也没想听学,只是借此躲开家中活计,图个安逸罢了。如杨百顺和李占奇,身在学堂,整天想着哪里死人,好去听罗长礼喊丧。但老汪是个认真的人。他对《论语》理解之深,与徒儿们对《论语》理解之浅形成对比,使老汪又平添了许多烦恼。往往讲着讲着就不讲了,说:“我讲你们也不懂。”
如讲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徒儿们以为远道来了朋友,孔子高兴,而老汪说高兴个啥呀,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只不过借着这话儿,拐着弯骂人罢了。徒儿们都说孔子不是东西,老汪一个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由于双方互不懂,学生们的流失和变换非常频繁。十里八乡,各个村庄都有老汪的学生。或叔侄同窗,或兄弟数人,几年下来,倒显得老汪桃李满天下。
老汪教学之余,有一个癖好,每个月两次,阴历十五和阴历三十,中午时分,爱一个人四处乱走。甩开大步,一路走去,见人也不打招呼。有时顺着大路,有时在野地里。野地里本来没路,也让他走出来一条路。夏天走出一头汗,冬天也走出一头汗。大家一开始觉得他是乱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乱走了。十五或三十,偶尔刮大风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会被憋得满头青筋。东家老范初看他乱走没在意,几年下来就有些在意了。一天中午,老范从各村收租子回来,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门,两人在门口碰上了。老范从马上跳下来,想起今天是阴历十五,老汪又要乱走,便拦住老汪问:“老汪。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个啥呢?”
老汪:“东家,没法给你说,说也说不清。”
没法说老范也就不再问。这年端午节,老范招待老汪吃饭。吃着吃着。旧事重提,又说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角上哭着说:“总想一个人。半个月积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这下老范明白了,问:“活人还是死人?怕不是你爹吧,当年供你上学不容易。”
老汪哭着摇头:“不会是他。是他我也不走了。”
老范:“如果是活着的人,想谁,找谁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摇头:“找不得,找不得,当年就是因为个找,我差点丢了命。”
老范心里一惊,不再问了,只是说:“我只是担心,大中午的,野地里不干净,别碰着无常。”
老汪摇头:“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又说:“碰到无常我也不怕,他要让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明显是喝醉了,老范摇摇头,不再说话。但老汪走也不是白走,走过的路全记得,还查着步数。如问从镇上到小铺多少里,他答一千八百五十二步;从镇上到胡家庄多少里,他答一万六千三十六步;从镇上到冯班枣多少里,他答十二万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的老婆叫银瓶。银瓶不识字,但跟老汪一起张罗着私塾,每天查查学生的人头,发发笔墨纸砚。老汪嘴笨,银瓶嘴却能说。但她说的不是学堂的事,尽是些东邻西舍的闲话。她在学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讲堂,她就出去串门,见到人,嘴像刮风似的,想起什么说什么。来镇上两个月,镇上的人被她说了个遍;来镇上三个月。镇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人劝老汪:“老汪,你是个有学问的人,你老婆那个嘴,你也劝劝她。”
老汪一声叹息:“一个人说正经话,说得不对可以劝他;一个人在胡言乱语,何劝之有?”
老汪对银瓶不管不问,任她说去。平日在家里,银瓶说什么,老汪不听,也不答。两人各干各的,倒也相安无事。银瓶除了嘴能说,与人共事,还爱占人便宜。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亏。逛一趟集市,买人几棵葱,非拿人两头蒜;买人二尺布,非搭两绺线。夏秋两季,还爱到地里拾庄稼。拾庄稼应到收过庄稼的地亩,但她碰到谁家还没收的庄稼,也顺手牵羊捋上两把,塞到裤裆里。从学堂出南门离东家老范的地亩最近。所以捋拿老范的庄稼最多。一次老范到后院新盖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过来,在驴马之间说:“东家,把老汪辞了吧。”
老范:“为啥?”
老季:“老汪教书,娃儿们都听不懂。”
老范:“不懂才教,懂还教个啥?”
老季:“不为老汪。”
老范:“为啥?”
老季:“为他老婆,爱偷庄稼,是个贼。”
老范挥挥手:“娘们家,有啥正性。”
又说:“贼就贼吧,我五十顷地,还养不起一个贼?”
这话被喂牲口的老宋听到了。喂牲口的老宋也有一个娃跟着老汪学《论语》,老宋便把这话又学给了老汪。没想到老汪潸然泪下:“啥叫有朋自远方来呢?这就叫有朋自远方来。”
但杨百顺学《论语》到十五岁,老汪离开了老范家,私塾也停了。老汪离开私塾并不是老范辞了他,或是徒儿们一批批不懂,老汪烦了,或是老汪的老婆偷东西败坏了他的名声。待不下去了,而是因为老汪的孩子出了事。老汪和银瓶共生了四个孩子,三个男孩,一个女孩。老汪有学问,但给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儿子叫大货,二儿子叫二货,三儿子叫三货,一个小女儿叫灯盏。大货二货三货都生性老实,唯一个灯盏调皮过人。别的孩子调皮是扒房上树,灯盏不扒房,也不上树,一个女娃家,爱玩畜牲。而且不玩小猫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个六岁的孩子,爱跟骡子马打交道。喂牲口的老宋不怕别人,就怕这个灯盏。晚上他正铡草或淘草,突然回头,发现灯盏骑在牲口圈里的马背上,边骑边打牲口:“驾哟,带你去姥姥家找你妈!”
马在圈里嘶叫着踢蹬,她也不怕。大货二货三货没让老汪费什么心,大不了跟别人一样,课堂上听不懂《论语》,一个女娃却让老汪大伤脑筋。为灯盏玩牲口,老宋三天两头向老汪告状,老汪:“老宋,不说了,你就当她也是头小牲口。”
这年阴历八月。喂牲口的老宋淘草时不小心,挑钢叉用力过猛,将淘草缸给打破了。这个淘草缸用了十五年,也该破了。老宋如实向东家讲了,老范也没埋怨老宋,又让他买了一口新缸。范家新添了几头牲口,这淘草缸便买得大,一丈见圆。新缸买回来,灯盏看到缸新缸大,又来玩缸。溜边溜沿的水,她踩着缸沿支叉着双手在转圈。老宋被她气惯了,摇头叹息,不再理她,套上牲口到地里耙地。等他傍晚收工,发现灯盏掉进水缸里,水缸里的水溜边溜沿,灯盏在上边漂着。等把灯盏捞出来,她肚子已经撑圆,死了。老宋抄起钢叉,又将新缸打破,坐到驴墩上哭了。老汪银瓶闻讯赶来,银瓶看了看孩子,没说别的,抄起叉子就要扎老宋。老汪拉住老婆,看着地上的死孩子,说了句公平话:“不怪老宋,怪孩子。”
又说:“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
杨百顺十五岁的时候,各家孩子都多。死个孩子不算什么。银瓶又跟老宋闹了两天,老宋赔了她两斗米,这件事也就过去了。一个月过去。赶上天下雨,老汪有二十多个学生,这天只来了五六个,老汪打住新课,让徒儿们自己作文开篇,题目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自己对着窗外的雨丝发呆。又想着下午不能让徒儿们再开篇了,也不能开新课,应该描红。出去找银瓶,银瓶不在,不知又跑到哪里说闲话去了,便自己回家去拿红模子。红模子找着了,在银瓶的针线筐下压着;拿到红模子,又去窗台上拿自己的砚台,想趁徒儿们描红时候,自己默写一段司马长卿的《长门赋》。老汪喜欢《长门赋》中的两句话:“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去窗台上拿砚台时,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块剩下的月饼,还是一个月前,阴历八月十五,死去的灯盏吃剩的。月饼上,留着她小口的牙痕。这月饼是老汪去县城进课本,捎带买来的。同样的价钱,县城的月饼,比镇上的月饼青红丝多。当时刚买回。灯盏就来偷吃,被老汪逮住,打了一顿。灯盏死时老汪没有伤心,现在看到这一牙月饼,不禁悲从中来,心里像刀剜一样疼。放下砚台,信步走向牲口棚。喂牲口的老宋,戴着斗笠在雨中铡草。一个月过去,老宋也把灯盏给忘了,以为老汪是来说他孩子在学堂捣蛋的事。老宋的孩子叫狗剩,在学堂也属不可雕的朽木。谁知老汪没说狗剩,来到再一次新换的水缸前,突然大放悲声。一哭起来没收住,整整哭了三个时辰,把所有的伙计和东家老范都惊动了。
哭过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样,该在学堂讲《论语》,还在学堂讲《论语》;该回家吃饭,还回家吃饭;该默写《长门赋》,还默写《长门赋》;只是从此话更少了。徒儿们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容易发直。三个月后,天下雪了。雪停这天晚上,老汪去找东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脚,看老汪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忙问:“老汪,咋了?”
老汪:“东家,想走。”
老范吃了一惊,忙将洗了一半的脚从盆里拔出来:“要走?啥不合适?”
老汪:“啥都合适,就是我不合适,想灯盏。”
老范明白了,劝他:“算了,都过去小半年了。”
老汪:“东家,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娃在时我也烦她,打她,现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见她。白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她。梦里娃不淘了,站在床前,老说:‘爹,天冷了,我给你掖掖被窝。’”
老范明白了,又劝:“老汪,再忍忍。”
老汪:“我也想忍,可不行啊东家,心里像火燎一样,再忍就疯了。”
老范:“再到牲口棚哭一场。”
老汪:“我偷偷试过了,哭不出来。”
老范突然想起什么:“到野地里走走。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老汪:“走过。过去半个月走一次,现在天天走,没用。”
老范点头明白,又叹息一声:“可你去哪儿呢?早年你爹打官司。也没给你留个房屋,这里就是你的家呀。这么多年,我没拿你当外人。”
老汪:“东家,我也拿这当家。可三个月了,我老想死。”
老范吃了一惊,不再拦老汪:“走也行啊,可我替你发愁,拖家带口的,你去哪儿呀?”
老汪:“梦里娃告诉我,让我往西。”
老范:“往西你也找不到娃呀。”
老汪:“不为找娃,走到哪儿不想娃,就在哪儿落脚。”
第二天一早,老汪带着银瓶和三个孩子,离开了老范家。三个月没哭了,走时看到东家老范家门口有两株榆树,六年前来时,还是两棵小苗,现在已经碗口粗了。看着这树,老汪哭了。
杨百顺听人说,老汪离开老范家,带着妻小,一直往西走。走走停停,到了一个地方,感到伤心,再走。从延津到新乡,从新乡到焦作,从焦作到洛阳,从洛阳到三门峡,还是伤心。三个月后,出了河南界,沿着陇海线到了陕西宝鸡,突然心情开朗,不伤心了,便在宝鸡落下脚。在宝鸡不再教书,也没人让他教书;老汪也没有拾起他爹的手艺给人箍盆箍桶,而在街上给人吹糖人。老汪教书嘴笨,吹糖人嘴不笨,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鸡像公鸡,吹老鼠像老鼠,有时天好,没风没火,还拉开架势。能吹出个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张臂上树够果子的,有挥拳打架的,有扳过别人的头捉虱子的,还有伸手向人讨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还会吹人。一口气下去,能吹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这女孩十八九岁,瘦身,大胸,但没笑,似低头在哭。人逗老汪:“老汪,这人是个姑娘吧?”
老汪摇头:“不,是个小媳妇。”
人逗老汪:“哪儿的小媳妇?”
老汪:“开封。”
人:“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点晦气。”
老汪:“她是得哭呀,不哭就憋死了。”
明显是醉了。老汪这时身胖不说,头也开始秃顶。不过老汪不常喝酒,一辈子没吹几次人。但满宝鸡的人,皆知骡马市朱雀门的河南老汪,会吹“开封小媳妇”。
老汪走后,“种桃书屋”的徒儿们作鸟兽散。杨百顺杨百利也离开老范家的学堂,回到了杨家庄。杨百顺跟老汪学了五年《论语》,入学时十岁,现在已经十五岁了。原想着还要跟老汪待好久,《论语》还读得半生不熟,没想到老汪说走就走了。在学堂天天跟老汪捣蛋,十二岁那年冬天,和李占奇一起,偷偷跑到老汪的茅房,拎起老汪的夜壶,在底上钻了个眼;夜里老汪撒尿,漏了一床;现在老汪一走,倒想起老汪许多好处。其中最大的好处,有老汪在,他可以天天到学堂胡混:老汪一走,就得回家跟卖豆腐的老杨做豆腐。但杨百顺不喜欢做豆腐。不喜欢做豆腐不是跟豆腐有仇,而是跟做豆腐的老杨合不来。与老杨合不来不是老杨用皮带抽过他,因为一只羊,害得他睡在打谷场上,记恨老杨;而是像赶大车的老马一样,从心底看不上老杨。他看上和佩服的,是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他想脱离老杨,投奔罗长札。但麻烦在于,杨百顺对罗长礼也不是全喜欢。他只喜欢罗长礼的喊丧,不喜欢罗长礼的做醋。罗长礼的醋,十天就泛了白毛。但做醋是罗长礼的生计,喊丧是罗长礼的嗜好,为了喊丧,还离不开做醋。醋大家一天三顿要吃,啥时候会一天三顿死人呢?弄得杨百顺也是左右为难。
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和杨百顺一样,也不喜欢做豆腐的老杨,他喜欢贾家庄弹三弦的瞎老贾。瞎老贾并不是实瞎,一只眼瞎,另一只眼不瞎。瞎老贾除了弹三弦,还会用一只眼睛给人看相。几十年下来。阅人无数。人命各有不同,老贾一说,大家就是一听,并无在意,瞎老贾阅人多了,倒把自个儿阅伤了心。因为在他看来,所有人都生错了年头;所有人每天干的,都不是命里该有的,奔也是白奔;所有人的命,都和他这个人别着劲和岔着道。杨百利和杨百顺不同的是,杨百顺只喜欢罗长礼的喊丧,不喜欢罗长礼的做醋,杨百利对瞎老贾弹三弦和看相全喜欢。杨百利瞒着卖豆腐的老杨,偷偷跑到贾家庄,要拜瞎老贾为师。瞎老贾闭着眼睛,摸了摸杨百利的手:“指头太粗,吃不下弹三弦这碗饭。”
杨百利:“我跟你学算命。”
瞎老贾睁开一只眼,看了看杨百利:“自个儿的命还不知在哪儿呢,算啥别人。”
杨百利:“那我是啥命呢?”
瞎老贾又闭上了眼睛:“远了说,是个劳碌命,为了一张嘴,天天要跑几百里;就近说,人从你脸前天天过,十个有九个半,在肚子里骂你。”
师没拜成,落了一身晦气。杨百利在肚子里骂瞎老贾,一天要跑几百里,不把人累死了?一边骂瞎老贾算命不准,一边又跑回了杨家庄。
四
杨百顺十六岁那年,延津县新来了一个县长叫小韩。小韩之前,延津的县长叫老胡,湖南麻阳人,前清举人,赤红脸。老胡他爹在麻阳是个中医,一辈子治好过人,也治死过人。别的中医诊完病,开方子一挥而就;老胡他爹把完脉,每下一笔都犹豫再三。病人走后,人问:“老胡,下个方子,比生个孩儿都难,病没把准?”
老胡他爹:“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人说:“咱治的是病,就别管他的心了。”
老胡他爹叹息一声:“咋能不管心呢?”
又说:“病相同,人却不同;不同的人,开同样的方子,药也未必管用。”
又叹口气:“医庸,就庸在这个地方;人死,也死在这个地方。”
老胡中举放官,离乡来河南延津赴任时,麻阳的亲戚邻里皆出门相送。锣鼓喧天中,老胡披红戴绿,骑在马上。看众人抚掌,老胡他爹拉着老胡的马:“儿啊,十里八乡皆为你贺,独我为你哭。”
老胡:“又不是去法场,哭个啥?”
老胡他爹:“你生性老实,闷着头读书行,做官如在豺狼中行,怕是要吃人的亏。短则一年,长则三到五年,如果不进大狱,怕是还得回家。”
老胡:“别人上任都图个好彩头,您老倒说了一大堆丧气话。”
老胡他爹:“这还不是我要说的。”
老胡:“您老到底要说啥?”
老胡他爹:“如果有朝一日官位不保,千万别想不开,还回麻阳跟我学医。不为良相,宁为良医。”
老胡来延津上任后,县官却一口气当了三十五年。官位长久不是说老胡懂当官的道理,老胡他爹看走了眼,恰恰是因为老胡不懂,他才歪打正着,坐稳了官位。做官讲究迎来送往,逢年过节,得给上峰送礼。老胡做了延津县令之后,对上峰和同僚,不迎,不送,逢年过节,也不给上峰送礼。延津归新乡管,新乡的知府叫老朱。老朱为人贪,逢年过节,别的县官都给他送礼,唯有老胡不送。老朱收礼之后,又爱说自己清廉。下峰九个送,一个不送,这一个不送的,就成了老朱一个说辞。酒宴之上,老朱常对上峰和同僚说:“都说我是个贪官,你去问问延津的老胡,他可给我送过一文钱?”
比给上峰送礼更重要的,是送话。大庭广众之下,说些上峰的政绩和功德。老胡又不懂这个。老胡不但不懂送话,就是平日说话,也是自说自话。别人做官讲个人乡随俗,老胡来延津十年,说的还是湖南麻阳话。呜里哇啦说上一阵,知府老朱听不懂。同僚听不懂,延津百姓更听不懂。大堂上断案,原告被告说罢,他呜里哇啦说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坠云雾之中。由于相互不懂,案被断得七零八落。正因为断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不到万不得已,不到杀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状。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决,延津倒显得一派太平。由于告状的人少,老胡闲来无事,喜欢上一门手艺:做木工活。白天断案老胡无精打采,一到晚上,县衙灯火通明,老胡脱下官服,换上短打扮,开始敲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柜。别的县衙一股衙气和潮气,延津的县衙,一股刨子花和油漆的味道。县上一帮捕快衙役,穿上官服是捕快衙役,脱下官服是老胡的木匠徒弟。延津出好木匠,源头就在这里。让衙役当木匠,衙役本该不情愿,但老胡既不知给上峰送礼,断起案来,也不知其中的奥妙,就给这帮捕快衙役留下空子,于是甘心当老胡的徒弟。知府老朱来延津巡视,闻到县衙的味道与别处不同,也摇头一笑。由于延津一派太平,老胡的县令一口气当了三十五年。到老胡六十岁的时候,按官制该退休了,才彻底告老还乡。与他同时来河南做官的同僚,或县令,或知府,三十五年中,如老胡他爹所言,一大半或进了大狱,或上了法场,或被罢了官。知府老朱,就在老胡五十岁那年进了大狱。这时同僚皆骂老胡:“都说延津的老胡老实,谁知他个龟孙最有心眼。”
但老胡退休之后,只告老,并无还乡,留在了延津。没还乡并不是无乡可还,而是在延津生活了三十五年,已服了延津的水土。延津是盐碱地,水咸,水苦,含大量的碱和硝。这水不但人喝了摇头,牲口喝了也摇头。延津人爱摇头,源头就在这里。摇头不是说对这人或这事不满意,仅是个习惯而已。老胡刚来延津时,吃了苦水,天天拉肚子,学会了摇头;几年过去,不拉肚子了,回湖南麻阳省亲,麻阳水淡,缺碱和硝,倒开始天天大便干结。七天不吃饭人还可以活,七天不拉屎就把人给憋死了。老胡这时又摇了头。老胡退休之后,只好认他乡为故乡,留在了延津。延津县城正中有一条津河,老胡用三十五年的积蓄,在大桥下买了一处院落,彻底当起了木匠。初当木匠一身轻松,一个月后,老胡又开始为当木匠发愁。老胡当县官时,做木匠活是忙里偷闲,只是打个桌椅板凳箱子柜。木匠分房木匠、车木匠、家具木匠;三种木匠中,家具木匠手艺最易学;车木匠,轮鞣辐辏,学起来就比打家具难些;房木匠,抖棋檐棋,雕梁画栋,又比车木匠难些。老胡本不甘心只当个家具木匠,但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从头再学车木匠和房木匠,已力不从心,只好仍在家打些家用什物。过去当县官时,别人把桌椅板凳箱子柜打成啥模样,他就打成啥模样;现在成了本业,便想推陈出新,处处打得跟别人不一样,这又难了;或者,想打得跟别人不一样还容易,想打得跟自己不一样就难了。白天发愁一天,夜里掌着灯,端详着解好方的一堆木料,一直端详到五更鸡叫,还无下手处。这时往往摇头感叹:“都说做官难,谁知当木匠比做官还难。”
延津人半夜从津河上走过,看到桥下老胡家还灯火通明,往往感叹:“老胡还没歇着。”
“老胡还在为当木匠发愁。”
老胡退位当了木匠,县长就换成了小韩。小韩三十出头,嘴小,能塞进个花生豆,梳个背头,是燕京大学的毕业生。女人嘴小常见,男人嘴小就少见了。小韩是河北唐山人,一口唐山口音。在延津人听起来,湖南麻阳话和河北唐山话皆难懂,但相对而言,小韩的唐山话,还比老胡的麻阳话好懂些。正是因为这个好懂,给延津带来了麻烦。小韩一到延津,就对延津生了气。生气不是说延津民风不淳朴,延津被老胡调教了三十五年,已开始路不拾遗和夜不闭户;或是过去的县衙成了木匠铺,里里外外皆是刨子花油漆味,呛着了小韩。而是小韩生来爱说话,小嘴不停;一天不吃饭死不了人,一天不说话就把人憋死了;每天断官司之余,爱给民众讲话。小韩的唐山口音大家又将就能听懂。小韩就更要讲了。小韩是延津的县长,本来啥时想讲,啥时就可以讲,但几场话讲下来,小韩对延津的民众彻底失了望。话是能听懂,但话里的意思听不懂。为了一个懂字。小韩决心办一座民学。讲话先从学堂讲起,再普及民众。但当时的延津,除了乡下稀稀拉拉有几处私塾,县城竟没有一座学堂。老胡县令当了三十五年,只顾打桌椅板凳和箱子柜,倒把学堂的事给忘了。但现盖一座学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盖学堂需要钱,延津是个穷县,急手现抓,一时哪里抓得来?就是现成有钱,没有一年半载的工夫,盖不起一座学堂。小韩等不得,只好因陋就简。延津有一个天主教教堂,能容三百来人做礼拜,天主教教堂的牧师是个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中国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小韩让人在教堂门口贴了一张告示,教堂就变成了学堂。老詹跑到县政府找小韩:“县长,你办民学我不反对;你没收教堂,上帝是不会答应的。”
小韩咂嘴:“我昨天跟上帝商量了,他说他同意。”
老詹:“县长,这玩笑开不得,你要这么弄,我到开封教会告你。”
天主教会,当时在中国还很有势力,官府也让三分,老詹以为这话会吓着小韩,没想到小韩拍了一下腿:“詹先生,我别的都怕,就不怕打官司,您快去快回,我在县衙等你。”
没想到小韩这一刀,恰恰扎着了老詹的软肋。延津教会本属开封教会,但老詹与开封教会的会长有隔阂。开封教会的会长是瑞典人,名叫雷吉奥·古斯塔夫,大家都叫他“老雷”。老詹和老雷有隔阂,并不是生活中有过节,而是有教义之争。教义上有分歧,这教越传,就离老雷的想法越远。老雷早惦着把延津教会取消,合并到其他分会去。老詹说去告状。也就是那么一说,没想到没吓住小韩,倒是第二天一早,教堂门楣上“天佑东方”四个字,就变成了“延津新学”。老詹这才知道小韩的厉害,没收教堂也不是一时冲动,也对教会和老詹的情况先有了解。
学堂有了,小韩又在县域内招教师。小韩招教师既重学问,又讲口才。讲口才不是讲你如何能说,是讲你如何不能说。最后选出十几个教师,皆是闷嘴葫芦。选这类人并不是小韩喜欢笨嘴拙舌,而是怕他们像自己一样,嘴也不停地说;小韩一说能说到正点上。他们不停地说,如果说下了道,就把话说乱了。接着在全县范围招学生。小韩招学生也有自己的标准。过去没上过学的孩子小韩不要,入新学者,须在乡下念过五年私塾。因小韩办学的目的是为了讲话,现栽苗现浇水,小韩嫌季节太长;念过五年书的人,才能听懂小韩的话。既招男学生,也招女学生。由办学小韩又想到官制改制,将来县政府各科的科员,也准备从“延津新学”毕业的学生中遴选。延津是个穷县,县上财政一时维持不了“延津新学”。学生的学费还须学生家长自己掏腰包。小韩办学虽有些张冠李戴,但学生上了新学之后,就有可能到县政府当科员,许多乡下财主,便把自家的孩子从私塾拔出来,送进了“延津新学”。本来这事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没关系,过去他把杨百顺和杨百利送到老汪的私塾学《论语》,是因为不用交束脩,学是白学;现在小韩的新学上个学还要交钱,老杨打死也不会送杨百顺杨百利进城上学。何况他也不想让他们哥儿俩将来到县政府当科员,不当科员在家里做豆腐是自己一个徒弟,当了科员就更不把爹放到眼里了。但在小韩的新学开学的头五天。老杨又改了主意。老杨改主意不是因为老杨,而是因为赶大车的老马。老马家里要翻盖厢房,头一天请老杨去做豆腐。豆腐做完,已是晚上。老马以为老杨累了一天要回家歇着,马家庄离杨家庄还有十五里路;但老杨从灶房钻出来,还要拉着老马聊天。老马跟老杨在一起不怕别的,就怕聊天,因为老杨跟他根本聊不到一块去。聊起话儿来,每次都是老杨占他的便宜;自打认识老杨,老马给老杨出过不下一百个主意;老马从老杨那里,听到的却全是废话。粗开玩笑行,细聊不行。更烦人的是,老杨出门就说,他跟老马是好朋友,好像两人在一起,每件事都有商有量,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还有,老马累了一天,也想早睡。而老马每天睡前,还得吹两口笙。这个吹笙,从赶大车来。老马本不喜欢赶大车,只是换了许多营生,如泥匠、瓦匠、铁匠、石匠,皆不如意,又回头赶大车。这一回头,赶了几十年大车。再赶起大车,便爱在大车上吹笙。别的把式在车上栽嘴,老马赶大车在吹笙。别人以为老马图个高兴,老马吹笙却是为了忘掉赶大车。别的牲口闻鞭而动,老马的牲口闻笙而动。老马使过的牲口,别的把式就没法使了,因为光抽鞭子没用,牲口不听笙不走。久而久之,临睡之前,老马也爱给自己吹两口笙。就像有的人睡觉之前,得喝两口酒一样。同是吹笙,吹给牲口是为了让它们不打瞌睡,吹给自己是为了睡。也算笙同意不同。本来老马每天不睡这么早,今天张罗一天也是累了,便盼着老杨早点走,他好吹笙睡觉。如果是放到平时,老马会说:“还聊啥?累了。”
但看到老杨给他家做了一天豆腐,头上的汗积成了白碱,只好和老杨坐在院里槐树下,听老杨在那里瞎扯。老杨东一葫芦西一瓢地说了一大片,老马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不知怎么就说起县上小韩办新学的事,老杨说着说着自己急了:“啥学?上个学还要钱?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好像小韩坐在对面逼他。这话题老马也不感兴趣,但老马觉着如果不在一个话头上截住老杨,老杨就会这么没完没了地扯下去;而截住他的最好办法,便是在一个话头上,横着给老杨一闷棍,老杨一时磨不过弯来,就会回到家自己琢磨,老马也就脱身了。于是截住老杨的话头:“你这话说得不对。”
老杨吃了一惊:“哪里不对?”
老马:“我娃是年龄大了,如果你娃是我娃,我就送他进新学。进了新学,不就等于进了县政府?”
老杨:“说的就是这个,就是为了不让他们进县政府,就是为了让他们跟我在家做豆腐。”
老马点着老杨:“不是我说你,长着一对老鼠眼,看啥事,只能看一寸长。我且问你,过去的县令老胡知道不?”
老杨:“不就是那个木匠吗?断案断得七零八落。”
老马:“我不说断案,我说木匠。现在老胡不当县令了,专打家具,打一件卖一件;同样一张条几,别人卖五十,他卖七十;上回打了一张八仙桌,‘丰茂源’的掌柜老李,花一百二的高价买走了,为啥?”
老杨愣了愣:“他木匠活做得好?”
老马:“一个二半糙子,活能做好吗?是因为他过去当过县令。”
又说:“世上的木匠千千万,但当过县令的木匠,也就老胡一个人。”
又说:“一张八仙桌没啥,八仙桌加上县令,它就出奇了。”
又说:“老李在家里摆的不是八仙桌,是县令。”
又说:“老杨家有一人在县政府,不耽误老杨家做豆腐;等老杨家的人从县政府出来,再回头做豆腐,老杨家的豆腐,不就成老胡的八仙桌了?”
一席话说得老杨恍然大悟。赶大车的老马,眼圈子果然比他大。本来老马也就是随便说说,好止住老杨的话头,但老杨从老马那里讨主意讨惯了,也就当了真。于是,不是为了新学,也不是为了科员,还是为了豆腐,老杨又要把儿子送进小韩的“延津新学”。但因为上新学要交学费,老杨又决定杨百顺和杨百利两人之中,只选送一个。有一个人将来到县政府混一圈,家里的豆腐就不是豆腐了。如果没有县政府在前边晃着,杨百顺和杨百利谁也不愿去上“延津新学”,如同又进了一趟老汪的私塾,还要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如今有县政府的科员在前边晃着,虽然还不知道最后能否被小韩挑中,但万一被挑中,成了县政府的人,也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比这更重要的是,从此也就出门在外,脱离豆腐和他爹了。为脱离豆腐和他爹,杨百顺本想投奔喊丧的罗长礼,杨百利想投奔算命的瞎老贾,现在两条路均被堵死了。退而求其次,去县政府也算一条出路。去了县政府,也就彻底摆脱了他爹和豆腐。老杨送孩子去“延津新学”是为了豆腐,杨百顺杨百利上“延津新学”也是为了豆腐。哥儿俩在私塾相互赶着与老汪捣蛋,现在却争着要上“延津新学”。但谁能去“延津新学”,还得老杨说了算。哥儿俩自生下来头一回,开始相互赶着讨好老杨。老杨做豆腐不爱吃豆腐,爱吃一个不花钱的东西——老鸹蛋。杨百顺五更起床,到后河沿爬了七棵大榆树,给老杨掏蛋。天刚傍黑。杨百利给老杨端来一盆滚烫的热水:“爹,一天卖豆腐乏了,快脱鞋烫烫脚。”
卖豆腐的老杨更觉得老马的主意高明。比老马主意更高明的,是老杨的主意,两个儿子中,只选一个上新学。让两个人同去他们觉得是应该,两个人中选一个。两个人都开始看老杨的脸色。但两个儿子到底让谁去呢?卖豆腐的老杨又犯了愁。老杨一犯愁,又跑到马家庄找老马。老马本来只是随便说说,好止住老杨的啰嗦,没想到老杨当了真,反倒更啰嗦了。老马觉得自己当初失了策。但事到如今,老马也只好在一条道上走到黑。路走到一半,将车掉头磨回来,老马更费劲,老杨会更没完没了。老马问:“他们俩谁脑子好使,谁脑子笨呀?”
老杨摸了摸胡茬:“要说脑子好使,还是老二,老三脑子死性。”
老二是杨百顺,老三是杨百利。老杨突然明白了老马的意思,遂拍一下大腿:“老二脑子好使,就让老二去吧。”
但老马摇摇头:“还是让那个脑子死性的去。”
老杨吃了一惊:“为啥?上学不得脑子好使?”
老马:“上学是得脑子好使,但要说值得着,还得那个脑子笨的。人就像鸟一样,脑子好使,翅膀一硬就飞了;脑子笨,撒出去才能飞回来。”
老马又说:“再说,上学做官是为了啥?是为了回头卖豆腐;脑子好使的,豆腐拴不住他;脑子笨的,才能飞回豆腐上。”
老杨又恍然大悟,佩服老马的见识。但又有些犯愁:“让老三去,老二跟我闹咋办?”
老马:“二挑一的事,抓阄呀。”
老杨:“万一老二抓着,老三没抓着咋办?”
老马呸了老杨一口:“我看不是老三脑子死性,是你脑子死性。”
老杨又恍然大悟。老杨从老马家回来,杨家就开始抓阄。抓阄是在晚上,一个饭碗,里面放了两个阄。老杨抱着饭碗使劲摇晃,突然将碗扣到桌子上,掀开碗说:“抓吧。谁抓着抓不着,都是自个儿的命;谁抓着抓不着,都埋怨不着我。”
杨百顺杨百利都有些战战兢兢。由于战战兢兢,都不敢自己先抓,相互倒客气了。杨百顺:“弟,你先抓。”
杨百利袖着手:“你是哥,得你先抓;哥不抓,我这手剁下来。也不会先抓。”
杨百顺只好先抓。抓到手里,打开阄,上边写着“不上”。另一个阄肯定是“上”了。杨百利向杨百顺打了一躬:“算哥让着我。”
于是杨百顺留在家跟老杨做豆腐,杨百利到县城去上“延津新学”。
五
这年二月,杨百顺开始跟他爹老杨在家做豆腐。豆腐做了一个月,杨百顺就跟老杨闹翻了。闹翻不单是讨厌老杨和豆腐,而是知道了弟弟杨百利上“延津新学”的真相。跟老杨在家做豆腐的,还有杨百顺他哥杨百业。这天一大早,杨家兄弟二人出门去各村卖豆腐。老大杨百业出杨家庄走东路,杨百顺出门走西路。本来老杨要跟杨百顺同去,除了路上要教杨百顺如何卖豆腐,还要教杨百顺如何打鼓。老杨卖豆腐打鼓,并不是“咚咚咚”“咔咔咔”一阵乱敲,豆腐做出许多花样,花样不同,鼓点也不同。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丝,有时还捎带卖豆腐渣,一个花样一种鼓点;大家一听鼓点,就知道卖豆腐的老杨,今天带了多少种花样。敲鼓的功夫,不练上一两个月,摸不清其中的门道。但杨百顺不喜欢敲鼓,想像喊丧的罗长礼一样吆喝。而老杨生来不喜欢吆喝,这才敲鼓,两人天天为此吵架。吵了半个月,老杨首先吵烦了,先是骂:“才卖两天豆腐,就想改章程,奸臣哪你。”
又放下鼓说:“不是不让吆喝,不是那回事,你想吆喝,你吆喝两嗓子试试。”
真让吆喝,杨百顺一下倒着了慌。不敢在村子里吆喝,出了村子,对着庄稼地,仰起脖子像罗长礼一样喊:“卖豆腐喽——”
“杨家庄的豆腐来了——”
“老豆腐、嫩豆腐、豆腐皮、豆腐丝、外带豆腐渣——”
吼出的声音像挨刀的鸡。老杨扑哧笑了。杨百顺自己听上去,也跟罗长礼喊丧是两回事。罗长礼喊丧如虎啸山林,有威严,有气派,有章法;杨百顺喊豆腐,咋像偷了东西呢?初想是自己不会吆喝,几天后终于想明白了,区别还在事儿上,一个是卖几斤豆腐。另一个是死了个真人;拉开喊丧的架势吆喝豆腐,这吆喝马上就变了味儿。如用吆喝豆腐的腔调吆喝豆腐,杨百顺又没了兴致,还不如跟老杨打鼓。打鼓倒省了唾沫。这天出门卖豆腐,老杨本要跟杨百顺同去,先一天老杨赶着毛驴,去邱家庄驮黄豆,回来的路上淋着了雨;老杨淋着雨倒没事,清早起来,毛驴鼻涕哈喇,浑身抽搐。老杨骂了毛驴两句,牵着毛驴去镇上看兽医老蔡。这个老蔡,就是剃头匠老裴的内兄蔡宝林,给人抓药,也捎带给牲口看病。剩下杨百顺一个人,出门往西卖豆腐。走了几个村庄,咚咚咚敲了几阵鼓。一方面他鼓点不熟,有些手忙脚乱,另一方面心也不在卖豆腐上,鼓点敲得有些乱。各村知道杨家庄卖豆腐的来了,弄不清老杨家今天带来些啥豆腐。走了七八个村庄,日头已过正午,只卖出几斤老豆腐和豆皮,嫩豆腐、豆腐丝和豆腐渣都原封未动。蹲在谢家庄村头吃了干粮,又接着往前走,到了马家庄。在马家庄的生意也不好,咚咚咚敲了半天鼓,只卖出三斤豆腐渣。这时马家庄的皮匠老吕,手里端着一盆胶走过来,看到杨百顺站住:“小子,这么快就挑单帮了?”
杨百顺倒也认识老吕,如实说:“还不到时候,俺爹到镇上给驴看病去了。”
指着豆腐车:“大爷,您今天买些啥?”
老吕不说买豆腐的事,问:“你不是还有个兄弟吗?过去跟你一块念私塾,他干啥呢?”
杨百顺:“到城里上学去了。”
老吕:“同是兄弟,为啥他去上学,你在这里卖豆腐?”
杨百顺还是年龄小,便将家里上学抓阄的事,一五一十给老吕说了。没想到老吕听后,扑哧笑了,放下一盆胶,指着杨百顺:“要不说你在这儿卖豆腐,原来你小子脑子不够使。”
杨百顺听出话头中有别的意思,便问:“大爷,您听到些啥?”
老吕看看左右无人,便将卖豆腐的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共同商议的抓阄的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杨百顺。杨百顺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好,一个阄抓错了,要做一辈子豆腐,原来老杨、老马和兄弟杨百利共同做了手脚,两个阄上写的都是“不上”。杨百利让杨百顺先抓,杨百顺不管抓到哪一个,都是“不上”。剩下一个阄杨百利不抓,也就成了“上”。
皮匠老吕这么做,不是与卖豆腐的老杨过不去,而是与马家庄赶大车老马有过节。老吕家开个皮匠铺,除了梳皮,也做皮货,做些羊皮袄、羊皮裤、羊皮靴,也用牛皮、驴皮和马皮,做些皮鞭、马鞍和牲口笼头等。说是与老马有过节,两人没打过,也没骂过,谁也没占过谁的便宜,仅仅因为,马家庄两千多口子人,两个人最有心眼,一个是赶大车的老马,一个便是皮匠老吕;两个人都有心眼,又谁都不服谁,便做下了对头。两人表面上仍以兄弟相称,老马也买老吕的皮鞭和牲口笼头,前年还买过他一件羊皮袄,老吕也贱价卖给他,但在背后,两人却相互拆台。老吕今天见到杨百顺,就顺便拆了老马的台。
说起来,杨家上学抓阄的内情,并不是老马传出来的,还是老杨上次到马家庄卖豆腐,给人说了。老杨说这话是为了显示自己跟老马是朋友。常在一起说心腹话;现在老吕重复一遍,矛头对准的就不是老杨,而是老马。杨百顺听后,头上如响了一声炸雷,他首先生气的不是老马,而是他爹老杨。过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东西,没想到他这么不是东西。杨百顺将豆腐车一下掀了个底朝天,一车豆腐砸在灰土里,成了一地豆腐渣。倒把老吕吓了一跳,匆忙走了。杨百顺恨过老杨,又恨兄弟杨百利。前年夏天,两人还在镇上老汪的私塾读《论语》,一天老汪到县上赶集,让老婆银瓶,看着徒儿们描红。老汪前脚走,银瓶后脚也溜了,四处串门说闲话去了。临走之前,将学堂的门,从外边锁上了。但这也难为不住谁,学堂过去是个牛屋,牛屋的后墙。留着几个出粪的窟窿,徒儿们皆从这窟窿爬出来,跑到河边,跳到河里凫水。众人皆守着岸边嬉闹,杨百利逞能,扬着手走向河中间,咕咚一声,掉到深坑里,脑袋一下没了。众徒儿纷纷爬上岸,一哄而散。因是自己的亲兄弟,杨百顺本不大会水,也拼命去捞杨百利。为捞杨百利,杨百顺也差点淹死。现在他竟恩将仇报,也在背后对自己下了毒手。接着才恨上了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自己跟老马无冤无仇,他为何也和老杨联手算计自己?更可恨的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杨百顺无法将事情再翻转过来。杨百顺蹲在马家庄街头生了半天气,天黑推着空车,回到了杨家庄。一进家门,老杨也刚从镇上给毛驴看病回来,正在用毡带抽打身上的土。老杨见杨百顺推着空车回来。一阵高兴:“会打鼓了?一车豆腐卖完了?”
过去卖豆腐有老杨在。鼓“咚咚咚”“咔咔咔”敲上一天,一车豆腐也未必能卖完。有时能卖到一半,有时能卖到一多半,但每个豆腐包里,总要剩些包底。这时老大杨百业也推着豆腐车回来了,他在东路跑了一天,车上还剩下五个包袱底。杨百顺没理老杨,将空车咕咚一声,杵到院墙上,院墙上应声撒下一阵土;接着回到自己房里,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晚上叫他吃饭,也不应声。第二天五更喊他起来磨豆腐,他也不起。老杨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吃过早饭,老杨自己推着豆腐车往西,边卖豆腐,便打听昨天杨百顺卖豆腐的情形。一路走到马家庄,才知道上学抓阄的事情发了。但抓阄的内情是自个儿说出去的,怪不得赶大车的老马。只怪皮匠老吕,为了跟老马过不去,出卖了老杨。卖了一天豆腐,老杨回到杨家庄。进家放下豆腐车,推开杨百顺的屋门,杨百顺还在床上躺着,床边竖着一根擀面杖。见老杨进来,杨百顺忽地坐起来,抄起擀面杖。满眼凶光,看着老杨。老杨便知道此事不比往常。往常两人闹了别扭,不管怪谁,皆是老杨将杨百顺捆到枣树上,抽打一顿,事情就过去了。老杨本想照方抓药,再将杨百顺打一顿,将这事了了,但看杨百顺今天这架势,如果老杨动手,杨百顺就会与他对打,心中不由有些胆怯。胆怯不是怕打不过杨百顺,是怕事情传出去,更让人笑话。老杨一边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把抓阄的事说了出去,一边按下打杨百顺的念头,转成笑脸,开始说老三杨百利:“他上两年‘新学’怎么了?上过‘新学’,还得回来做豆腐。”
又说:“你也别心焦,不去上学,早做两年豆腐,我也不让你吃亏。从明儿起,你卖豆腐,十成让你提一成,你也攒个体己,过两年好娶媳妇。”
又悄悄说:“这事儿我也不告诉老三。”
又悄悄说:“我连老大也不告诉,他卖豆腐是白卖。”
卖豆腐的老杨自以为得计,但杨百顺转身用被子蒙上头,没理老杨,接着又直直睡了一天。晚上。起来吃了一顿饭,又接着睡。第二天五更,该起床磨豆腐了,他起床没磨豆腐,借着上茅房,从后墙扒出去,一个人走了。他终于可以离开家了。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脱离老杨和豆腐的另一个理由。只要能离开老杨和豆腐,不管到哪里去,杨百顺都不会后悔。可待出了村,杨百顺又犯了难。两夜一天,只顾生气,只想着要离开这里。并没想好到哪里去。现在赌气上了路。天下之大,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该去何处。他过去想跟罗长礼喊丧,可喊丧不养人。他想去投奔镇上的东家老范。到范家去种地。他在老范家的私塾也上过学,见过老范,老范对下人也和蔼,但杨百顺怵种地,在地里割麦子,大太阳底下割来割去,何日是个头?还是想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就可以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可除了卖豆腐,别的手艺他不熟,别的手艺人他也不熟。出门走了五里,还不知道东西南北该往何走。这时突然想起姥娘家卖盐的三舅老尹。老尹开了个盐土场,收了几个徒弟。每天刮盐土熬盐熬碱。再推着盐碱车十里八乡去卖。老尹不同于卖豆腐的老杨,倒是干啥吆喝啥,声音也洪亮,一进村就喊:“好盐好碱,尹家庄的老尹来了!”
虽然做盐做碱也在大太阳下,但比起割麦子,还算一门手艺。何况卖盐卖碱还有一喊,虽然这喊像卖豆腐一样,比不得罗长礼喊丧,但这喊与卖豆腐又有不同。老杨从做豆腐起就打鼓,已经打了二十多年,改喊有些别扭;老尹起头就是个喊,已喊了二十多年,自己跟着喊,也顺理成章,虽然比不上喊丧,也过了过喊的干瘾。以前杨百顺到姥娘家串亲戚,也见过这个三舅。便想去尹家庄投奔三舅老尹。但老尹是个秃子,人一秃脾气就怪。杨百顺亲眼见过,盐碱场上,一个徒弟不小心,让盐池的水跑到了碱池里,老尹抓起敛盐土的木锨,没头没脑照徒弟打去,徒弟的脑袋,登时就开了花,徒弟不敢擦头上的血,赶紧去堵盐水。杨百顺心里又有些怕。可事到如今,一时又想不出别的门路,只好先去投奔老尹再说。杨家庄离尹家庄七十里路,杨百顺甩开大步,向尹家庄走去。从杨家庄到李家庄,从李家庄到冯班枣,从冯班枣到张班枣,已是下午,杨百顺走了五十里,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便想在张班枣歇歇脚,顺便到人家讨些吃的。到得村中,发现水塘前大槐树下,村里一帮人正在剃头。人群之中,一副剃头挑子冒着热气。再看人圈中的剃头人,不禁眼前一亮,原来是裴家庄的剃头匠老裴。杨百顺拍了一下脑袋,出路想了一大圈,竟忘了老裴。想到的人都不称心,没想到的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想跟老裴说说,干脆跟他做徒弟。剃头虽不算大手艺,但人的头发天天长。不愁活儿的来路,比起熬盐熬碱,刮盐土天天要在大太阳底下,给人剃头,却可以躲在树凉阴下。他跟老裴又有从杨家庄打谷场到镇上老孙饭铺的经历,说起来也算个患难之交。事情有了转机,心里马上踏实下来,也忘了饿。但老裴现在正忙着,身边又围着这么多人,不是上去说这话的时候,便脱下鞋坐在人圈外等。一直等到张班枣的人一个个换了新头离去,人越来越少,最后一个坐在条凳上剃头的是个疤瘌眼。等疤瘌眼剃完。老裴开始收拾自己的剃头挑子,用剃头布包自己的剃刀、剪子、推子、木梳、刷子、磨刀石等,杨百顺才走上去喊了一声:“叔。”
老裴也是累了一天,收拾剃头家伙时闭着眼睛。这时睁开眼睛:“你还没剃呀?”
杨百顺:“叔,你不认识我了?”
老裴看了看杨百顺,一时还真没认出来。杨百顺:“当年你救过我呀。”
便提起两年前那天晚上,杨家庄的打谷场,镇上老孙的饭铺,还有那两海碗羊肉烩面的事。老裴突然想了起来。说是老裴救过杨百顺,老裴心里知道,其实是杨百顺救过老裴,让老裴那天没去杀人。如果当时杀了人,现在哪里还能剃头?老裴马上显得亲切了:“你咋在这儿呢,这村有亲戚呀?”
杨百顺摇摇头,便将从镇上老孙饭铺分别之后。怎么老汪私塾解散,怎么县上办了个“延津新学”,怎么他爹与老马、杨百利合谋,自己遭了暗算,后来怎么又被自己发现,决心离家出走,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裴说了。杨百顺说完,老裴也听明白了,原来又是一个绕。老裴不禁又感慨起来。杨百顺哽咽着说:“叔,我又走投无路了,我想跟您做徒弟。”
老裴倒愣在那里:“这事儿有些突然呀。”
接着抽起旱烟,在那里想。想了半天说:“这次我帮不了你了。”
杨百顺有些失望。老裴:“不是我不想帮你,我也该收个徒弟了。只是我做不了主呀。”
杨百顺知道老裴在家怕老婆,这么大的事,他说了不算。杨百顺刚想说什么,老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止住他:“老婆也让我收徒弟,只是我半年前收了个徒弟,上个月刚跑了。”
杨百顺:“叔,我既然跟了您,就不会跑。”
老裴看看四周:“那个徒弟不是一般的徒弟,是我老婆她娘家侄子。”
杨百顺明白了,说:“他跑是他不争气,和您没关系。”
老裴神秘地一笑:“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我知道我老婆的心思,怕我在外边剃头,去看我姐;也怕我攒体己,给自个儿留后路。我在家受气,出门剃头,还能再让人看着我?你给我来阴的,我也给你来阴的。我不打她娘家侄子,也不骂他,就是不教他真手艺。他一给人剃头,就割人口子,人家能不跟他急?有一次在葛家庄,编笆的老葛让他割得顺头流血,老葛跳起来,兜头扇了他一嘴巴子。天天这样,他能不跑吗?”
杨百顺又明白了。老裴:“刚走一个,脚跟脚又来一个,我怕露了马脚哇。”
老裴把心腹话都说了,杨百顺就不好再为难老裴:“叔,既然这样,我就先去尹家庄投奔俺舅,他会做盐。只是他脾气怪,动不动就打人,我有些怕。”
老裴:“你先委屈待着,等这边合适了,咱再商量。”
两人说罢,太阳已经落山了。老裴要回裴家庄,杨百顺要去尹家庄,杨百顺替老裴挑起剃头挑子,一块出了张班枣。说着闲话,已到了岔路口,两人该分别了。杨百顺把挑子换到老裴肩上。老裴挑着担子,走了两步。突然又回头:“我问你,你动得了刀子不?”
杨百顺停下脚步。吓了一跳:“咋,叫我去杀人呀?”
老裴笑了:“不是让你去杀人。是杀猪。”
杨百顺愣在那里:“没敢杀过。”
老裴又走回来。放下剃头挑子:“你要敢杀活物,就好办了。”
杨百顺:“咋?”
老裴:“曾家庄杀猪的老曾,和我是好朋友。上次他跟我说,老了,想收个徒弟,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
又说:“他老婆死了,家里他一个人说了算。”
停停又说:“虽然他每天动刀动枪,但脾气不算孬。”
杨百顺虽然没有杀过猪,也是走投无路,且听说老曾脾气好,比跟着熬盐熬碱的老尹强,马上高兴地说:“叔。我不挑活儿。”
老裴也高兴了:“那就好办了,咱爷俩现在就去曾家庄。”
杨百顺重新替老裴担起剃头挑子,两人一块向曾家庄走去。
从第二天起,杨百顺就跟着曾家庄杀猪匠老曾学杀猪。一边学杀猪,一边还惦着哪天再改换门庭,重新跟老裴学剃头。老曾是个生人,老裴毕竟跟自己有患难之交。后来也跟老裴见过几面,但老裴再没跟他提过此事。半年之后,杨百顺跟师傅老曾熟了,一次说起心腹话。杨百顺把这话也说了。他认为老曾会生气,没想到老曾没有生气,笑了:“你还是年轻啊,恰恰是有患难之交,他不会收你做徒弟。”
杨百顺:“咋?”
老曾:“患难之交可以做朋友,咋能做师徒呢?”
杨百顺恍然大悟。这时怀疑在张班枣遇到老裴,老裴从他老婆娘家侄子说起,说到不好收他做徒弟的话,也是假的。一下对老裴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六
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在“延津新学”仅仅上了半年,就退了学。杨百利退学不是因为杨百利出了差错,像在老汪的私塾学《论语》一样,读书不专心,调皮捣蛋,被人开除了;读书他肯定不专心,但小韩的新学并不开除读书不专心的人,课堂上不专心没啥,只要小韩来讲话你专心就成了;退学是因为县长小韩出了问题。小韩出问题并不在“延津新学”上,而是因为这年秋天,河南的省长老费到黄河以北巡视,转到了延津县,小韩陪了他一天,小嘴不停,把老费惹恼了。老费是福建人,他爹打小是个哑巴;由于他爹是哑巴,老费小时候,家里话就少;养成习惯,老费长大话也不多。老费认为,世上有用的话,一天不超过十句。但到了延津,一天下来,老费没说什么,小韩说了三千多句。由于小韩多话。老费又知道他下车伊始,在延津办了个“延津新学”。新学开办半年,小韩到新学演讲六十二场,平均三天一场。小韩沾沾自喜,把这些都当政绩向老费作了汇报。因延津归新乡专署管,陪同老费巡视的还有新乡的专员老耿。老费在延津没说什么,第二天回到新乡,老耿陪他吃中饭,边吃,边说这次的巡视。当时新乡下辖八县,老费转了五县,说到其他四县,老费没说什么,说到延津,老费皱了皱眉:“那个县长小韩,是谁弄来的?”
这个县长小韩,就是新乡专署专员老耿弄来的;小韩他爹,是老耿在日本名古屋商政专科学校留学时的同班同学。但老耿已看出老费不喜小韩,便说:“正常遴选上来的,正常遴选上来的。”
老费:“老耿呀,我也不懂,他小嘴不停,是做县长的材料吗?治大国如烹小鲜,五十年固守一句话就不错了;他半年讲了六十二场话,他都说些啥?”
老耿吓出一头汗,忙说:“他没说啥,他没说啥。”
老费:“料他也说不了啥。一个学生娃,能说啥?他说啥没啥,只是这爱说,就让人厌倦。”
又说:“他爱说没啥,又误人子弟,教娃们去说。事就大了。是要把全县的人都变成小嘴不停吗?族人皆小嘴不停,述而不作,接着就天下大乱了。”
老耿忙说:“我回头说他。我回头说他。”
老费正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不是个娃,能说回来吗?我看是说不回来,也许你老耿本事大,能把他说回来。”
老耿擦着头上的汗:“我也说不回来,我也说不回来。”
老费回郑州第二天,老耿就把小韩给撤了。其实老耿对省长老费对说话的看法,并不苟同,况且,人说话多少,和能否当县长是两回事。何况诲人不倦,有教无类,也是圣人的意思。小韩虽爱乱说,但没乱动,顶多像他的前任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种个人癖性,恰恰是述而不作,坏不了什么大事。但他看省长老费认了真,怕由小韩牵涉到自己,还是毅然决然,撤了小韩。小韩来延津时一番壮志,没想到歪嘴骡子卖了个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大半年工夫就得草草收兵。闻到消息。他急如星火赶到新乡,找到老耿,还有些倔强和不服:“叔,凭啥撤我的县长?我错在哪儿了?你们讲理不讲理?”
接着就开始与老耿讲理,从欧洲诸强讲起,又说到美国,又扯到日本的明治维新,说些开办新学的好处。小韩不讲理老耿还有些同情他,他一讲理,老耿又觉得撤他是对的。老耿止住他不停的小嘴:“贤侄,你说的没错,你讲的理也没错,错就错在,你生错了地方和年头。”
小韩一愣:“我应该生在欧洲、美国或日本?”
老耿:“不生在这些地方也行,生在中国,能和圣人生个前后脚,也不辜负你的才干。”
小韩:“我去学堂演讲,并不是为了教书,是为了救国救民……”
又要跟老耿理论。老耿皱了皱眉,再一次止住他:“我也不是让你去战国教书。恰恰是为了让你去救国救民。如何救国救民?放到战国,就你的材料,正好去当说客。说客不凭别的,就凭一张嘴。但他不是说给不懂事的娃儿们,是说给君王;说给娃儿们顶个球用。要管用还得说给管事的不是?你说得好,你身挂六国相印,也给老叔带些福气;一旦你说得不好,你的脑袋,咔嚓一声可就没了。贤侄,我想知道的是,大殿之上,此情此景,你能说得好吗?”
此情此景,小韩倒第一次被人给说住了,愣在了那里。
小韩离开延津回了唐山,“延津新学”也寿终正寝。像当初老汪的私塾一样,徒儿们都作鸟兽散。众徒儿和杨百利由新学到县政府的愿望也随之破灭,老杨由县政府到豆腐的理想也烟消云散。学校散了,杨百利本该重回杨家庄跟他爹做豆腐,但他没有回去。没回去不单像杨百顺一样,讨厌他爹老杨和豆腐,而是他在新学的半年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叫牛国兴。牛国兴是个大头,他爹是“延津铁冶场”的董事。杨百利和牛国兴本不同班,因两人都对“新学”和读书不感兴趣,爱和一帮孩子偷偷从教堂跑出去,用粘竿粘知了,用弹弓打鸟玩,成群结队,志同道合,渐渐混熟了。除了粘知了打鸟,两人“喷空”能“喷”到一起,相互又比跟其他孩子好些。所谓“喷空”,是一句延津话,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有时“喷”得好,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哪里去。这个“喷空”和小韩的演讲不同,小韩的演讲都是些大而无当的空话和废话,而“喷空”有具体的人和事,连在一起是一个生动的故事。除了小韩演讲,杨百利和牛国兴没上过整课,趁着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偷偷跑出新学,或粘知了,或打鸟,或“喷空”。小韩招的教师又都是些闷嘴葫芦,也管不住这些学生。一开始杨百利只会粘知了和打鸟,不会“喷空”,还是牛国兴带他三个月,渐渐上了道。如牛国兴说,城里“鸿膳成”饭铺的厨子老魏,过去总在饭铺笑,近一个月来,老在饭铺唉声叹气,为啥?杨百利一开始不懂“喷空”,会照常理答:老魏欠人家钱,或跟老婆干了仗。牛国兴马上就急了,因这原因大家都想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就不叫“喷空”。急后,牛国兴会做示范,自问自答:还记得一个月前,城里来了个河北的戏班子吗?其中有一个旦角,老魏入了迷。戏在延津演了半个月,老魏场场不落。看着看着,魂被勾去了。戏班子又到封丘演,老魏又跟到封丘。光跟有啥用啊?还是想跟她成就好事。这天后半夜,老魏扒过戏院的后墙,来到戏台后身。看一床前挂着旦角的戏装,以为睡到床上的是旦角,悄悄凑上去,脱下裤子,掏出家伙就要攮人。没想到睡在床上的不是旦角,是一看戏箱子的,过去是个武生。武生一阵拳打脚踢,把老魏的胳膊都打折了。老魏将胳膊藏在袖子里。又不敢说。这些天老魏唉声叹气,原因就在这里。如果是前三个月,聊到这里就不错了,杨百利也就认了账。后三个月,杨百利渐渐上了道,会试探着说,要说勾魂,我听说不是这样,我听说老魏从小有夜游的毛病,夜游了三十多年没事,据说上个月夜游时,游到了一个坟场里,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过去老魏也到过这个坟场,啥事没有,这次就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趴到老魏耳边说了两句话,老魏点点头。从第二天起,老魏就常常叹息。有时一边炒菜,一边还伤心地落泪,泪都滴到了菜锅里。人问他白胡子老头说了什么,他也不说。杨百顺说完,牛国兴会兴奋地拍他肩膀:“喷”得好。接上去会说,那我就知道了,“鸿膳成”的掌柜老吴,和俺爹是好朋友,他对俺爹说,一个厨子,天天在饭铺哭,晦气不晦气?本想赶他走,但没想到,饭铺的生意,倒比以前好了许多。好多人不是来吃饭,倒是来看老魏哭了。大家的魂,又被老魏勾去了……云云。事情说有影也有影,说没影也没影,但都比原来的事情有意思。“喷空”到趣处,牛国兴说:“我到茅房撒泡尿。”
杨百利本来没尿,也说:“我随你去。”
新学散了,杨百利本也不愿回杨家庄跟他爹做豆腐,牛国兴也一下离不开杨百利。在世上能找到一个“喷空”的伙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生有一知己足矣,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牛国兴便缠着他爹老牛,让杨百利进他爹的铁冶场当学徒。老牛被牛国兴缠不过,只好收下杨百利。老牛的铁冶场,说是一个铁冶场,无非是拢了十几个铁匠,在一起打制个柴刀、菜刀、铲子、镰刀、锄头、犁头、耧齿、耙齿、车角、饭铺用的火炉、商号用的铁门、打兔用的火铳等等,打制的家伙,和镇上老李的铁匠铺差不多,只不过比老李的铺面大些,人多些,是个场子。但杨百利在铁冶场学了半年徒,连个锅铲子都没学会打。他像在老汪的私塾和小韩的新学一样,心思根本没用在正事上,整日还想着粘知了打鸟和“喷空”。渐渐对粘知了打鸟也没了兴趣,心思都在“喷空”上。这倒对了牛国兴的心思。师傅看他也不是个打铁的材料,便让他烧火。他把火烧得半生不熟,连累师傅打出的柴刀,也半生不熟。师傅是个湖南人,看着手里的柴刀,操着湖南口音感叹:“啥叫火候不到呢?这就叫火候不到。”
半年过后。铁冶场的人个个烦他。老牛看他实在不是个做事的材料,便要辞退他。老牛舍得他,牛国兴却舍不得他,摔了家里一个座钟。老牛:“我不是看他不长进,是怕时间长了,把你带坏了。”
牛国兴:“要说坏,我早已坏到了他前边。你让他走也行。反正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
老牛叹息一声,也是无奈,只好把杨百利从场里撇下,打发他到铁冶场门口看大门。这倒对了杨百利的心思,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喷空”。牛国兴来,就与牛国兴“喷空”;牛国兴不来,也一个人在脑子里“喷空”。看着是在看大门,脑子里却云山雾罩。进来一个人,会打断一次他的思路,他就焦急,接着就对进门的人没有好气,拦着这人,盘东问西,问个底掉,还不让进去。凡是进铁冶场大门的人,都在肚子里骂他。这倒应了当初瞎老贾给杨百利算命的话。
但看大门一个月后,杨百利和牛国兴闹翻了。闹翻了并不是因为“喷空”。当然和“喷空”也有关系。杨百利本不会“喷空”,“喷空”还是牛国兴带出来的,但“喷空”喷了大半年,杨百利已经出师了。杨百利在别的方面不用功,在“喷空”上却下心思。过去俩人“喷空”以牛国兴为主,杨百利只是个接话茬的,话头像河水一样,牛国兴想让它往哪里流,它就往哪里流。现在情况变了,杨百利也修了一条自己的沟渠,水到底往哪里流,还不一定呢。接着在话题上也产生了矛盾,过去是牛国兴独霸天下,他想说什么话题,就说什么话题,现在杨百利也会提出自己的话题。杨百利白天看大门,脑子里有这个空闲,晚上喷起空来,杨百利是有备而来,牛国兴是仓促上阵,喷着喷着,不管是在话题上或是话头往哪拐弯,杨百利渐渐还能占上风,牛国兴常常钻到杨百利的话套里。“喷空”时占了上风。不“喷空”时,有意无意之间,杨百利也想跟牛国兴平起平坐。“喷空”时占点便宜牛国兴没啥,但日常的一举一动,也要平分秋色,牛国兴心里就有了想法。啥叫主次颠倒呢?这就叫主次颠倒。啥叫忘恩负义呢?这就叫忘恩负义。渐渐跟杨百利“喷空”的心就慢了。但两人闹翻,还不是因为“喷空”,而是因为一个女同学。这个女同学大号叫邓秀芝,小名叫二妞。二妞她爹是“大魁商号”的掌柜老邓。说是“大魁商号”,也就是县城东街一个杂货铺,卖些米、面、盐、酱、油、醋、火柴、灯罩、麻绳、箩筐等杂物。二妞五短身材,绑着两根麻绳般的大辫子,只是面容还好,浓眉大眼,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在“延津新学”时,牛国兴和杨百利只顾粘知了打鸟和“喷空”了,没注意过这个二妞,相互之间没说过话。“延津新学”散了,一次牛国兴和二妞在街上遇见。二妞无意中看了牛国兴一眼,牛国兴便觉得二妞对自己有意。回来对杨百利“喷空”,由看一眼喷起,喷回到“延津新学”,两人如何交往,一开始还有些羞羞答答。后来渐渐到了一起,直到亲了嘴还办了事。中间还有些晓风残月今夜酒醒何处的情形。杨百利知是一个“喷空”,没大理他,牛国兴自己却认了真。但牛国兴胆小,不敢直接找二妞,写了一封信,开头是“秀芝吾妹如面……”云云,让杨百利交给二妞。如果是半年前,牛国兴让杨百利干啥,杨百利就干啥,现在平分秋色了,杨百利就有些不乐意:“事都办了,咋还写信?”
又说:“你找她图个舒坦,我找她图个啥?”
牛国兴更看出杨百利是个白眼狼。但心里对二妞思念得紧,只好从口袋掏出五块钱,递给杨百利,杨百利接下钱,才接下这信。但三天之后,杨百利又觉得上了牛国兴的当。因他白天要在铁冶场看大门,送信只能是晚上。晚上在县城东街转了三天,没碰到二妞。三天之后牛国兴急了。说光在街上转有啥用,该夜里扒墙去她家呀。杨百利收了牛国兴的钱,又舍不得退给他,万般无奈,当晚便去了邓家。但他没敢贸然扒墙进去,先蹿到了房顶观察动静。欲找到二妞,须先找出二妞在家里的住处。老邓家是个四合院,院子里不点灯,黑暗之中,啥也看不清楚。各屋倒有人出进,但影影绰绰,一时也判不定谁是谁。倒是人进屋了,屋里有灯,人影映到窗户上,能大体看出邓家居住的分布。正房映出一个老头,戴着一顶瓜皮帽,一个老婆婆,拿着线拐子在拐线,似是二妞的爹娘;东厢房有一男一女在斗嘴,一个孩子还在哭,似是二妞的哥嫂;剩下西厢房窗户上,就一个女人的影子在走来走去,大概就是二妞了。在房顶趴了三个时辰,杨百利的身子都趴麻了,邓家的灯才一屋一屋息了。杨百利从屋顶溜下来,蹑手蹑脚。来到西厢房前,欲将牛国兴的信从门缝塞进去。本来要大功告成,西厢房也确是二妞的住房,但二妞三天前去了开封姑妈家,这也是杨百利三天见不到二妞的原因。二妞的小姨来老邓家串亲,临时住在了二妞屋里。小姨这两天拉肚子,刚睡下,腹内突然又来了,慌忙起身,要去茅房,猛地拉开门,迎头站一个黑影,双方都吓了一跳。二妞的小姨是个老姑娘,三十多岁还没嫁人,她以为是姐夫老邓夜里来拨她的门,欲占她的便宜。老邓过去见她,就爱说些风话。现在肚子正急,哪里是装神弄鬼的时候,扬手就是一巴掌,杨百利哎哟一声,倒在地上。邓家各屋的灯立马亮了。二妞她哥以为他是个贼,来偷杂货铺的东西,也是刚与老婆吵过嘴。没有好气,便将杨百利吊在院内的枣树上抽打。刚抽了两鞭子,杨百利就把真相供了出来。为证明跟自己无涉,还掏出了牛国兴的情书作证。老邓看了情书,倒把杨百利从枣树上放了下来。因为他跟铁冶场的老牛也认识,知是一帮孩子胡闹,倒没怎么追究。因为声张出去,对自家女儿也不好。等到第二天,牛国兴知道情况后,却大恼杨百利。恼杨百利不是说他把事情办砸了,影响了他和二妞的关系,而是收了自己五块钱,到了关键时候还出卖自己,这样的人,如何做得了朋友?从此两人见面还说话,但心底有了隔阂,彻底不在一起“喷空”了。
这年八月,从新乡机务段来了一个采买叫老万,住在延津铁冶场里。新乡机务段负责维修平汉路的铁轨,年年要用许多道钉。新乡机务段的段长与延津铁冶场的老牛是表亲,便把锻造道钉的活计,派给了老牛。采买老万一个季节来延津拉一次道钉。老万是山东人,四十多岁,白眉毛,爱时不时张嘴,但不是打哈欠,上下颌一咬一咬,只为活动个筋骨,能听到筋骨的“嘎嘣”“嘎嘣”声。老万这次来到延津,老牛还没把道钉锻齐。老万要采买一万枚道钉,老牛的铁冶场只锻了六千多枚,还差三千多枚。老万便在延津住下等道钉。也是闲来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步出铁冶场,欲到延津县城四处逛逛。铁冶场的规矩,进大门要给看大门的打招呼,出大门时,如不拉货,不用给看大门的打招呼。老万也是出于礼貌,虽只身一人,看杨百利在大门口坐着,也顺便问候了一声。他不问候没有什么,他一问候杨百利生气了。因杨百利脑子里正云山雾罩,老万打断了他的“喷空”,便拦下老万盘东问西。如杨百利这么拦别人,别人早在肚子里骂杨百利,但老万是个爱说话的人。在延津举目无亲,就等个道钉,碰上一个搭茬的,倒静下心来,与杨百利说话。上下颌一咬一咬,“嘎嘣”“嘎嘣”,从自己叫啥,哪里人,在哪谋生,为啥来到延津,接着从道钉说开去,说到铁轨,说到火车,说到机务段,机务段有多少人,自己管采买整天做啥……使杨百利忘了刚才的“喷空”,开始对铁轨和火车感到好奇,一开始听老万说,后来时不时插话提问。本是一场盘问,一场话说开去,两人倒聊得投机。接着老万打听延津,杨百利便把延津好玩的去处,向老万介绍一番。接着开始说延津好多趣事。从“鸿膳成”的伙夫老魏坟场里遇到白胡子老头说起,一直说到上个月自己爬“大魁商号”的屋顶,被人吊在树上打了一顿,把老万逗得咯咯地乐。杨百利“喷空”喷了半年,后来跟牛国兴闹翻了,失去了“喷空”的对象,脑子里整天乌云翻滚,嘴上却没个卸处,干打雷不下雨,现在碰上老万,虽不是“喷空”,也是“喷空”,两人言来语去,竟聊了一上午。杨百顺心头如释重负,浑身痛快了许多。老万也觉得看大门的杨百利有意思,看上去是个孩子,没想到嘴上的功夫这么老辣。四十多年自己爱聊天,男女老少,没碰到对手,没想到在延津铁冶场竟遇到了知己。以后三天里,老万顾不得去延津的趣处闲逛,专来铁冶场门口跟杨百利“喷空”。三天“空”喷下来,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三天之后,道钉锻齐了,老万雇了辆马车,拉上道钉要走。马车路过铁冶场大门口,两人竟有些恋恋不舍。老万跳下马车:“何时去新乡,一定到机务段找我。就打听大嘴老万,没人不知道。”
杨百利:“何时到延津,一定来铁冶场。如果在铁冶场找不到我,就去杨家庄。”
两人挥手告别,老万重新上了马车。待马车走了里把远,老马突然又跳下马车,扭头跑了回来:“我忘了一件事。”
杨百利:“啥?”
老万:“机务段走了两个司炉,正招新人,你愿去不?”
杨百利:“司炉是干啥的?”
老万:“就是在火车上,往火炉里扔煤。活说重也重,说不重也不重,三班倒,也有歇着的时候。我和管招工的老董熟,你要愿去,我一句话。就是不知道你舍不舍得离开延津铁冶场?”
如果是两个月前,杨百利舍不得离开延津铁冶场。当初来铁冶场,并不是为了看大门,而是为了跟牛国兴“喷空”。现在跟牛国兴闹翻了,不能“喷空”了,留在这里还有何用?倒是跟老万去了新乡机务段,重新又开出一个“喷空”的天地也料不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便说:“王八蛋才舍不得离开,我跟你去。去机务段不是为了当司炉,而是好跟你在一起。”
老万拍着手:“我也是这个意思。那你收拾收拾,三天之后,到新乡机务段找我。”
杨百利:“不用三天,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去收拾。”
老万倒笑了:“你倒性急。”
当天上午,杨百利背起铺盖卷,离开铁冶场,坐马车跟老万去了新乡。听说杨百利要走,铁冶场没一个人不高兴。老牛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机务段老万是个好人,帮我除了一个孽障。”
牛国兴听说杨百利要走,心里倒有些失落。原以为他会待很久,没想到突然就离开了。不走时两人闹翻了,人一走牛国兴又想起许多。忙跑出大门,想劝杨百利留下。待跑到大门口,杨百利已上了老万的马车,走出里把远。车上,杨百利又跟老万聊上了,聊得眉飞色舞,连头也没回。牛国兴不禁一股怒气往上升。他何以能跟老万走,还不是仗着能“喷空”?他何以能“喷空”,还不是自己用话喂出来的?现在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自己帮来帮去,竟帮出个仇人。牛国兴咬牙切齿骂道——但他没骂杨百利,而是骂自己:“我要再帮人,我是龟孙!”
七
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已半年有余。老曾小五十了,长得白净面皮,中等个儿,小脚小手,远看不像一个杀猪的,倒像一个书生。但到得杀锅前,似变了一个人。手大脚大,身材长大,一头三百多斤的胖猪,在他手里,缩成了一个猫大的玩物。别人杀一头猪需三个时辰,老曾一个时辰,已经将脆骨从肉里剔了出来,肉,骨头,下水,一码一码,码放得整整齐齐,人已蹲在杀锅前吸烟,与人说笑,身上不见半点血迹。杨百顺听剃头的老裴说,老曾年轻时脾气暴躁,点火就着,杀猪杀了三十年,天天动刀动枪,人倒变得越来越温和。老曾杀猪之余,也帮人杀鸡杀狗,算是捎带干个零活。杨百顺刚入道时,老曾没让他学杀猪,让他先拿鸡狗练练手。也不单为了练手,还是为了练一练胆子。原以为杀只鸡狗是件容易的事,真等一个活物到你跟前,让你立马结果它,杨百顺还真有些发怵。鸡狗虽被绑着,但它们喊叫,喊累了,不喊了,流着泪看你。刚开始杀时,杨百顺闭着眼睛,一刀就下偏了,反倒让鸡狗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但啥事经不住时候长,三个月下来。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习惯成自然,心就硬了。一个活物刚才还在哭,一刀子下去,就不哭了,一个事情就了结了。这时杨百顺又想,世上万千的事,说起了结,还数这种了结快;别的事,一辈子也难了结。了结之后,倒生出些许快感。三个月后,如果活计不凑手,闲下几天,手反倒痒痒起来。师傅老曾说:“这就该学杀猪了。”
老曾的老婆死三年了。杨百顺跟老曾学杀猪,老曾管吃不管住。不管住不是老曾家没地方住,老曾家有五间房,房子虽不算好,两间瓦房,三间土坯房,土房下雨还漏雨,但现成有一间土房闲着,里面堆些柴草;有闲屋不是老曾不让住,而是老曾的两个儿子,不同意外人住到他们家。老曾两个儿子跟老曾不对付,像杨百顺杨百利不跟他爹学做豆腐一样,他们也不跟老曾学杀猪。老曾招徒弟他们不管,但把徒弟招到家里住,他们却不愿意。不愿意的理由是,现在是有空房,但哥儿俩也都十七八岁了,该娶媳妇了;俩人一娶媳妇,房子就不够住了;那时候再撵人。反倒面皮上不好看。找着了谋生的门路,却没有睡觉的地方,杨百顺再一次为了难。但找一个门路,比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又难,杨百顺又不想离开老曾。本想投亲靠友,找个住的地方,可曾家庄周围的村子,一家亲戚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离得近够得着的,也就是杨家庄。杨家庄离曾家庄十五里。杨百顺离家出走,本没打算再回去,可总不能每天睡到打麦场上。为了一个睡觉,杨百顺只好硬着头皮,又回到杨家庄。脱离爹和豆腐,就不能像杀鸡杀狗一样,一下子了清楚。曾家庄和杨家庄之间,隔着一条津河。杨百顺天天就这么来回跑,清早先到师傅家聚齐,一块出去干活计;晚上先把师傅送回家,再赶紧跑回杨家庄。好在在津河摆渡的老潘跟老曾认识,老曾每年给他杀两回猪,杨百顺坐船,不用交船钱。杨百顺离家出走那天,把卖豆腐的老杨吓了一跳,以为杨百顺一去就不回头了,后来见杨百顺也就跑到十五里外的曾家庄,跟了一个杀猪的老曾,老曾又管吃不管住,每天还得跑回杨家庄睡觉,老杨又有些得意。上次上“新学”抓阄他得罪了杨百顺,现在杨百顺不学做豆腐而去跟人学杀猪,也算得罪了他,两人也就谁也不欠谁了。有时看杨百顺一头大汗从曾家庄跑回来,还说风凉话:“跑啥,学一个手艺还用跑?我看着费劲。”
“你不学做豆腐,我豆腐坊也没停,谁离了谁都能过。”
“哪天我得提封点心,去曾家庄看老曾。人家用的啥法?我使唤儿子,一步使唤不动;他刚见面,就使唤他每天跑三十里。”
倒是师傅老曾,看杨百顺天天来回跑三十里路,有些过意不去:“不是我不能做主让你在家里住,而是怕你住下,天天看人白眼。”
往桌腿上“梆梆”地磕着烟袋:“人来世上一趟。免生闲气罢了。”
杨百顺:“师傅,清早跑我不怕,晚上回去怕,怕路上遇到狼。”
老曾:“那咱每天收工早些。实在晚了,咱爷儿俩还就不回来了,住在主家。看谁还不让咱住?”
师徒俩说起话来,倒能说到一起。一开始跟师傅生,杨百顺有些拘谨,后来熟了,渐渐就聊开了。去外村杀猪的路上,从外村回来的路上,你说一句,我接一句,不显得路长。一开始说些家长里短,相互认识的人;后来说到自个儿的心事,相互也能说心腹话。杨百顺原想在老曾这儿落个脚,将来等时候合适了,再去跟老裴学剃头;老曾也没怪他,给他讲清师徒的道理,杨百顺也就安心杀猪。其实杀猪也不合杨百顺的心思,他一辈子最想干的,还是像罗长礼一样喊丧,但喊丧又不养人。让人为难。老曾听了,又没怪他,扑哧笑了:“你不就喜欢一喊吗?咱杀猪也有一喊呀。”
杨百顺一愣:“谁喊?”
老曾:“人不喊,猪喊。”
又说:“人喊死人,猪喊死猪啊。”
又说:“世上只见人吃猪,世上不见猪吃人。所以人喊不成个生意,猪喊就成生意了。”
杨百顺觉得师傅说得有道理,从此安心跟老曾学杀猪。但杀猪没个住处,每天还得回去看卖豆腐的老杨的脸色,又让杨百顺不能安心。师傅老曾最大的心事,是老伴去世三年了,想早点续个弦。可两个儿子十七八岁了,也该娶媳妇了,爷儿仨谁先娶谁后娶,两个儿子与老曾看法不一致。大家一块都娶,家里底子薄,又一块不起。谁先谁后,是两个儿子与老曾闹别扭的另一个病根。也是两个儿子给杨百顺出难题的另一层原因,明是冲着杨百顺,实际还是冲着老曾。老曾也背着儿子,托人给自己说过几次媒,但双方一见面,不是人家觉得老曾不合适,就是老曾觉得人家不合适,这事也就放了下来。师徒在一起说心腹话,杨百顺不好老提自己住处的事,提一回,似揭一回师傅的伤疤。师傅老曾,就老说自己该不该续弦的事。啥话题一开始听着新鲜,天天这么说,几个月下来,师傅没烦,杨百顺烦了。一次去崔家庄杀猪,下午回来路上,师徒俩走着走着累了,太阳还老高,不急着回家,便坐在津河边一株大柳树下歇息。老曾边吸烟边说,崔家庄的老崔小气,猪都杀了,中午的菜里还没肉,早知这样,就不给他杀了。说着说着,又拐到自己续弦的事上。杨百顺耐不住了,抢白老曾一句:“师傅,您想续就续,别老这么天天说,光说管啥用呀?也就过个嘴瘾。”
老曾往柳树上梆梆地磕着烟袋:“谁想续了?想续不早续了?也就是说说。”
杨百顺:“天天这么说,就是想续。”
老曾:“就是想续,也没合适的呀。”
杨百顺:“还是怪你挑。光想挑个好的,也不看看咱自个儿。你要不挑,也早续上了。”
又撅着嘴说:“也不是挑不挑的事,我看,你还是怕他们哥儿俩。”
他们哥儿俩,就是老曾的两个儿子。正是说到了病根上,老曾梗着脖子:“谁怕他们了?这个家,还是我做主。”
师徒俩僵在这里。半天,老曾叹口气,往柳树上梆梆地磕烟袋:“我也不是怕他们俩,我是怕外人说呀。他们也都十七八了,我都小五十的人了,与自家孩子争着娶媳妇?”
又说:“也不是怕别人说,大家这么别扭着,我就是把媳妇娶到手,这日子也过不好呀。”
杨百顺本来就与那哥儿俩不对付,自他们不让杨百顺借宿,气一直存在心里,这时说:“那只能怪他俩不懂事。正因为他们十七八,可以等一等;你小五十不续,等到了六十,想续也晚了;续到家,也没用了。”
老曾倒愣在那里。思摸半天,回过神说:“你这话说的,倒是正理。”
这年春天,老曾决定在儿子娶媳妇之前,自己先续弦。对续弦也不挑了,明对媒人说,别管老曾看着对方是否合适,只要对方看着老曾合适,这事就合适了。由于老曾续弦不讲条件,这弦就好续了。找到的续弦,是孔家庄卖驴肉火烧的老孔的妹子。镇上逢集的时候,老孔的摊子,倒和卖豆腐的老杨挨着;他的摊子,在老杨的左边;卖胡辣汤也卖烟丝的窦家庄的老窦的摊子,在老杨的右边。因为老杨卖豆腐老打鼓,两人还与老杨吵过一架。老孔的妹子,年关时刚死了丈夫,正好是个茬口。这媒也不是媒人说的,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中牵的线。老裴到孔家庄剃头,与老孔交上了朋友。老孔信老裴,也就把妹子嫁给了老曾。三月初二下的聘礼,三月十六就要过门。杨百顺看师傅要续弦,倒很高兴。高兴不是说师傅有了决断,再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啰嗦,或者暗恨老曾的两个儿子,用这事替自己出气,而是另有自己的心思,盼着新续的师娘过来,能在家里做主。过去家里由老曾的儿子做主,不让杨百顺借宿,如新来的师娘做了主,也就改了天地,大家都是外来人,说不定又让杨百顺借宿了也料不定。杨百顺不但盼着师娘过门,还盼着新来的师娘泼些才好,才能压住老曾的两个儿子。所以杨百顺盼三月十六。比师傅老曾还要急切。
但新续的师娘过门之后,却让杨百顺大失所望。首先失望她的长相。杨百顺见过在镇上卖驴肉火烧的老孔,虽是五短身材,眼也不大,但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面皮还有几分白嫩,说话声音也细,像个女的。杨百顺想着老孔的妹子,也一定是个细手细脚的女人。没想到三月十六那天晚上,师娘一下轿,把杨百顺吓了一跳。灯笼之下,师娘五尺五高,刀条脸,高颧骨,薄嘴皮,皮肤焦黑,鼻窝里还有一撮雀斑。她一说话,又把杨百顺吓了一跳,声音粗壮嘶哑,背着身听声,就是个男的。她和老孔一母同胞,没想到兄妹二人,差别竟这么大。哥长得像个女的,妹长得像个男的。杨百顺曾劝过师傅续弦别再挑人,没想到师傅为了早续弦,也矫枉过正,太不讲究了。当然,师娘长得好坏,跟杨百顺没啥关系。师娘过门之后,长相虽像男的,但说话办事,还是个女的。清早也梳头盘髻,还打胭脂,会做饭,会做针线。过去三年曾家没有女人,屋里屋外,皆一团乱麻,还泛出一股霉味和臊味,师娘过门三天,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难得的是师娘虽然长相凶狠,但脾气却好。与人说话,没开口先笑;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她拣的是好听的那一面,坏话也让她说成了好话。但正是因为这样,杨百顺当初的想法就落了空。杨百顺原以为师娘过门之后,与老曾的两个儿子会水火不相容,他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没想到师母过门五天,没干别的,先给老曾两个儿子每人做了一件夹袄,新表新里;又给他们每人做了一双新鞋。两个儿子穿上夹袄和新鞋,倒也喜欢。师娘接着说,等过了麦收,就给他们张罗媳妇。这媳妇不是空的,而是早有两个人,存在她心里,一个是她的外甥女,一个是她的表侄女。眼下她刚进曾家门,事情千头万绪,待诸事消停了,她亲自出马,没个不成的。两个儿子本来对后母充满敌意,就等找个茬口开战,但前有夹袄和新鞋穿着,后有媳妇在麦收后等着,他们也就偃旗息鼓,反倒对后母有些感激。亲爹遇事还与他们争个高低,一个后娘刚进门,倒把事一件件办在心坎上。两个儿子倒争着讨好后娘。杨百顺看着也是干着急。也看出这个师娘有些手段,用一件夹袄、一双新鞋和一句空话,就兵不血刃,释了曾家二兄弟的兵权。接着让杨百顺失望的是,这个师娘过门之后,见到杨百顺和见到别人一样,也是没说话先笑,但笑归笑,看到一个小徒弟每天往返三十里学手艺,没个住处,竟和老曾的两个儿子一样无动于衷。换言之,她没过门,借宿的事也许跟曾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商量,他们不过是意气用事;现在师娘进了门,把曾家当成了自己家,啥事都经过思量,这事倒彻底难办了。
但师傅老曾的看法与杨百顺正相反。该不该续弦,他曾一腔顾虑,左思右想了三年。除了顾虑儿子,也怕再遇上一个像他前妻那样的人。杨百顺听剃头的老裴说,老曾死去的老婆,生前是个泼妇。当年嫁过来三个月,除了跟老曾不对付,也跟街坊邻里吵了个遍。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她拣的是难听的那一面,好话也让她说成了坏话。别人与人吵架,自己也会生气;老曾老婆与人吵过,该吃吃,该喝喝,倒在炕上就能睡着,留下老曾一个人生闷气。老曾年轻时脾气暴躁,后来越来越没脾气,除了是杀猪杀的,也是被死去的老婆耗的。现在老孔的妹子进了门,不但不像前妻一样与老曾胡闹,反倒天天对老曾笑,没句坏话。做好饭,总把第一碗饭盛给他;吃了上一碗,再盛下一碗;晚上睡觉之前,还端热水给他烫脚。师娘过门一个月,师傅老曾不但没有消瘦,脸蛋子反倒胖了起来;过去说话声音低沉,现在也高昂起来。高昂之余,早把杨百顺借宿的事忘到了脑后。过去对这事还说一说,现在连提也不提了。或者说,他和师娘一样,认为事情本来就该这样。过去师徒二人出门杀猪,不问路的远近,现在师傅老曾说:“最好别超过五十里。”
杨百顺:“为啥?”
老曾:“当天能赶回来。”
杨百顺心里更叫苦不迭。过去师徒二人出门杀猪,杨百顺盼着路远,不盼路近。因为路近当天就得赶回来,师傅赶回来在家歇着了,自己还得跑夜路赶回杨家庄;路远倒能和师傅消停下来,一块住在远处村里的主家。现在师傅天天要赶回来,出门不超过五十里。自己就要天天跑夜路回杨家庄。天天跑夜路倒也没啥,杨百顺接着不痛快的是,师傅说话也改了样子。过去师徒二人说话,都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现在师傅说话,舌头也开始打弯了。出门不超过五十里,师傅本来是为了自己,但他反倒说:“早去早回,你回家也少赶夜路。”
杨百顺张张嘴,说不出啥。说不出啥并不是没啥可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两个人中间加进一个人,事情就起了变化。杨百顺感叹,自打师娘进门之后,师傅就不是过去的师傅了。端午节前一天,两人杀猪到了葛家庄。葛家庄虽在五十里之内,但这天杀猪的东家是老葛,老葛有四五顷地,是个小肉头户,在家里爱做主,大到家里买地卖地,小到家里添一个灯盏,全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师徒二人进了葛家门,老葛赶集去了。家里有三口猪,一头黑猪,一头白猪,一头花猪,都长成了,到底该杀哪一口,老葛走时没交代,家里人就不敢定夺。师徒二人只好干等着。等到半下午,老葛才赶集回来。老葛指了花猪,师徒俩杀妥,收拾完,天已经黑了下来,接着又飘起了碎雨。一开始是碎雨,后来渐渐大了,雨点砸在水洼里,声音啪啪的。老曾看着雨咂嘴:“看来今天回不成了。”
杨百顺赌气说:“想回也成。”
老曾伸手去接雨:“这要走到家,非淋病不成。”
又歪头问杨百顺:“你说呢?”
杨百顺:“您是师傅,听您的。”
东家老葛也过来劝他们:“住下住下,今儿全怪我,我白管你们一顿饭。”
两人只好住下。吃过晚饭,两人歇宿到老葛家牛棚里。睡到半夜,杨百顺听到老曾一声长叹。杨百顺:“咋?”
老曾:“原来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杨百顺心里咯噔一下,问:“咋?”
老曾又说:“都怪你。”
杨百顺:“咋?”
老曾:“当初你劝我续弦,我刚才梦见了死去的老婆,用袖子擦泪呢,说我忘了她。仔细一想,续弦之后,真把她给忘了,一个月也想不起她一回。”
又自言自语:“死都死了,说这些还管啥用呢?你在的时候,还不是整天跟我闹?”
接着起身抽烟,乓乓地磕着烟袋:“这叫啥事呢?”
杨百顺听着雨打在房顶上,心里更加别扭。虽然师傅表面是说念起前妻,但话外的意思,还是夸续弦好了。夸就夸,用不着正话反说。师傅越夸续弦好,杨百顺就越觉得这个女人不是东西。说她不是东西不是仍念她不让自己借宿,而是她改了曾家的天地之后,开始事事紧逼,让人没个喘息处。譬如讲,按照跟师学徒的规矩,师徒耍手艺挣的钱,全归师傅,徒弟学艺不拿工钱;按照杀猪的风俗,杀完猪,猪肉全归主家,但猪的下水,心、肝、肺、肠、肚等几大件,归杀猪匠所有,师傅会把下水分几件给徒弟。过去师徒二人杀完猪,师傅拿了工钱,揣到口袋里,杨百顺用木桶将几大件下水背起,先背到师傅家。待分这些下水时,老曾总说:“百顺,你看着拿。”
如果大件有十件,杨百顺一般拿三件,给师傅留七件。接着拎起这三件下水。回家路过镇上时,送到镇东头老孙的饭铺里。镇东头老孙的饭铺,就是当年剃头匠老裴领杨百顺半夜吃饭的地方。杨百顺与老孙一月一结账,也给自己攒个体己。现在有了师娘,下水背回来,师傅正在吸烟,杨百顺正在抽身上的土,师娘已经将下水分好了。等杨百顺回转身,师娘笑眯眯地说:“百顺,你的下水。”
虽然下水还是三件,但过去是自己拿,现在是别人给,东西虽然一样,但感觉不一样;在乎的不是下水,是拿和给的不同。生活中多了一个师娘,不仅是师傅变了,世界全他妈变了。杨百顺心里像长了茅草。
这年年底,一进腊月,师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病。老曾患老寒腿不是一年两年了。也是他年轻时气盛,杀起猪来,杀得兴起,爱脱衣裳。寒冬腊月,抡光膀子,穿一条单裤。刀在手里翻飞,一头肥猪,转眼间变成一码码的肉条,人们看得眼花缭乱,争相叫好。谁知就落下了病根。光膀子倒没啥,腿出了毛病。四十岁以后,老曾不光膀子了,倒是老寒腿常常犯病,一犯病就走不了道。但老曾有五六年没犯病了,没想到今年又犯了。犯了病无法走路,也就无法出门杀猪了。可偏偏又逢年关,正是杀猪生意好的时候,老曾便躺在炕上犯愁。杨百顺劝他:“师傅,算了,耽误不过一个年关,说不定到了春天。你的腿就好了。”
老曾:“猪不杀没啥,就怕主顾跑了,便宜了别人。”
方圆几十里,还有两个杀猪的,一个叫老陈,一个叫老邓,皆与师傅老曾是对头。杨百顺也嘬牙花子:“哪咋整呢?谁也不会把猪送上门让咱杀。”
老曾拍拍自己的老寒腿:“忒不争气。”
又磕磕烟袋:“我看哪,百顺,你就上吧。”
杨百顺吓了一跳:“师傅,总共算下来,除了鸡狗,我才杀了十几头猪,回回还有师傅看着。冷不丁上阵,成吗?”
老曾:“按说是不成,杀猪要学三年徒,你还不到一年。但事到如今,就不是杀猪的事了。有钱不挣还是小事,老陈老邓知道咱不能杀猪了,心里不定怎么乐呢。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像刀扎一样疼。”
使劲拍了一下炕帮:“咱就这么定了,活儿还照着我的名义接,杀猪你一个人去。”
杨百顺开始犯愁:“主家不干咋弄呢?”
老曾:“只有一个办法,把我的病瞒下。”
又说:“大家知道我不能动了,这猪就杀不成了;有我的旗号在,你打着我的旗号去,主家不会说啥。老曾错不了,他的徒弟就错不到哪儿去,这点把握我还有。人问我为啥没来,你就说我昨夜受了伤寒,在家发汗呢。”
从腊月初六开始,杨百顺匆忙上阵,开始独自一个人出门杀猪。过去跟惯了师傅,自己就是个帮手,突然失去依靠,出门还真有些心虚,这时又觉出师傅的重要。自师傅续弦之后,两人一块出去杀猪,杨百顺觉得他说话转舌头,令人厌烦;现在路上剩杨百顺一个人,本该清静了,杨百顺心里倒更乱了。杨百顺独自杀的第一头猪,是到三十里外的朱家寨。主家老朱。也是师傅的老主顾。老朱看杨百顺一人来了,吃了一惊:“咋你一人来了,你师傅呢?”
杨百顺按师傅交代的:“师傅昨天还好好的,夜里得了伤寒。”
老朱狐疑地看着他:“小子,你成吗?”
杨百顺:“看跟谁比了。跟师傅比,我是不成;跟自个儿比,比去年强多了,去年我还不会杀猪。”
老朱倒被他逗笑了,咂咂嘴,不再说啥,将猪从圈里赶出来,让杨百顺杀。捆猪,掀翻,上案,杨百顺还算利索,待到动刀子,杨百顺慌了。猪倒一刀捅死了,但开膛时用刀过猛,捅着了肠子,案子上五颜六色,似开了个油酱铺。放血时没捅着正筋,腔里积了半腔血。割猪头时,不小心又把猪的鼻子捅豁了,不能算个整猪头。剔骨时,肉也连连扯扯。白掉到案下许多肉渣。老朱气得跺脚,没骂杨百顺,指天划地骂老曾:“老曾,我操你妈,我跟你没仇哇。”
一头猪,拾掇了五个时辰,杨百顺还没弄利落,汗把棉袄都湿透了。潦草收拾完,已是傍晚,杨百顺没敢在老朱家吃饭,也没敢拿下水,匆匆忙忙回了曾家庄。走到半路天黑了,也忘了怕狼。
但十头猪杀过,杨百顺也就渐渐上了道。杀猪还是慢,师傅老曾杀一头猪用一个时辰,杨百顺得四个时辰,但肠子捅不烂了,血也能放干净了,猪头也是整猪头,骨肉也能剔利落了。主家埋怨他慢,他低着头不说话,只管剔骨。等肉、骨头、下水一码码归放好,别人也就不埋怨了。杀猪杀了二十天,杨百顺甚至觉出独自杀猪的好处。过去往哪儿杀猪,路走多远。全由师傅老曾做主,现在杨百顺一个人说了算。师傅自续弦之后,天天要回家,杀猪要在五十里之内,现在这约束就自动失效了。杨百顺不喜欢五十里之内,五十里之内天天要跑杨家庄,五十里之外就可以踏踏实实住在主家。刚开始杨百顺还在五十里之内,十天之后。也就突破五十里,隔三岔五,住在主顾家。一个人能支撑局面,接着就会产生想法,杨百顺又对师娘有了新的不满。过去是师徒二人杀猪,工钱全归师傅,十件下水,杨百顺能分三件;现在师傅不能动了,杀猪成了杨百顺一个人;杨百顺每次杀完猪,仍先回师傅家,师娘接下工钱,下水仍分给杨百顺三件,杨百顺就觉得师娘有些不明事理。杨百顺没有妄想拿工钱,但两个人的活儿现在归一个人干,起码在下水上,应该显示显示。但师娘只显示在脸上。一见杨百顺背着木桶进门就笑:“看看,你师傅没看错,百顺是个挑大梁的材料。”
或说:“啥叫逼上梁山呢?这就叫逼上梁山。”
但笑归笑,下水仍分给杨百顺三件。杨百顺拎着三件下水往回走,心里就有些窝气。腊月二十三这天,杨百顺到贺家庄老贺家杀猪。老贺理个分头,嘴爱说话。杨百顺与老贺打过招呼,开始杀猪,老贺并不离开,就蹲在旁边与杨百顺聊天。先聊了些别的,老贺开了个小油坊,抱怨今年芝麻涨价了,磨油赚不着钱,接着又聊起师傅老曾,由师傅老曾,又聊到师傅新续的老婆。不聊到师娘杨百顺没什么,一聊到她,杨百顺又憋了一肚子火。也是一时意气用事,边剔着骨,边将师娘如何面上带笑,内心歹毒,对徒弟如何克扣,竹筒倒豆子,说了个痛快。但他没说师傅什么,说的都是师娘。老贺也感叹:“看着随和,谁知是个笑面虎。”
又感叹:“登天难,求人吃饭更难呀。”
杨百顺说完也就完了。但腊月二十六,老贺到镇上赶集,中午到卖驴肉火烧的老孔的摊上打尖,说起过年,如何年难打发。老孔看了看老贺买的年货,又问老贺杀没杀猪。老孔的旁边,是卖豆腐的老杨的摊子,那年老杨到贺家庄卖豆腐,因为一斤豆腐,秤头的高低,老杨与老贺吵过一架,从此结了怨。现在老孔问起杀猪,老贺突然想起什么,便将老孔拉到墙角背人处。将杨百顺到他家杀猪时说的一套话,告诉了老孔。当时杨百顺去老贺家杀猪时。老贺只知道他是老曾新招的徒弟,不知道他是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的儿子,事后知道了,还后悔让杨百顺杀了猪。现在见到卖豆腐的老杨,突然又想起杨百顺,便把仇报在了这里。当时杨百顺杀猪时,和老贺说过许多话,话题也杂,现在老贺按下别的话不提,单挑杨百顺说师娘不是这一节,添油加醋,说了半天。而杨百顺的师娘,就是老孔的妹子。老孔听后憋了一肚子气。老贺一走,老孔本想像卖胡辣汤和烟丝的老窦一样,将老杨的豆腐摊踢翻,但老孔个头小,怕打不过老杨,临时又转了念。匆匆收起自己的摊子,跑到曾家庄老曾家。他妹子正在厨房做饭,老孔钻到厨房,一五一十,来龙去脉,将老贺说的一套话,又告诉了妹子。老孔一走,老孔的妹子放下饭勺,跑到正房,又将老孔的话告诉了老曾。话过了好几道嘴,话已经转了。杨百顺本来说的是师娘的不是,没说师傅什么,但话到师傅耳朵里,杨百顺全是在埋怨师傅,说老曾如何歹毒,克扣徒弟,不但有房不让住,有时连下水也不给等等。腊月二十六晚上,杨百顺背着下水像往常一样回到师傅家,放下木桶,还等着师娘来收工钱和分配下水,没想到师娘没有露面,师傅倒在屋里喊:“百顺,你来。”
杨百顺进了屋,看到师傅像往常一样在炕上躺着,师娘在地上站着。师傅老曾:“百顺,我问你一句话,你跟了我快一年了,师傅对你咋样?”
杨百顺听出话头有些不对,忙说:“师傅,您对我不赖呀。”
老曾在炕沿上啷啷地磕着烟袋:“那你对贺家庄的老贺是咋说的?说我对你歹毒。你今天给我说说,我怎么对你歹毒了?师傅知道了也好改。”
杨百顺一阵慌乱,知道事情发了,忙说:“师傅,我没说过这话,你别听别人胡说。”
老曾拍着炕沿:“传得全天下都知道了,你还说你没说。你敢说敢当我佩服你,说了又说瞎话我就急了。你捂着胸口想一想,当初你是咋来的?你来的时候啥样,现在又啥样?我明天就把剃头的老裴找来,咱们评一评这个理!”
杨百顺想解释什么,但老曾越说越气,脸都青了:“你觉得你本事学到家了是不是?你觉得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是不是?我杀猪杀了三十年,没人对我说个不字,现在徒弟倒过河拆桥,背后捅了我一刀!”
接着啪啪扇了自己两耳光:“我知人知面不知心呀我,我他妈罪有应得!”
师娘忙上去搂师傅的手:“你看,还越说越气,再不好,是自己一个徒弟。”
又扭头对杨百顺说:“百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就是有啥,也该当面说,不该背后骂师傅。”
老曾指着杨百顺:“让他骂,我还不该被人骂,我傻屌呀,我收下这么个徒弟!”
杨百顺知道事态有些严重,忙跪到地上:“师傅,我错了,这话我说过,但不是这么个意思。”
老曾:“那你是啥意思?”
杨百顺本来想说自己的话头是冲着师娘,并没冲着师傅,但师娘就在旁边站着,如何去说这话?老曾看他在那里踌躇,更急了:“啥也别说了,从明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也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师傅,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再见到你,我叫你一声大爷。”
杨百顺:“师傅,你要这么说,我就无站脚之地了。”
老曾:“我让你无站脚之地,是你让我无站脚之地吧?”
啪地摔了一个灯盏:“这猪,从明儿起。都他妈别杀了!”
八
这年腊月二十九,杨百顺他哥杨百业成亲。杨百业这年十九岁。杨百顺年轻时候,男人十九岁成亲并不算早,但卖豆腐的老杨,并没打算让杨百业今年成亲。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娶房媳妇不是件小事。事情大不单是说会有不少花费,就是花费有,小门小户,也没有现成的媳妇在门口等着你;除了花费,还是个人事。说起人缘,老杨家在别人看来不算好,但老杨不这么认为,认为自个儿在世上朋友多。虽然自以为人缘好,但他不准备让杨百业马上成亲。人一有媳妇,就有了外心,晚两年再说,可安心跟老杨再做两年豆腐,比豆腐更重要的是,老杨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中,有两个跟老杨闹别扭,影响了老杨对儿子整体的看法。杨百顺杨百利都离家出走,剩下一个杨百业跟他在家做豆腐,离家出走的不在眼前,在眼前的处处能挑出毛病。一句话不对付,老杨会记上十天,十天哪有不说错一句话的?所以老杨对杨百业的不满,渐渐超过了对杨百顺和杨百利,就是藏在心里不说。杨百业从十七岁起,就盼着成亲。盼着成亲不是说一成亲就有了女人,而是成亲之后,能与老杨分家另过,不用再像驴一样,整日给老杨白磨豆腐,不白磨豆腐还在其次,关键是脱离了老杨,不用再看他的脸色。但杨百业这点心思,马上被老杨察觉了。怀揣一个坏心思,比说错一句话。更让老杨记恨。老杨更要放慢杨百业婚事的步子。父子俩表面天天在一起磨豆腐,内心各有各的想法。家里由老杨说了算,杨百业有想法管啥用?一切还得照老杨的心思来。但今年与往年不同,老杨家没找婚事,婚事在年前找到了老杨家。照延津的风俗,一个婚姻从无到有,从下定礼到成亲,起码得一年以上。老杨家的婚事,腊月二十五才说起,腊月二十九就要娶亲,前后只用了四天。照老杨的身份,一个卖豆腐的,就是给儿子娶亲,亲家也该是剃头匠或贩驴的,才算门当户对,而老杨这次结的亲家,却是二十里外秦家庄的东家老秦。老秦有三十顷地,家里雇着十几个伙计。平日来往的,皆是大户人家。老秦是个大个儿,圆头,小眼,眼爱眨巴,别人眼睛一天眨两千次,老秦一天得眨两万次。勤眨巴眼的人爱动心思,但老秦不动心思。老秦哑嗓子,说话声音不高,遇事爱讲理。但他的讲理与镇上开生药铺的蔡宝林的讲理不同,蔡宝林讲理是自个儿讲,不让别人讲,好用自个儿的理把别人讲通,老秦讲理自个儿从来不讲,都是让人讲:“这事儿我咋就整不明白呢?你给我讲讲。”
别人讲,他在那里听;而且一切须从头讲起,一五一十,来龙去脉,哪个环节也不能落下,哪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一件事,理都不是一面的,是多面的,讲着讲着就出了纰漏,一出纰漏就被老秦抓住了:“停停,这个地方我咋又糊涂了呢?你再讲讲。”
等你把这个纰漏堵住,别的地方又出了纰漏。本来事情没那么多纰漏,也让你说得漏洞百出。一直讲到老秦听明白了,也就是你讲不下去了,老秦啥也没说,就已经得理了,老秦才算罢。老秦得理又不让人,眨巴着眼说:“这可是你说的。”
所以老秦与人打交道,从来不动心思,都是别人讲着讲着改了心思。
老秦快六十了,膝下有四男一女。四男老秦没怎么在意,唯一个小女,老秦四十岁得的,是他的心头肉。老秦脾气上来,与儿子也讲理,让儿子给他讲个明白,但与小女不讲理。一个女娃,老秦送她进过私塾,进过“延津新学”,取名秦曼卿,也算识文断字。按照常理,老秦打死也不会把小女嫁给一个卖豆腐的人家,何况秦曼卿一年前已定了婆家,公爹是县城北街开粮栈的老李。老李的粮栈叫“丰茂源”。“丰茂源”旁边,老李又开着一个中药铺,叫“济世堂”。两铺子的买卖,占了半条街。家里吃饭,掌柜伙计,要开四桌。老李嘴大,常跷着腿在街上说:“你没病,吃我的粮;你有病,吃我的药。”
让人觉得有些张狂。但老李张狂是在嘴上,心底还是个老实人。一遇大事,就没个主意。正是因为一个没主意,一个主意大,他和老秦成了好朋友,去年通过媒人老崔,结了儿女亲家。老李的儿子叫李金龙,也上过“延津新学”,说起来和秦曼卿还是同窗。两家去年秋天下的定礼,婚期定在今年腊月二十九。过年之前成亲,图个双喜。自从下了定礼,两家来往就开始频繁。逢年过节,老李的儿子李金龙还来拜见岳父。李金龙和他爹老李性格不同,老李爱说话,李金龙不爱说话。老秦与他坐在一起,老秦说啥,他听啥,老秦不说,他也不怕冷场,对一个事情肯定或否定,仅以点头或摇头表示。老秦与别人在一起时,是老秦让别人说,老秦来听,现在与李金龙在一起,李金龙成了老秦,老秦成了别人。老秦不禁感叹:“操他大爷,还有比我沉得住气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李金龙没有大的反感。但进了今年腊月,离娶亲还有二十多天,李金龙突然变了卦。李金龙变卦不是对秦家或老秦有什么意见,而是年前和一帮狐朋狗友吃酒,划拳斗酒时,因为一杯酒的喝法,与新学时一位同学魏俊仁翻了脸。李金龙骂了一句魏俊仁傻屌,魏俊仁恼了,说谁是傻屌?自己未婚妻少一只耳朵都不知道,还说别人。大家以为魏俊仁是开玩笑,故意损李金龙。皆伸手打魏俊仁。魏俊仁被打恼了,言之凿凿,说这话是听新学时另一位女同学邓秀芝说的。当时上“新学”时,秦曼卿在邓秀芝家借过宿。邓秀芝说,这只耳朵,是秦曼卿两岁时候,在院子里乘凉睡着了,被一头猪咬下的。秦曼卿头的左半边,整日用头发遮着,原因就在这里。这个邓秀芝,就是杨百顺他弟杨百利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时,“喷空”好友牛国兴暗恋的那个女同学。为了替牛国兴给邓秀芝送信,杨百利还被邓家捆到枣树上打过一顿。魏俊仁说这话也是一气之下,并没想破坏李金龙的婚事。李金龙听罢,脑袋轰地炸了,何况众人之下,扫了自己的面子。李金龙一下将酒桌掀翻,转身回家,让他爹与秦家退婚。“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听说老秦的女儿少一只耳朵,也吃了一惊:“这就是老秦的不是了。别说是结儿女亲家,就是卖头小猪,也不能对买主掖着藏着。”
又说:“耳根长个痦子,可以按下不提,少一只耳朵,昨不事先说明呢?”
但又犯愁:“我跟老秦好了几十年,退婚二字,怕说不出口呀。”
又说:“别看老秦有短处。真跟老秦坐在一起,我未必说得过他。”
又劝李金龙:“少吧也就一只耳朵,又不少别的,还用头发遮着。”
李金龙瞪着眼珠:“这不是一只耳朵的事,说瞎话。知道的,少只耳朵;不知道的,还不知少些啥呢。”
又说:“你怕老秦,我却不怕,我去找他。”
又说:“不退也行,你怕老秦,你娶了她。”
老李知道李金龙平日不爱说话,但性子轴着呢,只要主意打定,九头牛拉不回来,让儿子娶个少耳朵的,老李也有些窝心,看来这婚是非退不可了。但他哪里敢让李金龙去退婚?正因为李金龙不爱说话,遇到事情,三句话就会跟人说顶,接着就动了手,怕他跟老秦说顶,两人再打起来,只好摁下李金龙,托媒人老崔,去老秦家细说根由。老崔到了秦家,将话说了,老秦反倒立马急了,说小女秦曼卿并不少耳朵,只是少一只耳唇,并且不是小时候在院子里乘凉被猪咬掉的,而是在屋里睡觉被老鼠咬掉的。一只耳唇,算不上要害物件,值不当跟谁说起。并将姑娘从里屋拉出来,撩起头发让老崔看。秦曼卿果然两只耳朵都在,只是右耳少了一只耳唇。老秦拉老崔坐下:“老崔,这事我整不明白,你受累给我讲讲,为了一只耳唇,这婚该不该退?”
又说:“退不退婚还是小事,把个耳唇,故意说成耳朵,这是啥意思?今儿你不讲清楚,就别想走。”
老崔本是个牲口牙子,捎带给人说媒,看到事情错中出错,一件事变成了第三件事,有些慌了;平日他都不敢跟老秦讲理,自个儿占理的事,最后也被自个儿讲得没理,何况在耳朵和耳唇上头,老秦又占了半边理,忙给老秦作揖:“东家,这事不怪我呀,我没说要退婚呀。”
又说:“这事全怪老李,错听了别人的闲话。”
赶紧站起身:“我这就回城。把实情转告老李,把这事说清楚,你们该是亲家,还是亲家。”
待老崔回到城里李家,事情已经晚了。晚了不是耳朵改不回耳唇,或耳唇李家也不答应,而是老李的儿子李金龙已离家出走;也不是离家出走,是纠合铁冶场董事老牛的儿子牛国兴,南下杭州贩药材去了;说是贩药材,明显是自己抽身走了,把一个烂摊子,留给了老李。走的时候,连招呼也没打。老李搓着手:“全是误传害的,明明是一只耳唇,却传成一只耳朵。”
又说:“可他说跑就跑,连个招呼也不打,眼看就腊月二十九了,这台如何下?”
老崔硬着头皮,又将消息带回秦家庄老秦这里。老秦这才知道李金龙是个混账,自己平生头一回,被人闪了,闪他这人,还是个毛头小子。老秦勃然大怒:“你告老李,本来这事还可商量;故意耍我,这事就不能商量了。如果因为耳唇退了婚,传出去,不是耳朵。也成了耳朵。”
又说:“他跑是他的事,把他找回来是老李的事。如果腊月二十九不来迎亲,俺闺女也不嫁了,我就替她嫁到李家。到了那时候,就不是退婚的事了,咱说点别的,不说出个小鸡来叨米,这事不算完。”
这话击中了老李的命门。因老李平日是个没主意的人,一遇大事,就去找老秦商量。当初老李只开了一个“丰茂源”,后来盘下中药铺,还是老秦的主意。如今中药铺赚的钱,比“丰茂源”还多。受过老秦的恩惠,就有短处在老秦手里。但李金龙已经跑了,老李到哪里找去?说是去了杭州,还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男女双方就这么顶上了牛,一直到腊月二十,仍不见李金龙的踪影,想来是不回来过年了。“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如坐针毡,怕老秦找他讲理,自己外逃的心都有了。秦家庄老秦,腊月二十晚上,却被小女秦曼卿说转回来。这晚老秦喝了几口闷酒,又在骂李家父子,秦曼卿进来说:“爹,我知你心焦,但我问你一句话。”
老秦:“啥?”
秦曼卿:“你这是致气呢,还是嫁女儿呢?”
老秦:“啥?”
秦曼卿:“如果是致气,咱就跟李家这么闹下去,闹上一年半载,他们未必闹得过爹,照爹的脾气,最后也必能把女儿嫁到李家。那样咱是解气了,可女儿到了李家,怨也就结死了。因为一只耳唇,一辈子,怕也无出头之日。到了那时候,耳唇就不是耳唇了。”
老秦长叹一声:“我跟人讲了一辈子理,这一层我哪里会想不到?只是让李家退了婚,这棋接下去咋个走呢?不能像瓦碴一样,把我儿扔到半空中,无人接着,我儿接下去的路,就难走了。我气不是气李家退婚,而是给我儿下了一步死棋。”
秦曼卿自“延津新学”退学以来,在家闲来无事。也是明清小说看得多,看到许多富贵家女子,因种种事由婚姻发生变故,困顿之时,遂立志下嫁,有嫁给卖油郎的,有嫁给砍柴人的,甚至有嫁给乞丐者,后来皆有好的结局,于是说:“没经过这件事,儿看人也只看个外表。经过了这件事,儿知道啥事得看人的内心。可世上啥最毒?就是人的心。人心毒不是说它狠,是说大家遇事都不往好处想,盼着事坏。在人眼里,儿从此有了短处,本来是一只耳唇,现在整个人都有了毛病。爹,你要疼儿,就不要让儿在一棵树上吊死,从今儿起,不论穷富,有不嫌儿少一只耳唇的,只要真心跟儿过日子。我就嫁给他。儿的短处说到明处,一辈子没有把柄在谁手里。爹要不答应,就是李家回心转意,我也从此一辈子不嫁人。”
说完,潸然泪下。老秦看女儿伤悲,不禁高声骂道:“卖粮食的李家,我操你们家八辈祖宗,我老秦从此与你们势不两立!”
又对女儿说:“我跟人讲了一辈子理,最大一个理儿,原来我儿明白。说起来,富贵贫贱如流水,富贵未必不烦恼,贫贱未必不是好夫妻。只要心气顺,吃口窝头也安然。我儿不懂这个道理,嫁谁一辈子都不痛快;懂了这个理儿,一辈子少生多少闷气。爹今年六十的人了,我儿通大理。我到死也就放心了。”
别人与老秦说理,说上三天三夜,未必能说得转老秦,小女一席话,就把老秦说转了。第二天一大早,老秦让伙计到镇上去,将镇上东家老范叫来,对小女秦曼卿的婚事,讲了几点新看法。镇上东家老范,也与县城“丰茂元”和“济世堂”掌柜老李是儿女亲家。老李的二女儿,嫁给了老范的大儿子。老秦让老范把话转给“丰茂源”和“济世堂”的掌柜老李。镇上东家老范传话,自然比媒人老崔有分量。老秦一字一顿地说。头一条,马上与李家断亲,不但婚事不再重提,两家自此断了来往;第二条,李家下的彩礼,一针一线皆不退还,都散给要饭的;第三条,从今儿起,给女儿秦曼卿重新择婿,无论贫贱,凡有不嫌女儿少一只耳唇者,皆可来谈。话讲完,老范愣在那里。说完正事吸烟,老范听说第三条出自秦曼卿的主意,又感慨不已。话如数传到“丰茂源”和“济世堂”老李处。老李也恍然大悟。老李说:“理儿有三层,没想到一个女娃,一下想得比我还深。”
又摇头:“是咱自家孩儿无福,有眼不识金镶玉,让李家错过了一个好儿媳。”
又拍手:“罢罢罢,在老秦面前,我到死也是个恶人,谁让我遇事没主意呢。”
本来这事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没啥关系,但老杨听说秦家重新择婿无论贫贱。便觉着是个便宜。便宜还不在于白得一个媳妇,城里老李家在乎少一只耳朵,现在不是耳朵而是耳唇,就是不是耳唇而是耳朵,卖豆腐的老杨也不在意,更重要的是,老杨借此可以攀上一个大户人家。事情不成,没损失啥;事情成了,就成了一箭双雕。比这些重要的是,这是天上掉馅饼,老杨不能不接。但卖豆腐的老杨也是个没主意的人,踌躇两天,又去马家庄找赶大车的老马商量。上次送杨百利进“延津新学”,就是老杨找老马商量的结果,结果虽是鸡飞蛋打,但老杨记吃不记打,遇到便宜,仍想去占。赶大车的老马也风闻此事,但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两个大户人家相互斗气,老秦下不来台,做出这种样子给大家看,以抖抖李家带来的晦气,证明女儿缺耳唇不缺耳朵,或证明一下秦家或女儿的志气,一个做豆腐的人家,没必要夹在中间认真。换句话,这就是一场戏,没必要把它从戏台子上搬到日子里。但他看老杨在那里苦苦思摸,有些好笑,又生出几分对老杨的看不起,正因为看不起老杨,又恼怒老杨上次将上新学抓阄的事说了出来,让他也跟着沾包,于是便想再设个套让老杨钻,让他在老秦那里碰壁。撞个头破血流,下次就长了记性。他不但没有阻止老杨,反而认真撺掇:“好事呀,白得一个媳妇。强过卖一冬天豆腐。”
又说:“还不是白得一个媳妇的事,攀上老秦家,你再出去卖豆腐,豆腐就不光姓杨了。”
又说:“上回孩子上新学踏了空,如果这回能在老秦这里补上,还强过上学。”
又说:“我不是催你,要想成就得快,免得让别人占了先。”
卖豆腐的老杨得令,欢天喜地回了杨家庄。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五。老杨一大早起来,洗了洗头脸,换了身干净衣裳,三步并作两步,去了秦家庄老秦家。老秦自将话放出去之后,大家皆知是做个样子,听了也就听了,无人认真,并无一家前来求亲。几天过去,老秦就将这事放慢到脑后。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卖豆腐的老杨,真把这话当事说,前来求亲,老秦有些哭笑不得。话说到了前头,人来了又不能不说。令人没想到的是,一场话说下来,杨家和秦家竟假戏真作。真成了亲家。卖豆腐的老杨,也就糊里糊涂之中,真把馅饼吃到了嘴里。因老杨兴冲冲而来,待进了老秦家,见院落外三层里三层,像座县衙,牲口棚里骡马成群,长工都穿着体面衣裳出来进去,心里便开始打怵。过去他也来过老秦家,但那是卖豆腐,就在老秦家门口候着,跟伙夫打交道,没进过院子。待穿过几道院落,进了正房,见老秦端坐在太师椅上,瞪着两只小眼珠看他,也不说话,等老杨开口,老杨站在地上便有些筛糠。冷场半天,老秦眨巴着眼还不说话,老杨终于熬不住了,打了退堂鼓:“东家,算了吧。”
转身要走。老杨不说“算了吧”,老秦就算了,现在老杨说“算了吧”,老秦倒说:“你站住。既然算了,你为啥还来?”
老杨低下头:“东家,我错了,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秦:“那你就说说,你儿子为啥是癞蛤蟆。”
老杨:“他啥都不会,就会做个豆腐。”
老秦:“做豆腐好哇。家有良田千顷,不如薄技在身。”
老杨:“他是个老实疙瘩,连话都说不利索。”
老秦:“话说多了有屁用,我就爱跟人说理,给女儿的事办成这样。”
老杨:“他不识字。”
老秦:“李家那个王八蛋倒识字,不怕人坏,就怕坏人也识字。”
老杨:“东家,您就饶了我吧,俺杨家穷。”
一套话说下来,老杨不像来提亲,倒像来拆亲。老秦与老杨说话的时候,秦曼卿在里间屋偷听。对公开招亲的事,老秦有些虚张声势,也就做个样子给人看,看老杨做事滑稽,也是逗他说两句话解解闷气。但秦曼卿却是认真的,看话放出去几天,无人前来求亲,还以为大家皆嫌她少一个耳唇,或不愿趟这洼浑水,世上没有一个知心的,现在来了一家,她不知老杨是被吓住了,反觉得他的话句句中听,便掀开帘子说:“爹,就是杨家吧。”
老秦和老杨都吓了一跳。老秦看女儿认了真,忙说:“别急,这才刚开始说。”
秦曼卿:“不用说了。如果换个人家来提亲,肯定句句说的是自家的好;杨大爷自打进门,处处说自家的不是。这样的人家,世上也算难寻了。杨家的孩子跟大爷来卖过豆腐,我见过,买三斤豆腐,他给人称三斤三两。卖豆腐是这样,换别的事,也只有别人对不住他,他不会对不住别人。”
秦曼卿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杨百业卖豆腐多给人,并不是不会做生意,而是借豆腐发泄对老杨的不满,现在被秦曼卿当成了他为人处世的人品。老秦看自己弄巧成拙,有些慌张,忙说:“刚说一会儿,事情哪里能定,总得从长计议。”
秦曼卿像明清小说中的落难小姐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子,咔嚓一声,铰下自己一绺头发:“爹,你就别骗女儿了,我知道你没有当真,你没当真我当真,我还非他家不嫁。你要再说别的。我连家也不住了,明天就去云梦山当尼姑。”
老秦见女儿剪发明志,知事情已无法挽回。如再有争执,恐女儿再生出别的变故。也是那天晚上脑子一热,竟听了女儿公开招亲的话,现在十步走了八步,已无法回头。老秦以前不认识老杨,只知道他是一个卖豆腐的,谈了一席话,看他倒是个老实人。就是老杨不老实,老秦也不在意,一个卖豆腐的,就是让他捣蛋。他还能捣蛋到哪里去?但他把老杨也想错了,老杨捣起蛋来,也不按正理,如按正理,也不敢前来提亲。正是老秦把老杨想错了,觉得一个老实人家,女儿嫁过去,除了日子上受些苦,别的方面倒不会吃亏。一边对女儿说:“你性子比我还急,这么大的事,几句话就定了,将来你不要后悔。”
一边叹息一声:“我老秦自生下来,没这么被人别过马脚。”
事情就这么定了。卖豆腐的老杨,事情定过。还不知事情缘何而起。秦曼卿手绾一绺头发对老杨说:“大爷,你家要娶我,还得依我一句话。”
老杨擦着头上的汗:“啥?”
秦曼卿:“咱们今天就算定亲,四天后就得娶我,也赶腊月二十九。”
老秦知道女儿的用意,因她与李金龙的婚期,就定在腊月二十九。老杨却有些为难:“东家,事情有些急呀,家里一点准备没有。”
老秦啐了老杨一口:“让你准备,你还能准备啥?说是你家娶媳妇,还不得我替你兜着?”
卖豆腐的老杨欢天喜地,从秦家庄回到了杨家庄。别人家娶媳妇凭的是家产和人缘,老杨家娶媳妇凭的是几句话,虽没人缘,却有机缘。这结果不但老杨没想到,连赶大车的老马也没有想到。卖豆腐的老杨,心里还直感激老马。上次让杨百利进“延津新学”虽然踏了空,这次去老秦家求亲,老马又立了新功。回家与杨百业说了,杨百业脸上倒有些不高兴。过去老杨不给他寻媳妇他牢骚满腹,现在老杨把媳妇给他张罗来了,他从另一面又有了不满。杨百业:“我是一个囫囵人,凭啥给我找个缺耳唇的?”
老杨上去踢了他一脚:“你是不缺耳唇,你缺心眼。”
杨百业是个窝囊孩子,记打不记吃,顺着他的性子,他会节外生枝,打他骂他,他倒没脾气。两个兄弟皆脱离老杨另谋出路,只有他还留在老杨身边做豆腐,就和窝囊有关。他又回头一想,如果不是有此茬口,自己的婚事还不知要拖到驴年马月;现在虽然少一只耳唇,睡觉的时候,马上能被窝不空;等媳妇到手,又马上能跟老杨分家。两头一算账,也就认可下来。
腊月二十九,杨家办喜事。腊月二十八是晴天,到了夜里,天上飘起小雪,一直到天明也没停。因这婚姻不同寻常,十里八乡的人,都冒雪来观看。好像不是来看婚事,而是来看新娘缺的那只耳唇;好像不是来看耳唇,而是来看由于这只耳唇,生出的一连串故事。新娘下轿时刻,人呼啦一下往前拥,杨家一堵土墙被拥翻了,雪地上,腾起一股尘烟。烟雾之中,一个老婆婆的腿,咔嚓一声被挤折了。哭喊打闹中,新娘秦曼卿下了花轿。过去老杨和杨百业去过老秦家卖豆腐,秦曼卿没来过杨家庄。在明清小说中,富贵女子下嫁,夫家虽破旧皆洁净,官人虽穷困皆聪明,虽然卖油打柴,但卖油打柴之前,皆是白面书生,会吟诗作画。秦曼卿下了花轿,站在条凳上往杨家举目一望,心里就凉了半截。杨家破旧倒也破旧,几间破房东倒西歪,院子里的地高低不平,雪落在土里,众人踏来踏去,成了一片泥泞,家里破旧秦曼卿料到了,这么脏乱没想到。接着新郎杨百业跑过来用红绸牵她,举手投足,又让她大失所望。过去杨百业去秦家卖豆腐,穿的是家常衣裳,看上去就是个憨厚。现在改了新郎装束,头戴借来的礼帽,身穿借来的长袍,胸前挽着红绸结,衣裳马上显得上下不合身,跑起来像个笨拙的猴子,看到秦曼卿时,张着嘴,露出一脸傻笑。啥叫傻笑?就是笑得不明不白。本来杨百业也没那么傻,也是被人山人海的阵势吓的,脸上的肉便僵在那里。场合一换,人就露出了原形。接着他张嘴说了一句话,秦曼卿彻底灰了心。杨百业看到秦曼卿脸色转阴,以为她嫌自己穷,悄声说了一句:“你不要怕,我卖豆腐时,也背着爹攒着体己。”
秦曼卿叹一口气,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说里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头也已经晚了,在乐器的吹打中,不禁流下泪来。不是伤悲嫁错了人家,而是伤悲不该读书。
老杨卖了一头驴,酒席摆了十六桌。十六桌酒席老杨家哪里摆得下?便借了邻居杨元庆家两间瓦房。杨元庆一开始不同意借房,老杨白送了他两方豆腐,他才同意了。整个婚礼办得还算热闹。与大户人家结亲,卖豆腐的老杨担心婚礼会出岔子,一时做不到的,秦家会挑理,但婚礼没出什么岔子,秦家也没有挑理,倒是婚礼结束,杨家出了岔子。杨家出岔子不是新郎杨百业又露出什么马脚,岔子出在杨百顺身上。
杨百顺自和杀猪师傅老曾闹翻之后,无个去处,只好先回到杨家庄。杨百顺已经学会杀猪,本来可以挑单另干,但在手艺行里,和师傅闹翻,忘恩负义的名声传出去,在这行就无法再混下去了。本来他还想去裴家庄投奔剃头的老裴,看他如今能否收留自己,但当初投靠老曾是老裴牵的线,如今事情办砸了,事情的头尾虽不像师傅说的那样,但个中情由,枝枝叶叶,如何再向老裴解释?也许越描越黑,不是自己的不是,也成了自己的不是,剃头的老裴也不好投靠了。他还想去尹家庄重新投奔做盐做碱的老尹,但做盐做碱分季节,只限于春、夏、秋三季,一到冬天,地就冻住了,无法刮盐土做盐,也只能等到明年开春再说。他还想去投靠一个东家种地,但东家招长工也在春天,冬天地里并无活计。别的门路他就想不起来了,别的可以投靠的人他也想不起来了。杨百顺在世上最烦的人是卖豆腐的老杨,最烦的事是做豆腐,现在丢盔弃甲,只好又回到老杨身边做豆腐。老杨看他丢盔弃甲回来,心里更加得意;这次得意,又不同于前一次得意;说起风凉话,不再嬉皮笑脸,转成正色:“我做豆腐不缺人呀。”
但杨百顺在杨百业婚事上出岔子并不是因为他对老杨不满,或在外边丢盔弃甲,找个茬口撒气,或不满他哥杨百业结婚,要节外生枝,而是因为弟弟杨百利回来了。杨百利在新乡机务段当了大半年司炉,似换了一个人。首先是他的行头。过去他是个乡下孩子,现在成了机务段的司炉。司炉在火车上也就是往炉膛里添煤,一天一身煤末子,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但他回乡参加哥哥的婚礼,也就脱下工服,买了身西装,打着领带,戴顶礼帽,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其实杨百利在火车上,司炉当得并不如意。不如意不是说活儿有多脏多重,活儿倒也脏也重,一个火车头拉十几节车厢,动力全靠杨百利一个人往炉膛里添煤,自上了火车,到火车进终点站,一刻也没消停过,一个班上下来,棉袄棉裤全是湿的,还不如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日日坐在日头底下发呆;这时就觉得上了机务段采买老万的当。活儿脏活儿重还不是关键,问题是一个火车头上三个人,一个司机,一个副司机,全是杨百利的师傅。正师傅叫老吴,副师傅叫老苏,两人说起话来,全不对杨百利的心思。不对心思不是说杨百利爱说话,爱“喷空”,两个师傅全是闷嘴葫芦;两人倒也爱说话,但两人说的,跟杨百利说的,不是一回事。两人说起话皆是家长里短,张家的小舅子偷了姐夫家的东西,被抓住打折了腿;李家的公公扒灰了儿媳,没被儿子发现,被婆婆堵在了被窝里;或王家赵家为一条小狗,差点出了人命;皆不是杨百利“喷空”所需的内容。这些事都太实,杨百利的“喷空”要虚实结合,转折处要有想象力。人是在夜游,但游着游着,就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但钻出白胡子老头的“喷空”,老吴老苏又不喜欢,觉得是“瞎白话”,他们就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发生在身边的张三李四的实事。但老吴老苏是师傅,杨百利是徒弟,火车头上是师傅的天地,他们聊天,徒弟插言他们不管,如转了话题或话题的方向,他们就急了。一趟火车开下来,或从新乡到北平,或从新乡到汉口,或从北平或汉口又回来,路上全是吴、苏二位师傅在说,杨百利除了往熊熊火光的炉膛里添煤,嘴一天天闲着。手闲着不会把人憋死,嘴闲着就把人憋死了。好不容易轮班倒休,杨百利便去机务段采买科找老万,想把憋了几天的话,在老万那里倾吐个干净。但老万是个采买,总往外边跑,十天有八天不在段里,杨百利十回有八回找不着他。来时带了一肚子话,走时还需带回去。憋着回去,与来时的憋着又有不同,好像越积越满,肚子马上就要爆炸了。这时更觉得到机务段当司炉是个错误,上了老万的当。这时想起弹三弦的瞎老贾给他算过命,说他为了一张嘴,天天要跑几百里,看如今这情形,倒让瞎老贾给算着了。但杨百利并没有离开机务段。没有离开机务段不是留恋在火车头上当司炉,而是妄想有一天,能从火车头上下来,到客车车厢去当茶房。茶房提个大茶壶,在车厢里走来走去,给旅客续水。续完水,扫扫地,也就待着了。而一列火车有十几节车厢,十几节车厢里有一千多个旅客;火车开往北平需一天一夜,开往汉口也需一天一夜;一天一夜中,一千多个旅客中,不愁寻不出个把能“喷”得来的人。但从司炉到茶房,等于换了工种,火车头和铁轨归机务段管,客车归车务段管,老万能把他弄到火车头上,却不能把他弄到客车上,别的说合的人一时半会儿还未找到,杨百利只好先在火车头上待着。杨百利觉得当司炉委屈了自己,但在哥哥杨百业的婚礼上,“司炉”二字,却派上了用场。如果老杨家成亲,找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来的宾客也就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镇上打铁的老李,刘家庄贩驴的老刘等。但现在亲家是老秦,老秦这边来人就不同了。镇上东家老范来了,冯班枣东家老冯来了,郭里洼东家老郭来了,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也来了……本来大家可来可不来,但知老秦要借这次结亲抖抖晦气,给缺耳唇的女儿长长脸面,皆推开手头的事来了。骡子轿车,雪地里站了一街筒子。杨家没见过这种阵势,杨家的朋友也没见过这种阵势。赶车贩驴者,平日说话嗓门都很大,现在皆缩头缩脑,无人敢出头陪娘家来的客人。酒席开始,打铁的老李,贩驴的老刘,皆藏在厨房不敢露面。赶大车的老马,平日派头挺大,现在吓得说了瞎话:“家里那头马驹病了,孩子的婚事我也看到了,得赶紧赶回去。”
匆匆从巷子绕到村后溜了。这时杨百利就派上了用场。一个“司炉”,在机务段不算什么,在杨家就算有头有脸的人了。十六桌酒席中,前八桌是秦家的客坐,鸡鸭鱼肉齐全;后八桌是杨家的客坐,每人一碗杂和菜。前八桌酒席中,又数第一桌最为要紧,坐着秦曼卿的两个哥哥,镇上东家老范,冯班枣东家老冯,郭里洼东家老郭,城里绸缎庄“瑞林祥”的掌柜老金等。众人皆往后退,杨百利便越过众人,上去陪了第一桌。杨百利虽然当个司炉不算什么,但也走南闯北大半年,见过些世面,他又会“喷空”,说话不怵场子,上了第一桌,竟纵横捭阖起来。也许是在火车头上憋屈得太久,他把杨百业的婚宴,当成了“喷空”和倾吐的天地。吃着喝着,酒席并不冷场,而且桌子上全是他在说,别人在听。戴着礼帽穿着西服“喷空”,又跟在延津铁冶场大门口穿着打铁的衣裳“喷空”不一样。“喷”的也不是延津之事,而是从新乡到北平,从新乡到汉口,又从北平和汉口回来,旅途上发生的种种趣闻。本来他在火车上只顾往炉膛里添煤,一天到晚皆是无趣,但杨百利是在“喷空”,无趣就变成了有趣。这天,火车开着开着,轧死一个过道的小媳妇。火车急刹车停住,眼看着从小媳妇身上,飞出一只红色的狐狸,转眼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这人到底是谁呢?众人愣在那里,杨百利说,这人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是当年修铁路时,需要枕木,从东北伐了一批树,伐着了一棵仙树,这仙树是一女鬼变的。这女鬼便在每年伐树那一天,出来吓人。夜里开火车,车灯能照出五里远,火车开着开着,又眼见一个男人骑在车灯的光柱上,嘴里在喊:“肝和肺我就不要了,把心还给我。”
这人却不是仙,是人,是邯郸一个打官司屈死的锔锅匠,在人间喊不得冤,到火车的灯柱上来喊。
秦家来的大户人家,也知一个机务段司炉的深浅,听杨百利在那里“喷空”,皆感到好笑。杨百利的“喷空”,适合牛国兴与机务段采买老万。不适合这些东家。说到火车灯柱上锔锅匠要心,众人皆觉得“喷”得有些张致。所谓“张致”,是句延津话,就是张过了极致,有些大发。众人没笑,倒是把城里绸缎庄掌柜老金带来的五岁的孙子给吓哭了。杨百利本来还要说锔锅匠冤死的案由,这案由和一般的冤死又有不同,精彩全在这里,但看孩子哭了,只好止住。一个酒席下来,杨百利并没“喷”痛快。但大家觉得已经“喷”得很张致了。但大家是在别人的婚宴上。不看僧面看佛面。听了也就听了,偶尔也附和笑两声,没人说什么,“喷”着吃着,一顿饭也就过去了。大户人家的掌柜虽是虚与委蛇,杨百利也觉得自己没“喷”痛快,但在杨百顺看来,杨百利果然不是过去的弟弟,甚至成了大户人家中的一员,可以与他们平起平坐。与弟弟相比,自己一年来只跟人学个杀猪,天天跟肠子、肚打交道,现在把师傅也得罪了,连杀猪也不得,回到家里,天天受卖豆腐的老杨的挤对。哥哥结婚,同是弟弟,杨百利上了第一桌陪客,自己不但上不了头一桌,卖豆腐的老杨,干脆连酒桌也不让他上,另外给他分配了一个差事,让他在杨元庆家的茅房给人垫土,即客人上了茅房,方便完,拴上裤带走出,他赶紧往茅坑里填一锨土,遮住雪上的秽物。这也是杨元庆借瓦房给老杨时,向老杨开出的条件,瓦房可以借给你摆酒席,但要保证厨房不乱,茅房不乱。两年前哥儿俩一块上老汪私塾时还平起平坐,两年后已有天壤之别。何以如此?杨百顺追根溯源,又想起当年上“延津新学”的事。如当初自己上了“延津新学”,现在戴礼帽穿西服的就是自己。正因为当初杨百利和老杨在抓阄时做了手脚,杨百利就走出了杨家庄,一直走到新乡、北平和汉口,自己如今沦落到投靠无门的地步。其实杨百顺也是涉及一点,不及其余。只想到上“延津新学”一段,倒把“延津新学”解散之后,杨百利挂上了牛国兴,又在延津铁冶场遇到了新乡机务段的老万的过程给忽略了。如果当初上“延津新学”的不是杨百利而是杨百顺,杨百顺不会“喷空”,未必能跟牛国兴成为好朋友,接着也未必能遇到老万,照样得回杨家庄。但气恼之中,杨百顺把不知道的过程全忽略了,现在计较的是结果。
婚宴结束,已是半下午;客人全部散去,已是晚上。晚上杨百顺越想越气,这时气不是气卖豆腐的老杨和当司炉的杨百利,又追根溯源。开始怨恨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本来他没想起怨恨老马,还是老马从婚宴上慌忙逃走之前,上了一趟茅房。上茅房本为屙屎撒尿,老马被秦家的阵势吓住,到了茅房,六神无主,把屙屎撒尿给忘了,但又不能白来,只好吐了一口痰。痰又没吐正,没吐到茅坑里,一大摊黏稠的浓痰,就吐在茅坑边。吐完,抬起头,看到等着垫茅坑的杨百顺,也熟视无睹。老马熟视无睹是心里有事,甚至没有认出等着垫茅坑的是谁,但杨百顺却觉得老马是故意的,本来没有屙屎撒尿的打算,故意把一口浓痰吐在茅坑旁,让杨百顺收拾。当时也就是一口痰,现在和“延津新学”和抓阄的事联系起来,痰就不是痰了。因为当初让杨百利进“延津新学”和抓阄做手脚,全是老马给老杨出的主意。自己与老马无怨无仇,老马为何要设圈套加害自己?平时说一千句坏话无碍,关键时候说人一句坏话,就把一个人变成了另一个人。老马前边帮助杨百利当了司炉,现在又帮助杨百业娶了媳妇,独独对自己下了黑手,不是一个前世的冤家是什么?其实他也是冤枉了老马,老马给老杨出主意时,对老杨从未怀过好意,现在阴差阳错,被杨百顺当成了老杨的帮凶,或者与老杨和杨百利共同作案,系主犯。主犯或帮凶倒没有什么,作了案,又对苦主熟视无睹,甚至再吐下一口痰,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从早上到晚上,上茅房的客人不断,杨百顺只顾往茅坑里垫土,天黑下来还没有吃饭。待客人散完,杨百顺才离开茅房,一个人钻到厨房吃些东西。烦闷之中,又喝了几口婚宴上撤下来的烧酒。酒能浇愁,一会儿就喝大了。大了之后天旋地转,心头的火苗子也越烧越旺。由一口痰想开去,与老马有了不共戴天之仇。不喝酒杨百顺睡一觉也就过去了,喝了烧酒杨百顺决意要报这个仇。也是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杨百顺遂离开杨元庆家的厨房,回到自己家,钻到牛棚里,抄起自己的杀猪刀,要到马家庄去杀赶大车的老马。老马不除,还不知他今后会对自己下什么毒手;为了一口痰,老马应该付出代价。
杨家庄离马家庄十三里。天一黑,雪越下越大,杨百顺冒着风雪,一步一个脚印往马家庄走去。杨百顺自跟老曾学徒起,总共杀过三百多只鸡,八十多条狗,四十多头猪。杀鸡杀狗和杀猪,就是讨个生活,与哪一只鸡狗和猪都无怨无仇,一开始有些心怯,但时间长了,刀把子按下去,一个事情就结束了。这次杀老马与杀鸡杀狗和杀猪又有不同,虽然以前没有杀过人,但有满腔的仇恨在,心里对杀人倒一点不怯。一刀子下去,心头淤积的冤仇全都了结了。所以还没杀到老马,单是想一想,杨百顺就满腔痛快。别人喝醉酒脚下绊蒜,杨百顺喝醉酒走路,倒脚下生风。想着此时此刻,哥哥杨百业已入了洞房,和新娘成就了好事;弟弟杨百利不知又在找谁“喷空”,过年之后,仍去新乡机务段当司炉;卖豆腐的老杨与大户人家结了亲家,也许正在盘算今后该占更大的便宜。但明天一早,他们就会知道老马在世上没了。想着他们都惊在那里,杨百顺心里又是一阵畅快。原来杀老马并不是为了杀老马,而是为了杀给人看。他跟这些人,原来都有仇。醉着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马家庄村头。这时一股朔风吹来,杨百顺的酒涌了上来,忙下道到村头打谷场去吐酒。突然脚下一阵绊蒜,人跌倒在谷垛上。哇哇一阵吐,腹内轻松许多,头脑也清醒许多。起来身,擦擦嘴,发现一个孩子蹲在自己身边,把杨百顺吓了一跳。原来刚才自己踏在孩子身上。孩子一身雪,十二三岁,大眼睛,瘦得皮包骨头,腊月天还穿着一身单衣,浑身打着哆嗦。杨百顺以为他是一个要饭的,快过年了,还无家可归。睡在村头谷草垛里。杨百顺还没说话,那孩子哆嗦着问:“你谁呀,吓我一跳。”
杨百顺哇哇又吐了两口,说:“别怕,我是杨家庄杀猪的小杨,从这路过。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那孩子低头不说话。杨百顺又问,孩子掉下眼泪,说自己叫来喜,不是要饭的,就是马家庄的,爹是村里贩驴的老赵,一年前死了娘,爹又给他续了一个后娘,带来三个孩子。后娘本来对他不差,没打过他,也没骂过他,只是吃饭时不让吃饱,半年前来喜一时糊涂,偷了后娘一个镯子。拿到集上换烧饼吃。后来被后娘发觉了,后娘不告诉老赵,单等老赵出门贩驴时,夜里用大钉扎他的肚脐眼。后娘扎他,也不单为了镯子,是镯子的事传了出去,众人不怪来喜,反怪后娘虐待来喜,如平日让来喜吃饱,来喜也不会偷镯子。后娘怪来喜败坏了她的名声。老赵回来,来喜又不敢对老赵说,怕由大钉引出镯子,由镯子再引出别的事。往肚脐眼扎大钉,从此开了头。来喜犯了别的错,后娘也扎。所以老赵一出外贩驴,他就不敢在家里睡。年关前老赵又到口外贩驴,他就天天睡在村头打谷场上。有时后娘还到打谷场上找他,他还得防着后娘,在几个打谷场上轮着睡。刚才已经睡着了,被杨百顺踩醒,还以为是后娘来了,所以慌张。说着,掀开自己的单衣让杨百顺看。借着雪光,看到他肚脐周围,有十几个钉跟,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脓。杨百顺看后,忘了自己的烦恼,一声长叹:“原来一件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儿呢。”
又问:“你睡这儿不冷呀?”
来喜:“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这时杨百顺的酒彻底醒了。他想起当年自己因为丢了一只羊,夜里不敢回家,睡在杨家庄打谷场上,半夜碰到剃头的老裴。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家里出了变故。换了个娘,因为一个镯子,肚脐就被扎大钉,大过年的无家可归,同是后娘,来喜这个后娘,连杀猪师傅老曾娶的那个笑面虎都不如了。自己十八岁的人了,虽然受了些委屈,似还没到来喜的地步。杀了老马容易,自己接着如何?世上的事情,原来件件藏着委屈。杨百顺感叹一声:“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接着说:“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扯起孩子的手,两人离开了马家庄。这时天更低了,雪越下越大,变成了鹅毛大雪。两人一高一低,冒着风雪,向镇上灯光处走去。这个来喜,也是无意之中,救了一个人的命。这个人是马家庄赶大车的。名字叫老马,赶大车时吹笙,睡觉前也吹笙。
九
杨百顺七十岁时想起来,他十九岁那年认识延津天主教牧师老詹,是件大事。认识老詹,他才来到县城;到了县城,他才结了婚。认识老詹之前,杨百顺在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当学徒。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见过老詹。老詹是意大利人,本名叫希门尼斯·歇尔·本斯普马基,中国名字叫詹善仆,延津人叫他“老詹”。老詹他叔就在中国传教,先在北平,后来去过福建,去过云南,去过西藏,五十六岁那年,从西藏回到内地,在河南开封落了脚,任开封天主教会会长。当时的开封教会,辖豫东豫北三十二县的天主教分会。老詹二十六岁那年,追随他叔来到中国,被开封教会分派到了延津。老詹的中国名字,就是他叔给起的。老詹来延津时,延津还无人信主,属开封教会的第三十三县。老詹来延津时二十六岁,高鼻梁,蓝眼睛,不会说中国话,转眼四十多年过去,老詹七十岁了,会说中国话,会说延津话,鼻子低了,眼睛也浑浊变黄了,背着手在街上走,从身后看过去,步伐走势,和延津一个卖葱的老汉没有区别。老詹个头比延津人高,一米九左右,说话之前先吭吭鼻子,但他并不适合传教。也许主的话他肚子里都有,但像杨百顺当年的私塾老师老汪一样,茶壶里煮饺子,有却倒不出来。他跟老汪的区别是,老汪倒不出孔子的话就跟学生急,老詹说不出主的旨意既不跟人急,也不跟自己急,说着说着乱了,或断了,鼻子吭吭一阵,再从头说起。一段话从头说几趟,主早让他说成了另外一个人。
四十多年前,老詹来延津传教时,老詹他叔还在开封天主教会当会长。延津是盐碱地,十年有九年闹灾荒,不是旱了,就是涝了,全县三十几万人,天天能吃饱饭的,仅有一万多人。延津人瘦,源头就在这里,吃饭吃个五成,就放下了筷子。主可怜见,他叔也是对侄子寄予厚望,便拨款在县城北街修了一座天主教堂。本欲修个小教堂,开封天主教会拨款买的砖瓦木料,够建两面十六扇窗户的房子,能容百十来人。老詹虽不适合传教,但适合盖房子,老詹他舅在意大利是个泥瓦匠,老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耳濡目染,粗通建筑;砖瓦还是那些砖瓦,木料还是那些木料,但他把青砖用在了房子的西、北两面,东、南两面改为土墙;屋顶背阴面用瓦,朝阳一面苫草席和笆。木料不够,他自己又在延津买了二十多棵榆树,解成板子。十六扇窗户的房屋材料,让他盖成了三十二扇窗户的教堂。教堂盖起来,能容三百来人。四十多年过去,除了连下十天雨房子会漏,九天之内,教堂里的地都是干的。但能容三百来人的教堂,四十多年来,在延津基本空着。因老詹在延津传教四十多年,延津的天主教徒只有八个人。前年延津新来一个县长叫小韩,要办“延津新学”,没有学堂,把老詹从教堂赶出来,天主教堂成了小韩的学堂,除了老詹跟现任的开封天主教会会长老雷有矛盾,有教义之争,不好告状,还和老詹在延津信徒不多有关。如天主教在延津人多势众,小韩哪里敢招惹老詹?虽然延津的天主教徒只有八个,但老詹并没有气馁,七十岁的人了,还一年四季,风里雨里,满延津跑着。杨百顺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有时会碰到下乡传教的老詹。杀猪者,传教者,不约而同到一个村庄去,就碰到了一起。这边杀完猪,那边传完教,双方共同在村头柳树下歇脚。杨百顺的师傅老曾抽旱烟,老詹也抽旱烟,两人抽着烟,老詹便动员老曾信主。老曾梆梆地磕着烟袋:“跟他一袋烟的交情都没有,为啥信他呢?”
老詹吭吭着鼻子:“信了他,你就知道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老曾:“我本来就知道呀,我是一杀猪的,从曾家庄来,到各村去杀猪。”
老詹脸憋得通红,摇头叹息:“话不是这么说。”
想想又点头:“其实你说得也对。”
好像不是他要说服老曾,而是老曾说服了他。接着半晌不说话,与老曾干坐着。突然又说:“你总不能说,你心里没忧愁。”
这话倒撞到了老曾心坎上。当时老曾正犯愁自个儿续弦不续弦,与两个儿子谁先谁后的事,便说:“那倒是,凡人都有难处。”
老詹拍着巴掌:“有忧愁不找主,你找谁呢?”
老曾:“主能帮我做甚哩?”
老詹:“主马上让你知道,你是个罪人。”
老曾立马急了:“这叫啥话?面都没见过,咋知道错就在我哩?”
话不投机,两人又干坐着。老詹突然又说:“主他爹也是个手艺人,是个木匠。”
老曾不耐烦地说:“隔行如隔山,我不信木匠他儿。”
老詹与老曾说话时,杨百顺对老詹没怎么在意,倒是对老詹的徒弟小赵有些羡慕。小赵是本地人,二十多岁,他爹是个卖葱的。他每天的事由,就是骑一辆脚踏车。驮着老詹去各村传教。这辆自行车是法国造,“菲利普”牌。过去老詹年轻时,由老詹骑着。几十年过去,老詹老了,背驼了,眼神也不济了,便招了一个徒弟,让他学会骑脚踏车,驮着老詹四处跑动。丁零零一阵车铃响,大家便知道老詹来了。老詹传教时,小赵并不搭腔,守着脚踏车栽嘴。有时小赵在车尾巴上绑一架子,架子上驮几捆葱,老詹传教时。他在村里卖葱,老詹也不管他。碰面多了,老詹传教杨百顺没有在意,但他爱琢磨小赵卖葱。小赵栽嘴或卖葱时,杨百顺也端详那脚踏车。一次大胆上去,抚了抚那车的羊角把,对小赵说:“这玩意,不是好耍的。跑起来比马都快,换个生手,非弄个倒栽葱不可。”
杨百顺与小赵说脚踏车,并不是为了脚踏车,而是对小赵和师傅的松散关系,有些不解。师傅传教,徒弟不帮师傅打下手,却去卖葱,这叫啥事呢?相比之下,当时杨百顺和师傅、师母的关系,就显得太箍人了,别说当着师傅另搞一套,就是跟师傅搞的是同一套,单说杀猪,三根肠子,还得等着师母分配,杀一天猪,连个住处都没有。便想由脚踏车攀谈开,问一问小赵、师傅和主的关系,这关系小赵又是如何调理的。谁知小赵并不与他攀谈,将他的手从脚踏车上推开,带搭不理地说:“汗手,别污了电光。”
师傅老曾认为一个杀猪的和一个传教的可以平起平坐,但到了徒弟这里,就显出高低之分了。以后双方再碰面,杨百顺也赌气不理小赵。
杨百顺那次杀老马未遂之后,并未再回杨家庄。虽然手上没有杀人,但在杨百顺心里,已经将老马杀过一遍。不但杀过老马,连同老马的同谋——卖豆腐的老杨、司炉杨百利,在心里也一并杀了。杀人之地,是不能再回去了。这和头一回离家出走不一样。头一回出走还有些赌气,这回心里是彻底凉了。但出走容易,接着往何处去,杨百顺比上一回出走还为难。在延津,几经波折,杨百顺已想不起可投奔之人。虽然只得罪了几个人,但好像把全延津都得罪了;虽然与几个人不对付,但好像跟全延津都不对付,要想找到出路,看来得离开延津。与来喜分手的第二天,杨百顺冒着漫天大雪,来到延津渡口,想从这里渡过黄河,到开封去打零工。可开封他从前没去过,到开封之后,从何处入手能立住脚,还不得而知;只是觉得那里地方大,人多,肯定门路就多,比乡下好存身。来到延津渡口,因为雪大,摆渡的老叶已撑船回家了。欲往回走,突然想起自己已无家可归,便信步走到在渡口开饭铺的老阮家避雪。掀开半条铺盖截成的门帘,进了饭铺,看到已有三个客人在地上向火。其中一个是蒋家庄染坊的管家老顾,另外两个是染坊的学徒。杨百顺不认识老顾,但其中一个徒弟叫小宋,是杨百顺在老汪私塾的同学,两人便相认了。老顾长个方头,年前带着两个徒弟去汲县收货。所谓货,也就是些布匹和纺线,运回蒋家庄染坊去染。从汲县回来,遇到风雪,蒋家庄在黄河对岸,过不了河,也来老阮的饭铺避雪。大家向了一会儿火,老顾看杨百顺脸生,没理杨百顺,杨百顺也没敢跟老顾搭讪。小宋见管家老顾不搭理杨百顺,也没敢跟杨百顺多说话。一个上午,都是他们三人在说染坊的事,杨百顺在听。说着听着,大家共同盼着雪停。谁知雪越下越大,到了半下午,天就黑了。几个人只好歇宿到老阮的饭铺里。夜里杨百顺和小宋睡到一起,两人才悄声说起各自的近况。小宋自老汪私塾分别之后,一直在蒋家庄染坊染布,没换过地方。
小宋说:“染布就染布吧,换生不如守熟。”
杨百顺就对小宋有些羡慕,干一件事,能在一个地方待牢。小宋问起杨百顺,杨百顺长叹一声,从“延津新学”讲起,到跟老曾学杀猪,到哥哥结婚,到如今投靠无门,欲渡黄河去开封谋个差事,两年来倒换了几个窝,一次也没守熟。没守熟并不是自己不想守熟,而是事情总出岔子。如今开封又不熟,心里没底。枝枝叶叶,来龙去脉,给小宋讲了。不讲还好些,一讲又心烦起来。小宋到底是同学,听完杨百顺的话,拍了一下手:“巧了,掌柜家染坊正缺一个烧火的,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杨百顺心中一喜:“我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里还提得上愿意不愿意?能在近边烧火,总比去脸生面不熟的开封强。”
小宋:“这你就说对了,大地方的人都欺生。”
又说:“那我明天跟老顾说说,看他要不要你。”
杨百顺:“我看老顾脸沉,怕是不好通融。”
又说:“能去最好,你也有个伴。”
说完又觉得不妥,忙又说:“我不是说你得有伴,是我需要跟一个人。这两年混下来,我觉得我一个人混不成。”
小宋倒安慰他:“还有几十年呢,也不能这么说。”
第二天早起。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小宋果真给管家老顾说了杨百顺这个人,这两年的风风雨雨,眼下投国无门,求老顾收下他,让他烧火。老顾听后,别的没说啥,只是说:“他两年换了不少地方,到哪儿都跟人闹别扭,怕不是个老实人吧?”
又说:“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咱家掌柜的你也知道,不怕人笨,就怕人不老实,到时候他闯了祸,我可吃罪不起。”
但等老顾走出饭铺,发现昨天堆在饭铺外棚子里的几十包布匹和纺线,已被杨百顺一个人一包一包扛到了渡口。原来他们睡觉时,杨百顺五更就起床了,替他们扛包。经过两年的风风雨雨,杨百顺也跟从前不一样了。一包布匹和纺线,足有百十斤重。摆渡的老叶这时也撑船过来了,杨百顺又将一包一包的货。撅着屁股往船上扛。雪地里,扛出一身汗,热气从头上冒出来,周身像蒸笼一样。小宋指着远处的杨百顺对老顾说:“看。”
老顾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看啥?他不扛包,说明他老实;他一扛包,证明我没看错,这孩子有心眼,我不敢要。”
待走到船边,杨百顺已将货扛完。半截棉袄都被汗打湿了。老顾三人上船,如果这时杨百顺跟老顾搭讪,杨百顺的大包就白扛了,但杨百顺见到老顾之后,并无表功的意思,看老顾没收留他的意思,也没说啥。本来可以跟他们同乘一条船,到黄河对面,现在也不乘了,跳下船,向小宋招手。他这一跳船,一招手。老顾心动了,觉得他是个憨厚孩子,便向他招手:“小子,上来吧,去染坊让俺家掌柜看一看,他收你,是你的福气,不收你,你也埋怨不着我。”
杨百顺又跳上船,几个人渡过黄河,一同去了蒋家庄。
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叫“鸿源泰”,支着八口大染锅,皆一丈见圆,日夜用劈柴烧着。锅里的颜色分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种。一匹白布或一挂白线扔到黑锅里,煮上两个时辰,捞出来,就成了皂布或黑线;一匹白布或一挂白线扔到其他染锅里。煮上两个时辰,捞出来,成了红布、橙布、黄布、绿布、青布、蓝布或紫布,红线、橙线、黄线、绿线、青线、蓝线或紫线。延津方圆百里,就两个染坊,蒋家庄老蒋家是其中之一。一个染坊,雇了十来个伙计。老蒋五十多岁,早年是个茶商,来往于延津和江浙一带,碰到合适的茬口,也去其他省份卖茶。后来年纪大了,跑不动了,用贩茶赚的钱,开了个染坊。老蒋干瘦,长个鹰钩鼻子,年轻时贩茶爱说话,从延津到江浙的茶商,都知道有个爱说话的鹰钩鼻老蒋。但老蒋过了五十岁之后,突然不爱说话了。说话像抽烟一样,不是说戒就戒的,十个有八个做不到,但老蒋说戒就戒,而且戒得有些大发,一天也不说一句话,遇事爱想,一下又让人不习惯。譬如在染坊,一句平常话,他得想半天,虽然想了半天,放到嘴里说出来,还是一句平常话。别人认为是平常话,但老蒋经过了想,认为这话就不平常了,如果你还按平常话去办,老蒋就急了。杨百顺到蒋家之后,老蒋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想。小宋在旁边帮杨百顺说话:“掌柜的,也就烧个火,他是个老实孩子。”
老蒋又盯小宋看,接着低头想,想了半天,也没说什么,挥挥手,让老顾把杨百顺留下。
但杨百顺留下之后,管家老顾并没让杨百顺烧火,而是把过去挑水的老艾调过去烧火,让杨百顺顶老艾挑水的位置。在染坊,挑水不算个手艺。但杨百顺想,烧火也不算手艺,初来乍到,能挑上水就不错了。挑了十天水,杨百顺才知道挑水的厉害。因这个挑水不是伙房的挑水,而是染坊的挑水。老蒋家有八口大染锅,相应就有八个砖砌的大水池,因布、线染过要漂,漂过才能搭在杠子上晾干。八个池子皆两丈见方,漂布的水三天一换,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个大池子轮流倒腾,每天需六百多挑水。水井倒也不远,就在院外槐树下,但将六百多挑水用辘轳从深井里摇出来,再挑过去,就需些气力和时辰。杨百顺每天鸡叫起床,夜里三星出来收工,但三天有两天,池子里的水还是倒换不及。这时就觉得挑水不如烧火。这时才知道管家老顾的厉害,收是收了他,但要给他个下马威。漂布的水换不及,会使整个染坊窝工。还没等管家老顾说他,掌柜老蒋就急了。掌柜老蒋急起来倒不骂人,也不打人,而是看到哪个池子里的水颜色深了,就盯着哪个池子看,然后把杨百顺叫过来,又盯着杨百顺看。杨百顺自上了工,老蒋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遇到事情就是个看。看后也不说话,低下头自个儿想。一个人在你眼前想你,比挨打受骂还叫人心里发毛。杨百顺慌忙挑起水桶,再到井上摇水。这时想起过去跟师傅老曾的杀猪时光,虽然受了些委屈,但跟现在挑水比,还是轻闲许多。有时师徒两人走着走着,还在大柳树下歇脚,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但老曾管吃不管住,每天还要跑三十里,染坊倒是有住的地方。但一个月过去,杨百顺挑水就上了路。上路不是说要多挑水,而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黑八个池子,换水也有学问。三个颜色浅的池子,橙、黄、蓝,水要三天一换,不能偷懒;其余五个颜色深的池子,五天一换也显不出来。过去八个池子皆三天一换,故忙不过来,耽误了橙、黄、蓝三个池子;现在摸着了门道,换起水来就游刃有余。老蒋看着池子也不想了,杨百顺也比以前轻松许多。
转眼冬去春来。在蒋家待的时间长了,杨百顺对染坊十几个人全熟了。不熟觉得染坊就是个染坊,熟了之后才知道,一个染坊不光是染布,染布之外,还有许多事情。十三个伙计,分五个来路,五个是延津人,三个是开封人,两个是山东人,一个内蒙人,还有两个南方浙江人,是过去老蒋贩茶时认识的。十三个人在一起,又来路不同。相互之间有说得着的,有说不着的,以说得着说不着论,分六个团伙。杨百顺一开始认为同一个来路的会是一伙,但时间长了发现,同来的往往有隔阂,过去相互不认识的,处着处着倒能成为朋友。如杨百顺的同学小宋是延津人,他就跟其他几个延津人合不来,和一个内蒙人搅在一起。内蒙人叫塔拉思汗,是个大胖子,右耳朵上扎了个耳朵眼,吊着一小盏琉璃灯笼,人叫他“老塔”。这个老塔心眼倒不坏,但欺生。杨百顺刚来时,挑水不入路,掌柜老蒋也就是个看和想,他却用眼睛剜杨百顺,嘴里还用蒙语嘟囔着什么。杨百顺虽然听不懂蒙语,但知道不是好话。杨百顺与他合不来,久而久之,捎带和同学小宋的关系也疏远了。还有,管家老顾对掌柜老蒋也不是真心。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虽然年龄大小差不多,但按照辈分,老顾是老蒋的远房姨父。但老蒋在老顾是一个样子,老蒋不在老顾又是一个样子。老蒋不在时,伙计们浪费染料,浪费劈柴,偷吃东西,或偷奸耍滑,老顾皆不管。该管的他不管,不该管的,如伙计们之间传闲话,他又喜欢掺和。别人传闲话也就是个闲话,他在传话的过程中,爱把一件事说成八件事。大家表面上把他当作管家,背地里无一个人不恨他。看着大家在一起染布,一起吃饭,其实各人揣着各人的心思。更有甚者,掌柜老蒋有两个老婆,大老婆五十多岁,小老婆二十多岁。杨百顺听小宋说,大伙计顺利,那个山东人,麻秆腿,自称武二郎者,跟二十多岁的小师母还有一腿。这哪里是武二郎?分明是西门庆。这事情全染坊的人都知道,唯有掌柜老蒋不知道。杨百顺听后,既替老蒋着急,又有些不解,老蒋天天在那里想事,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呢?又听说老蒋年轻时爱说话,五十岁突然不爱说话,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定有原委藏身其中。这些年杨百顺经历过许多事,知道每个事中皆有原委,每个原委之中,又拐着好几道弯。老蒋不爱说话,原委又藏在哪一层哪一道弯呢?一个染坊。千头万绪,让杨百顺替蒋家和老蒋想得脑仁疼。过去跟老曾杀猪,加上师娘,共三个人,杨百顺已觉得关系复杂,换了个染坊,本想清静,谁知更不得清静。但正是因为经过许多事,杨百顺长了心眼。最大的心眼是,他不招惹是非。染坊虽然人多事杂,杨百顺牢记一条,跟哪一个人都不远不近,包括同学小宋,也无来时说的“做伴”和亲密。杨百顺自成一派,希冀保住自己挑水的位置,再走一步看一步,将来能学上染布。
但到了这年秋天,杨百顺的饭碗还是没有保住。饭碗丢了不是因为得罪了老蒋,或是跟哪一个人产生了是非,而是因为一只猴子。掌柜老蒋看、想之余,有两大嗜好。一是不喜欢白天,喜欢夜晚。染坊白天在煮布煮线,他大都在睡觉;晚上染坊开始晾布晾线,他从卧房走了出来。染坊白天不晾布晾线,白天有日头,怕把布、线晒花了,晾布晾线都在晚上,这时八个大水池四周点起十六盏牛油灯,灯芯像草绳一样粗,“突突”冒着黑烟。布和线沾上水都死重,伙计们光着膀子,从池子两边往晾杠上拽布拉线。一个晚上要晾几百匹布,几百捆线,青一匹,红一匹,蓝一匹,紫一匹;青一捆,红一捆,蓝一捆,紫一捆。伙计们吭唷吭唷,一个时辰下来,就通身流汗。手里有共同的活儿在干,大家倒把闲时的闲话和不对付给忘记了。老蒋走过来,也不说话,就是个看。这时的看和平时的看又有不同。平时的看有具体对象,或是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这个人把这件事办错了,他盯着人看。现在众人在劳作,是一个场面,故他不盯具体的人,盯的是一个整体,一个场面,然后低下头自己想。或众人从水池里拽布拉线,他在水池边背着手走来走去,边走还想。这时明显是把热闹的场面给忘记了,只是把热闹的场面当作一个背景,想的已经是与场面无关的事。一天到晚在想,到底想个啥呢?杨百顺又不得而知。老蒋的第二个嗜好,是不喜欢跟人交往,却喜欢养猴子。这一点倒对杨百顺的脾气,杨百顺也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不过同是不喜欢,两人又有不同。杨百顺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是吃过人的亏,对人有些发怵;老蒋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能看出干脆是厌烦人,才喜欢猴子。老蒋养了一只猴子,名字叫金锁。杨百顺刚来姜家时,只顾挑水,眼睛顾不上四周,半个月下来,活计终于熟络了,才发现染坊院内枣树下,一直蹲着一只猴子。这枣树是棵老枣树,根上开裂了,但枝上仍下力,一树的枣结得密,压弯了枝头。杨百顺听说,这只猴子,已经跟老蒋待了八年,跟老蒋跟的,性子也像老蒋,白天一直在树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眼睛才开始活泛,腿脚也开始活泛,一下蹿到墙头上,抢人的草帽戴,叽叽叫着,向人招手。有时还蹿到枣树上,将身子吊在树枝上晃,能晃下一地大枣。阴历七月,枣还青着呢。如果换成人这么胡闹,老蒋马上会急,盯着人看;现在是猴子,他倒摇头笑了,还弯腰到地上捡青枣吃。这年延津雨水大,一入秋,遍地是老鼠。染坊最怕老鼠,老鼠爱嚼线和布,还爱偷吃染料。管家老顾到集上买了几十包老鼠药,分撒到染坊的房顶屋下。几天下来,毒死五六十只老鼠。但老蒋的猴子金锁一时调皮,中午时分大家也没在意,金锁把仓房屋顶的一包老鼠药当成了红糖,尝一尝味道也甜,吃了下去,当天夜里就被毒死了。老顾知道闯了大祸。老蒋盯着死去的金锁看,又盯着老顾看,然后低下头想。老顾被看想得筛了糠,这时不敢论亲戚,论着主仆说:“掌柜的,我赔你一只吧。”
老蒋又盯老顾看,又想。想了半天,说了一句话:“它已经死了,怎么赔?再赔就是别的猴子了。”
接着不理老顾。自己又到集上买了一只猴子,取名银锁。老蒋买这个银锁,是从五只猴子中挑出来的。其他四只猴子,都是银锁的兄弟姐妹。看到银锁容貌忠厚,不似金锁那么调皮,才选中了它。金锁就是因为调皮,才吃了老鼠药。但买回来发现,这只猴子貌似忠厚,性子却很躁。也许是刚离开兄弟姐妹,换了一个新地方,白天黑夜嘴里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向人比划说着什么。如果猴子只是夜里闹。老蒋不怕,白天也闹,让老蒋睡觉不安心,老蒋觉得有必要熬熬它的性子。熬它的性子也很简单,老蒋像对人一样,不打它,也不骂它,自己也不睡了,就坐在它的对面看它,然后低下头想。果然这猴像人一样,不知老蒋的路数,一下被老蒋看毛了,也想毛了。杨百顺白天挑着水,一趟趟走来过去,看老蒋在枣树下看想猴子,不禁笑了。果然看想治百病,十天之后,银锁就被老蒋看想成了金锁,白天开始在枣树下打瞌睡栽嘴。到了晚上才活泛。但老蒋没有大意,喂熟一只猴子,得一年光景,又怕它再吃老鼠药,所以白天晚上,一直用一根铁链子锁着它,拴到枣树上。过去金锁在的时候,杨百顺初来乍到,对染坊不熟,没敢招惹金锁。金锁换成了银锁,与银锁比,杨百顺成了染坊的老人儿,银锁成了初来乍到。看到银锁,杨百顺就像看到初来乍到的自己,对银锁倒感到亲切。挑水挑上两个时辰,到枣树下歇息的时候,他开始凑上去摸银锁的头。如果是白天,银锁正在打瞌睡,睁开眼睛翻杨百顺一眼,又昏沉睡去;如果是晚上,银锁精神了,杨百顺摸它的头,它也用手摸杨百顺的头,二者对视一笑。这时杨百顺觉得一个银锁,倒是自己在染坊的知己。与它结成一伙,倒不会招惹是非。当然杨百顺招惹银锁,都是趁掌柜老蒋不在的时候。老蒋在,杨百顺挑着水从枣树下穿过,目不斜视,好像跟银锁不认识;老蒋不在的时候,他才放下水桶,上去跟银锁打招呼。自银锁来了之后,杨百顺感到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人在担着水,心里一直想着银锁。
这年阴历八月初五,天上又下了一场暴雨。第二天雨停了。但雨后初晴,天气闷热。杨百顺挑了一上午水,身上的褂子裤子全湿透了。吃过午饭再挑,挑到半下午,全身又湿透了,便停下来就着水桶喝水。喝完水,发现掌柜老蒋还在屋里睡觉,便蹑手蹑脚来到枣树下。银锁仍在树上拴着,也低头栽嘴,睡出一头汗。杨百顺轻轻拍它的头,让它醒来。过去白天与银锁打招呼,银锁睁开眼看杨百顺一眼,又低头睡去;今天杨百顺将他拍醒,它愣了愣神,没有接着睡,而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了指远处的水桶,杨百顺便知道它渴了。杨百顺提过半桶水来,银锁扒着桶沿咕咚咕咚喝了好一阵。喝完擦擦嘴,又用爪子给杨百顺擦汗。杨百顺问它:“热吧?”
银锁没有听懂,愣在那里。杨百顺指指枣树上的枣:“想不想吃枣呀?”
这时枣已经红了,在绿叶中映着。银锁看到枣,听懂了杨百顺的话,点点头。杨百顺弯腰就要上树:“等着,我给你够俩去。”
银锁点点头。突然又扒杨百顺的肩,指指自己,又指指枣树,嘴里叽叽叫着。杨百顺听懂了,它是想自己上树够枣吃。杨百顺也是一时大意,真把银锁当成了好朋友,也忘记猴不比狗,一年时间才能喂熟它。看着老蒋不在,便自做主张将树上的铁链子解开了。他哪里知道,银锁并不是他想的银锁,待铁链子一解开,银锁就凶相毕露,原来多少天的变成金锁都是装的,它没有上树够枣,而是伸手给了杨百顺一巴掌。杨百顺没有防备。一屁股蹾到地上。手一摸脸,五道大血印子。杨百顺回过神来,扑上去要抓银锁,银锁拖着铁链子。早已蹿上枣树,跳上房顶。待杨百顺爬上房顶,银锁早已由房顶跳到墙头,在几个院落间飞檐走壁,越过院墙,向村外跑去。等杨百顺追到村头,村外是茂密的高粱地,银锁早已经蹿进高粱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找不到银锁,杨百顺也没敢再回老蒋家。不回老蒋家不是怕自己放跑了银锁要赔猴子,他估计老蒋不会让他赔猴子,既不会打他,也不会骂他,仍会像当初自己挑水不及,或银锁刚来时熬银锁的性子一样,面对面看他,然后低下头想。一想到这看想,杨百顺便怕起来。上回金锁被毒死时,老蒋看老顾和想老顾,老顾事后病了三天。何况杨百顺又与老顾不同,不同不是说老顾是个管家,杨百顺只是个徒弟,而是两只猴子一死一逃,缘故不同。金锁死是误吃了老鼠药,老顾只负连带责任,而银锁是杨百顺亲手放跑的,责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挨打受骂赔猴子他倒不怕,想起被老蒋当面想的场面,他不寒而栗。猴子接二连三地出岔子,还不知老蒋要想多长时间呢。上回老顾有连带责任就被老蒋想病了,自己亲手放跑猴子,非让老蒋想死不可。把人想死本是戏文里说的话。说的是男女之间见不了面,谁知一个老蒋,能把人当面想死。为了不让人想死,杨百顺再一次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一个人顺着大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自到老蒋的染坊,一转眼大半年过去,现在突然不辞而别,倒对染坊有些留恋和伤感。当初自己能到老蒋的染坊来,还多亏同学小宋帮忙,虽然后来跟小宋疏远了,现在自己突然跑了,小宋肯定会跟着吃挂落,不知是老顾骂他,还是老蒋想他,又感到有些对不住小宋。接着又怪自己,不但人看不清楚,连个猴子都看不清楚,正因为把银锁当成了知己,才落得个如此下场,真是深渊有底,猴心难测啊。走着想着,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杨百顺就再次碰到了天主教牧师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赵。
八月初五这天,小赵用“菲利普”牌脚踏车载着老詹到距县城八十里的魏家庄去传教。魏家庄在延津的最北边,属偏远村落,但老詹并没有放过。去的时候倒顺利,到魏家庄传教也很顺利,老詹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虽然说了半天,魏家庄还是无人信主,但老詹已经习惯了。小赵倒在魏家庄卖了五捆葱。下午回县城的时候,起初也很顺利,两人还边走边聊天,说今年雨水偏大,说不定秋季又要遭灾。小赵说涝就涝吧,栽葱不怕涝。老詹说这都是延津人几十年不服教化,让主发了怒。说着走着,到了五十里铺。五十里铺有一个大上坡,小赵用力蹬脚踏车,咔嚓一声,脚踏车突然断了前轴,把老詹和小赵摔了个嘴啃泥。这辆“菲利普”脚踏车已用了三十多年,出些毛病也属正常,如果是轮胎爆了,或是链子断了,老詹和小赵都会修理,随身带着皮垫、胶、铁丝、锤子和气筒子呢。轴断了,只能回到县城换轴。轴一断,脚踏车不但无法骑了,也无法推了,五十里铺离县城还有五十里,小赵只好扛上脚踏车,老詹步行,师徒两个往县城赶。天气闷热,走了十里路,小赵已累得通身流汗。比小赵还累的是老詹,毕竟快七十的人了,走着走着不但累,还困,牵着小赵的衣襟,一边走一边栽嘴,一栽嘴脚步就趔趄,比平常又多走出一半的冤枉路。这时两人不聊天了。又往前走了十里,小赵负着重物还能走,老詹一屁股坐到路边,再走不动了。这时从岔路口急急忙忙走来杨百顺。杨百顺一方面担心老蒋发现猴子和杨百顺丢了之后,会派人从后边追他追猴,另一方面天快黑了,担心野地里有狼,便有些慌不择路和只顾赶路。本来他以前见过老詹和小赵,还摸过小赵的脚踏车,但现在对他们视而不见。倒是小赵喘着气在路边喊他:“那谁,你站住!”
杨百顺吓了一跳,以为是老蒋派人在堵他。僵在路中间。等认出是老詹和小赵,才回过神来。小赵:“慌里慌张,你做啥哩?”
杨百顺一方面还在慌神,另一方面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啥,说话便有些结巴:“不做啥。”
小赵盯他看半天:“既然不做啥,给你个差事你干不干?”
杨百顺:“啥?”
小赵指着瘫到地上的老詹:“把老头背到县城,给你五十钱。”
原来跟染坊和猴无关,杨百顺才放下心来。接着看地上的老詹,开始在心里盘算。一方面自己正不知干啥,也无处可投;另一方面背一人到县城,能挣五十钱,一个烧饼五个钱,五十钱能买十个烧饼。自己的包袱细软,都落在了老蒋的染坊,正身无分文,何况三人同行,不担心夜里会碰上狼,左右想过,觉得还划算,于是点了点头。
但等背起老詹,杨百顺又觉得上了当。老詹虽然快七十了,但他个头高,一米九左右;个高,分量就重,一个老头,竟快二百斤了。杨百顺背着他走了一里路,通身就出了汗。原来这五十钱也不是好挣的。好在自己在老蒋家挑过大半年水,把肩膀练了出来,于是走三里一歇,走三里一歇,三人结伴往县城赶。有人背着不用走路,老詹渐渐又精神了。一精神想起自己的职业,便在杨百顺背上与杨百顺拉话:“那谁,你叫个啥?”
杨百顺:“杨百顺。”
老詹:“哪村的?”
杨百顺:“杨家庄。”
老詹:“好像见过你。”
杨百顺:“我过去杀过猪,师傅叫老曾。”
老詹恍然大悟:“老曾我认识。老曾呢?”
杨百顺:“我现在不杀猪了,学染布。”
老詹也没追究其中的原委,开始切入正题:“晓得我吗?”
杨百顺:“全县人都晓得,你让人信主。”
老詹大感欣慰,几十年的教没有自传。又用手拍杨百顺的肩:“你想信主吗?”
老詹这话问人问过千万遍。千万遍的回答都是:“不想。”久而久之,老詹见人只是这么一问,往往不等别人回答,他已经提前自问自答:“你想信主吗,不想吧?”但令老詹没想到的是,杨百顺脱口而出:“想。”
杨百顺说完没有什么,老詹倒大吃一惊,好像不是他问杨百顺,而是杨百顺在问他。他不禁反问:“为啥?”
杨百顺:“我原来杀猪时,听你说过,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前两件事我不糊涂,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后一个往哪儿去,这几年愁死我了。”
老詹拍了一下大腿:“主想引导众生的,主要就是这个;前两个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倒还在其次。”
杨百顺:“我信了主,你能给我找个事由吗?”
老詹这时才明白,两人话说得一样,意思不一样,老詹愣在那里:“你不是在染坊吗?为啥还找事由呢?”
杨百顺绕过染坊,指了指身边的小赵:“我想像他一样,信了主,每天骑车,卖葱。”
他一说这话,老詹还没反应过来,小赵立马急了。小赵急并不是说杨百顺要抢他的饭碗,而是他竟用信主,来哄骗老詹;用信主,来哄骗事由。但他不说这个,指着杨百顺的脸,冷笑一声:“他信啥呀,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没说;看他脸上的血道子,不是跟人打架了,或杀了人,从哪儿逃出来的吧?”
杨百顺争辩:“你胡说,我没跟人打架,也没杀人,就是不想染布。路上碰到一兔子,想抓兔子,被兔子蹬的。”
老詹趴在杨百顺背上,吭吭着鼻子,从侧面看了看杨百顺的脸。看后,觉得也不像杀人的痕迹。老詹在延津待了四十多年,七十岁了,只发展了八个信徒,近些年没碰到一个合适的,现在路途中无意中遇到一个,虽然两人话同意不同,但回答信主那么干脆,四十多年还属少见,就冲这一点,是个可塑的坯子也料不定,正是因为话同意不同,主才引导大家呢,便有意把杨百顺发展成延津信主的第九人。但他说:“咱先不说事由,你要信主,能让我给你改个名字吗?”
这倒是杨百顺没有想到的。杨百顺:“改成啥呢?”
老詹想了想:“你姓杨,就叫杨摩西吧,这可是个好名字。”
老詹想把杨百顺的名字改成杨摩西,也是图个吉利,想借这个名字,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一样,能把深渊中的延津人,带出苦海,想在自己人生的最后阶段,把天主教在延津发扬光大。杨百顺没觉得“杨摩西”这个名字好听,但改了名字,或许就有了事由;找着事由就叫杨摩西,找不着事由,自己再把名字改回来;改不改的,不过一个名字,自己从来不叫,都是别人在叫;过去叫杨百顺,倒百事不顺,便干脆利落地说:“改名我倒不怕,那个杨百顺,我已经当够了。”
虽然两人初衷不一样,但杨百顺这话,倒跟老詹的意思八九不离十。老詹大为欣慰,吭吭着鼻子:“阿门,就冲这句话,要割断自己,你已经接近主了。从现在起,你就叫杨摩西吧。”
暮色中,小赵噘着嘴,老詹和杨摩西聊着天,三人一块往县城赶去。
十
杨摩西信主之后,并没有像小赵那样骑脚踏车、卖葱,另外去了延津县城北街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这事由倒是牧师老詹给找的。但破竹子不对杨摩西的心思。不对心思不是杨摩西跟竹子有仇,或那边有小赵骑脚踏车卖葱比着,这山望着那山高,而是做了老詹的徒弟之后,发现师傅老詹,和过去杀猪时见过的老詹,好像是两个人。过去他对做老詹的徒弟很羡慕,一个小赵,整天骑着脚踏车,师傅传教,他可以卖葱;觉得他们师徒关系松散,有些向往。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知道他们关系不是松散,而是太松散了;或者说,小赵根本不是老詹的徒弟,只是老詹雇的一个脚力。小赵既不信主,平时又不跟老詹在一起,他平时就是跟他爹卖葱。老詹下乡传教时,自己骑不动脚踏车,才雇小赵骑车。骑一天车二百钱,一把一结,与小赵卖葱的收入差不多,小赵才帮他骑车。老詹在村里传教时,小赵可以捎带卖葱,跟信不信主倒没关系。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关系松散,杨摩西做了老詹的徒弟,想骑车卖葱,才有空子可钻,才好顶小赵的窝子。但杨摩西新来乍到,不会骑脚踏车,无顶窝的本事,也就谈不上顶窝了。不会骑脚踏车可以学,当初小赵骑脚踏车还是老詹教的。但当初老詹六十来岁,还不算老,有这工夫。为教小赵骑车,整整花了一个月工夫,车被摔伤好几处,现在七十岁了,光阴过一天少一天,急着传教,手里只有这一辆脚踏车,就无空闲让杨摩西学骑车,每天下乡传教,还得用小赵。传教是在白天,本来夜里也可以学,但这辆“菲利普”脚踏车已骑了三十多年,小心骑着还常出毛病,让人拿去学车,恐怕杨摩西还没学会骑车,车早就成了一堆零件,老詹首先就不赞成杨摩西学骑车。杨摩西倒也不是非要骑车,而是觉得一个外人整天来骑车,正经的徒弟反到外边破竹子,弄得师不师徒不徒的,看着不像。倒是小赵见杨库西动骑车的心思,老詹找他骑车时,他还给老詹摔脸子:“今儿就算了吧,腿疼。你也找找别人。”
老詹反要给小赵赔笑脸:“看在主的份上,没看今年秋季又遭灾了吗?”
当初杨摩西信主是和事由连在一起,才改了名字,现在一切不像原来想的,杨摩西本可以不信主,辞了事由,再把名字改回去,但事情虽然别扭,可离开老詹,再去找别的事由,一下又难了,到延津县城北街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还是老詹托了人情,费了不少周折,才把他弄进去的。杨摩西在县城两眼一摸黑,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出路,也只好暂时边信主,边破竹子。原来他还想着,信主就彻底信主,跟老詹就彻底跟老詹,像和尚尼姑人庙进庵一样,每天念过经吃饭,不用再千别的,图个清闲,没想到老詹像喊丧的罗长礼一样,单靠一个喊丧或传教,养不起一个徒弟。
老詹的教堂自前年被县长小韩拿去,改为学堂之后,县政府一直没还回来。按说县长小韩因为一个爱讲话,饭碗被省长老费砸了,已卷包回了唐山,“延津新学”也解散了,教堂该物归原主。但小韩走后,新来了一个县长叫老史。老史是福建人,和省长老费是同乡。小韩被撤之后,延津县长由谁来当,本该由新乡的专员老耿做主,但因为小韩是被省长老费撤的,遴选接替小韩者,老耿就不敢自专,便请示了省长老费。老费倒也举贤不避亲,就推荐了他的同乡老史。老史过去在老费身边当科长。老费撤小韩时严肃,推荐老史时也严肃。正因为两面都严肃,倒让老耿佩服他,人家该当省长。老史到延津上任之后,与小韩大为不同,不爱讲话,不办学堂,性格与省长老费相像,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虽然他自己不爱说话,却喜欢听别人说话,这是他和省长老费的区别。但他不喜欢听人在日子里说,喜欢这个人扮成另一个人,在舞台的戏文里说。一台戏演下来两三个钟头,两三个钟头人呜里哇啦都在说;说不过瘾,还唱。老史来延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延津引进了一个戏班子。过去延津人饭还吃不饱,听的都是过路戏,自己养不起戏班子,或者戏班子在延津待着,养不活自己。老史来了,由县财政出钱,养了一个戏班子。县财政本也拮据,老史到任之后,见财政亏空,不声不响,先在全县的商号明察暗访。明察没察出什么,暗访半个月,访出三家商号,盐商老焦,木材商老沈,烟馆老邝,或不法经营,或买空卖空,或偷漏税金,老史二话没说,将老焦、老沈和老邝下了大狱,三人家产充了公,县财政一下由瘦子变成了胖子。全县百姓看到老史下车伊始,就惩治不法商人,倒都拍手称快。延津的商风,也因此大为好转。老史接着便请大家看戏。延津本属河南,大家爱听的戏是河南梆子。但老史是福建人,不爱听河南梆子。大家以为他该听闽剧,可他又不喜欢闽剧,还是他年轻时在苏州上学堂时,偶尔喜欢上当地一个剧种叫“锡剧”,于是千里迢迢,从江苏引进来一个锡剧班子。有了戏班子,就得有个剧场,老史便把过去的“延津新学”,改装成一个戏院。锡剧刚开始上演的时候,听者就老史和他的身边人咿咿呀呀的唱腔,延津人听着像猫叫,三百人的教堂,显得空空荡荡。但老史天天来戏院听。久而久之,延津人也跟着老史听出些门道,咿咿呀呀的锡剧,倒比河南梆子要细致许多。所以直到现在,河南的腹地延津,却流行外省的锡剧,源头就在这里。老史爱听戏不同于小韩爱讲话和爱办学,这里不涉及救国救民,顶多跟当年的另一位县长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一种个人嗜好,所以从省长老费到专员老耿,大家倒相安无事。当初小韩把老詹赶出教堂的时候,老詹在县城西关寻到一座破庙。当作临时的教堂。破庙已被和尚丢弃多年。好在老詹懂建筑,又手脚勤快,修缮一番,下雨倒也不漏。小韩倒台的时候,老詹高兴过一阵子,以为教堂马上要还给自己,谁知来了个老史,又要在里面唱戏。老詹去找老史,说明来龙去脉,让他还回教堂。老史倒很温和,笑着说:“物归原主,天经地义。可这个教堂,我是从小韩手上接的,我的原主是小韩。你要教堂我不管,但你不该找我,该去找小韩。”
可小韩已经不是县长,回了唐山,找他还有啥用?老詹急了,说政府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对教会强取豪夺。老史笑眯眯止住他。突然换成正色:“詹先生,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小韩干的是对的。嘛叫强取豪夺?这里是中国的土地,你来之前,这里并没有教堂。如果说有强取豪夺,恰恰是你詹先生;不但夺了我们的土地,还想蛊惑人心。詹先生,有句话我说到头里,传教我不反对,但不能本末倒置,更不能要挟政府。如果井水不犯河水。咱们相安无事;如果你借教会要挟政府,我这个人倒不信邪,就信圣人一句话——‘不语怪力乱神’,不管它是嘛教,有多大势力,绝不能让它胡作非为,我立马在延津取缔它。我这么做,倒与个人无关。纯粹为了一方水土的平安。”
又笑眯眯地说:“詹先生,你是个明白人,传教就好好传教,为嘛非要干政呢?”
老詹哭笑不得,他要的是自己的房子,怎么成了干政?何况,老史占教堂本为唱戏,和“政”也八杆子打不着。老詹这才知道,这个新来的老史,比走了的小韩还难缠。不跟他要教堂,老詹还能在延津传教;再跟他要教堂,怕是连自己也要卷包走人。老史惩治不法商人,老詹也看到了。老詹只好不再提教堂的事,在破庙里继续住下去。老詹传的是天主教,住的却是和尚的破庙,每天出来进去,又让老詹感叹。更让老詹叹息的是,开封天主教会,也一直与他作对。自老詹的叔叔死了之后,开封天主教会的会长换成了老雷,老雷与老詹在教义上有分歧。加上老詹四十年过去,只在延津发展了八个信徒,老雷早想将延津分会取消,合并到其他分会去,还是看老詹七十多岁了,动了恻隐之心,才没有撵老詹走,但给延津天主教会拨的经费,一年少似一年,意思是让它自生自灭。这些经费只够养活老詹一个人,杨摩西信主和改名,老詹只能给他提供一个住处。杨摩西的生计,还得靠杨摩西自个儿解决。过去跟师傅老曾杀猪时,老曾管吃不管住。现在跟了老詹,老詹管住不管吃。过去跟老曾时,见过传教的老詹,当时对他也没在意,谁知一年之后,自己又成了老詹的徒弟。一年也就是转眼的光景,杨摩西想起来却恍若隔世。杨摩西叹息一声,只好去了竹业社。
竹业社的掌柜叫老鲁。老鲁是个破锣嗓子,破锣嗓子说话声音都大,平常一句话,老鲁喊着说。喊着说并不是为了强调这话的重要,而是为了强调这话说过。句句强调,倒分不出个话语高下。老詹推荐杨摩西来破竹子时,老鲁并不愿收杨摩西。不愿收杨摩西不是老鲁对杨摩西有啥看法,而是老鲁问杨摩西话时,杨摩西答错了一句话。头天晚上,老詹已与老鲁说妥,让他的徒弟到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第二天一早,老詹去乡下传教,杨摩西到竹业社上工。老鲁本来对招一个学徒没有在意,但进一个生人,掌柜的总要照例问上两句。老鲁边吸烟,边问杨摩西是哪里人,过去在哪里干过,都干过些啥。老鲁问者无意,杨摩西答者有心。因过去有过染坊老顾招工的经历,一说自己换地方多,容易让人生疑,便长了个心眼,瞒下卖过豆腐与杀过猪两节不说,单拣近处的,说之前在蒋家庄老蒋的染坊干过。因脚手一沾染料起疹子,只好离开染坊。如杨摩西说他过去做过豆腐或杀过猪都无碍,过去换过多少地方也无碍,老鲁不是老顾,恰恰杨摩西说他跟过蒋家庄染坊老蒋,让老鲁生了气。因老鲁办竹业社之前,和蒋家庄的老蒋一样,也是个茶贩子。后来年岁大了,跑不动了,便用贩茶赚的钱,开了个竹业社。他在贩茶时,和鹰钩鼻老蒋认识。那时老蒋还爱说话,说起话来,两人有些不对脾气。两人都是延津人,按说无论到江浙一带贩茶,或是到山西内蒙一带卖茶,本该相互帮衬着,但因为话说不到一起,加上同行是冤家,两人倒走得挺远。最后不贩茶了,一个开了染坊,一个开了竹业社,就证明两人志趣不同。现听说杨摩西跟过老蒋,马上说自己竹业社不缺人。将杨摩西赶了出去,全不知杨摩西因为一只猴子,与老蒋也不敢见面。杨摩西被老鲁赶出去,还不知道自己被赶的原因。杨摩西回到老詹的破庙里,不明不白待了一天。晚上老詹从乡下传教回来,才知老鲁变了卦。老詹撇下杨摩西,又去县城北街竹业社找老鲁,问了半天,才知是老鲁对老蒋的仇气,报到了杨摩西头上。老詹吸着烟说:“老鲁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说:要宽恕你的仇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是他徒弟出卖的。主事先知道,也没有跑。”
但老鲁不是主,对老蒋和杨摩西,一个也不宽恕。但他不说老蒋和杨摩西,说老詹的主:“死到临头了咋还不跑?”
老詹又在主跑与不跑的问题上,给老鲁说了半天。老詹也不是非让杨摩西破竹子,才死缠着老鲁,而是因为延津人皆不信主,无人有事求老詹,都是老詹求人信主。老詹虽在延津熟人多,但不求人办事是熟人,一求人办事人就生了。熟人之中,老詹还数与老鲁好,离开老鲁,一时也给杨摩西找不下别的事由。找不下事由事小,因找不下事由,自己发展第九个信徒的计划再落空了,事情就大了。把主抬出来,见老鲁仍不转意,他突然想起贾家庄的瞎老贾。瞎老贾是老鲁的表哥,会弹三弦,会给人看相算命,当初老汪的私塾解散之后,杨摩西的弟弟杨百利曾投奔过瞎老贾,被瞎老贾赶了出去。老鲁本不喜欢这位表哥,既不喜欢他的三弦,也不喜欢他的算命,说:“一个瞎子,算得过,他咋不算算他自己?”
但牧师老詹去贾家庄传教,却与瞎老贾说得着。老詹喜欢瞎老贾并是不喜欢他的算命,每个人的命运都在上帝手里握着,何用算?但喜欢他弹的三弦。四十多年前,老詹从意大利刚来时,听不懂中国话,也不喜中国的戏曲和乐器;四十多年过去,老詹会说延津话,但对中国的戏曲仍是不喜,唯一个瞎老贾弹的三弦,中了老詹的心怀。老詹去别的村庄布道,布完道就走,在贾家庄布完道,还要去找瞎老贾,听一回他弹的三弦。瞎老贾本来架子很大,不是谁让他弹曲儿,他就弹曲儿,但看老詹是个外国人,也喜欢自己的三弦,有些自得,便给老詹弹上两曲儿。瞎老贾会弹喜曲儿,如《打雁》、《算粮》、《张连卖布》、《刘大嘴娶亲》等;也会弹悲曲,如《李二姐上坟》、《六月雪》、《孟姜女》、《塞上泪》等。听喜曲儿老詹不以为然,听后摇头一笑;听悲歌一曲,听罢李二姐、窦娥、孟姜女、王昭君这些苦人儿的满腹冤屈,往往头垂到胸前,感叹一声:“这曲儿里说的苦,就是主要救的呀。”
又拍着桌子正色说:“这就是主存在的理由!”
接着感叹瞎老贾弹出了主的心。又摇头感叹,一个能懂主的心的人,为啥还不信主呢?便想让瞎老贾信主。没想到瞎老贾说:“既然我都知道他的心了,为啥还信他呢?”
老詹倒愣在那里,只好作罢。老詹与竹业社掌柜老鲁,也认识了三十多年,老鲁贩茶时,老詹就想发展老鲁信主。老鲁说:“忙得过,你要能让主来帮我贩茶,我就信他。”
后来不贩茶了,开了竹业社,老詹又劝他,他改成:“你要能让主来帮我破竹子,我就信他。”
几十年来,与主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虽然老鲁不信主,但看老詹老实憨厚,四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还锲而不舍,天天跑着,又有些佩服他;延津就找不出这么执意的人,不管干啥事,十个有九个半,当时见不着利,就望风跑了;倒与老詹成了朋友。老鲁与人喝酒,谈到老詹,常说:“他要不传教,干些别的,哪怕是贩茶叶,也早发了,用不着住破庙。”
当然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了。老詹见老鲁执意不收杨摩西。知道除了老鲁与染坊的老蒋有隙之外,也是自己和主的面子不够,这时想起贾家庄弹三弦的瞎老贾。瞎老贾既与自己是好朋友,又是老鲁的表兄,老鲁不买自己和主的账,该买瞎老贾的账,便说:“我要说不下这事。就去贾家庄找老贾,让他来给你说。”
老詹以为瞎老贾是老鲁的表哥,比自己和主在老鲁面前有面子,全不知道老鲁讨厌瞎老贾,面子还不如老詹。老詹又说:“当初让你信主,你说主能帮你破竹子,你就信;现在主不能来,派他的信徒来了,你为何不收呢?”
正是因为老鲁讨厌瞎老贾,怕老詹真把他搬来,与自己啰嗦;又觉得老詹后一段话,信主和破竹子之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哭笑不得;为了与瞎老贾和老詹都不啰嗦,便苦笑一下,又收下杨摩西。老詹和主没办成的事,没出面的瞎老贾却办成了。杨摩西也是无意之中,沾了瞎老贾的光。
自此,杨摩西白天在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晚上到老詹的破庙里睡觉。白天破竹子并不难,过去杨摩西杀过猪,动过刀子,二者刀法虽然不同,但都跟刀有关系,很快就悟出了门道。但到了晚上睡觉,出了问题。出了问题不是老詹的破庙睡不得觉,老詹的破庙四处透风,伏天不热,正好歇息。而是杨摩西破完一天竹子回来,老詹从乡下传教也正好回来,又要用晚上的时间给杨摩西讲经。别人学门手艺只有一个师傅,杨摩西为了找一个事由,一个人被劈成了两半,白天一个师傅,晚上一个师傅。白天在竹业社破了一天竹子,身子已很乏,晚上再听老詹讲经,容易打瞌睡。听了半夜经,早上爬起来再去竹业社,破竹子时也犯困。这时才知道,信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前一个月杨摩西还能坚持,一个月后,就感到一身不能二任。杨摩西自生下来,没这么缺过觉。晚上听经打瞌睡老詹倒有耐心,等他醒来再接着讲;白天破竹子打瞌睡,掌柜老鲁就急了。因为一打瞌睡,竹子就破残了。破残一根竹子老鲁倒不怎么心疼,但因为破残竹子,耽误了老鲁别的好事,老鲁就急了。老鲁虽然不喜欢瞎老贾的三弦,但喜欢高门大嗓的晋剧。老鲁本是延津人,按说喜欢戏,也该喜欢河南梆子,但他和新任县长老史一样,不喜欢河南梆子,喜欢外地戏。老鲁当年去内蒙卖砖茶。常常从山西路过,听些晋剧。一开始他并不喜欢听戏,不但不喜欢河南梆子,也不喜欢晋剧。但听着听着,晋剧唱起来,可着嗓门往外吼,不吼到破锣嗓子,不算唱到兴处。到了兴处,破着嗓子又像钢丝一样,往上拐一个弯和挑一个高。不是破锣嗓子与自己有些相仿,老鲁才喜欢;而是到了兴处,又拐个弯和挑个高,不知撞到了老鲁心里的哪一块,这一块过去没发现,现在发现了,从此落下病根。但他与老史不同的是,老史喜欢外地的锡剧,可以从江苏引进一个戏班子;老鲁喜欢晋剧是白喜欢,一个竹业社的掌柜,养不起一个戏班子。唱晋剧的山西人,从来不到延津来;就是来了,除了老鲁,也没别人听。县长老史天天能看锡剧,心头不憋得慌;老鲁常年看不了晋剧,心里憋过了劲儿,只好在脑子里,走过去听过的戏。如《苏三起解》,如《大祭桩》,如《天波楼》,如《凤仪亭》,还有《杀宫》等。老鲁走戏没有固定时间,兴致来了,马上就走。有时一边在店铺看徒弟们破竹子,一边在脑子里走戏。但他对戏文只想不唱,戏在脑子里走,他随着戏在那里摇头晃脑和挤眉弄眼。知道的,知他脑子里锣鼓喧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神经病。就像杨百利在延津铁冶场看大门时,在脑子里走“喷空”一样。但走戏与“喷空”又有不同,“喷空”讲张致,有影没影的事,自个儿往上生编;走戏不能编,要记住戏里的词,唱戏就讲不能错词。看似凭空编一个“空”难,其实记别人的话也难,或者说,记别人的话更难。加上老鲁已经五十多了,记性大不如从前。有时摇头晃脑、唉声叹气是入了戏。戏走得正酣;有时唉声叹气是想不起词,戏停在了那里,自个儿在生自个儿的气。杨摩西第一次看老鲁在那里走戏,以为他犯了癫痫疯,吓了一跳;后来知道是走戏,笑了。但他只知道老鲁唉声叹气是在走戏。不知道唉声叹气还有分别。有时看着笑着,打了瞌睡,便把竹子破残了。把竹子破残会有岔音,一出岔音。老鲁脑子里的戏就停了,或刚想起的词,又忘了。不管是停戏,或是忘词,老鲁从戏里出来,抄起残竹就摔杨摩西的头。但他不骂杨摩西破坏他走戏,也不骂破残了竹子,操着破锣嗓子喊:“妈拉个逼,看你这败坏人的样子,就像老蒋!”
蒋家庄染坊的老蒋,无意之中也跟着吃了杨摩西的挂落。残竹摔到头上,杨摩西倒一下醒了。醒来之后,环顾四周,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天下午,老詹收到意大利一封来信。四十多年过去,老詹的外婆、父母都相继去世,与他通信的是他妹妹。老詹的妹妹,是世界上唯一崇拜老詹的人。老詹在延津没有亲人,一个叔叔过去在开封,十五年前也死了;叔叔死之前叔侄相见,也是叔叔在教诲他,他只有听的份儿;几十年间,能说心里话的,也就是个妹妹。可妹妹远在意大利,两人说话只能靠通信。老詹与妹妹通信通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间,老詹在写给妹妹的信里,不知都说过些什么,大概是说自己在延津如何传教,延津的教堂如何雄伟,天主教在延津如何从无到有,四十多年过去,已发展到十几万人。因为在老詹的妹妹看来,在中国传教的意大利牧师,从古至今,无出老詹其右者,老詹是詹家的骄傲,也是意大利的骄傲。如果老詹的妹妹知道老詹的真实情况。又会作何感想,就不得而知了。老詹的妹妹这次在信里说,她一个孙子八岁了,昨天刚受洗礼。孙子听说舅姥爷在遥远的中国传教,成绩斐然,对舅姥爷十分佩服。也不知老詹的妹妹,又对她孙子说了什么。过去给老詹写信,就是妹妹一个人;这次在信的末尾,这孙子也用意大利文歪歪扭扭写了几句话:舅姥爷,虽然我没有见过你,但我想起你,就想起了摩西。大概是说摩西领着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老詹领着延津人走出了苦海。老詹自传教以来,还没得过这么高的评价。信读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激动起来,晚上给杨摩西讲经,声音就格外高亢嘹亮。但杨摩西这天在竹业社又挨了老鲁的打,情绪有些低落,老詹刚开始讲经,他就昏昏欲睡。但这天老詹忽略了杨摩西,自顾自地在那里讲,从一主、一信、一洗、一神讲起,一直讲到如何脱去旧人。穿上新人,重在将心志改换一新。这些经过去都分段讲过,像这么一气呵成地讲下来,老詹还是头一回。虽然讲着讲着乱了,或断了,老詹吭吭着鼻子,从头再讲。从天擦黑,一直讲到五更鸡叫。老詹认为这是自己自传教以来,讲经讲得最好的一次。四十多年间,似这样透彻淋漓者。也就三五回。但杨摩西一句也没听全,觉得这是自听经以来,老詹最啰嗦的一晚。经讲罢,老詹还红光满面,杨摩西头一挨枕头,天就亮了。天亮又得赶紧爬起来去竹业社破竹子。待坐到杌子上,头沉得像碾盘。梦中破竹,破一竿残一竿。这天老鲁脑子里又在走戏,而且走的是一部大戏,叫《伍子胥》。伍子胥是个楚国人,一辈子打打杀杀,皆为报仇;为报父仇,逃亡他乡,多年后,率别国的军队灭了自己的故土;哪知在新的国度,又为奸臣所害,被君王杀了;临死之前,伍子胥让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挂在城门楼子上,要看另一个故土灭亡。这戏有些啰嗦,但这天老鲁走戏走得格外地顺。过去不敢走《伍子胥》,走两步一断,走两步一断。但老鲁昨晚上喝了两口酒。夜里睡得踏实,早上起来,头脑格外清醒。一开始走《伍子胥》也是试试,不行就换戏,没想到一试走成了,过去忘词的地方,今天竟接上了,老鲁突然觉得自己青春焕发。但老鲁刚入戏,杨摩西就把竹子破残了。残竹的岔音,就将《伍子胥》打断了。因今日走得顺利,老鲁顾不上跟杨摩西计较,不顾残竹接着往前走。但刚又入戏,残竹的岔音又响了。伍子胥如丧家之犬逃往他乡,还没逃到韶关,杨摩西破残了十一竿竹子。这时老鲁睁开眼睛,顾不上伍子胥,转身去了后院。等他回来。腋下夹着杨摩西的包袱,包袱里装着杨摩西一些衣物零碎。因老詹的破庙里白天没人,老詹要下乡传教,杨摩西怕把包袱丢了,便把自己的细软,寄放在竹业社。老鲁没看残竹,也没看杨摩西,直接将包袱扔到了大街上,然后闭着眼睛用破锣嗓子喊:“那谁,我操你八辈祖宗,还不给我滚!”
杨摩西还在梦中,就丢了饭碗。丢了饭碗的杨摩西,只好背起包袱,去破庙里找老詹。杨摩西认为这次丢饭碗不怪自己,全是老詹昨夜讲经闹的。既然是老詹闹的,就想让老詹再给他找个事由。老鲁那里,他也待腻了。但老詹看杨摩西背着包袱回来,一方面他给人找事由的能力也有限,上次为了让杨摩西进竹业社,他就跟老鲁费了不少口舌,一时三刻,给杨摩西再找不着别的事由,同时两个月过去,他对杨摩西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一到听经就打瞌睡,打一次两次可以原谅,天天这么没精打采,就不是打瞌睡的问题了,也许杨摩西和主并无机缘。意大利八岁的小外甥都知道主和老詹的重要,说老詹像摩西,眼前这个摩西快二十的人了,昨天晚上自己讲经讲得那么高亢嘹亮,他还熟视无睹,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救药?他也知道杨摩西白天在竹业社破竹子身子有些疲倦,老詹七十岁的人了,白天同样没闲着,要下乡传教,晚上还要给他讲经。一个是讲,一个是听,再苦能苦过老詹吗?老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也许把杨摩西当成他要寻找的第九个信主的人,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人信主的动机可以不追究,就像杨摩西当初信主,是为了一个事由,但有了事由之后,还不把主和老詹放在心上,老詹就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被人骗倒没有什么。老詹也不是没被人骗过,但年岁不饶人呀,老詹年轻时骗老詹他还有补救的机会;现在七十岁的人了,骗的就不是老詹。而是老詹替主传教的时间。整整两个月,花了老詹多少个夜晚,杨摩西还油盐不进,老詹便对杨摩西的处境有些懒意,不愿再替他张罗什么。同时也想让杨摩西自己出门碰壁,磨炼一下他的意志,说不定有一天浪子回头也料不定。主也是讲磨炼和考验人的。但杨摩西哪里是经得起磨炼和考验的人。经不起磨炼和考验并不是说他没有这个心志,而是和老詹一样,没这个时间。一天不张罗生计,一天就没有饭吃;饿着肚子,哪里还有闲心信主?老詹不愿管他,他也就离开了老詹。
自与老詹分手,杨摩西开始在延津县城四处打零工。他也想过重去开封,但现在去开封,和当初想去开封又有不同。没经过老蒋的染坊和老鲁的竹业社。杨摩西还有胆量去外地。经过这些波折,对去外地的前景,心里更加打鼓,只好先在延津县城待着,看将来有无别的机会。一开始在延津货栈扛大包,工钱倒一把一结。但扛了半个月,货栈老断货源,养不住人,便离开了货栈,开始重操染坊的旧业,沿街给各个店铺挑水。有人家让他挑水,他就饱一顿;没人家让他挑水,他就饥一顿。夜里仍睡到货栈的货棚里。与前些日子相比,除了有时肚子挨饿,身子倒自由了;夜里不用再听经,也能睡个安稳觉。睡安稳之后,夜里倒是睡不着了。货栈对面有段家一个酱铺,有时杨摩西半夜爬起来,看对面酱铺门前挂的灯笼。灯笼上写着两个字,一个是“段”字,一个是“酱”字。风一刮,这“段”字和“酱”字。便在风中飘。本来不跟老詹和主了,杨摩西可以把名字再改回来,重叫杨百顺。但杨摩西一个挑水的,名字到底叫啥,无人认真;别人不认真,光自己认真有啥用?当初老詹给他改名时还有些郑重,现在想把名字改回去,就郑重不起来了。延津县城的人只知道他叫杨摩西,“摩西,给挑缸水!”他也没法挨个解释,自己不叫杨摩西了,本名叫个杨百顺。又想起《圣经》里说的,摩西当年领着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没想到事到如今。却沦落到延津挑水,杨摩西倒扑哧笑了。这样饥一顿饱一顿,转眼就到了年底。
每年到年底,延津县城要闹一次社火。说是年底,其实是转年的元宵节,但大家还是习惯说年底。县城东街有个打兔的叫老冯,既上山用火铳打兔,也到十字街头卖熏好的兔肉。老冯是个豁嘴,除了打兔卖熏兔,最喜热闹。每年年底城里闹社火,都归他张罗,是城里社火会的会首。每年一到年底,老冯便集结一百多人,踩着高跷,穿着彩衣,用油彩涂着脸,敲锣打鼓,从城里穿过。平时大家从事五行八作,现在每个人都改做另外一个人:或是百年前千年前的一个人,如共工、勾龙、蚩尤、祝融、文王、纣王、妲己等;或是生活中没影的人,如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嫦娥、阎王、小鬼等;或是戏里的生、净、旦、末、丑,只装扮一个大概,不具体要求他是谁。社火一般要闹七天,从阴历十三,直闹到阴历二十。这年阴历元宵节,老冯又领着社火队大闹县城。但今年又与往年不同,前些年延津的县长是老胡,老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管做木匠,对每年的社火不闻不问;后来县长换成了小韩,小韩虽然只做过大半年县长,就被省长老费撤了职,但他做县长跨年头,也赶上过元宵节。但小韩只爱有秩序地讲话,他讲,众人听,对这种群魔乱舞的场面,只觉得是一个乱。好好的街道,被社火队弄得尘土飞扬。元宵节舞社火时,小韩站在街上看了一眼,用手帕捂着鼻子说:“何谓群氓?指的就是这个。”
更觉得办学的必要。而新任县长老史,对社火的看法,却与老胡小韩不同。不同不是喜欢这种乱,而是乱与乱又有不同。生活中他反对乱,但一个人扮成另一个人在街上舞,他觉得这不叫乱,恰恰是静。他喜欢舞台上的人连说带唱,原因也在这里。社火又与一出戏不同,戏中只有几个人在变,现在一百多人都比划着变成了另一个人,这就不是静不静的事了;如全民都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坚持原来的那个,从此就天下大治了。从阴历十二三起,老史就让人把太师椅搬到津河桥上,身披狐皮大衣,居高临下,看万民舞社火。戏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本也唱着锡剧,但老史撇下锡剧,专门来看社火。社火队看县长也来观看,社火舞起来,架势又与往年不同。每天一大早,天刚麻麻亮,锣鼓就敲响了。社火队围着津河在舞,围观的人成山成海,到了晚上,河边挤掉的鞋,能拾三箩筐。正月还是寒冬,硬是让老冯的社火队舞成了春天。围观的人跟着社火队跑出一头汗,老史在津河桥上千坐着,一坐一天,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中午也不回县政府打盹,就吃随从送的几个热包子。但社火舞到第三天,出了事故。事故说起来也不大,一个社火队的主角,扮阎罗的杂货铺掌柜老邓病了。老邓的杂货铺叫“大魁商号”,老邓的女儿叫邓秀芝,小名叫二妞。去年她说错一句话,把一只耳唇说成耳朵,硬是把同学秦曼卿和李金龙的婚姻拆散了。秦曼卿后来嫁给了杨摩西的哥哥杨百业。老邓昨天晚上身子还好好的,今天早起肚子突然疼起来,疼得在床上打滚,原以为是虫子闹的,请来中医老褚。老褚按了按老邓的肚子,说不是蛔虫闹的,是几根肠子绞在了一起;世上不怕别的,就怕相同的东西绞在一起,麻烦麻烦,就是相同的麻绞在了一起;开剂药吃下去,要么将肠子捋顺了,要么就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了。老邓登时疼昏过去,邓家的人呜啦一下哭了。等社火队上了街,会首老冯才闻知老邓的消息,一下把老冯急蒙了。老冯急蒙不是着急老邓的死活,而是社火队里少了一个阎罗,社火就耍不开了。本来社火队有一百多人,少一个阎罗不算什么,但老冯不这么认为,他认为一百多人一百多个角色,每一个角色都无法替代,每一个角色也不可或缺,突然一个角色没了,链条就断了。譬如没了阎罗,小鬼就不成立了。闹社火之中,阎罗还要审判小鬼呢。按此推论,把阴间的人都拿下去,阳间的人就没有依托。阴间阳间的人都没了,单靠传说和戏文中的人,哪里撑得起这个世界?于是他止住锣鼓点,开始急如星火地寻找新的阎罗。但急手现抓,哪里找得来?找了篾匠老王,找了鞋匠老赵,找了做醋的老李,找了卖鸭梨的老马,不是本人手脚不利索,上不得台面,就是像卷包回唐山的小韩一样,厌烦这种热闹,或是怕凑热闹耽误自己的生意。找阎罗找了半个上午,社火队还没有开耍,把老冯急出一头汗。把老冯急出一头汗没啥,县长老史不明就里。在桥上也等急了。派人问清缘由,又派人告诉老冯:“既然找不着阎罗,还是先舞起来要紧,别让这么多人干等着。”
又说:“也可以边舞边找嘛。”
县长说可以边舞边找。老冯却认为先舞这一段,无法向人交代,也无法向自己交代。他先放下阎罗不找,亲自到桥上,向老史说明其中的利害,老史倒被他说笑了:“我一辈子性慢,性急了一次,又急错了。”
又说:“还是照你老冯说的办,万事不能凑合,一凑合就乱了套。那就找,那就干等着。”
老冯又下桥焦急地找。找了打铁的老蔺、厨子老魏。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让他们看热闹行,一说让他们上场子,他们竟转头跑了。越是着急,越无抓挠处。正无抓挠处,老冯从焦急等待看社火的人海里,突然发现人缝里的杨摩西。杨摩西看社火老不开耍,正张头探脑,往人海里瞅人。老冯看他头、身、腿、脚还合适,太阳已经快晌午了,也是退而求其次,一把将杨摩西从人群里揪出来,问他愿不愿扮阎罗。杨摩西本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当年他崇拜的对象就是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就是一个能支撑大场面的人,其呼风唤雨的能力,不比张罗社火的老冯差。村里舞社火时,杨摩西也参加过,只是这几年杨摩西走岔了路,先后跟着卖豆腐的老杨、杀猪的老曾、染坊的老蒋、牧师老詹、竹业社的老鲁当徒弟,跟一个人,消磨一回性子,把喜欢热闹的本性给消磨没了,或者把世上还有热闹这回事给忘了。脱离这些人后,才恢复了自由,跟着社火队看了四天热闹。热闹是看了,但也耽误了给人挑水,到了饭点没饭吃,肚子是瘪的。突然有人提出让他上阵他也有些兴奋,但又对这加入有些发怵:“那谁,我成吗?”
老冯有些不耐烦:“你过去玩过吗?”
杨摩西:“玩是玩过,但是在村里,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老冯呸了一口:“没想让你出彩,也就凑个数罢了。”
便拉杨摩西到旁边老余家的棺材铺,用油彩给他涂脸,让他穿阎罗的彩衣。给杨摩西涂脸的时候。杨摩西老哆嗦着出汗,老冯又急了:“又不杀你,你怕个啥?看,刚涂上去的油彩,又花了。”
杨摩西:“叔,我不是怕,虚汗,好几顿没吃饭了,饿的。”
老冯做主,从老余家拿了几个烧饼让杨摩西吃。杨摩西吃过烧饼,又喝了一碗水,在腿上绑上高跷,加入了社火队伍。一开始有些拘谨,身子还是哆嗦,锣鼓点没有踩对,摔了几个跟头,惹来几阵笑声,后来舞着舞着,也就忘了形。刚刚吃过几个烧饼,身上也长出些力气,随着锣鼓点,渐渐舞出花来。不但舞出花来,还舞出些别致来。杨摩西也就是杨百顺,在杨家哥仨中长得还算有模样的,高个,大眼;过去在生活里埋着,看不出来,现在涂上油彩,穿上彩衣。这英俊就透了出来。前几天杂货铺掌柜老邓扮阎罗是越扮越丑,阎罗成了一个糟老头子;现在杨摩西扮阎罗,阎罗就成了另一个英俊的年轻后生。有些憨厚,又有些调皮;有些羞涩,又有些开朗。提肩掀胯,一颦一笑,他不像阎罗,倒像潘安呀。杨摩西这时又变回早年的杨百顺。特别是他把在村里舞的一个“拉脸”,带到了县城的社火队里。这个“拉脸”杨家庄有,县城没有。所谓“拉脸”,就是一边提肩掀胯,一边用双手遮住脸,然后一寸一寸拉开,露出你的真面目。脸一寸一寸被拉开,杨摩西舞着没在意,却惊着了众人,齐声给他喝彩。会首老冯,本来对杨摩西没抱太大希望,临时抱佛脚,还担心他舞砸。谁知这小子一上场,不但社火舞得好,竟改变了大家对阎罗的看法。一天社火舞下来,老冯眉笑眼开,拉着杨摩西问东问西。原想着只用杨摩西一天,第二天再找合适的阎罗。其实第二天也不用找了,原来的阎罗、杂货铺掌柜老邓的肚子也好了。老邓的肚子,并不像老褚说的,肠子绞在了一起,还是蛔虫闹的。吃下老褚的药,肠子没捋顺,将蛔虫拉了出来,阴差阳错,肚子也就好了。但老冯不再理老邓,让杨摩西又舞了四天社火。不但天天让杨摩西吃烧饼,中饭和晚饭,还各加一碗胡辣汤。并且准备明年舞社火时,还用这个阎罗。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正月二十一过。年底就算过完,红红火火的社火,也戛然而止。昨天津河边还锣鼓喧天,今天河边就剩下些没人捡的破鞋。舞社火的人也烟消云散,大家又从社火中的角色,重回到日子中,原来干啥,现在还干啥。会首老冯又去卖熏兔,祝融老杜又去当裁缝,妲己老余又去做棺材,猪八戒老高又去铣石磨,阎罗杨摩西又去沿街给人挑水。天刚麻麻亮,津河边偶尔响起的,是豆汁店老聂挑担子卖豆汁的吆喝声。
正月二十二这天,杨摩西给县城东街“隆昌号”老廉家挑水。“隆昌号”老廉家,就是当年和私塾老师老汪家打官司的那家粮栈。一场官司打下来。老廉没把老汪逼死,官司把老汪逼死了。但十几年过去,掌柜老廉也已经死了,掌柜的换成了小廉。廉家除了厨房有一口大缸,做生意还要防“走水”。粮栈里还放着四口大缸。运粮食得养牲口,五六匹骡马,每天也要饮水。后院牲口棚里还有三口大缸。前后共八口大缸。一口大缸需七挑水,八口大缸,共需五十六挑水。对挑水来说,算宗大生意了。挑水不光管挑水,须先将缸里的剩水舀出来,添瓢新水用炊帚将缸刷干净。杨摩西先将八口缸刷干净,开始挑水。廉家离东街的水井有二里之遥,杨摩西挑了一上午,才挑满四缸水,已累得满头大汗。但有活儿干就不能叫累,没活儿干等活儿的时候,才叫累呢。杨摩西坐在井口歇息一会儿,顾不上吃午饭,又站起挑水。正挑着两桶水在街上走,突然被一人喊住:“那谁,你站住。”
杨摩西扭头一看,是在县政府当差的老晁。老晁在县政府当催办,家住在县城北街。杨摩西以为他家也要挑水,忙说:“只能等下午了。挑完廉家,吃口东西,就去你家。”
老晁:“不是让你挑水,是官事。”
元宵节期间,大家都在津河边看社火,有一伙盗贼,趁人不备,青天白日,到县城南街“瑞林祥”绸缎店老金家,偷走了三十块大洋,还有一包妇女的头面钗钿。老金家告了官,老史正着人破案。杨摩西听老晁说是“官事”,以为官府怀疑他与盗窃有关,忙说:“叔,南街那事,跟我没牵连;我一个挑水的,胆子没那么大。”
又说:“再说,那几天我都在舞社火,你也都看到了。”
老晁手里抖着锁人的铁链:“正是因为社火,我才找你。”
杨摩西以为老晁要用铁链锁他,吓得把两桶水摔到地上,水泼了一地。谁知老晁转脸一笑,将找他的缘由,一五一十说了。原来老晁找他不是为了“瑞林祥”丢东西,而是县长老史看上了他。县长老史除了爱听戏,平日还喜欢种菜。种菜也不是为了吃菜,像三国时的刘皇叔一样,为了韬光养晦。一个县长韬光养晦虽有些小题大做,但老史把种菜当回事,别人也无可奈何。县政府后院,有一亩三分地,过去被老胡堆过木料,后来被小韩荒着,老史到任之后,让人开垦出来,就成了他的韬光养晦处。正因为是韬光养晦,老史种菜也就是做做样子,闲时背着手到菜园转转,每天拾掇菜园子,还需要一个人。过去给老史种菜的,是福建他一个表叔。老史从小丧父,家境贫寒时,得到过这位表叔家的接济,老史做了县长,便让这位表叔来种菜。谁知这位表叔来了之后,心也不在种菜上,倒在老史的政务上。以为老史小时候听他的,现在也得听他的。看老史整日不理政事,就惦着听戏,背后骂他是“糊涂官”,自个儿跑到街上包揽诉讼,替人出头。好像延津的县长不是老史,而是这位表叔。上次牧师老詹来要教堂,被老史扣了个“干政”的帽子,把老詹吓了回去,现在这位表叔天天干政,把个菜园子荒在那里,让人无法韬光养晦,倒让老史哭笑不得。年前腊月,表叔又出幺蛾子,也是学着戏中,要在县政府门前,新添一面一丈见圆的大鼓,让万民擂鼓喊冤。过去表叔胡闹,老史都忍了,这次看他闹得太不像了,便说了他两句。谁知这位表叔除了喜欢干政,心眼也窄。一气之下,撂了挑子。临回福建时,撂下一句话:“我不是生气姓史的糊涂,是可怜延津的苍生啊。”
老史闻知一笑,任他去了。元宵节老史看社火,发现了社火队中的杨摩西,扮一个阎罗,就扮得与众不同,接着打听,这人是街上一个挑水的,整日无家可归,便想让这个阎罗,来替自己种菜。不是种菜找不着别人,才找杨摩西,而是老史种菜不为种菜,为了韬光养晦。韬光养晦时,有一个阎罗在身边,倒也别有情趣。杨摩西听说县长让他种菜。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见他反应不过来,老晁并不奇怪,上去拧他的耳朵:“妈拉个逼,别说你蒙,我看着都气。你一个挑水的,凭啥一步登天?刚才还像个要饭的,转眼就进了县政府?”
杨摩西的弟弟杨百利,当年想通过上“新学”进县政府,路没有走通,谁知杨摩西没上“新学”,无意之中,舞一个社火,竟越过杨百利遂了心愿。虽然是去种菜,总算有份正经营生,不用再沿街挑水,活计没个着落,整日饥一顿饱一顿的。同是种菜,在县政府种菜,又和在村里种菜不一样。过去在老汪的私塾里读书时,圣人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谁知杨摩西二十而立,跟“勤”没关系,靠的是元宵节一个玩。杨摩西不禁摇头感叹:“过去我以为帮我的会是人,或是主,谁知是个社火。”
十一
人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杨摩西在县政府种菜三个月,又在县城成了亲。
延津县城南街有个“姜记”弹花铺。“姜记”弹花铺既轧棉花,也弹棉花。弹花之余,还把弹出的棉籽轧成油,一罐罐摆在货架上卖,同时也做旧花换新花的生意。“姜记”弹花铺的掌柜叫老姜。老姜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姜龙,二儿子叫姜虎,三儿子叫姜狗。一家人成年累月弹棉,全家男女老少,头发眉毛里,皆钻些棉毛或棉屑。见一人顶着一头白走来,大家便知道是南街老姜家的人。兄弟三人娶亲时,老大姜龙和老三姜狗说得着,老二姜虎不爱说话,爱心里做事,自成一路。五年前,兄弟三人相继成亲,这时谁跟谁都说不着。说不着不是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而是妯娌之间产生了矛盾。老姜加上三个儿子,四股人共同经营一个“姜记”弹花铺,谁出力多了,谁出力少了;谁得的多了。谁得的少了;派给谁的活儿重了,派给谁的活儿轻了,妯娌之间七嘴八舌。时间一长,兄弟之间也产生了隔阂。人相互一有隔阂,对方便无做得对的地方。同做一件事,本来是为对方考虑,对方也把你想成了另有想法。隔阂虽无影响“姜记”弹花铺的生意,但一家十几口子,把日子过成了一锅粥。这年阴历五月初六,姜家的鸡和狗斗气,狗把一只鸡咬死了。老姜踢了狗两脚,把鸡提到了厨房,让老婆炖了个清汤鸡。一个弹花的人家,平日也是粗茶淡饭,这天中午,饭桌上有了肉。老姜吃了个鸡头,老大姜龙的孩子,老三姜狗的孩子,也眼巴巴看着这鸡,老姜便撕下两只鸡腿,递给他们。姜虎有个女儿叫巧玲,三岁了,这天在街上玩过了头,回来吃饭,盆里的鸡腿已经没了。巧玲看到另外两个孩子一人一只鸡腿倒着啃,便上去抢。姜龙的儿子五岁了,姜狗的儿子两岁了,巧玲不敢抢大孩子的,便抢姜狗儿子的。姜狗的儿子,哇的一声哭了,但也死死抱着鸡腿不放。姜虎的老婆叫吴香香,兜头扇了女儿一巴掌:“有你的,你才吃,没你的,吃啥?”
说的就不是鸡腿的事了。巧玲张着大嘴,也哇的一声哭了。姜狗的老婆见巧玲抢自己儿子的鸡腿,心中已不喜,抢时没说啥,又见吴香香拿这只鸡腿说事,打巧玲给人看,说了一句:“为只鸡腿,至于吗?”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
两人便吵起来。一件事又扯出来八件事,有件事又撞到了姜龙老婆头上,姜龙老婆也加入进来,全家吵成了一锅粥。老姜忙到街上买了豁嘴老冯一只兔腿,递给巧玲,又被吴香香从巧玲手里一把夺过来,摔到门外,倒是被狗给叼跑吃了。闹了半下午,不但耽误了下午轧花和弹花,晚饭做好了。大家也没人吃。到了夜里,老姜把姜虎叫到正房,在桌腿上磕着烟袋:“全怪我,给你媳妇说说,忘了一只鸡两条腿,看这闹的。”
整个中午吵架,姜虎就是看着,没有说话,这时说:“爹,再闹你们闹吧,我是不想闹了,想静一下。”
老姜听出这话头有意思,吃了一惊:“啥意思?”
姜虎:“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想出去单过。”
老姜知道这个姜虎,平日不爱说话,心里主意大着呢。出去单过没啥,借一只鸡腿,扯到跟爹分家上。看来早就跟爹不是一条心了。这就不是鸡腿的事了。老姜也赌上了气,第二天一早,把姜虎的老舅找来。父子俩也就分了家。姜家除了在县城南街有座弹花铺,在西街还有三间门面房,也是老姜他爹留下的产业,一直租给人做豆腐。姜虎另立门户后,干脆连棉花也不弹了,由南街搬到西街,收回豆腐坊,改作馒头铺,锅灶倒都是现成的。不愿再弹棉花不是跟爹分家,捎带对弹棉花也伤了心,而是不愿再顶着一头白在世上走。馒头铺起了个名字,叫“姜记馍坊”。相互不住在一起,干的又不是同一行,倒与爹娘和兄弟彻底脱了干系。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虽无在“姜记”弹花铺殷实,但夫妻两个蒸馒头卖馒头。确也比过去清静许多。姜虎的身子,从小长得比两个兄弟单薄,过去在南街弹棉花时,姜龙姜狗皆说姜虎奸猾,如今在西街揉馒头,馒头揉了两个月,膀子和胳膊,倒比过去粗壮许多,暴出几块疙瘩肉。吴香香有时边揉馒头边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离开你的弹花铺,我也没饿着。”
姜虎倒叱呵她:“哪那么多废话?会不会说点有用的?”
姜虎平日不爱说话,也讨厌别人说废话。啥叫废话?说些已经过去的没用的事。啥叫有用的话?张罗些前面的有用的事。做馒头生意之余,姜虎又和两个朋友,一个叫老布,一个叫老赖,合伙到山西贩葱。多一条门路赚钱,姜虎想把馒头铺三间房子翻修一番。过去把房子租给人做豆腐,不是人家的房子。人家就不心疼,四壁全让灶火给熏黑了。熏黑倒没什么,墙体全让火给熏虚了,墙脚也让杠豆腐的泔水给浸酥了。在屋里一跺脚,墙上就扑啦扑啦往下掉土。房顶也不行了,一下雨就漏;雨停了,屋里还要哩啦哩啦下上半天。除了翻修旧房,还想盖出一间耳房。翻旧房,盖新房,就是张罗前面的有用的事。出门贩葱风餐露宿,比守在家揉馒头苦多了。但贩葱是长趟生意,比卖馒头来钱快。一年下来,卖馒头兼贩葱,姜虎真把三问房子给翻修一新,并盖出一间耳房。但贩葱也上了瘾,虽不再常年出门,赶上岔口,仍与老布老赖跑山西。与亲兄弟说不着,路上与朋友倒说得着。这时贩葱就不单是贩葱,还为个说得着。
前年年关前,姜虎又和老布老赖去贩葱。三人赶着三辆毛驴车,一路说些闲话,七天之后,就到了太原。太原的葱是鸡腿葱,说是鸡腿,像猪肘子一样肥,嚼到嘴里扯鼻子辣,辣不说,辣后没有苦味,贩回去抢手。三人贩了三车葱,没在太原停脚,便往回走,欲赶上延津县城腊月二十三大集。紧走慢走,三天之后,赶到山西沁源界。这时天变了,刮起北风,接着飘起雪粒。山西的风又冷又硬,和着雪打人的脸。人受冻没啥,看着拉葱的驴浑身冒汗,又打着哆嗦,担心驴被冻病了。赶到沁源县城,三人望望天,虽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但决意不再赶路,就在沁源宿下。找了个车马店,把驴拴在牲口棚里,喂上草料,又给它们点上一堆火,三个人开始沿街找饭铺,欲吃口热乎的暖和身子。进了几家饭铺。皆不如意。不是屋里冷,就是饭菜贵。最后寻到县城西关一家卖杂碎汤的小店,看着还干净,价钱也公道。屋里有杂碎汤煮着,也显得暖和,加上外边天已经黑了,便在这里落下脚。南来北往的生意人,都被天寒阻在了沁源县,正是吃饭的茬口,店里坐满了人。恰好一张桌子上,一拨人吃完走人,姜虎三人便坐在那张桌子前,要了三碗杂碎汤,三十个烧饼。店里客人多,烧饼在店里是现成的,现点现上;杂碎得现煮,要一锅一锅等。但吃杂碎汤就图个能添汤,添汤不再另收钱,十个烧饼吃下来。碗里皆是热乎的,所以无人先吃烧饼。等了一个时辰,杂碎汤上来,三人埋头先喝汤。正吃着,又掀门帘进来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看看别处无空位,便坐在姜虎桌子对面,也点了三碗杂碎汤,三十个烧饼。听他们张口说话,听出两个男的是山东口音,一个女的是山西口音。听他们的话头,似是做贩驴生意的。他们等杂碎汤时,男女间开始调笑。不管是听他们的口音,还是看他们调笑的样子,那女的不像是谁的家眷,倒像是在路上临时轧的姘头。而且那女的不是跟一人调笑,跟两人都调笑,就更是姘头了。这种事在路上见怪不怪,姜虎埋头吃饭,没太在意。同行的老布天生多事,不禁多看了那女的两眼。多看两眼也就罢了,又低头与老赖嘀咕了两句,两人哧哧笑起来。正是这嘀咕和笑,对面两个山东人觉得不是好意,与他们急了。两个山东人一个个儿高,一个个儿矮。但都粗壮。个儿矮的山东人抢先啐了老布老赖一口,又操着山东腔骂道:“妈拉个巴子,瞎嘀咕个啥,身上哪块肉痒痒了,明告诉爷爷呀!”
老布低头不敢再说话,老赖在延津就赖,出门也不怵人,就还了山东人两句。双方话越说越多,这时店小二给两男一女上来三碗杂碎汤。店小二正要劝架,个儿高的山东人后撤一步,抄起一碗刚上的滚烫的杂碎汤。要砸向老赖。老赖也后撤一步,抄起条凳,要与山东人对打。姜虎见要打起来,停下吃烧饼,起身劝架,知道对方是山东人,便不叫“大哥”,叫“二哥”。“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是武松:“二哥,怪我这俩弟兄不懂事,出门在外,我替他俩赔个不是吧。”
没想到这山东人不依不饶,也是看姜虎身子单薄,说话声轻,看上去好欺,便说:“赔不是行啊,给她叫声妈。”
指了指旁边的姘头。但山东人把姜虎想错了,让姜虎给一个姘头叫妈,惹恼了姜虎。惹恼姜虎,比惹恼老布老赖事还大,姜虎不再啰嗦,一脚踢掉那山东人手里的汤碗,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咣咣往桌面上磕,直磕得血流满面,还不住手。个儿矮的山东人惊了,那个山西姘头也惊了,老布老赖惊了,店里吃饭的人全惊了。没想到这么单薄的身子,藏着那么大的脾气和劲头。接着令人没想到的是,血流满面的山东人,身上藏着刀子,一开始被磕头猝不及防,接着被磕晕了头,没有反应,待回过神来,突然从腰里掏出一把刀,一下捅进姜虎的胸腔里。待拔出刀来,血呼的一下,喷了一墙。老赖老布见姜虎倒了,只顾去拉姜虎;回过神儿来,两个山东人和那个山西姘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出门去寻,只见茫茫一片黑夜,天上已飘起大雪。姜虎在地上喘了一阵气,头一歪死了。地上又淌出一大摊血。老布老赖拉着杂碎汤店主到县政府报了官。但凶犯不是本地人,既不知他们的名姓。又不知他们是山东哪州哪县人,只听出一个口音,一个山西姘头,也是四海为家,脚在人身上长着,哪里捕去?老布老赖也是无奈,在沁源停了三天。只好将姜虎的尸首拉回了延津。老布又与老赖商量,瞒下姜虎的死因,不说是老布老赖在山西惹了祸,只说是姜虎在沁源与人发生了口角,打斗起来,被对方捅死了。去山西贩葱时还是一大活人,回来是一具尸首。姜虎的老婆吴香香,抱着孩子,哭昏过去好几次。时逢年关,门板上本该贴鲜红的对联,现在换成了白色的烧纸。
姜虎死后,吴香香成了寡妇,一个人在馒头铺揉面。有姜虎在,虽然姜虎不爱说话,走来过去,馒头铺也显得热闹,剩下一个寡妇,屋子里顿觉冷清。对南街姜家而言,儿子一死,儿媳似乎成了外人。老姜加上姜龙姜狗,皆以为吴香香会改嫁。儿子死了可惜,儿媳改嫁没啥可惜的,新翻盖的馒头铺可以落回自家手里。吴香香本也想改嫁,丈夫死了,自己还年轻。但一个寡妇带一个孩子。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茬口;同时看出姜家盼自个儿改嫁,图的是个馒头铺,反倒赌上了气,继续在县城西街蒸馒头。人要一赌上气,就忘记了事情的初衷,只想能气着别人,忘记也耽误了自己。一年过去,姜家见吴香香还没动静,老姜倒没有什么,媳妇是外人,还有孙女巧玲呢。但姜龙姜狗有些着急,二人本不对付,现在联起手来,要把吴香香赶走。赶走并没公开赶,公开赶也说不出口,而是等到每个月的后半月,每天的后半夜,天上没了月亮,县城睡得正熟,他们由南街溜到西街,爬到馒头铺房上,跺脚吓吴香香。一开始是俩人一起跺,后来一人一月轮着,人照样吓得着,俩人也有歇着的时候。但他们又把吴香香想错了,不吓吴香香,吴香香倒可能改嫁;这么一吓,吴香香横下心来,不谈改嫁的事了,倒把个“姜记馍坊”改成了“吴记馍坊”。但天天夜里担惊受怕,也不是长事,便想招一个女婿,来支撑门面。试着寻了几个,也没合适的。模样,脾气,相互是否说得着,单讲一条遍地都是,几样凑到一起就难了。要么这人脾气好,但生性窝囊,撑不起门面;要么这人脾气犟,但又犟过了头,吴香香害怕招了这个女婿,自个儿降不住他,馒头铺没成姜家的,又成了他的。也碰到一个合适的。鞠家庄一个姓鞠的,正好老婆死了,是个外场人,大嗓门,说起话来,既不怕事,又知道让着吴香香,但他带着三个孩子;一成亲,别的不说,先要养活三个外人,吴香香又犹豫下来。这时吴香香感叹,世上最难吃的是屎,世上最难寻的是人。于是事情不上不下,在那里悬着。一悬就是一年多。一年多后,事情在茬口上,就碰上了杨摩西。
杨摩西已经在县政府种了四个月菜。杨摩西过去没种过菜,但他自小在杨家庄长大,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阴历二月一开春,冻土一化,杨摩西便在县政府后院,给县长老史的一亩三分地上粪。上过粪,便开始翻土。县政府不养牲口,一亩三分地,是杨摩西用铁锹一锨一锨掘出来的。接着用铁耙打坷垃,将地耙平。接着撒种。按县长老史的意思,种了些茄子、豆角、萝卜、菠菜、辣椒、葱、蒜、荆芥等。地的四角,又种了些丝瓜和葫芦。接着挑水灌苗。苗出来,草也出来了,接着拔草。接着松土保墒。三个月下来,杨摩西觉得在县政府种菜,比过去沿街挑水还累。沿街挑水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歇着,现在只要一到一亩三分地,从早到晚,手闲不下来。但累归累,心里却松快许多。过去挑水是他等活儿,现在种菜是活儿等他;干活儿再累,也比找不着活儿强。另外,在县政府种菜,时间上可以自个儿做主。过去沿街挑水,何时挑水,挑多少水,全听主家的;现在一天到晚手虽然不停,但先干啥后干啥,全由自个儿主张,只要把一亩三分地种好就行了。人一自主,心里又松快许多。吃的也比过去强。过去沿街挑水,活计没个着落,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的;现在虽是一个种菜的,也算县政府的属员,一天三顿,到点就去伙房吃饭。每天不用操心吃的,也让人放下一条心。县政府的科员,有四十多人,大家在伙房吃的时间长了,人人都说伙夫老艾做的饭难吃,就会炖个杂烩菜,把肉片和许多杂菜放到一个锅里乱炖。杨摩西却觉得老艾的杂烩菜好吃,好在油水大,有嚼头。三个月下来,大家都说,种菜的杨摩西,比刚来时胖了许多。唯一不如过去挑水处,是跟县政府的人相处,要比一个人挑水难。过去在蒋家庄老蒋染坊挑水,十几个人,杨摩西就觉得应付不过来;如今县政府四五十口子,个个又比染坊的人要刁。县政府其他差员见杨摩西是新来的,像老蒋染坊的内蒙人老塔一样,皆有些欺生。杨摩西种菜就忙得脚底朝天,还有人白支使他跑腿送信,去街上买烟买酒,或唤他搬桌挪柜。连伙夫老艾,三天有两天,也唤他去街上买油买酱,或到十字街头扛一篓馒头。杨摩西除了是个种菜的,等于还是个打杂的。杨摩西肚子里也骂这些人不是东西,但知道种菜的差事来之不易,加上这几年与人打交道多了,长了记性,除了不与人拉帮结派,招惹是非,也学会了吃亏。人支使他,他便放下种菜的活儿,替人去干分外的杂事,肚子里骂人,面上不带出来,仍乐呵呵的。县长老史招他来本为种菜,为自个儿韬光养晦,现在看一件事变成了另一件事。杨摩西被人支使得像个陀螺,老史既没对大家发火,也没对杨摩西发火,只是摇头一笑。笑不是笑杨摩西,而是笑大家。大家看似欺负杨摩西占了便宜,其实是帮了杨摩西;杨摩西看似吃了亏,其实是占了大家的便宜,只不过大家和杨摩西没想到这层理儿罢了。三个月下来,县政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种菜的“摩西”嘴虽然有些笨,但手脚勤快。在县政府干差的人都有些刁,刁人之中,杨摩西不凭别的,就凭一个手脚勤快,倒在县政府立住了脚。啥叫韬光养晦,从杨摩西和大家的关系上,老史已经韬光养晦。
老史闲的时候,也背着手到菜园子里转悠。杨摩西除了种菜,还自做主张,在前院的空地处,刨坑种了两溜儿马兰和美人蕉,每天浇水。老史当初招杨摩西来,是因为他会舞社火,把个阎罗舞得与众不同,阎罗掌管着天下的生死簿,阎罗让你一更死,小鬼决不等二更。现在看阎罗只会撅着屁股干活儿,全没了社火中的威风模样,问起话来,有一说一,绝不由一扯到二,老史又笑了。杨摩西与老史有一说一,不扯废话,并不是像对县政府的差人一样,说话办事都留着心,而是因为老史是县长,又不苟言笑,见了老史,有些害怕,没说话身子先哆嗦,哪里敢再啰嗦?这点差别,倒被老史忽略了。一天老史又踱到后花园,站在美人蕉前,看杨摩西弓着身子锄地。看了半天,突然问:“摩西,你整天种菜,脑子里都想些啥?”
这也是杨摩西怵老史的地方,问起话来,话题都是突如其来;他所问的,都是你事先没想到的。杨摩西站直身子,愣在那里想了半天,答:“没想啥。”
老史:“你不说实话,人在干东的时候,都在想西。”
杨摩西又愣住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有时候会想起罗长礼。”
接着将喊丧的罗长礼的底细,本是一个卖醋的,最会喊丧。如何嗓门大,如何会调停场面,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跟老史讲了。在世上活了二十来年,他最喜欢那一喊。老史听后,倒愣在那里。愣不是愣罗长礼,而是愣杨摩西。一个种菜的,原来也喜欢世界上一喊;加上杨摩西在社火里扮阎罗,阎罗喜欢一喊丧的,二者都跟死人打交道,一前一后,交接倒也方便;愣过,又摇头一笑。
但四月十六这天,出了一件事。让老史改变了对杨摩西的看法。老史当县长的时候,室内还没厕所,县长夜里撒尿,照样得用夜壶。老史平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的人,一般背地里都有些好色。老史也不例外。一个人好色不算啥大毛病,但老史的好色,又与众不同。他不好女色,单好男色。好男色也没什么,问题是他不好生活中的男色,单好戏中的男色。老史爱看戏,原因也在这里。看着是去看戏,戏也看,主要是看戏中的男旦。老史当县长的时候,戏中的女角,大部分还是俊俏的男生装扮。老史打小生长在南方,不喜五大三粗的北方男人。北方男人扮起女角,举手投足,挟肩提胯,马上会露出马脚,故不喜河南梆子等北方戏。年轻时在苏州上过学,中意小巧玲珑的苏州男旦,于是把锡剧千里迢迢引到延津。南方也有诸多剧种,只是锡剧中的男旦,扮相比闽剧越剧等。更加像女人罢了。不是女人,胜似女人。从苏州引来的锡剧班子,当家的男旦叫苏小宝。十七岁一孩子,长得玲珑剔透,戏台上风情万种,卸了装又不苟言笑,又对老史的心思。故在锡剧班子中,引的是这一班而不是另一班。天天到戏院也就是老詹的教堂去看锡剧,也就为个看苏小宝。去年年底,老史不看锡剧看社火,不是因为看锡剧看厌了,恰恰是因为苏小宝的老舅死了,苏小宝赶回苏州奔丧,老史觉得戏台上一下空了,这才抽身出来,看万民舞社火。老史不看社火,还发现不了杨摩西。杨摩西能进县政府,以为该感谢社火,其实应该感谢锡剧中这位男旦苏小宝;接着应该感谢苏小宝的老舅,死的是个时候。苏小宝奔丧回来,老史又接着看锡剧。除了看戏,戏后,老史还把苏小宝叫到县政府他的住处,两人一待一夜。县长和一个男旦来往,看上去有些不雅,但这里不涉及救国救民,顶多又像当年另一位县长老胡爱做木匠活一样,是一种个人嗜好。所以从省长老费到专员老耿,听后也是一笑。大家或许以为老史和苏小宝干了什么,其实老史和苏小宝一夜待下来,并不上床做什么,就是在一起说个话。说话也不用嘴,而是用手。两人对面坐着,在下围棋,讲的是个手谈。就是扯到淫上,老史的做法也与众不同,讲的不是做,而是个“意”啊。只是要求苏小宝,手谈时也不卸戏装和脸上的油彩罢了。老史和苏小宝手谈,也不是天天谈,天天谈就把人累着了,而是十天一谈,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不急不缓,倒也怡然自得。虽然他们关在屋子里是手谈,但外人并不知其中的底细,以为他们在一起什么都干了。一男一“女”,在一个房子里关了一夜,要说俩人啥都没干,整个县政府的人都不信。但大家信不信,老史并不在意,平日见人,仍是不苟言笑。正因为仍不苟言笑,老史的下属,反倒更加怵老史。怵不是怵他是县长,而是不知道他的路数。
四月十五这天晚上,老史又去戏院看戏。戏完,回到县政府住处,老史又和穿着戏装的苏小宝手谈。房外的月亮好大,但两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对外面并无留意。从深夜手谈到天亮,两人竟手谈出一盘奇局。这棋局的名字叫“风雪配”。虽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机关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并不有意,也是随机应变,待到棋终,突然出现了大境界。整个棋局虽风云密布,但天苍苍,地茫茫,黑白之间,楔榫连接,出现了天作之合。这种天作之合,许多人手谈了一辈子,也无遇到过,或许快接近了,又擦肩而过。手谈并不为个输赢,为输赢者皆是俗物,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不为手谈,不为棋局,为了这天作之合,两人第一回有了肌肤之亲。亲也没亲别处,就是一个抱头痛哭。两人日常都不苟言笑,为了一盘棋,竟共同大放悲声。他们的大放悲声,也不像别人一样吼喊,直哭得哽哽咽咽,相互拭泪罢了。正是这样抽抽噎噎,两人才能哭到深处。
县政府有一个扫地的叫老甘,老甘长个大脑袋,说话声大,像敲锣。在县政府四十多个属员中,杨摩西私下跟老甘走得近。两人走得近并不因为一个是扫地的,一个是种菜的,地位相仿,或县政府四十多人都刁,就老甘不刁,而是老甘虽是一扫地的,却喜欢教诲人。别的文案书记都是刀笔吏,老甘跟人搭不上腔。杨摩西是一种菜的,又是新来的,老甘便找到了摆话的地方。杨摩西新来,对县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不熟,正好需要人指点,两人一拍即合,常在一起说话。四月十三这天,老甘在乡下的老婆生了个儿子,老甘要回家摆酒席,请了七天假,临走时,来到菜园子,唉声叹气。杨摩西不解:“生个儿子该高兴,咋愁眉不展的?”
老甘:“不是儿子的事,我一走,对这里不放心。”
杨摩西:“不就一个扫地吗?我替你扫就是了。”
老甘:“要是扫地我就不说了,关键是县长的夜壶。”
原来县长老史的夜壶,每天清晨归老甘倒。有时老甘也把夜壶提到菜园子里,用县长的尿浇菜。
老甘:“把县政府的人想遍了,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杨摩西:“不就一个夜壶吗?我替你倒就是了。倒完,涮干净,我再给放回去。”
老甘:“你倒是个老实人。可你耳朵管用吗?”
杨摩西愣在那里:“啥意思?”
老甘拉杨摩西坐下,开始一五一十说夜壶的事。原来这倒夜壶不只是个倒,也讲个时辰。讲时辰不是倒尿也图吉利,而是要不早不晚,赶到县长老史刚刚起床。老史还没起床,你进去倒夜壶,打扰了老史睡觉;老史起床了,你没及时倒,让一个夜壶在脸前摆着,也不是个事。老史还没起床,你就得在窗外候着,听到里边有响动了,忙进去倒夜壶,不早不晚,赶个恰如其分。老甘说完,杨摩西听明白了:“我每天起早点,在县长窗下候着就是了;听到动静,我马上进去。”
老甘叹口气:“也只好这样了,千万不可大意。”
从四月十四这天,杨摩西种菜之外,又多了一个差事,给县长倒夜壶。十四这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杨摩西就去县长老史窗前候着。候了一个时辰,听到老史在里边咳嗽,杨摩西忙进去提夜壶。老史看他进来。倒一愣:“啥事?”
杨摩西:“替老甘倒夜壶。老甘老婆生孩儿了。”
老史也没在意,杨摩西提着夜壶就出去了。十五早起倒夜壶也很顺利。但老甘走时忽略了,他走的这七天,跨一个阴历十五,十五晚上,是老史跟苏小宝在一起手谈的日子,十六早起,倒夜壶要待苏小宝走后。老甘没交代,杨摩西也不明其中的底细,十六早起,又去老史窗下。待到窗下,正是老史和苏小宝相拥在一起,抽抽噎噎之时。杨摩西听到屋里有响动,以为县长老史起床了,也没多想,推门就进去了。待进去,看县长和一个涂着彩脸穿着戏装的戏子搂在一起哭,吓了一跳,不禁“啊”了一声。他这一“啊”不要紧,把老史和苏小宝惊着了。虽这拥是因为棋局而不是别的,但在外人面前,苏小宝首先清醒了,从没去过的地方,一下回到了眼前,推开老史,面向墙站着。老史回头看到杨摩西,心中还有些恍惚,待也从恍惚回到清醒,不禁大怒。怒不是怒杨摩西看到了这场面,而是怒他和苏小宝还没有哭到深处;这回哭不到,也许永远没这个机缘了;本来能走得更远,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现在因为杨摩西突然撞进来,一切都半途而废了。气恼之下,老史有些语无伦次,没问杨摩西,倒问苏小宝:“咋回事?”
苏小宝面壁不回答。杨摩西已吓得浑身哆嗦,倒是替苏小宝说:“我来倒夜壶。”
因为一个夜壶。让天作之合半途而废,老史更气了,平日他不苟言笑,现在也仰着脖子喊:“你给我滚!”
杨摩西跟斗流水,逃回到菜园子,夜壶也没倒成。杨摩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以为老史要辞他,但老史过后也没辞他。只是从此之后,不再跟杨摩西搭话。杨摩西以为老史对他手下留情,岂不知县长老史,从来不对人手下留情,只不过这气生得有些大,生气不只对杨摩西一个人;祸是杨摩西惹的,老史由杨摩西起,突然对全世界失了望。一个阎罗,在社火中还与众不同,到这个世界种菜,昏头昏脑,也和大家差不多;或者,对眼前这个世界,老史失望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大家。辞了杨摩西,换一个种菜人,也不会比杨摩西或他爱“干政”的表叔好到哪里去,失望之下,没换杨摩西。但杨摩西不知道老史是咋想的,虽然人还留在县政府,开始诚惶诚恐;每天种菜时,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剑;刚进县政府的时候,心里也没这么怕。也是将功补过的意思,种菜的时候,倒更加勤谨;县政府其他属员支使他,也跑得更欢了。也是祸兮福焉,正是伙夫老艾支使他三天两头去十字街头买馒头,让杨摩西认识了吴香香。杨摩西过去挑水时,也认识吴香香。吴香香除了在县城西街“吴记馍坊”蒸馒头卖馒头,也到十字街头做生意。冒着蒸汽的馒头笼子上,插着“吴记馍坊”的小幡。杨摩西哪天挑水少了,身上缺钱,便到县城北关“老冉粥铺”喝粥,只喝稀的,不吃干的,哪天挑水多了,身上有了余钱,也到十字街头买过吴香香的馒头。但现在买吴香香的馒头,和过去又有不同。不同不是说过去就买一个人充饥的馒头,现在县政府四五十口人吃饭,馒头一买就扛一篓;而是身份与过去不同,吴香香过去卖给挑水的杨摩西馒头,并无留意他;现在见县政府的杨摩西来了,心里便留了意。留意还不是从现在开始,而是四个月前县城闹社火时,她和大家一样,注意过这个阎罗,注意过这个阎罗与别的阎罗不同。但当时也就是个注意,没想过把自己跟一个舞社火的连在一起;现在这个阎罗成了县政府的属员,她才知道他不单会舞社火。杨摩西过去挑水时,街上从事五行八作的人,皆没拿他当回事;现在见他进了县政府,而且是县长老史看上的人;大家只知道他被老史看上,不知道老史又看不上他了;大家看杨摩西,又与过去不同。十字街头的馒头摊旁,是鞋匠老赵的摊子。杨摩西挑水时,走路磨鞋,三天两头到老赵的摊子补鞋,因赊过两回账,老赵生了气,杨摩西再去补鞋,老赵总黑着脸:“我这是小本生意,可得先交钱。”
不先交钱就不补鞋。现在杨摩西种菜也费鞋,替伙夫老艾扛馒头,有时顺便到老赵摊上补鞋,老赵不但先补鞋,补过鞋也不收钱;杨摩西要交钱,老赵还急:“兄弟,骂我呢?费我个啥?也就是个手艺。”
或:“怕我有事找你?”
久而久之,吴香香便对杨摩西动了心。接着打听杨摩西的底细,又有些失望。原来他除了挑过水,以前还破过竹子,染过布,杀过猪,做过豆腐,所有干过的,皆是些粗活,他家是杨家庄做豆腐的人家,心里一下凉了半截。又听说杨家和秦家庄东家老秦家是亲家,杨家的身份又往上长了一截;又打听出杨摩西是与家里闹翻了,孤身一人跑了出来,除了有个身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心里又凉了。但正是孤身一人和在县政府当差,又让她动了心。如杨摩西仍在挑水,她只是找了个挑水的;如今杨摩西在县政府,与杨摩西成亲,就不单是与杨摩西成亲,背后还有座大靠山,正好支撑门面。那时“吴记馍坊”的馒头,就不单姓“吴”,还姓“县政府”,倒跟当初杨家庄做豆腐的老杨、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让杨百顺的弟弟杨百利上“新学”,接着进县政府的想法一样。还有孤身一人,如是嫁给杨摩西,他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是件坏事,但对于招婿,却正好合适。招过来的只是一个人,没有另外的麻烦,正因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自己才能高他一头。
这天下午,杨摩西正在县政府后院菜地捉虫子。也是以前没种过菜,只知道卖力,不知其中的诀窍。不管是茄子、豆角、菠菜、丝瓜或葫芦,苗出来之后,长势都不错。但菜叶长到巴掌大时,生了虫子。虫子将叶子吃出一个个窟窿。县长老史到菜地来转,看到一片片被虫吃的叶子,便皱着眉摇头。菜长虫本属正常,但放到过去正常,自从打散老史和苏小宝的哭泣,杨摩西自个儿先觉得犯了大错。看老史皱眉,怕由一个虫子,再节外生枝。自个儿过去没种过菜,找不到病因,慌忙到城外老龚的菜园,向种菜的老龚打听。头一回老龚没理他,第二回,给老龚买了一包烟丝,老龚才告诉他,虫子生在现在,祸根却是上粪时做下的。原以为多上粪菜会壮,谁知鸡粪上多了,也会生虫。根治的办法倒简单,往地里埋烟丝。烟丝一发酵,虫卵闻到,立马就死了。杨摩西只好停下其他活计,买来烟丝往地里埋。治过虫卵,又一只一只,去捉叶子上剩下的成虫。白天捉一天,夜里还打着灯笼翻菜叶子。过去吃饭是在伙房,现在将饭从伙房打回来,马不停蹄,边吃边捉。五天没有离开县政府后院。这天吃过中饭,挨个翻茄秧的叶子。茄秧又比豆角、菠菜、丝瓜和葫芦招虫子;茄子又种得多,占到四分地;豆角、菠菜、丝瓜和葫芦诸菜,皆占到三分二分不等。直捉到夕阳西下,突然有人在背后喊:“摩西,跟你说句话。”
杨摩西扭头,见县政府后墙外,有人探个头,仔细一看。是县城东街牲口牙子老崔。杨摩西又弯腰捉虫:“正忙着呢。”
老崔:“这话不听,你可别后悔。”
杨摩西:“我正后悔着呢,当初不该上这么多鸡粪,也不该种这么多茄子。”
老崔:“这事比鸡粪和茄子大,给你说个老婆。”
杨摩西这才想起,老崔除了是个牲口牙子,闲时还给人说媒。有人说亲是件好事,但杨摩西平日与老崔并无交情,过去挑水时,两人见到,老崔总拿他打镲,以为老崔从县政府墙后过,又顺便拿他开心;说不定院墙背后,还藏着一帮闲人,等着看杨摩西的笑话呢,便说:“听说你娘死了,把这媒说给你爹吧。”
又蹲下身子捉虫。任老崔在墙外喊,再不回头。老崔终于急了:“日你娘,给你说媒,你倒端上了。”
又骂:“给大户人家说媒,成不成,还吃顿酒席,今儿倒好,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又骂:“让你托大,我马上退了这亲。不说这媒我死不了,你照样打你的光棍。”
又杂七杂八说了许多。杨摩西听骂声越来越远,扭脸,院墙上的人头不见了。起身跑到墙前,见墙外的老崔。骂骂咧咧,顺着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骂不走杨摩西觉得是拿他打镲,一骂一走,杨摩西觉得这事有些门道,忙翻院墙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叔,把话说完。”
老崔倒端上了,挣着身子:“放手,我还有事。”
见老崔拿糖,杨摩西知道事情又有了几分:“叔,今天无论如何,咱爷俩儿得喝一盅。”
老崔挣着:“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脚下随杨摩西走。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津河桥下,一个叫“鸿膳成”的饭馆。“鸿膳成”有个厨子叫老魏,当年杨百利和牛国兴拿他“喷”过“空”。老魏爱夜游,夜游时,在坟场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趴到他耳朵上说过两句话,老魏回来,炒菜时老哭。也可能以前哭过,现在不哭了;过去他当厨子,现在不当厨子了,当酒保。老魏与老崔和杨摩西皆认识,想着一个贩驴的,一个种菜的,到饭铺只是吃碗烩面,没想到两人坐下。杨摩西点了一盘大块牛肉,一盘卤羊杂,每人一个酱兔头,外加四两白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来,老崔和杨摩西先吃了一阵。杨摩西过去没跟老崔在一起吃过饭,吃起饭来,才知道老崔不愧是个贩驴的,走南闯北,饭量大,三盘荤菜,转眼间见了盘子底,酒壶也空了。杨摩西又叫了两海碗烩菜,外加三两白酒。烩菜里有白菜、豆腐、海带、猪肉片子,热气腾腾端上来,老崔又吃了一阵,喝了一阵,终于放下筷子,掏出火吸烟。杨摩西这才问:“叔,女方是谁呀?”
老崔这才说出了吴香香。吴香香托人说媒,一开始找的不是贩驴的老崔,而是县城东街的媒牙子老孙。托老孙时,给老孙提了一条羊腿。老孙一开始答应了。后来了解其中因由,吴香香招婿的背后,还藏着与姜家的积怨;积怨的背后,又藏着馒头铺一座家产;姜龙姜狗兄弟俩,皆不是省油的灯;这就不是一桩媒情事了,里面还藏着一个火药桶;说得好,成全了别人;说不好,引爆了火药桶,炸着了别人,也伤着了自己;但一下把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了,也得罪人;便假装肠胃疼,出不得门,把这桩婚事和羊腿,一起托转给老崔。老崔平日是个驴贩子,贩驴之余才说媒。老崔贩驴是把好手,因说媒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功夫不到,十桩有八桩说不成;说不成倒没什么,往往又说出些另外的蹊跷。去年县城北街“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的儿子李金龙,与秦家庄东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后来因为秦曼卿缺一只耳唇,婚事发生了变故,秦曼卿就嫁给了杨摩西的哥哥杨百业。老崔说媒的功夫虽然不到,但爱和专门说媒的老孙平起平坐。老孙嫌他不知高低,也是设一个套让他钻,让他在南墙上碰个壁。知道一下说媒的深浅。老崔正是因为功夫不到,没估算出这桩婚事背后的利害,只估算了一下男女双方,觉得是桩易说的媒,便收下羊腿,来找杨摩西。卖馒头的吴香香,杨摩西倒不陌生,五短身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红痣,长相不能说俊,但她皮肤白,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白,也是一白遮百丑,倒又透出另一种姿色。红痣长在黑脸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红痣长在白脸上,就是一粒小樱桃。杨摩西也知她是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买馒头见过,但从无把她和自己连到一起想过,现在不由愣在那里:“这事我可没想到。”
又问:“叔,有啥说法不?”
老崔饭量大,酒量却不行,七两酒下去,脸像红布一样,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爱跟人说知心话,这一点和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有些相像,身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杨摩西的手:“除了是你,换个人,我不管这闲事。”
一听就是醉话,过去两人并无来往,没有存下这情谊;何况刚刚骂过人,转脸又拉人的手。但杨摩西不论贵贱,先接住这手:“叔,等事儿成了,侄子少不了还得登门孝敬您。”
老崔一听这话急了,拍着桌子:“啥意思,骂我?好像我图你东西。”
杨摩西:“叔,我不是这意思,我一种菜的,就是孝敬您,还能孝敬个啥?说的是个意思。”
老崔这才将身子收回来,挥着手说:“要说说法,这桩婚事可不简单,处处有说法。但别的说法,我都替你挡了回去,单有一条,我做不了主。”
杨摩西:“啥?”
老崔:“这桩婚事,不成也就算了。如果成,不是你娶她,而是她娶你,算是入赘。”
杨摩西愣在那里。别人结亲都是男娶女,这里结亲却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来。杨摩西刚要说什么,老崔瞪着眼睛:“这还不算,你要愿意,还有说法。”
杨摩西:“啥?”
老崔:“既然是入赘,就得改姓,你不能姓杨,得姓吴。”
杨摩西又吃了一惊。别人结亲皆是名正言顺,自己结个亲,还得改姓。两个说法加在一起,杨摩西有些蒙,在那里犯了考虑。见他考虑,老崔一下又急了。老崔给人说媒不单图个吃喝,或图些东西,这是他与专业说媒者老孙的区别。东西之外,主要图个说,过个嘴瘾。贩驴时老说驴,回头便想说说人。但这嘴瘾有时能过,有时不能过,像上次“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和秦家庄老秦家的婚事,他夹在中间,不但说不上话,还受了不少夹板气。但在杨摩西这里,他觉得可以居高临下摆话,甚至可以把在它处受的气找补回来。或者说,杨摩西一口答应下来,他倒有些失望;见杨摩西犹豫,倒给他摆话提供了一个茬口。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人,我才给你张罗这事;谁知我话还没说完,你倒犯了琢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不配这琢磨?你家是个卖豆腐的,你是个种菜的,除了有个光身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吴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别人;你要过了这茬口,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知道你在县政府,可你不是县长,就是个种菜的。我倒不是生气你琢磨这事,是生气你认不清自个儿是谁。你要不想入赘,想正经娶人,你千万别勉强;你要觉得你的姓值钱,你还姓它一辈子。我也想明白了,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认错了人。全是为人好。好像在害谁。我就想不明白,我害你能得到啥好处?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着瞧!”
老崔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而且说着说着,真生气了,站起身,气哼哼要走。杨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老崔边挣边喊酒保老魏:“老魏。你来给评评这个理。”
老魏也是个好事者,见这桌有事,虽然手里忙着别的。耳朵一直向这边支着。听老崔喊他,忙过来插嘴:“我都听见了。这事真不能怪老崔。”
三人嚷成了一锅粥。杨摩西劝过老崔,又劝老魏,看老崔脸被气得煞白,对老魏说:“大爷,事情有些突然,总得让我想想啊。”
三人分手后,杨摩西回到县政府菜园子,一个人坐在地头想。除了事情有些突然,事情还有些不一般。先想入赘。别人结亲都是男娶女,这里结亲却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来。事情本末倒置,首先看起来就不顺。但接着又想,正着或倒着,放到别人那里是件大事,放到自己这里,如老崔所言。真得另外计较。不是女娶男,自己还摊不上这好事。就算不是女娶男,换成男娶女,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说娶不到,就算娶得到,吴香香不要他入赘,让他明媒正娶,杨摩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能把吴香香娶到哪里去?现成的地方。只能娶到杨家庄了。先不说娶到杨家庄吴香香会不会同意;吴香香现在城里,杨家庄是乡下;就算吴香香同意,杨家庄和卖豆腐的老杨,杨摩西首先不愿意见到;就是愿意见到,卖豆腐的老杨,也没有现成的房子让他娶亲。倒是入赘,给杨摩西省去不少麻烦和口舌。又想改姓的事,别人结亲皆是名正言顺,自己结个亲。还得改姓。但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没被人改过;为了找个事由,他就信过主,改叫“杨摩西”。当然,改了名姓就不是自己了,可几年下来,自己换一个活路,改一回禀性,瓤里早不是自己了。没必要徒讲外表。当然改姓与改名又有不同,改名只是改自个儿的称呼。改姓连祖宗都丢了。但杨摩西自生下以来,没感到祖宗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倒尽添些麻烦。最大的麻烦是,改了尽添麻烦的它,反叫天下人耻笑。还有,吴香香是一个寡妇,寡妇吧,还带一个孩子,一过门,先得替别人养着崽子。又有些犹豫。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如是四个月前碰到这事,杨摩西仍在街上挑水,不管是入赘也好,改姓也好,寡妇带个孩子也好。自己正走投无路,等于天上掉下个馅饼,没啥好思摸的。但现在自己进了县政府,虽不是县长,是一种菜的,也算有一正经营生。长此以往,万一混出个头脸,提前入赘改姓,嫁了寡妇。那时反要后悔。但他上个月刚刚得罪县长老史,虽然仍在种菜,头上却悬着一把剑。老史高兴,他仍能在县政府种菜;万一老史哪天不高兴了,把他赶走,他又得流浪街头去挑水。如能在县政府长待,他没必要入赘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水,趁此成个家,也是个退路。到街上挑水,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嫁了吴香香,倒有个现成的馒头铺接着他,也就不用再到街上挑水了。换句话,这亲该不该成,从根上论,并不取决于自己,而取决于县长老史。老史到底是咋想的,吴摩西又无从得知。无人提亲还没这些烦恼,有人提亲,倒叫人犯起愁来。更让人犯愁的事,遇到犯愁的事,满世界的人,没个商量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老詹。在自己交往过的人中,还就他算个忠厚人。虽然不会传教,但也从来不害人。于是走出菜园子,走出县政府,信步走向西关破庙,去找老詹。到得破庙,老詹刚从乡下传教回来,正坐在床边吸烟。几个月不见,老詹似乎老了许多。见到杨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阿门,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
杨摩西以为老詹误会了他的意思。忙说:“师傅,我这次回来,不是那个回来。”
谁知老詹没误会他,说:“不是说你回来当徒弟,你总有忧愁。”
杨摩西忙点头:“就是来跟师傅商量个事。我是谁,从哪儿来,就不说了,又犯愁往哪儿去了。”
便把老崔给自个儿说媒的事,从吴香香说起,怎么要招赘和改姓,中间拐了几道弯,又拐到了县长老史身上,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詹说了。这个老史,因为教堂的事,老詹曾跟他吵过。老詹首先说:“这个老史,不是主的子民。”
又看了杨摩西一眼:“孩子,头一回我不以主的名义。以你大爷的名义给你说,遇到小事,可以指望别人;遇到大事,千万不能把自个儿的命运,拴到别人身上。”
说的是老史了。接着替杨摩西发愁:“可咱靠自个儿,又有啥可靠的呢?”
接着又说:“咱自个儿啥都没有,就不能怪别人有苛求了;咱自个儿说不起话。就不能怪别人有言在先了。”
指的是招赘和改姓的事了。老詹往床帮上梆梆地磕着烟袋,又感叹一声:“啥叫悲呀?非心所愿谓之悲呀。”
杨摩西:“师傅,你的意思,是不理会这事了。”
老詹:“事情这么别扭,按说不该理会,可叫大爷说,换成别人别扭,换成你,咱还是‘嫁’了吧。”
杨摩西:“为啥?”
老詹:“因为从你心里讲,你还是愿意的。”
杨摩西:“如果愿意,我就不找你商量了。”
老詹:“你恰恰说反了,如果不愿意,你早不说这事了;恰恰是找我商量,证明你心里愿意。”
杨摩西要说什么,老詹用手止住他:“愿意就对了。摩西呀,你比离开我时强多了,知道自个儿是谁了。知道自个儿是谁,才能明白往哪儿去呀。”
过去跟老詹学经时,老詹讲主,一讲一夜,杨摩西一句没听进去;现在换成说杨摩西,杨摩西倒觉得句句中的,不禁潸然泪下。
五月十三,杨摩西入赘到延津县城西街馒头铺吴香香家,改名吴摩西。从说媒到结亲,用了三天。上次吴摩西的哥哥杨百业娶秦曼卿,从提亲到结亲,用了四天,这次比杨百业还少一天。对吴摩西来讲,“嫁”人也算桩人生大事,但吴摩西从始至终,没跟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商量。没商量不是怕卖豆腐的老杨反对他“嫁”人,他估计老杨也不会反对,像上次杨百业娶秦曼卿一样,又认为是天上掉馅饼;而是吴摩西第二次离家出走时,在心里跟老杨有杀人冤仇,不愿意再见到老杨。不但没告知老杨。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他也没告知。驴贩子老崔见一场婚事下来,吴摩西上不告知父母,下不告知兄弟,倒有些佩服他:“我还真小瞧你了,原来你小子六亲不认。”
吴摩西成亲那天,婚礼还算热闹。因吴摩西凭一个手脚勤快,在县政府立住了脚,许多县政府的属员,本该来吃酒。但因吴摩西是一种菜的,答应来吃酒者,也就扫地的老甘、伙夫老艾二人。倒是县长老史听说种菜的阎罗突然被招赘了,并且改了姓,杨摩西成了吴摩西,吃了一惊。吴摩西对入赘也是踌躇再三,老史却以为他敢作敢为,做事与众不同,又对吴摩西刮目相看。成亲这天。派人送来一幅字,老史亲笔题写“敢作敢为”。吴摩西看到这字,倒哭笑不得。县政府的属员见县长赐字,本不欲来吃酒的,又来了许多。成亲这天,牧师老詹、竹业社掌柜老鲁也来了。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银十字架,除了祝福,大概是让吴摩西永远不要忘了主。老鲁带来几把竹椅。老詹到场吴摩西不感到意外,竹业社的掌柜老鲁来了,倒让吴摩西感动。虽然过去闹过别扭分了手,但毕竟师徒一场。婚事过后,老史“敢作敢为”四个字,被吴香香刻成匾,挂在“吴记馍坊”的门头;老鲁的竹椅被吴香香留下了,供来买馒头的主顾坐;老詹的银十字架,被吴香香送到隔壁银匠老高那里,回了一下炉,给自己打了一副水滴耳坠。
十二
吴摩西成亲半年后,挨了一顿打。延津县城有个打更的叫倪三。倪三黑胖,门头一样高,一脸疙瘩肉。满头红毛。无论春夏秋冬,走路皆敞着怀,露着胸前凸出的一条子肉。几十年下来,这肉变得黑红,与身上其他部位不一个颜色。倪三的爷爷,曾是延津出的第一个举人,做过山西潞州的知府。到了倪三他爹,与他爷路数不同,不喜读书,不喜功名,长大后,图个吃喝嫖赌。倪三他爹活到四十岁,临死之前,将他爷做知府积下的家产,也挥霍尽了。人说倪三他爹短寿,倪三他爹临死时说:“我活一天,等于别人活十年,值了。”
到了倪三这一辈,家徒四壁,倪三开始在县城打更。打更者白天无事,报更是在夜里。夜里从戌时起,用梆子敲出从一更到五更的时辰。倪三虽是一打更者,但有官宦人家的遗风,一是不喜张罗,虽家徒四壁,除了夜里打更,白天不张罗别的,就是歇着;二是穷归穷,不耽误喝酒,一到夜里是醉的。夜里打更,倪三皆趔趄着脚步,闭着眼睛从十字街头穿过,抡着梆子,常常把一更敲成三更,把三更敲成二更。所以直到现在,延津人不论更,一论就是错的,源头就在这里。打更者除了敲梆子,嘴里还应喊“天干物燥,小心灯烛”之类的话,倪三一概省略了。延津打更不喊话,源头也在这里。打更的不靠谱,本来可以换一个,倪三的爷爷虽然做过知府,但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但延津三任县长,一个爱做木匠活,一个爱讲话,一个爱听戏,为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无暇留意夜里的梆子。倪三二十五岁那年,倒娶了一个老婆,老婆是个对眼。虽然对眼,但能生孩子;一年一个,不落空当。倪三喝醉酒常打老婆,打老婆不为别的,就为她能生孩儿:“妈拉个逼,你是人还是猪,身子不能挨,一挨就下崽。”
为躲挨打,也为躲挨身子,倪三的对眼老婆常常住娘家。但十年下来,仍给倪三生下七男二女。生下的孩子倒不对眼。七男二女本是个吉数。但加上倪三两口子,一个打更的,要养活一家十一口人,便有些吃力。倪三虽不爱张罗,但为人憨厚,年轻时,家里虽然穷,既不偷人,也不抢人;后来随着孩子长大,日子一年过得比一年紧,便一年比一年不顾脸皮。不顾脸皮倪三也不偷人,家里断了炊,便到集市的货摊上公开乱拿:“记着账,回头还你。”
这个“回头”,不知会到何年何月。做生意者知他粗鲁,拿吧也就几根葱、半升米、一条子肉的事,皆不与他计较。见无人与他计较,倪三更加变本加厉。变本加厉不是多拿东西;倪三从不多拿人家东西,顾住当天吃喝为止;明天断顿,明天再拿;而是有时喝醉了,边拿东西边说:“妈拉个逼,我就不信,一个延津县,养不起一个倪三。”
拿东西不气人,这话气人。但拿东西都无人计较。因为一句话,谁与他计较呢?吴摩西过去挑水时,也与倪三认识,还给倪三家挑过水。当然,水是白挑,倪三不会给他工钱。吴摩西知延津县城人人怕倪三,自个儿也不敢多事,水挑完就走,不说别的。平日见倪三走来,也是能躲就躲。倒是倪三见他躲,有些不高兴:“躲啥?欠我租子?”
但倪三为人仗义。张家王家、李家赵家发生矛盾,县长不务正业,无处说理,或理被说乱了,案子被断得七零八落,大家无处伸冤,便找倪三主持公道。到倪三这里告状,谁先告状谁有理。倪三听原告说完,不由分说,便去被告家中,替原告出气。喝醉酒,进门就砸东西;没喝醉,或被告家人口多,料打斗不过,便从腰里掏出一根绳子,要把自个儿吊死在这家门前。打架还好应付,一个人要自个儿上吊,如何收拾呢?想着他家爷爷,曾是一个举人,到了倪三这里,竟拿上吊说事,也让人哭笑不得。左右无法计较,便不再讲理,与倪三将事情说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久而久之。倪三替人出气,不管来到谁家门口,没等倪三开口,这家人赶紧迎出来:“老倪,知道了,只要不出大格,事情还能商量。”
卖葱卖米者让倪三白拿东西,原因也在这里。吴摩西与倪三,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但吴摩西成亲半年后,被倪三打了一顿。倪三打吴摩西并不是吴摩西惹着了倪三,或跟谁发生了矛盾,倪三替人出气,而是因为半年前吴摩西成亲,没有请倪三喝酒。事情发生在半年前,倪三拖了半年才打,是因为半年之后,吴摩西离开了县政府。与吴香香成亲时,吴摩西曾问吴香香,成亲之后,她会不会让他离开县政府,到“吴记馍坊”去揉馒头,就跟和尚入庙一样,念经就念经,不用再干别的。但吴香香娶他,不图别的,就图个靠山,图个“县政府”,好用来支撑门面,倒不让吴摩西回家揉馒头,让他继续种菜。把县长老史题写的“敢作敢为”四个字高挂门头,也是这个意思。听说让他继续在县政府种菜,吴摩西倒也喜欢。喜欢不是不喜欢揉馒头,喜欢种菜,而是在县政府种菜,还盼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由于有馒头铺接着他,种起菜来,倒比过去大胆许多。两人成亲后,吴摩西也帮吴香香揉馒头,两人五更起床,揉馒头蒸馒头。待到天亮,吴香香推着馒头车到十字街头做生意,吴摩西到县政府上差种菜,日子过得倒也各得其乐。半年后突然离开县政府,并不是吴摩西厌烦了种菜,或吴香香改了主意,或因何事又得罪了县长老史,老史把他赶了出来,而是县长老史出了事,离开了延津县。县长老史出事并不是老史县长没当好,像前任县长小韩一样,因为一个爱讲话,出了差错,被上峰拿住了,恰恰是上峰出了问题,省长老费出了事,老史跟着吃了挂落。省长老费出事也不是他省长没当好,恰恰是要当好省长,这省长就没有保住。
老费省长已当了十年,国民政府换了几届,老费在河南还纹丝不动,也算老资格了。正因为是老资格,总理衙门又新换了一个总理,老费一时大意,就把这总理给开罪了。新上来的总理姓呼延。这呼延小五十了,放到人中不算年轻,当总理就显得年轻了。老费跟延津县长老史一样,不苟言笑,一天说不了十句话。新上来的呼延总理却跟延津另一个县长小韩一样,喜欢讲话,一讲起话来就眉飞色舞,两手高举,像挥着粪叉;讲起话来,爱讲一二三点,从一点说到十点,还不停歇,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呼延总理的意思,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事先不把道理说清楚,事情做起来不就乱了?这就是知和行的关系。老费和他不对脾气。这天在京城总理衙门开会,全国三十多位省长都到了。本来说的是边疆防务的事,河南地处中原,跟边疆没太大关系。但呼延总理讲着讲着,由边疆扯到了内地,由黑龙江扯到河北,由河北扯到山西,由山西扯到河南,最后在河南停住了脚。也说了几句河南的好话,由好话说到缺失,又停住了,一口气说了两个钟点。但呼延总理是由京城衙门上来的,没做过地方官,对地方事务不熟,两个钟头说了八点,他说的每一点,都与实情不符;稍微接近的,也隔靴搔痒;不熟的,干脆本末倒置。说过八点,又说改进的举措,也是驴头不对马嘴。当着全国的省长,被呼延批了八点。老费肚子里虽然憋气,嘴上没说什么,也就点头而已。开过会吃饭,呼延总理挨桌敬酒,敬到老费一桌,又旧话重提,开始说河南第九点。说完,还拍着老费的肩膀:“我说的对不对呀老费?”
如是在会上,老费再点点头就过去了。但换了场合,大家在喝酒,还穷追不舍,老费就有些下不来台;加上老费喝了两杯酒,突然爆发了。老费平日话不多,性子却倔,加上是老资格,本来就看不上这呼延,于是将呼延总理的手从他肩膀上推开:“对是对呀,但照你的弄法,河南不出三年,就民不聊生了。”
接着又说:“比河南更大的问题是,当官不靠业绩,靠的是一个裙带。”
明显是指呼延个人了。呼延没做过封疆大吏,能当到总理,靠的就是在衙门里玩裙带。呼延总理脸气得铁青,指着老费说:“你的意思,这个总理不该我当,该你当了?”
老费针锋相对:“咋该我当?我不叫‘呼延’,我也不会‘胡言’!”
两人本无私怨,如是私下吵架,说些气话也无妨;但当着三十多位省长,话说绝了,两人结下的怨,就比私怨还大了。京城会散三天,呼延就派人到河南明察暗访。明察没查出什么,暗访却暗访出,老费当省长十年,仅贪污受贿一项,就达千万之巨。劣迹在报上一公布,监察院就把老费下了大狱。全国人民看一个贪官倒了,拍手称快。呼延总理这么做,倒也不是私仇公报,而是刚刚上台,从老费的言行,已看出自己地位不稳,也是想借扳倒老费,杀鸡给猴看,让其他三十多个省长都长个记性。但大家知道,当十年省长,家产仅存千万,算是省长中最廉洁的了。其他同僚感叹,就算是只鸡,也算只老鸡了,咋犯了小鸡的幼稚呢?老费进了大狱,延津县长老史是老费推荐的,老费出事第二天,新乡专员老耿就免了老史的县长。老史种菜是为了韬光养晦,看来这菜也白种了。老史卷铺盖卷回福建时,锡剧班子的男且苏小宝来送他,拉着老史的手。又哽哽咽咽哭了。老史倒没哭,说:“都笑话我韬光养晦,其实我从这件事上,收获最大。”
苏小宝:“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说笑话。”
老史正色:“我说的是实话。这群鸡巴人,弄了几千年,还弄这些,没啥指望了。”
接着感叹:“可惜的是,不能再手谈了。”
苏小宝执着他的手:“我跟你走。”
老史:“是县长,才能手谈;不是县长,跟我走也无用了。”
又说:“手谈,也不是光用手的事。”
老史走后,延津的县长换成了老窦。老窦是专员老耿遴选的,是他姥娘家一个表弟。上回延津县长小韩被撤,省长老费推荐老史,就内举不避亲,这回老耿也不避亲了。老窦是行伍出身,在队伍上当过团副,战场上打瘸一条腿,从队伍上退了下来。一个瘸子,性子却躁,说一句话,带三个“鸡巴”。老窦爱说的一句话是:“少鸡巴跟我啰嗦,我他妈是个丘八。”
丘八不韬光养晦,所以不喜种菜,本性不改,喜欢打枪。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县政府后院的菜园子,改成了靶场。自此,延津县城一天到晚枪声不断,生人以为起了战争,其实是延津的县长在打枪玩。这枪声,倒是镇住了外来的贼,延津的社会治安,一下反倒变好了。延津的治安变好了,但菜园子被改成了靶场,吴摩西马上失业了。春天种下的菜,也被老窦一高一低两只马靴踏得稀烂。吴摩西得罪过前任县长老史,老史没把他赶走;新上来的老窦,吴摩西与他只见过一面,老窦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种什么鸡巴菜,滚蛋!”
吴摩西只好滚蛋,回到“吴记馍坊”,专心揉馒头。吴摩西伤心之余,也有些庆幸,多亏半年前入赘到“吴记馍坊”,现在有个退路,不然仍得流浪街头去给人挑水。当时入赘不入赘,他还拿不定主意,曾找牧师老詹商量;老詹看透他的情形,倒赞成他入赘;老詹一辈子传教不见起色,但关键时候,倒给吴摩西指点了迷津。吴摩西又有些感激老詹。老詹唯一没说准的是,当时不让吴摩西把命运系到老史身上,说老史这个人靠不住;谁知到头来不是老史靠不住,是顶替老史的人靠不住。不能种菜回家揉馒头,对吴摩西倒无大碍,吴香香却觉得上了吴摩西的当。当初她找吴摩西除了为找个男人,还想找个靠山;现在一夜之间,身后的靠山说坍就坍了,吴摩西又成了吴摩西;靠山一失去,吴摩西就不值钱了,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后悔当初打错了算盘。全不知她不是上了吴摩西的当,是上了县长老史的当;也不是上了县长老史的当,是上了省长老费的当;也不是上了省长的当,是上了总理衙门的当。不管上了谁的当,吴摩西成了吴摩西,“吴记馍坊”的馒头就成了个馒头。吴摩西成亲时,老史曾题过“敢作敢为”四个字,一气之下,吴香香将制成的牌匾从门头上摘下来,用刀给劈了。题字人一倒,不劈也成了笑柄。
原以为靠山失去只是个馒头,没想到吴摩西回“吴记馍坊”揉馒头卖馒头的第二天,就被倪三打了一顿。被人从县政府赶出来,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吴摩西回到馒头铺,想在家躲几天,再出门见人。但吴香香觉得,既然县政府的差事丢了,吴摩西就该将功补过,多给馒头铺出力,除了在家里揉馒头和蒸馒头,还得替她到十字街头卖馒头,她好在家里张罗别的。吴摩西害怕到了十字街头,碰到钉鞋的老赵,卖熏兔的豁嘴老冯,棺材铺的老余……吴摩西为啥从县政府被撵出来,他们肯定要问个底掉,一时也与他们解释不清。但吴摩西又不好说怕出门见人,便说自己过去没卖过馒头,只卖过豆腐,隔行如隔山,能不能停两天再上街。他搔着头:“不知道咋吆喝呀。”
吴香香马上急了:“过去你在县政府当差,天天图个清静;现在就剩下光身一人,难道还让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倒在家里坐着?”
吴香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第二天五更起床,揉过馒头,蒸过馒头,天也亮了,吴摩西便推着馒头车出门,硬着头皮向十字街头走去。过去这个时候,是去县政府上差的时候,又对老史和种菜有些留恋。推着馒头车正走着,打更的倪三趔趄着脚步。从一条胡同里钻出来。大老远就喊吴摩西:“那谁。你站住。”
吴摩西站住,倪三斜睨着眼睛:“当初你娶亲时,为啥不请我喝喜酒?看不起我老倪?”
吴摩西哭笑不得。娶亲已是半年前的事,为何今天又重新提起?就算是昨天娶亲,二人非亲非故,为啥非得请他喝酒?自己结一门亲事,当初连爹娘兄弟都无告知,别说一个外人打更的。这跟看起看不起人是两回事。吴摩西以为倪三喝醉了,不与他计较,转身要推车走。没想封倪三大步奔来,不由分说,一脚将吴摩西的馒头车踢翻,馒头登时滚了一地;又一脚踢翻吴摩西,掏出两个醋钵大似的拳头,照吴摩西脸上乱打:“谁给你撑腰,你敢看不起倪大爷?这气我憋了半年了,今天也让你知道知道,马王爷长着三只眼。”
一时三刻,吴摩西脸上似开了个油酱铺,红的,黑的,绛的,从鼻口里涌出来。天亮正是赶早市的时候,许多人便上前围观,见是倪三打人,也无人敢劝。倪三打累了,才仰起身,指着吴摩西:“给我滚回杨家庄,这里没你待的地方。不然我见你一回,打你一遍!”
趔趄着脚步走去。吴摩西这才听出些话头,倪三打他,并不为成亲没请他喝酒,背后另有原因。吴摩西挨打是在上午,下午,给吴摩西说媒的驴贩子老崔,也挨了倪三一顿打。倪三打老崔,比打吴摩西下手更狠,将老崔一只胳膊都打折了。不管是吴摩西或是老崔,两人过去皆蒙在鼓里,现在每人挨了一顿打,终于明白,这亲也不是好结的。媒情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缘故。追根溯源,明白倪三背后,有姜家指使,倪三收了姜龙姜狗的东西,现在来替姜家出气。过去吴摩西在县政府,无人敢招惹他;如今吴摩西被新县长老窦赶了出来。他们就把仇报到了今天。驴贩子老崔,也跟着吴摩西吃了挂落。驴贩子老崔挨打之后,并不怪倪三,开始怨恨职业说媒者老孙。明知前边是个火坑,半年前自己不跳,唆使别人跳。挨打不算受欺负,被人蒙了,就算受欺负了。挨打之后,老崔没找倪三说理,托着折胳膊,来到县城东街老孙家。老孙也听说今天吴摩西和老崔分别挨打的事,隔着门帘,见老崔来了,慌忙又躺在床上装病。待老崔进屋。来到他床前,他闭着眼睛呻吟:“老了,天天七歪八病的。”
又伸出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说:“这一回不同往常,五天了,水米没打牙。”
老崔一把将被子给他掀开:“还他妈装,老东西,我跟你没完!”
老孙见老崔急了,只好翻身坐起,不装了。开始一迭连声地向老崔赔不是:“兄弟,啥也别说了,怪我。”
又说:“半年了,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道又翻旧账。”
又说:“当初想着开个玩笑,没想到差点出了人命。”
又说:“先看胳膊,不管花多少钱,我出。”
看老崔仍一腔怒气,忙伸过自己的脸:“你要还不解恨,再打我一顿。”
倒弄得老崔哭笑不得,下决心今后专心贩驴,不再说人的事。这倒正中了老孙的下怀。
吴摩西挨打之后,头是晕的。一是倪三拳头大,二是没有防备,一拳一拳,皆打在脸上。待倪三走后,从地上爬起来,手一抹脸。沾了一手血;从地上捡起土馒头,放回车上馍篓里,馒头成了红的,馍篓也沾满血迹。当众挨打,比从县政府被赶出来还丢人,吴摩西不好再去十字街头卖馒头;馒头成了血馒头和土馒头,也没法再卖。顶着一脸花,也不敢回家,只好推起馒头车,先去了过去挑水时住的货栈。打一盆水,先洗头脸,掸了掸身上的土;又打一盆水,把车上的馒头,一个个擦干净;擦完馒头,又擦馍篓;待上下收拾干净,才推起馒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出门挨了一顿打,不是件有脸的事,吴摩西想将这件事瞒下,等回过神儿来,再慢慢料理。但清早出门,转头又回来了,得给吴香香编一个理由,想出的理由。准备说肠子疼。一手推车,一手捂着肚子进了家门,没想到吴香香已经知道他挨打的事,正泪一把鼻涕一把,坐在老鲁送的竹椅上哭。吴摩西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将手从肚子上移开,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一句话说戗了,两人就打了起来。”
吴香香又哭:“挨打就是挨打,别说也打了别人。”
吴摩西看又瞒不住,说:“还好,没伤着筋骨。”
吴香香倒没说筋骨的事,而是说:“我当初找你,不光图你在县政府。”
吴摩西:“啥?”
吴香香:“听说你过去杀过猪,想着能支撑门面;没想到你卖馒头头一天,就挨了打。”
吴香香不提这个话头,吴摩西还把自己过去的职业给忘了;经她一提,热血开始往上沸腾。
吴香香:“没你的时候,我没受过这么大委屈;有了男人,男人倒被人欺负。这要开了头,你天天挨打。馒头铺的生意也别做了。”
又说:“你以为打你只为打你,人家的意思,是要赶咱们走。你要有地方让俺娘俩落脚,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你要没地方落脚,还想在这个地方跟俺娘俩混下去,你想忍过去,怕是人家也不答应!”
又说:“孩子他爹在的时候,别说是人,就是苍蝇蚊子,也不敢落下叮一口;自他一死,我们就成了没用的人了。”
接着拍着地又哭:“我那苦命的人哪。你咋走得这么早哇。”
似在哭姜虎,又似在说吴摩西;似在说吴摩西,又似在将吴摩西。吴摩西听后,觉得吴香香说的也有道理。倪三今天打他,如果仅仅为了个打,似还能忍过去;如是要赶他们走,吴摩西却没地方去。吴摩西一个人有地方去,随便混个差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现在带着老婆孩子,就没地方去了。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就是杨家庄。不说杨家庄吴香香愿不愿去,就是吴香香愿去,吴摩西也不愿去。半年前成亲,他没有告知老杨,两人也算彻底掰了。这些年从杀猪起,到去染坊挑水,到跟老詹当徒弟,去老鲁的竹业社破竹子,再到沦落街头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入赘“吴记馍坊”,一步步走来,没有一步不坎坷;步步坎坷,好不容易有个安生日子,有人又要赶自己走。步步坎坷没把吴摩西逼到绝路,一个互不相干的倪三,倒把他逼到了绝路。吴香香哭声越来越高,吴摩西心头的火苗也越蹿越高,突然转身去了厨房,待出来,手持一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吴香香看他拿刀,止住哭问:“干啥去?”
吴摩西:“我去杀了倪三。”
吴香香朝地上啐了一口痰:“知道你就是这个,打你的是倪三,背后指使打你的人是谁呢?”
吴摩西脑子一下子又醒了过来,拎着牛耳尖刀出门,像驴贩子老崔一样,没去北街找倪三,反大步流星,向南街“姜记”弹花铺走去,要找姜龙姜狗算账。出门时一腔怒火。待走到十字街头,心里又开始发虚。姜龙姜狗他也见过,虽不及倪三粗壮,但也五尺五高;倪三一个人还好对付,姜龙姜狗兄弟两个人,自己怕不是对手。虽然过去杀过猪,但没杀过人。几年之前,也曾动过杀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的念头,但走到马家庄,并没有动手,只是在心里把几个该杀的人想了一遍。真到杀人,自己未必下得去手;不敢杀人,出门为啥带刀呢?这时又觉得自己的老婆吴香香不是一般的女人;别人家遭了横事,妻子皆劝丈夫不要节外生枝;这里丈夫刚挨打,她又唆使丈夫去杀人。但人已拎刀上了路,就无法再退回去;再退回去,不但怕吴香香笑话,也无法向所有人交代。因快到中午,县城街头赶集的人正多,看吴摩西拎着一把刀在街上走,知道这桩婚姻内情的人,便知道火药桶炸了,皆放下手中活计,跟在后面看热闹;不知晓的,稍一打听,也知晓了,也跟着看热闹。如果无人知晓,吴摩西半路还可以躲避;现在众人簇拥,反倒不好再退回去。吴摩西硬着头皮来到“姜记”弹花铺。弹花铺一丈开外,有一个碌碡,碌碡半截戳在土里。吴摩西撤一下身子,脚踏碌碡。壮着胆子大喊一声:“姓姜的,你给我出来!”
指使倪三打吴摩西和老崔者,正是姜龙姜狗二兄弟。姜龙姜狗生气不单是气吴香香招婿入赘,从此馒头铺永远姓吴。而是半年之前,吴香香从提亲到结亲,只用了三天,没给姜家留反应的余地,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饭。当时吴摩西在县政府种菜,是县长老史看上的人,姜龙姜狗对他也无可奈何;现在老史出了事,吴摩西被新县长赶了出来,成了一个卖馒头的,便将倪三找来,给了他五块钱,让他先将吴摩西和老崔教训一顿。老崔虽然可恶,但与馒头铺无关;教训吴摩西,就不光图个教训,像戏台子上唱戏一样,今天只算弦子拉了个过门,大戏还在后头呢。打了头一顿,就有第二顿,直到把吴摩西打跑;这时打跑的就不止是吴摩西,还有吴香香母子二人。吴香香不招赘还不好赶她,如今招了个外人。倒给赶他们提供了方便。这时赶他们,就不光图个馒头铺,还有半年来憋着的闷气。姜龙姜狗过去见过吴摩西在街上挑水,人说什么,他听什么,一看就是个懦人;后来虽然进了县政府种菜,也常被人支使,整日跑得像个陀螺,又是个没主张的人,会一打就跑;头一回不跑,打几回就跑了。没想到吴摩西刚挨头一回打,就有了主张,没等再打,拎着刀就杀上门来。姜龙姜狗本要出去跟吴摩西对打,但被爹爹老姜拦住了。老姜还是上了些岁数,看吴摩西拎着刀,怕因此出了人命;如果出了人命,不管死的是谁,就不光是馒头铺的事了。吴摩西大喊一声过后,姜家无人出来,但一条牛犊般大的狼狗,呼啸着冲出门,扑向吴摩西。不出人放狗,也是老姜的主意。老姜的意思,放出一条狼狗,将吴摩西吓跑,事情暂时有个了结,回头再慢慢计较,没想到适得其反。如果是姜龙姜狗二人出来,吴摩西倒不知如何对付,现在冲出一条狗,吴摩西倒精神起来。因吴摩西过去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杀猪之前,先拿狗练过手。杀人吴摩西犯怵,杀狗吴摩西属重操旧业。待狗扑过来,吴摩西侧身一躲,待狗转身,他已抓住狗的一条前腿,手起刀落,那狗应声倒地,从脖子到胸腔,裂开一条大口子。血呼地喷出来,溅了吴摩西一脸一身,狼狗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围观的人群,“噢”地叫了一声好。吴摩西染了一身血,自个儿倒被自个儿的英勇感动了,更加大声喊:“狗已经死了,该换人了!”
按说姜龙姜狗这时出来。两个人杀一个人,吴摩西还不是对手。如果在狗之前,两人敢出来。现在见吴摩西动了真格的,一条大狼狗,被他手起刀落杀了,反倒有些发怵;或者说,正因为是兄弟二人,无人敢先出来,因见动了刀子,各人的老婆拉住各自的丈夫,盼着另一个人先出来。外面一个血人,明显是要拼命,为何让自己丈夫先死呢?最后姜龙姜狗都没有出来,出来的是“姜记”弹花铺的老掌柜老姜。老姜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远远站在自家门口,看着吴摩西:“大侄子,你搞错了吧?打你的人不姓姜。”
吴摩西见出来一个老头,话头又往别处扯,知道姜家心里发怯了。姜家发怯,吴摩西倒来劲了:“大爷,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老姜:“你别误听小人言,咱们结下冤仇。”
老姜越这么说,吴摩西心里越有底,今天丢不了命,但也不敢将弓弦绷得太紧,也说:“大爷,给您留着面子呢。按我的脾气,不用等谁出来,早拿刀冲进去了,虽不能说将姜家满门抄斩,但像刚才杀狗一样,见一个杀一个,我做得出来。今天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我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老姜浑身打着哆嗦:“大侄子,不管这事的来龙去脉,事情不能够到那种地步。虽说之间有些误会,但你现跟着我儿媳过日子,说起来也算我的续儿子,看在我年岁份上,听老汉一句话,事情到此为止,知道你了,回去吧。”
吴摩西又往前逼了一步,跨到街道正中,挥起刀子,往自个儿脸上杠狗血:“大爷,今天没个说法,我不会回去。”
老姜果然上了吴摩西的当:“不会让你白回去,给你个说法。”
吴摩西:“啥说法?”
老姜:“过去的事一概不提,从此两家和好。”
吴摩西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意思是还不答应。老姜拍了一下大腿:“再给你加两葫芦棉籽油,回去炸油馍吃。”
棉籽油就是轧棉花脱出的棉籽,又轧出的油,弹花铺不缺这个。吴摩西见火候已到,怕再扯别的节外生枝,这时说了话:“大爷,我不要两家和好。”
老姜:“那你啥意思?”
吴摩西:“两家永不来往。”
老姜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你说得也对,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永不来往,就是两家永远和好。”
吴摩西浑身是血,拎着两葫芦棉籽油。从南街往西街走。这时围观者人山人海,不亚于元宵节闹社火。“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从此成了一个话题,几十年后,还在延津流传。吴摩西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倒开始后怕,后脊梁一阵阵出冷汗,腿一走一软。今天能活着回来,算是命大。待进得馒头铺,吴香香见他得胜而归。一把抱住他,亲他的脸:“亲人。”
吴摩西一身狗血,站在那里。除了觉得浑身马上要散架,突然觉得这个亲着喊他“亲人”的人,他与她不亲。
姜虎在时,姜家馒头铺一天蒸七锅馒头。头天晚上发三缸面;第二天五更鸡叫,夫妻俩起床,开始揉面,蒸三锅馒头;每锅罩七个笼屉,每个笼屉放十八个馒头;待蒸好,卸下三百七十八个馒头,放到两个馍篓里,这时天刚放亮,将馍篓装车,推到十字街头去卖。一个早上,一个上午,能将馒头卖完。下午再蒸四锅。待蒸好,卸下五百零四个馒头,再推到十字街头去卖。这一卖要到夜里。天黑了,点上麻油灯,一直卖到倪三打更。收摊子回到家,接着发面。姜虎死后,剩吴香香一个人,吴香香每天改蒸四锅馒头。早上两锅,下午两锅,夜里不卖。现在“娶”了吴摩西,吴家馒头铺又恢复到每天蒸七锅馒头。头天晚上发面,第二天五更蒸三锅馒头,下午蒸四锅馒头,推到十字街头去卖,一直卖到夜里,倪三出来打更。“吴摩西大闹延津城”之后,倪三也吃了一惊,过去不见吴摩西说话,见他就躲,原来竟敢杀人,一时摸不清吴摩西的来路,倒对吴摩西客气许多。倪三的客气不在嘴上,见了吴摩西,仍睖着眼,有时还往地上吐一口唾沫,意思是:“你敢杀别人,可敢杀我?”
但倪三家一断顿,就去集市的摊铺上乱拿东西。拿张家的葱,王家的米,李家一条子肉。过去姜虎卖馒头时,倪三还拿过姜虎的馒头;如今换成吴摩西卖馒头,倪三倒从无拿过吴家的馒头,证明心里给吴摩西留着面子。吴摩西当时大闹延津城也是虚张声势,阴差阳错杀了一只狗,现在见了倪三,也不借题发挥,双方不远不近,保持一段距离。
日子一天天过去,半年馒头卖下来,吴摩西发现自己不喜欢卖馒头。发面、揉面、蒸馒头是个力气活,他倒不怵;卖馒头不用出力,他倒不喜欢。不喜欢卖馒头不是不喜欢馒头或卖,而是卖馒头老得跟人说话。前年跟师傅老曾学杀猪时,到了年关,师傅老曾的老寒腿犯了,走不得路,吴摩西那时还叫杨百顺,一人上阵,出门杀猪,老得跟人打交道,跟人说话,心里就有些犯怵。但卖馒头的犯怵和杀猪时的犯怵又有不同。杀猪时跟人说话,应对的只是一头。一天只在一个主顾家杀猪,顶多两家,还好应付。而且杀猪主要是杀,说话还在其次;就是说话,在张家杀猪,与在李家杀猪同一个套路。话准备一套,可应付多家。如今卖馒头是在十字街头,买馒头者人多嘴杂,一人一个长相,一人一个脾气,一人一个说话的路数。做生意跟人说话。又与平日说话不同,平日说话照着自己的心思,做生意得照着别人的心思,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一天馒头卖下来,卖馒头不累,说话累,到了倪三打更,浑身像散了架。这时想起来,还不如过去给人挑水,挑水不用多说话,只讲出把子力气;一个挑水的,主顾还讨厌你多嘴多舌。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也碰到熟人,如牧师老詹、竹业社掌柜老鲁,还有卖葱兼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与生人说了半天话,见到他们,倒觉得亲切。接着又觉得,日子过得累不单是不喜欢卖馒头,比卖馒头更累的是,他与吴香香不对脾气。不对脾气不是说她曾唆使吴摩西杀人,吴摩西与她不亲;比让去杀人更让人头疼的是,过起琐碎日子,两人说不到一起。杀人是一时的事,过日子可是细水长流。吴摩西跟人说话吃力,吴香香跟人说话不吃力。两个人在说上不一个秉性,办起事来就更加不一样了。吴香香看吴摩西卖一天馒头下来,因为个说,就累得浑身像散了架,先在嘴上,就有些看不上他。看他舞社火,能把阎罗舞成潘安;到得眼前,却是一个闷嘴葫芦,连话都说不到点上,何况做?在外边不会说话还在其次,两人回到家里,不管是发面,或是揉面,或是蒸馒头,吴摩西也皆无话。甚至夜里到了床上,干起那事,吴摩西也无话垫着,上来就干,让吴香香哭笑不得,干比不干还让吴香香憋得慌。吴香香娘家是吴家庄一个皮匠,她爹就是个闷嘴葫芦,她娘是个快嘴。她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她娘一天得说一千句话;话多不一定能占上风,还看谁能说到理上。问题是她爹话虽少,但句句也说不到点上;她娘话多,不管在不在点上,都将那十句给淹了。吴家庄都知道,老吴家是老婆做主,男人只是个摆设。吴香香在说话上像她娘。但她娘不识字,话虽然多,一多半是胡搅蛮缠;吴香香上过三年私塾,话能往理上说,不但能往理上说,偶尔还能抓住事情的骨节,正是因为这样,更能挑出人的毛病。吴香香当初嫁给姜虎,姜虎虽也不爱说话,但脾气犟,动不动就打人,吴香香降不住他;“娶”了吴摩西,吴摩西虽然大闹过延津城,但日子过久了,发现他为人做事处处懦弱,便知道他的大闹延津城也是一时逞能,也就处处不怵他,反倒事事压他一头。渐渐,在吴家馒头铺。也像吴家庄老吴家一样,十件事有九件事,全由吴香香做主。吴香香像个男的,吴摩西倒像女的,吴摩西“嫁”给吴香香,倒也名副其实。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是吴摩西一个人,有时是夫妻两个人,全看家里忙闲。如果是夫妻两个一块卖馒头,来买馒头者,皆与吴香香说话,不与吴摩西说话,好像吴摩西是个摆设。一些浪荡子弟,买馒头时,也与吴香香说些风话,占些嘴上的便宜;吴香香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浪荡子弟拿起篓里的馒头,在手里掂了掂:“馒头不大呀。”
吴香香知道他说的是另一个意思,便说:“给你蒸个山?你吃得下吗?”
浪荡子弟盯着吴香香的胸脯:“也不白,没那个馒头白。”
吴香香皮肤白,在县城是出了名的。吴香香:“那个馒头白,你吃了得给我叫娘。”
吴家馒头铺平日蒸馒头,逢年过节,也蒸包子。浪荡子弟:“哎哟,包子里没馅呀。”
或者:“馅里没肉。”
吴香香知他说的也是另外的意思,朝地上啐了一口:“给你包里一头牛?出来顶死你?”
浪荡子弟并没占着一句便宜,还被吴香香拐着弯骂了一顿。众人都笑了。因是说笑话,不能当真,吴摩西也笑了。这些应对的话,吴摩西就想不起来,倒也佩服吴香香的脑子。或者说,吴香香跟姜虎过的时候,吴香香的口才被姜虎压住了;现在换了吴摩西,吴香香就成了吴香香。卖馒头有吴香香在,馒头就卖得快,好像大家不是来买馒头,而是来听吴香香拐着弯骂人;吴香香不在,剩下吴摩西一个人,馒头就卖得慢,一直卖到倪三打更,还要剩些筐底。夜里回去,吴香香见馒头卖得不如意,便说吴摩西。如果吴香香心情好,就是小说;如果心情不对,就是大说,直把吴摩西说得头昏脑涨。好像吴摩西活了二十年,连说话办事都没学会,一切得从头再来。就是从头再来,一切从何人手呢?吴摩西又想,一个人总被另一个人说,一个人总被另一个人压着,怕是永无出头之日。但又想,县长老史已经走了,自己已被新县长老窦赶了出来,与沿街挑水比,总算有个家,每天能吃得饱。身上穿的,也比过去体面许多,不被吴香香压着,自己还能到哪里去?还是有求着别人的一面。面上求着别人,话上就得吃些亏,也不全是口才的问题。便也不再多想,遇到吴香香说他,他想起话来,就回一嘴;想不起来,就闷着头不说话。十次有八次,想起的时候少,想不起的时候多。
吴香香有个女儿叫巧玲,这年五岁了。巧玲从小调皮,一岁多的时候,她玩的时候,总得有人看着她;稍不留意,她不是打碎了桌上的灯盏,就是在灶怀里玩火,燃着了柴草,得赶紧用水泼灭,不然房子就燃着了。巧玲三岁那年,得过一场大病。起初是小病,中秋节吃月饼,吃坏了肚子,拉些痢疾。姜虎和吴香香没当回事,也是图省事,让她误吃了江湖郎中几颗药丸,痢疾倒是止住了,开始发高烧。姜虎只好回头再找正经的药堂。县城北街老李家有一个“济世堂”,“济世堂”有一个坐堂的中医叫老缪。让老缪看过,巧玲又吃了老缪几服中药,高烧仍是不退,脖子向后肘着。姜虎只好雇马车到新乡“三味堂”。巧玲吃了“三味堂”几服中药,高烧退了,头也回到了脖子上。肚子又开始拉东西。这次不拉痢疾,开始拉虫子。拉出的虫子倒也不大,芝麻粒大小,但每次能拉出十来粒,在粪便里涌动。一粒看着不大,十来粒滚到一起,搁在人肚子里就受不了。巧玲天天捂着肚子喊“哎哟”,一个月下来,瘦得像个小鬼。姜虎只好又雇马车到开封“悬壶堂”。吃了“悬壶堂”几服中药,虫子终于不见了。脸上又开始出癍疹。又雇马车到汲县“回春堂”去看癍疹,前后去了三次,吃了“回春堂”二十多服中药,脸上的癍疹才一点点消退,人渐渐胖了起来,有了个人模样。一场病看下来,前后花了半年时间,百里之内的药堂。算是跑遍了。本是一泡痢疾,蚂蚁般的事,最后拐了几道弯,变成了一头大象;本为图省事,反倒多花出去几十倍的工夫,几十倍的钱。更让姜虎和吴香香懊恼的是,巧玲病是好了,但从此落下个胆小。过去无法无天,现在变得胆小。她这胆小不是一般的胆小。一般胆小是见啥怕啥,巧玲胆小是只怕外边,不怕家里。外面天一黑她怕。街上一有热闹,别的孩子是往街上跑,巧玲是往家里跑。与别人家孩子闹了别扭,别的孩子打她,她不敢还手,只会哭,但在家里,似换了一个人。仍敢玩灯玩火,敢跟吴香香顶嘴;吴香香说东,她非说西,吴香香让她撵狗,她非撵鸡。但在家里仍怕天黑。吴摩西没“嫁”吴香香之前,她夜里得跟娘睡;吴摩西来了之后。她只好一个人睡,但夜里睡觉,屋里得通宵点灯。吴香香嫌她是夹尾巴狗,只会在家里汪汪,不太喜欢她。吴摩西进门之后,一开始和巧玲不熟,两人互不来往;后来熟了,倒有些脾气相投:共同不喜欢外边。吴摩西与吴香香说不着,与巧玲说得着。巧玲与吴香香顶嘴,与吴摩西不顶嘴,能说到一起,哪里还用顶嘴?馒头铺蒸馒头要买白面,十天一次,吴摩西要到四十里外白家庄老白的磨坊拉面。县城也有磨坊,但白家庄老白磨坊的面,每斤要比县城磨坊便宜二厘;面的黑白,也差不到哪里去。一斤差二厘,一次拉两千斤面,也差出四块来钱。四块来钱,是卖一天馒头的赚头。所以十天一次,要去白家庄拉面。从县城到白家庄,去时四十里,回来四十里,共八十里,套一个毛驴车。要走一天时间。吴摩西去白家庄拉面,就不用到十字街头卖馒头。去拉面的时候,巧玲爱跟吴摩西去白家庄。吴摩西在别人面前不会说话,但跟巧玲在一起,嘴倒变利索了。赶着毛驴车,两人边走边聊。吴摩西问:“巧玲,昨晚做梦了吗?”
巧玲:“做了。”
吴摩西:“啥?”
巧玲:“水淹了床。”
吴摩西:“你干啥了?”
巧玲:“我骑了一头牛。”
巧玲给吴摩西叫“叔”,不叫“爹”,这样称呼吴摩西,起先是吴香香的主意,后来叫顺了嘴,就没再改口。吴摩西对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吴摩西”,对一个外来的称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计较。往往毛驴车一出县城,巧玲就说:“叔,今天要早点回来。”
吴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从白家庄回来得晚,就会走夜路。但吴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刚出门,日头就老高了;到了白家庄,还得装面;接着还要打尖;往回走,怎么也得赶上天黑。”
巧玲:“要是天黑了,你还让我钻到被窝里,把口扎严实。”
每次去白家庄拉面,吴摩西都带上一床被窝。如果天黑,巧玲就钻到被窝里,让吴摩西用麻绳将被窝扎上;扎上口,巧玲就觉得把天黑挡在了外面。吴摩西:“给你扎上口,你不能睡着,得跟我说话。”
巧玲:“我不睡着,跟你说话。”
但如赶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毛驴车的被窝里睡着了。一开始没有睡着,但话说不上十句,就睡着了。吴摩西“嫁”吴香香时,还嫌寡妇带一个孩子;现在看,幸亏有这个巧玲。一家三口,就这么磕磕碰碰,过了下来。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吴摩西和吴香香在一起好些日子,吴香香不见有喜。有喜无喜,吴香香倒不着急;就是有喜,再生个吴摩西?吴香香不着急,吴摩西也不敢着急。再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转眼秋去冬来,就到了年底。一到年底,大家都开始张罗过年的东西。也是馒头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平日一天蒸七锅馒头,现在一天蒸十锅馒头,还不够卖。腊月二十七这天,吴香香在家盘账,吴摩西一个人到十字街头卖馒头;买馒头的人多,吴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满头大汗。这时县城东街卖熏兔的老冯来到馒头摊前,老冯是个豁嘴,先说:“馒头不白呀。”
吴摩西仰起脸,见是老冯,知是开玩笑,笑了。老冯:“心里痒痒了没有?”
吴摩西不知老冯指的哪一方面,脑子有些蒙。老冯:“眼看又到年底了,该玩社火了,你还得来呀。”
吴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想起豁嘴老冯还是社火会的会首。一年下来,先在县政府种菜,如今只顾蒸馒头卖馒头,把个社火给忘了。去年不玩社火,他还进不了县政府,接着还成不了亲。正是因为成亲,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水。吴摩西能马上答应会首老冯。但今年“嫁”了吴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会耽误做生意,吴摩西就不敢自专。虽然玩社火是在元宵节,馒头生意没有年前好,但元宵节串亲赶庙会的人多,馒头也比平日好卖。老冯见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吴香香的主,便说:“年前给我回信。只要你答应,阎罗还是你的,让杂货铺的老邓,去扮媒婆。”
又说:“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给你带来了好事,说不定今年的社火,又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吴摩西摇头一笑。哪能舞一回社火,带来一回好运气?有头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但不提社火吴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吴摩西心里真痒痒起来。心里痒痒不光图个玩,而是比起琐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喷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欢罗长礼喊丧,就是因为喊丧也有些“虚”。如今天天揉馒头蒸馒头卖馒头,日子是太实了。正是因为太实了。所以想“虚”一下。当天卖馒头到倪三打更。因是年前,吴摩西一个人,也把十锅馒头卖完了。推着空车回家,吴香香见馒头卖完了,也有些高兴。也是趁着吴香香高兴,吴摩西洗了手脸,躺在床上,便与吴香香说起元宵节玩社火的事。吴摩西想着,虽然两人平日不对脾气,但共同从春天忙到年根,直直忙了大半年,该让人喘口气了。但出乎吴摩西意料,吴香香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了。回绝不是吴香香不喜欢社火,而是吴摩西平日连馒头都卖不好,不想着借过节将功补过,脑子里还想着玩。耽误生意倒在其次,而是吴摩西这人没心,平日说他那么多,看来都白说了。不是气耽误生意,是气这个白说。但她不说白说,仍说生意:“你要去玩,生意谁做?”
吴摩西:“我都想好了,先天头里发好面,平日五更起床,到时候我三更起床,揉面蒸好馒头,白天不耽误你卖。”
吴香香:“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里你也别蒸,白天我也不卖,咱都歇着。”
吴摩西知道她说的是气话,退一步说:“要不咱俩一人一天,轮着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吴香香本不生气,见他讨价还价,就生气了。生气不是他退一步还要玩。而是平日以为他没主意,谁知他主意大着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吴香香平日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原以为是他没心,通过一个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藏着不说;如果平日有心,两人就成了两条心,不听她的话,就成了故意的。这就不是一个白说不白说的事,是她上当受骗的事。吴香香柳眉倒立:“你明着是要玩社火,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来你啥也不说,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从来没把这里当家吧?你就想傍着我们娘俩图个吃喝吧?现在吃够了喝够了,又开始玩了。你不这么死乞白赖要玩,说不定我让你玩;你死乞白赖要玩,我今年偏不让你玩。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还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夜里你该蒸馒头蒸馒头,白天你一个人去街上卖,我在家歇着。你不是有劲玩吗?那就把劲用到正地方。”
吴摩西见她越说越多,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第三件事;已经说的不是社火,成了致气。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话;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话,在吴摩西也不容易。吴摩西便脱口而出:“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雇的伙计。伙计到了年关还放假呢。我想玩就玩,你管不着!”
吴香香见吴摩西这么说,愣在那里。这是吴摩西自“嫁”过来,说的第一句硬话。话硬吴香香也不怕,吴摩西说一句,她能说十句。但她什么也没说,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吴摩西一个人撂在床上。接下来三天,吴香香皆与吴摩西分睡。吴香香跟巧玲睡在一起,巧玲屋里,夜里倒不用点灯了。两人别别扭扭。年也没有过好。到了元宵节头前,吴摩西就没随老冯他们舞社火,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没有舞社火这回事,去街上卖馒头会是两个人;出了这档子事,吴香香说到做到,自己在家歇着,去十字街头卖馒头,就成了吴摩西一个人。吴香香:“自作自受,让你跟我两条心!”
吴摩西叹息一声,天天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但社火队并没有因为吴摩西没来,就停了下来,仍像去年一样,又在县城闹了七天。从阴历十三,直闹到阴历二十。阎罗这个人,今年就换成了油漆匠小杜。杂货铺的老邓,去年阎罗没扮好,今年改扮媒婆。每天他们敲着打着,舞着闹着,从十字街头穿过。人山人海中。吴摩西边卖馒头,边捎带看上两眼。或者,干脆连这两眼也不看了,埋头卖馒头,就当社火不存在。眼里不存在,心里倒更存在了。白天不看,夜里不由自主,像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一样,社火开始在脑子里走。当时老鲁脑子里走的是晋剧,现在吴摩西脑子里走的是社火。表面和吴香香睡在一起,脑子里却锣鼓喧天。共工蚩尤、妲己祝融、猪八戒孙悟空、阎罗嫦娥,人物一个不少;挟肩提胯,仰脸顿足,一颦一笑,还有“拉脸”,过程一步不落。从县城东街舞到西街;又从南街舞到北街。舞着舞着睡着了,梦里又接着舞。有时又梦到社火队人手不齐,老冯又在着急,四处寻找吴摩西来救场;或是自己坐在镜前,正在画脸,老也画不好,但一笔一笔,描的似不是阎罗,而是嫦娥,身扮嫦娥舞着,又脱离了社火队,一身长裙,飘着舞着,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突然醒来,窗外鸡叫了,觉得一切恍若隔世。五更鸡叫,又得起来蒸馒头。蒸完馒头装馒头,然后推到十字街头去卖。这样脑子不停,连轴转了三天,吴摩西没舞社火,比舞了三天社火还累。正月十七这天上午,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喊着卖着的间隙,竟睡着了。街上一些孩子在玩炮仗,见卖馒头的睡着了,便将吴摩西两篓馒头给抢了。抢的也不是两篓馒头,每一篓都已卖出一多半。吴摩西猛地醒来,开始撵这些顽童。但抓住这个,跑了那个,有的孩子被抓,又故意往抢到手的馒头上吐唾沫,就是将馒头再抢回来,也无法卖了。中午,吴摩西推着空车回家,吴香香已听说馒头被抢的事。大人欺负吴摩西吴香香不急,连孩子都敢欺负他,吴香香急了。天天受人欺负,竟还想着玩社火。吴香香这次急跟以前的急不同,以前急是说吴摩西,或骂吴摩西;说了,也骂了,吴摩西还不长进;不长进没什么,遇事还跟她玩心眼;跟老婆有心眼,出门却被一帮孩子给欺负了。见吴摩西进来,吴香香二话不说,扬手打了吴摩西一巴掌。打完,才找补一句:“你丢的是你自己的人吗?你连俺吴家祖宗三代的人都丢尽了!”
这是自吴摩西和吴香香成亲以来,吴摩西挨的头一回打。吴摩西本想还手,真打起来,吴香香也不是对手。但吴摩西没打吴香香,只说了一句话:“去球!”
转身走了。意思是要跟吴香香一刀两断。吴摩西离开馒头铺,去了过去扛大包的货栈。这时想起来,离开货栈已有一年多光景;重回货栈,仿佛就是昨天;跟吴香香过的这大半年日子,好像只是影子中的事。大正月里,货栈扛大包的伙计,都回家过年了。过年时也无货可扛。无人也好,图个清静。街上又锣鼓喧天,社火队舞到了货栈门前。本来身子又自由了,吴摩西可以去看社火,但吴摩西既没心思出来看,也没脸出来看。心里乱想着,下午转眼过去,到了晚上。吴摩西只顾赌气从馒头铺出来,无带铺盖,夜里只好睡在稻草堆里。货栈墙角,扔着几片装大包的破麻袋,吴摩西便把麻袋片抻开,盖到身上御寒。第二天白天,又在货栈待了一天。饿了,悄悄到货栈对面老刘的烧饼铺赊了几个烧饼。吴摩西以为一天一夜过去,吴香香回过神儿会后悔,或会消气,过来找他,或接着再吵。但吴香香没有露面。这时吴摩西心里又有些发虚,担心吴香香真生了气,也要跟他一刀两断,自己在馒头铺的生活,真要到此为止,从此又得重操旧业,沿街给人挑水,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又后悔当初挨了一巴掌,不该赌气离开馒头铺。就是跟吴香香打起来,跟吴香香的线头也不会断;现在把线头给揪断了,怎么续上去呢?说话又到了晚上,吴香香还没有来。吴摩西叹息一声,又扯开麻袋片,准备睡觉。刚要睡着,听到有动静,仰身坐起来,发现巧玲站在自己面前,正在喘气。吴摩西以为巧玲和吴香香一起来的,吴香香在门外等着,让巧玲进来喊他。人不来找他,吴摩西心里有些发虚;有人来找,吴摩西反倒又赌起气来。
吴摩西:“让你妈进来,我跟她有话说。”
巧玲:“我妈没来。”
吴摩西吃了一惊:“那你跟谁来的?”
巧玲:“我自个儿来的。”
吴摩西心里又开始发虚:“你妈让你来的?”
巧玲摇摇头:“我妈让我一辈子不理你,是我自个儿偷偷跑来的。”
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你不是怕黑吗?怎么跑这么远来找我?”
巧玲哭了:“我想你了。明天该去白家庄拉面了。”
吴摩西潸然泪下。起身,拉起巧玲的手,重回了馒头铺。
十三
“吴记馍坊”旁边,是一家银饰铺。银饰铺的名字叫“起文堂”。“起文堂”的掌柜叫老高。说是一个“堂”,其实就老高一个人,掌柜是他,伙计也是他。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爷爷辈上,从山东逃荒过来,他爷是个拾粪的。他爹是个货郎,推个独轮车,走村串户,卖些针头线脑。到了老高,跟师傅学了银匠的手艺。师傅死后,在县城租了个铺面,耍开了手艺。老高三十来岁,每天守在火炉前,锻造些银的手镯、戒指、耳坠、簪子、孩子狗头帽上的铃铛、虎头鞋上的镶脸等。延津有两个银饰铺,另一个银匠是县城南街的老曹。老高没老曹干活快,但老曹没老高手艺精,县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银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艺。主顾可以到老高的铺子买银饰,也可以以旧换新,也可以把旧的银饰交给老高;让老高用银饰布去擦,银饰本来已经发闷发乌了,经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干脆在银水里“炸”一遍,头脸翻新;或不满意这银饰的式样,让老高回一下炉,铸出另一种银饰,如吴摩西与吴香香成亲时,牧师老詹送给吴摩西一柄意大利银十字架,吴香香就交给老高,老高将十字架回了一下炉,给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坠。
老高个头不高,却长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东人的后裔,倒像个江南人。老高做银饰时,爱边干活边跟主顾说话;不干活时,嘴倒是闭上的。边干活边说话,说的并不是银饰,而是街上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是借说别人的事情,来冲淡做活的寂寞。老高说话慢,一句一顿,声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说到理儿上。街上的事乱七八糟,经老高一说,丝丝缕缕,都能码放整齐。老高手里有一把檀木小锤,敲打银饰用的。码放完一件事,老高“梆”地敲一下锤,作为了结。老高常说的话有三句。这三句话,常常插在事情的关键处;或是评判一件事情的对错,或是否定一件事后,这件事本来该怎么办,需要一句话铺垫,起个转承的作用。
第一句是:“话是这么说,但不能这么干。”
第二句是:“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
第三句是:“要让我说,这事儿从根上起就错了。”
经老高说过的事,十件有九件半,从根上起就有毛病。既然从根上起就有毛病,事后说它还有啥用呢?也就是闲磨牙。
吴摩西蒸馒头卖馒头,也有歇着的时候。卖馒头须是晴天,阴天下雨,街上就无人买馒头,生意就得停下来。但天上下雨,并不耽误老高在“起文堂”敲打银饰。遇上雨天。吴摩西不愿在家待着,便到隔壁老高的银饰铺串门。串门不为别的,就为听老高说话。吴摩西嘴笨,本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但老高是个例外。别人认为老高是闲磨牙,吴摩西却不这么认为。吴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说不清楚的,只好清楚不了糊涂了。但到了老高这里,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分辨个明白。巧玲胆小,平日不爱出门,爱在家待着,但巧玲和吴摩西一样,也喜欢老高。当然两人喜欢的方面不一样,吴摩西喜欢老高说话,巧玲喜欢老高敲敲打打,手里就出来许多玩意。吴摩西到老高家串门,巧玲像一条尾巴,常常跟着。老高见了巧玲,也拿油馃子给她吃。久而久之,吴摩西与隔壁的银匠老高,成了好朋友。两人一开始说些街面上的事。吴摩西天天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白,便攒下等着天下雨,一件一件说给老高,让老高去码。后来熟了,也把自个儿的窝心事,说与老高。老高仔细听过,也与他排解。但老高排解事情仅限于街上。吴摩西在街上卖馒头,赵钱孙李,买馒头与吴摩西发生了磨擦,谁是谁非,老高能断个明白。但事情进了家门口,老高就闭口不谈了。吴摩西自进了吴家馒头铺,最窝心的事,并不发生在街上,而是在家里与吴香香脾气不投。如吴摩西刚离开县政府,挨了倪三一顿打,吴香香就唆使他杀人;如今年元宵节,吴香香不让吴摩西玩社火,两人别扭了半个月;如街上的孩子抢了馒头,吴香香扇了吴摩西一巴掌;吴摩西躲在货栈,两天一夜,吴香香也没去找。这些事情说与老高,老高除了陪吴摩西嘬牙花子,并不多说一句话。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高不涉及别人的家务事,也能说出一番道理。
老高:“清官难断家务事。”
或者:“街上的事,只是一个事;家里的事,就不光是事。”
或者:“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里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你只给我说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断八件事呢?”
吴摩西想想,觉得老高说得也有道理,虽然老高什么也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起码吴摩西将这些窝心事说了,有人听着,心里也畅快不少。
老高有一个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着。老高的老婆姓白,娘家是吴摩西常常去拉面的白家庄的。有时老高的老婆走娘家,还乘吴摩西去白家庄拉面的毛驴车。老白患的病有些奇怪。这病说来也平常,就是一个羊角风,但她的羊角风与别人的羊角风不同,别人的羊角风就是一个病,该犯才犯。老白的羊角风,却和她的心气连着。她心气顺的时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气,一句话不对付,她会立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犯一次病,身体往下弱一次。因有病在身,在家里还压老高一头,老高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听老白的。老白不会生孩子,二人无儿无女。女人不会生孩子也算个短处,但老高怕她犯病,就不敢怪她。吴摩西更明白了老高只说街上的事,不说家务事的道理。吴摩西看到老高也被老白压着,想起自己在馒头铺的处境,心里倒安慰不少。自上次挨了吴香香的打,一个人在货栈待了两天,吴摩西也比过去明白许多。明白不是明白吴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计较不得,计较也计较不过她,不如像老高对待老白一样,干脆不计较;或者,反正与她说不明白道理。这时再计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吴摩西从老高身上,倒学到不少道理。自此之后,吴香香说啥,他就顺着吴香香的心思来,日子过得倒比过去安稳许多。一个人总顺着别人的心思来,自己心里就有些别扭;但一个人自己别扭,也比再让别人别扭自己强。这也是他喜欢老高的原因。
但吴香香的想法常变,又让吴摩西猝不及防。吴摩西刚“嫁”吴香香时,吴摩西不喜欢卖馒头,吴香香喜欢;一年多以后,吴摩西发现,吴香香也开始不喜欢做馒头生意。虽然两人先后都不喜欢,但不喜欢的原因不同。吴摩西不怵揉面和蒸馒头,喜欢去白家庄拉面。卖馒头老得跟人说话,不喜欢的是个卖。一个馒头生意,有喜欢处,也有不喜欢处。吴香香不喜欢馒头生意,是开始嫌馒头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开一个饭铺。开饭铺扎的本钱要比蒸个馒头大上百倍。只是现在卖馒头没赚够开饭铺的本钱,所以还在卖馒头。夫妻两个,一个心胸比过去大,一个连应付现在都勉强,两人更说不到一块去了。两人五更鸡叫起来揉面,接着蒸馒头。吴摩西揉面就是揉面,蒸馒头就是蒸馒头,嘴上顾不上说话,累得一头汗;吴香香揉着蒸着,手便停下来,开始说将来要开的饭铺。将来要开的饭铺,还不是卖烧饼杂碎汤的鸡毛小店,而是能开大席撑得起场子的铺面。饭铺要有十间屋大,同时能开八桌饭;煎炒煮炸,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如此算起来,铺面虽比县城东街“鸿膳成”小,但也是个饭庄,不是饭铺。接着又听出,吴香香喜欢饭铺不单是喜欢卖饭的生意,卖饭比卖馒头来钱快,还喜欢卖饭的场面;天天人来人往,掌柜伙计,吆三喝四;还能天天听到肉和菜下锅的声音;厨房里,“吱啦”一声,锅里腾出火苗,接着扑出一阵油雾。原来不单喜欢这生意,还喜欢生意中的气势。这就不单是要做一桩生意,还有诸多喜欢藏在里面,看来这饭铺是非开不可了。吴香香说着说着高兴了,便问吴摩西:“你喜不喜欢开饭铺?”
吴摩西本不喜欢开饭铺,比不喜欢卖馒头还不喜欢;因为开起饭铺,明显吴香香是掌柜,自己就是个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饭铺里客人众多,在饭铺里跟人周旋,比卖馒头还让人头疼。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欢,顺着吴香香:“喜欢。”
吴香香瞥了他一眼,马上识破了他:“说的是瞎话吧?”
接着板起脸来:“把事做错没啥,能说你是个笨,天天嘴里尽是瞎话,到底你要干吗?”
吴摩西看吴香香想急,忙又改口:“那就是不喜欢。”
吴香香:“那你到底喜欢啥?”
吴摩西只好说实话:“我从小喜欢罗家庄的罗长礼,他喊丧很出名。”
吴香香看他一辈子就喜欢个喊丧,倒被他气笑了。
说过喊丧没几天,出了一桩丧事,牧师老詹死了。老詹身体平日挺硬朗,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满延津县跑着传教。得病缘于他住破庙。本来,县长老史走了,新县长老窦到任,老詹应该去要回教堂。但前边县长换过两茬,老詹跟两任县长要过教堂,皆是当头一棒;不要还好,一要,说不定连在延津待下去都难了;新换的县长老窦当兵出身,又喜打枪;他到任以后,将一班戏子从教堂赶出来,把教堂改成了一个兵营,他要在里边训练民团;老詹估计去找老窦,更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也是对县长们彻底失了望,就没去县政府跟老窦理论教堂的事,继续在破庙里住下来。七月十八那天,天气闷热。破庙四处透风,本该不热,但这天一丝风也没有。到了晚上,老詹像别的延津人一样,睡觉上了房顶。房顶被晒了一天,其实也热,但心里觉得比屋里凉快。一直到下半夜,辗转反侧,躺下一身汗,起来还是一身汗,也没睡着。五更时起风了,一下觉得透心地凉快,很快就睡着了。但也被风吹着了。早上起来,鼻子齉齉的,开始咳嗽。原定当天要到七十里外的贾家庄传教,吃过早饭,骑脚踏车的小赵也来了。小赵看老詹伤了风,不住地咳嗽;又抬头看看天,天似乎要变,一层层的云,开始从西北堆上来;小赵只是老詹一个脚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为“师傅”,简单叫个“老头”;便说:“老头,天要变了,你又咳嗽,今儿就别出去了。”
老詹想了想,如果是去别的村庄传教,老詹就在家养病了,但因为是去贾家庄,贾家庄有个弹三弦的瞎老贾,老詹想着传完教之后,还去听瞎老贾的三弦;看看天说:“不打紧,天阴了,正好日头晒不着,趁个凉快。”
两人便上了路。县城离贾家庄七十里,刚走了十里,瓢泼大雨就下来了,把两人浇成了落汤鸡。不但人成了落汤鸡,地上也一片泥泞。眼看去不成贾家庄,两人只好又折回来。脚踏车在泥泞里骑,小赵一用劲,链条又断了;雨中修不得,两人只好步行。骑脚踏车,十里路就半个钟头;顶着风雨在泥泞里走,花了两个时辰。回来之后,两人都病了。小赵病只是个风寒;老詹风寒之上,加上之前的伤风,发起高烧。吃了县城北街“济世堂”几服中药,病不见轻,反倒更重了。从得病到去世,仅用了五天。终年七十三岁。临死前的五天,全在发高烧;临死时,也没留下一句话。一个意大利人,在延津活了五十来年,就这么说死就死了。听说老詹死了,吴摩西大吃一惊。两人除了曾有过师徒名分,吴摩西能走到今天,在馒头铺揉馒头,还多亏老詹的指点。这今天自个儿未必满意,但老詹指点时,却一片诚恳;头一回不以“主”的名义,以“大爷”的名义;当时老詹磕着烟袋,像个上了岁数的爹。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时,老詹还常到摊上买馒头。虽然已脱开了师徒关系,但吴摩西仍叫他“师傅”。老詹买过馒头递钱时,吴摩西说:“师傅,算了吧。”
老詹倒明白事理,说:“如是去你家吃饭,你不能收我的钱;如今你在做生意,就是两回事了。买馒头不给钱,下回我就不好意思来了。”
馒头铺每天出笼的馒头是有数的;如吴摩西在家里能做主,吴摩西不会收老詹的钱;馒头铺由吴香香做主,吴摩西怕回家之后,馒头数和钱数不符,吴香香骂他,便也收下老詹的钱。老詹一死,吴摩西再想,师傅吃几个馒头,自己还收他的钱,不由悲伤起来。吴摩西到十字街头卖馒头,有时还带着巧玲。巧玲跟他去街上仅限于白天,夜里怕黑,就不敢去。就是白天,在十字街头困了,要么哭着闹回家,或是已卖了一篓馒头,让吴摩西把她藏到空篓里,扣上盖子,她在里边睡觉。街上的人知道巧玲胆小,买馒头时故意逗她:“快跑吧,西关来了个妖怪,专吃小孩的心。”
巧玲哇的一声哭了,有时会吓得拉裤兜子。或有人上去抱巧玲:“巧玲,跟我走,找个地方把你卖了。”
巧玲又哇的一声哭了,往馒头篓子里钻。吴摩西便跟逗巧玲的人急,去护巧玲。巧玲见了别人都怕,惟独见了牧师老詹不怕。老詹买馒头时,也低头与巧玲说话:“孩子,几岁了?”
巧玲:“五岁。”
老詹马上想起传教:“可该受洗礼了。”
或买了馒头,马上掰下半个,递给巧玲,巧玲也接下吃。老詹有时也上去抱巧玲,巧玲不让别人抱,让老詹抱。老詹:“长大要信主呀。”
巧玲:“主是啥?”
老詹还是老一套:“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别人听了老詹的话,都嘲笑老詹;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听了老詹的话,倒在那里愣神。为了这愣神,老詹对吴摩西感叹:“你也许与主无缘,这个孩子,倒像是主的信徒呀。”
又说:“人在罪恶中,却不自知,让主如之奈何呢?”
又说:“向罪,是死的;向神,才是活的呀。”
突然有些眼泪汪汪。巧玲倒用小手给他擦泪。吴摩西信主时,老詹这话已听过千百遍,耳朵听出了茧子,也没在意;现在老詹死了,由巧玲想起老詹,不由心里一动,又喟然长叹一声。老詹死时吴摩西不知道。听说老詹死了,已是第二天中午,吴摩西正在十字街头卖馒头;赶紧把馒头摊交给旁边钉鞋的老赵照料,赶到城西破庙里吊丧。进得破庙,老詹已经闭着眼睛,躺在草铺上,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延津天主教会归开封天主教会管,开封天主教会见老詹传教四十多年,只发展八个信徒;加上开封教会的会长老雷跟老詹有教义之争,老詹生前,他们拨的经费一年比一年少;现在老詹死了,他们也没来人,只是发了个唁电;吊唁的是老詹,收件人也是老詹,让人哭笑不得;可能他们一是怕花丧葬费,二是要就此跟延津了断,让延津的天主教自生自灭;教义有分歧,分歧的教义教出的信徒,就成了异教徒,大概老雷不愿意承认。老詹在延津有八个信徒,这八个人倒陆续到了。给老詹骑脚踏车的小赵,风寒还没有好,也包着头来了。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也算老詹的生前友好,虽不信主,也来了。众人盘点了一下老詹的遗物,所剩的钱,刚好够买一口棺材。老鲁把钱交给吴摩西。让他到县城北街老余的棺材铺拉了一口棺材。伏天天热,放不得人,大家第三天就把老詹拉到城外埋了。棺木下葬的时候,八个信主的人,共同念了几声“阿门”。大家知道这次念过“阿门”之后,延津的天主教就要树倒猢狲散,几个人倒哽哽咽咽地哭了。把老詹埋完,吴摩西突然想起一件事,老詹生前除了传教,就爱昕贾家庄瞎老贾弹的三弦;最后一次传教,还跟三弦有关;或者说,不是为了三弦,就没有这次传教,老詹也就被雨淋不着了;怎么在安葬老詹时,大家只顾念“阿门”和哭,没想到把贾家庄的瞎老贾叫来,给老詹弹上一曲儿呢?来吊丧的有十一个人,看来大家都没有把老詹的心事放到心上。但老詹已经埋了,再说这些有啥用呢?
大家埋过老詹之后,又回到破庙里;因老詹身后没有亲人,竹业社掌柜老鲁替老詹做东,从西关“老杨羊汤馆”叫了十一碗羊汤,一百一十个烧饼,大家蹲在破庙里,共同吃了一顿丧饭,算是划了个句号。老詹还留下一辆脚踏车,一是这脚踏车快散架了,值不了几个钱,二是卖葱的小赵,用这辆脚踏车载了老詹七八年,也是老鲁做主,脚踏车归了小赵。吃过饭散伙的时候,吴摩西环顾四周,又想起以前跟老詹在这里学经的时候,老詹边讲经,鼻子边吭吭着。众人走后,他又一个人待了片刻。这时突然从老詹草铺的乱草里,发现一卷纸头。吴摩西拾起来看,原来是老詹新画的一幅教堂图纸。老詹年轻时,在意大利跟他舅学过建筑,现在一笔一划,画得工整,也标着尺寸。这是一座八层高的哥特式教堂,中央穹隆。直径四十点六米;穹顶离地,六十点八米;钟塔高一百六十米,塔顶上有座大钟,直径六米;教堂标明用大理石墙面,七十二扇窗户,窗上的玻璃是彩绘的,门头上竖一根十字架,直插云霄。不但教堂雄伟,教堂中的摆设,也画在一旁,件件精美。柜子和桌子,都标明用皂荚木做,里外包着精金。四周镶着金牙边;幔子标明用山羊毛织;罩棚的顶盖用公羊皮和海狗皮做;灯台用精金做,杈出六个枝子,每枝上有三个杯,形状如杏花;圣坛也标明用皂荚木做;圣牌用精金做,上刻着“归耶和华为圣”。这时吴摩西才知道,老詹虽然住在破庙里,心里还想着教堂;而且不是被几任县长占着的教堂,是一座更大的教堂。初看是一幅图纸,再看,图纸上的一切似都活了;教堂的七十二扇窗户,一扇扇被推开;塔顶上那座大钟,“哐当”“哐当”,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随着教堂窗户被打开,吴摩西的心里,似也开了一扇窗。过去跟老詹学徒时,老詹夜里给吴摩西布道,吴摩西一句也没听进去;现在看到这幅教堂的图纸,吴摩西觉得老詹是世上最好的牧师。虽然他一辈子在延津只发展了八个信徒,但信徒不在多,而在信;虽然这八个也未必信,但起码有一个是信的,那就是老詹。老詹传教虽无传给别人,但传给了他自己。老詹在时,吴摩西并不信主;现在老詹死了,吴摩西也不想信主,但老詹这个人,让他信了。吴摩西心里那道亮,并不来自主,而来自老詹。
看过这教堂,又将图纸翻过来,发现图纸背面,还有五个字;从字迹看,也是老詹写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这五个黑字是:恶魔的私语。吴摩西心里突然像被锥扎了一下,但疼痛之后,又不知这五个字指的是什么;仔细琢磨,好像跟教堂无关,跟万千不信主和老詹的人有关;又知老詹这一辈子,不止是无奈,也是痛恨这些人的;正是因为痛恨,他才要建这么宏伟的教堂。老詹的这种感觉,倒和吴摩西心中从没想到的某种感觉,突然有些相通。吴摩西心中也常常痛恨。
吴摩西怀揣着老詹的图纸,回到吴家馒头铺。半夜睡醒一觉,又拿出来看。先看图纸背后的五个字,又看图纸正面的教堂。五个字似琢磨透了,接着又好像糊涂了;便放下这字,主要琢磨正面的教堂;对这教堂,倒越来越看出些门道。吴摩西早年在杨家庄时,曾用竹篾扎过玩意,如小虫小虾、小猫小狗;现在突然产生一个想法,想按老詹的图纸,用竹篾扎起一座教堂。当然扎不起老詹在图纸上标的尺寸,只能扎出个大体模样。世上无人拿老詹的心思当回事,吴摩西这次准备拿老詹的教堂当回事;当回事不是为了纪念老詹,而是为了自个儿心里开的那扇窗。
十天之后,吴摩西开始动工。竹篾倒是不缺,老鲁的竹业社有的是残竹,到十字街头卖过馒头,回来路过老鲁的竹业社,顺便将残竹捡回来,就能破成竹篾,不用另花钱。平日吴摩西须五更起床,揉面蒸馒头;现在他二更起来,躲到柴草房,点上灯,在灯下看着图纸,琢磨教堂。但扎一座八层高的教堂,比扎小猫小狗费工费时多了。小猫小狗一顿饭工夫能扎两三个,现在连着扎了五天,连教堂的地基还没有搭出来。费工费时不在扎本身,关键是谋篇布局,要花许多心思。有时看着图纸半天,下不了几根篾子。扎的时候不费工,想起来费工夫。剐下去几根篾子,五更鸡叫了,又该揉面蒸馒头了;吴摩西便放下教堂,跑到馒头房,去揉面蒸馒头。巧玲见他扎教堂,觉得好玩,有时半夜起来撒尿,竟跑到柴草房来看。夜里在家里扎竹篾,不同于元宵节舞社火;舞社火是在白天,耽误卖馒头的生意;现在夜里早起,耽误的是他自己的瞌睡;看他每天早起扎竹篾,吴香香一开始倒没有管他;有时觉得好奇,也从被窝里爬出来,披上衣裳,过柴草房蹲下看;原以为他图个新鲜,扎几天就不扎了;但一个月过去,还见他扎,夜夜二更起床;而且工程刚完一层,还有七层等着他;就有些不耐烦:“整天点灯熬油扎这个,有啥用?”
吴摩西:“没耽误正事。”
吴香香见他这么说,急了:“怎么没耽误正事?耽误正事多了;既然你除了蒸馒头,还有闲工夫弄这个,为啥不去贩葱?”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但过去姜虎在时,卖馒头之余,就去贩葱;与老布老赖一起,跑到太原,贩回鸡腿葱,在延津集市上卖。家里这三间馒头铺,就是一边靠夫妻俩卖馒头,一边靠姜虎贩葱翻盖的。吴香香当时也就是赌气一说,过后一想,真不如自己在家卖馒头,让吴摩西到山西贩葱。一是让他出门长长见识,榆木疙瘩一样的脑袋,也开开窍,免得在家里不务正业;二是出门贩葱,家里也多一份进项。出门贩葱要风餐露宿,比守在家卖馒头辛苦;但贩葱是长趟生意,比在家卖馒头利大。早一天把本钱攒齐,就能早一天开饭铺。便去找老布老赖商量,让他们再出门贩葱时,带上吴摩西。老布老赖看在死去的姜虎面上,倒也答应了;吴香香回来告诉吴摩西,吴摩西却不喜欢贩葱。不喜欢贩葱不是怕出门辛苦,而是出门在外,又得与人支应;同时正在扎的教堂,刚由一层扎到二层,正是较劲的时候,出门怕耽误工夫;耽误工夫不是怕耽误时间,而是胸中有好多搭建教堂的想法,怕出门贩葱,回头再找不回来。吴香香见他犹豫,知他惦着教堂,马上火了:“你只想着教堂,咋不想想我的饭铺?”
又说:“你不去贩葱也行,我马上去把教堂给烧了。”
站起身,就去柴草房。吴摩西忙站起拦住她:“啥也别说了,我去贩葱。”
这年阴历九月初十,老布老赖要去太原贩葱,吴摩西便放下手里正扎着的教堂,赶上毛驴车,跟着老布老赖去了太原。出门贩葱说起来也算正事,只是这贩葱是老詹的教堂引起的,后面又连着吴香香要开的饭铺;前因这么不搭后果,让吴摩西哭笑不得。
吴摩西过去与老布老赖不熟。上了路才知道,老布老赖像蒋家庄染坊的内蒙人老塔一样,也像县政府的属员一样,有些欺生。一路上,两人只顾自个儿说话,不答理吴摩西。这一点吴摩西倒能想通,虽然姜虎和吴摩西都是吴香香的丈夫,但他们与姜虎是朋友,与吴摩西不是朋友;不与吴摩西说话,吴摩西倒图个清闲。在饭铺打尖,他们总是支使吴摩西端茶倒水,他们坐着不动。夜里住店,虽是秋天,屋外风也寒,两人总睡在炕里头,让吴摩西睡在门口。半夜给驴添草,也总让吴摩西起身,他们俩躺着不动。他们俩自个儿说起话来也拌嘴,待到支使吴摩西,两个人马上变得异口同声。吴摩西过去磨过豆腐、杀过猪、染过布、挑过水、种过菜、揉过面蒸过馒头,但说到贩葱,毕竟是初来乍到,严格说起来,人家就是自己的师傅,一路上摆些师傅的款儿,吴摩西倒也能够容忍。三人赶着三辆毛驴车,走了两天两夜,出了河南界;第三天傍晚,来到山西沁源县城。山西沁源县城,就是三年前姜虎在饭铺跟人争斗,被山东人捅死的地方。三人找店住下,喂上牲口,又沿街去找饭铺。这时老布说:“可不敢再找姜虎被捅死那个饭铺了,每次从那儿路过,我都后怕。”
老赖:“说话三年了。有时候想起来,姜虎真仗义。”
又瞥吴摩西一眼,感叹一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呀。”
吴摩西知他们在夸姜虎好,言下之意,就是新来的吴摩西差了。但这种咸一句淡一句的话吴摩西听多了。不好与他们争执,也就假装没听见;加上对沁源县不熟,只顾张着眼睛看街两旁的买卖铺子。正走间,突然有人从背后喊住他们:“那谁,说你们仨呢!”
三人扭头,见身后路旁,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前站着两个人;听他们说话,山东口音;马车上像山一样,堆着一车大葱。但车辕里并不见马。两个山东人一个胖,一个瘦。那个瘦子:“看你们的模样,也是去太原贩葱的吧?”
吴摩西没敢说话;突然被人喝住,老布有些不高兴:“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贩葱不贩葱,碍着你们啥?”
那个山东胖子笑了:“掌柜的误会了。俺们是山东曹县人,也是去太原贩葱;回来路过此地,一个伙计病了,大口大口吐血;让这儿的医生看了,医生看咱是外地人,药价使劲儿往上抬;咱人生地不熟,不能把伙计的性命丢在这,只能伸脖子让他宰;在这儿待了三天,伙计还不见好。盘缠也花光了,还拉了一屁股药账;也是没有办法,想把这车葱趸出去,给伙计看病。这葱在太原。每斤三分六,趸给你们,每斤给俺四分。你们也少跑路,俺们也救了急。”
三人听了,觉得这倒是桩合算的买卖。老布老赖常走太原,知道这葱价不假;从沁源到太原,还要走两天两夜,来回就是四天四夜;在沁源能买到太原葱,等于省下四天四夜的路程;每斤葱虽比太原贵四厘,但省去四天四夜的路程不说,等于还省去三个人三条驴四天四夜的嚼谷,折合起来还是合算。但老赖有些怀疑:“葱别是假的呀,不是太原葱,说成太原葱。”
那个山东胖子:“可以尝葱。”
老布又怀疑:“那你们的马呢?”
那个山东瘦子:“在店里喂着呢,不敢卖马;无马拉车,就回不去了。”
老赖便上去翻葱。先看葱的粗细,又从葱堆底下抽出一根,放到嘴里嚼。嚼完倒对老布点头:“葱吧,倒是太原葱。”
又问山东人:“一共有多少斤呢?”
那个山东胖子:“不多不少,一共六千斤。”
老布这时给老赖使了一个眼色,对山东人说:“不买。”
老赖会意,又拉吴摩西;三^转身就走。那个山东胖子倒不强卖:“不买就不买,你再走两天两夜。拉的还是这葱。”
又说:“今天碰到的,全是不识相的人。”
见他这么说,老布又站住:“不是识相不识相的事,得有个说法。”
那个山东瘦子:“啥说法?”
老布:“俗话说,货到地头死;这葱你要想卖,价钱上,就不能照你说的办。”
那个山东瘦子:“从太原拉到沁源,一斤只加四厘,过分吗二哥?”
老布:“你要是原价,俺就要。”
那个山东瘦子:“你们河南人,咋跟山西的医生一样,拿起刀就宰人?”
老布:“那就算了。”
又拉老赖吴摩西走。这时山东胖子上来拉老布:“二哥,人命关天,你就当帮俺个忙,俺也不要四厘了,三厘。”
老布:“一厘。”
一阵讨价还价,又各让一厘,每斤葱三分八,双方成了交。接着山东人回店牵马,将一车葱拉到老布老赖吴摩西住的客店。卸下,点上马灯过秤,风吹日晒,六千斤葱,变成了五千九百二十斤。那个山东瘦子摇头:“说话又折了八十斤。以后不敢出门了。”
山东人走后,老布老赖吴摩西甚是喜欢。少跑四天四夜的路,又贩到了太原葱,而且是干葱;回去卖葱时,洒上水,分量又回来了;算起来,里外里占了便宜。在谈生意的过程中,老布出力最大,老赖也帮了腔,老布便要了两千二百斤,老赖要了两千斤,剩下一千七百二十斤,是吴摩西的。吴摩西虽比他们俩少要,但也少费了口舌。第二天一早,三人高高兴兴,赶着毛驴车回了延津。
回到延津已是第六天下半夜。到了县城,与老布老赖分手,吴摩西赶着毛驴车,回到西街馒头铺。也是怕惊醒吴香香和巧玲睡觉,吴摩西悄悄拨开头门,牵着毛驴,蹑手蹑脚进了院子;同时想给吴香香一个惊喜,没到太原,却贩得一车太原葱;头一回出马,就旗开得胜。月光下,院里像撒了一层霜。待要卸葱,发现巧玲屋里亮着灯。自己不在家,她怎么不跟她娘睡呢?以为两人闹了别扭。或两人睡在巧玲屋里,睡着之前,忘了吹灯。吴摩西没卸车上的葱,先去巧玲窗户前看。窗户上糊着窗户纸,恰巧有一处破洞。吴摩西顺着破洞往里看,原来巧玲一个人睡在床上。仰面八叉,被子也踢翻了,露着肚子;梦里喊了一句什么,翻过身,又睡着了。吴摩西知是娘俩闹了别扭,摇头笑了,又去卸驴车上的葱。这时听到他和吴香香睡觉的屋里似有人说话。吴摩西一开始以为是吴香香说梦话,再往下听,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声音。接着往下想,头上的头发,刺棱一下竖了起来。又放下驴车上的葱,来到自己屋脚下,屋里果然有人。吴香香:“趁巧玲没醒,你赶紧走吧。”
又说:“鸡快叫了,我也该起来揉面了。”
人穿衣裳的窸窣声。吴香香:“这可是最后一回了。”
男人说话了:“那人回来还得几天呢。”
吴香香:“你媳妇知道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男的:“我让她走娘家去了,大后天才回来。”
吴香香:“明天你不能来。”
男的:“三四年了,不也没出事?”
吴摩西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脑袋炸不是说吴香香跟人偷情,自己跟她过了一年多,竟不知道;而是屋里这个男的,从声音听,不是别人,就是隔壁的银匠老高。是老高还不是最让人吃惊的,听话音,他们已经在一起好了三四年,不但自己没有察觉,吴香香过去的丈夫姜虎也没有察觉;不但后夫蒙在鼓里,前夫也蒙在鼓里。吴香香“娶”了吴摩西,吴摩西原以为只是在一起过日子,谁知还替人当着幌子。就说这次去山西贩葱,原以为就是个贩葱,大不了为了将来开饭铺;谁知除了这两层原因之外,还给人腾了地方。平日吴香香对自己发脾气,接着发展到抬手就打,自己还对她犯怵;后来干脆不与她计较,处处顺着她的心思,把别扭留给自己一个人;现在想来,自己除了心眼实,还上了别人的当;窝囊成了里外里。还有奸夫老高,平日与自己还是好朋友;自己看不透的事,还找他码放;他一字一顿,慢条斯理,说得头头是道;现在看,竟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耍着吴摩西玩。这时屋里又在说话。吴香香:“将来咱们的饭铺开了,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下去,你得有个说法。”
老高:“放心,我家那个病秧子,活不了多长时间。”
吴香香:“那个没用的人呢?”
吴摩西听出来了,那个没用的人,指的就是自己。
老高慢条斯理:“没用的人,正好用上他的死心眼。上次我给你出的主意,让他去杀姜龙姜狗,不就把姜家给镇住了?”
吴香香:“我看出来了,你还想让我跟他稀里糊涂下去。上次姜虎死时,你说怕你老婆一生气死了,将来他死了咋办?”
老高:“死了再说死了。一个老实疙瘩,想打发他,还不容易?”
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又炸了。过去老高不给吴摩西排解家务事,吴摩西以为他怕招惹是非;现在看,是心里有鬼;心里有鬼还没什么,他不给吴摩西出主意,却在背地里给吴香香出主意。包括吴摩西去南街“姜记”弹花铺杀人,原以为是吴香香唆使,现在才知道背后还有老高。杀人的主意都敢出,别的主意什么出不来呢?原以为自己跟吴香香脾气不投,两人在闹别扭;现在看,面上是在跟吴香香斗,背后是在跟老高斗。说不定吴香香要开饭铺的主意,也是老高给出的。平日吴摩西卖一晌馒头,中午回来时,常见老高在吴家院里站着,与吴香香说话,以为是街坊聊天,也没在意;谁知他们两人一直明白三人的关系,唯有吴摩西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两人快乐完,还在褒贬吴摩西,说他是个“没用的人”。老高过去给人码事情时,说过三句话,其中一句是:“事儿能这么干,但不能这么说”。现在三人的局面,就是这种情况。现在事到临头,吴摩西首先不是气愤,而是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应对;倒是突然一阵反胃,浑身抽搐,蹲在地上。直到老高穿好衣裳,拉开屋门,吴摩西才突然站起来,倒把老高吓了一跳。情急之下,老高说话也不慢条斯理了。声音也不低了,高声叫道:“你不是停几天才回来吗?”
好像提前几天回来,是吴摩西的错。这一声叫,既惊着了屋里的吴香香,也惊醒了脑袋还在蒙着的吴摩西。吴香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吴摩西,也愣在了那里。吴摩西醒过来之后,二话没说,转身去了厨房。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去年“吴摩西大闹延津城”,用的就是这把尖刀。上次拿刀是虚张声势,这次拿刀是真要杀人。老高和吴香香也醒过闷来,惊呼一声,各顾各人,奔到街上逃命。他们在前边跑,吴摩西在后边追。到底吴摩西刚从山西贩葱回来,走了几百里路,又受了惊吓,老高和吴香香在家没出门,又要逃命,吴摩西追到十字街头,还没赶上他们;两人钻到一条胡同里没影了,吴摩西喘着气,蹲在了地上。这时十字街头一个人也没有,从远处传来倪三打更的梆子声。吴摩西在地上喘了一阵,又站起身,突然不追他们了。吴摩西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他转身回到馒头铺,将葱卸到院子里,牵毛驴车出来,赶着毛驴车,去了白家庄。到了白家庄,天刚泛亮,吴摩西去敲老高的老婆老白娘家的门。见到老白,吴摩西哭丧着脸,说老高得了急病,让老白赶紧回去。老白不明就里,哆哆嗦嗦,连包袱都没拿,就上了吴摩西的毛驴车。吴摩西的意思,老白是个生不得气的人,一生气就犯羊角风;等把老白接到县城,一五一十,来龙去脉,把老高和吴香香偷情之事,原原本本告诉老白;让老白去和老高和吴香香撕拽,自己先来个坐山观虎斗。这比杀了奸夫奸妇还要让吴摩西解恨。杀人就是一刀,这个撕拽的过程,怕是需些时日。老高虽说老白早晚会死,但她现在还没有死。没死就有没死的用处。最好老白就死在这件事上,看老高和吴香香如何处置。如果死了人,就不单是桩偷情的事了。这时死人就不是吴摩西杀人,而是老高和吴香香逼死了一个人,看老高和吴香香怎么办。既然是坏事,就让它坏到底。不单为自己解了气,也为没见过面的姜虎报了仇。吴摩西一下觉得自己长大了。也一下发现自己的内心,还有闪亮的一面;原来闪亮的一面,就是狠毒的一面。也许以前没有,是吴香香和老高,一个是自己的老婆。一个是自己信得过的朋友,手把手教会了自己。过去是个死心眼,现在终于活泛了。
但吴摩西还是打错了算盘。待他用毛驴车拉着老白回到县城,已是第二天中午。吴香香和老高。已双双卷包逃出了延津。老白闻知此事。倒是一下犯病了,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直挺挺倒在地上,死了过去。吴摩西手忙脚乱,赶忙又把她拉到县城北街老李家的“济世堂”。
十四
老高和吴香香走时,各人从家里带走些东西,作为私奔的盘缠。老高从银饰铺拿走些银饰。这些银饰,一半是银饰铺的,老高刚锻造出来,放到银饰铺柜子里卖;一半是主顾留在银饰铺的旧货,如耳坠、手镯、戒指、簪子等,让老高或擦或“炸”,或改样式。老高卷包逃了,留下老白,这些主顾没顾上老高和吴香香私奔的事,先惦着自己的银饰,来找老白闹。可老白正犯羊角风,众人又不敢太逼老白。大家都骂老高,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谁知既偷别人的老婆,又偷别人的东西。吴香香带走一个首饰匣子,匣子里装着馒头铺赚的馒头钱。这钱原准备将来开饭铺,现在看,这饭铺也开不成了。两人走时,都从家里拿钱财,一方面证明他们心齐,同时也能看出,一点后路都不留,两人是不准备回来了。老高走时,连句话也没给老白留;虽然在一起过了十来年,看来这次不管她的死活了。吴香香走时,倒从账本上撕下一张纸,给吴摩西写了几句话:
啥也别说了。说啥也没用了。等你回来,我也走了。家里的钱是我拿的。馒头铺给你留下,巧玲也给你留下。一是出门在外,带着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说得着,跟我说不着。
过去老白犯病之后,老高半个月不得安生;老高一句话不对她的心思,她就带着羊角风闹上吊;老高不怕她闹羊角风,就怕她闹上吊,所以事事让她三分。这次老白犯病,没有老高在身边,吴摩西担心她会寻无常;但恰恰老高不在身边,老白就没有上吊;过去一场羊角风要犯半个月,现在三天就好了。众人见她病好了,又来找她赔银饰;但众人没急,老白急了:“没有你们的银饰,老高还没盘缠跟那个骚逼跑;你们让我赔银饰,你们咋不赔我的老高呢?”
倒弄得众人哭笑不得。吴香香跟老高私奔之后,吴摩西生闷气生了三天。生闷气不是说自己去接老白的阴谋落空;如果那天不去接老白,就在家守着,他们的逃跑就不会这么从容;就是逃跑,也无法带盘缠;而是生气一出事他们逃了,剩下一个局面,让吴摩西一个人收拾。他们跑了,给吴摩西戴的绿帽子没有跑。他们不跑,吴摩西能闹出个结果;他们跑了,倒把吴摩西闪了,让他不知接着该咋办。按照常理,吴摩西应该像那天晚上一样,拎着牛耳尖刀,满世界去寻老高和吴香香;但吴摩西没有去寻。如果没出这事,或换在过去,他会去寻;有了这事,换成现在,他倒不寻了。当然没这事他就无从寻起,恰恰有了这事,吴摩西就不是过去的吴摩西了。像那天晚上不杀他们,去白家庄接老白,他要坐山观虎斗和借刀杀人一样,现在他们跑了,他又要一个人另作盘算。首先,过去跟吴香香在一起,两人脾气不投,事事说不到一起,事事吴香香压他一头,他感到与她不亲;现在这个不亲的人跑了,心里像卸下一块石头;她在的时候,是一个麻烦,现在这个麻烦跑了,要把这个麻烦再找回来吗?找回来的麻烦,就不单是一个麻烦了。他们不跑,大家会闹个天翻地覆;现在他们跑了,事情倒简单了。接着又想,吴香香虽然跑了,但馒头铺没有跑;只要有馒头铺在,走了一个吴香香,怕再找不来一个李香香?跟吴香香脾气不投,说不定跟李香香脾气就相投了;跟吴香香不亲,说不定跟李香香就亲了。吴香香给他戴了绿帽子,李香香一来,绿帽子自然就摘掉了。等于白落一个馒头铺,接着能再娶一个老婆。那时候就成了“娶”别人,而不像前一回是“嫁”吴香香;连嫁娶的名分,一下也能纠正过来。当然,老婆跟人跑了,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他又不能在人前露出高兴,还得装作愁眉苦脸和一脑门子官司的样子。不是因为吴香香跑,而是因为这个装,让吴摩西愁眉苦脸。吴香香走后,馒头铺马上清静许多。无人说吴摩西了,也无人骂吴摩西了,吴摩西浑身自在许多。正是这个自在让人不习惯,浑身又不自在起来。与他有同感的是巧玲。娘跟人跑了,她竟无动于衷;既不哭,也不闹,该吃吃,该玩玩。巧玲的态度,也助长了吴摩西的不找。吴香香走后,到了夜里,巧玲就跟吴摩西睡到一起。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巧玲就不怕黑,睡觉可以吹灯。吹灯之后,两人还聊一会天。但聊的都是两人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聊到吴香香;聊的都是现在的话题,一次也没有聊到过去。
吴摩西:“巧玲。睡着了吗?”
巧玲:“咋?”
吴摩西:“我让你堵鸡窝,你堵了吗?”
巧玲:“哎哟,我给忘了。”
吴摩西:“堵去。”
巧玲有些发愁:“外面天黑,我不敢去。”
吴摩西“呸”了一口:“指着你,鸡早让黄鼠狼叼跑了;我早堵上了。”
巧玲笑了:“明儿吧,明儿我帮你拴驴。”
或是,巧玲:“叔,睡着了吗?”
吴摩西:“咋?”
巧玲:“点灯。”
吴摩西:“刚吹了灯,又点灯,折腾我?”
巧玲:“我想撒尿。”
吴摩西笑了,又起身点灯。倒是白天有人来了,吴摩西赶紧装出愁眉苦脸;同时用手止住巧玲的玩,或止住她正在笑;巧玲也心领神会,一个五岁的孩子,与吴摩西同谋,装出唉声叹气的样子。这个装,让吴摩西觉得自己变了。自己过去不会装神弄鬼。但一天天这么装下去,也不是办法。吴摩西打定主意,他和巧玲只装十天;十天之后,准备重打鼓另开张,一个人做馒头生意。街上怎么说,那是街上的事;自己怎么做,才是自己的事。吴摩西已经想好了,从第十一天开始,头天晚上发面,第二天五更鸡叫起床揉面;一天仍蒸七锅馒头,推到十字街头去卖。卖馒头时带着巧玲。走了吴香香,吴摩西对将来到十字街头卖馒头,突然也不发怵了。不就是与人说话吗?过去有吴香香在,得按吴香香的话路说;没了吴香香,自己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或者,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卖馒头回来,他还想跟巧玲一起,将老詹的教堂再搭起来。哪天再给说媒的老孙提一条羊腿,等有合适的茬口,让他帮着找一个李香香。上回说媒的是老崔,老崔不靠谱,这回不找老崔找老孙。盘算是这么盘算的,但没到十天,到了第五天,吴摩西又得出门去寻吴香香。这天上午,吴摩西正在家和面,巧玲在旁边剥葱,案子上还放着一条子肉,两人准备剁饺子馅包饺子吃;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掌柜老姜来了。吴摩西和巧玲已配合默契,听有人在门外喊,慌忙将肉、葱、面和一根大萝卜藏到锅里,盖上锅盖;又共同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应对进来的老姜。因为一个馒头铺,过去老姜家与吴香香结了仇怨;后来才有了“吴摩西大闹延津城”;现在吴香香跟人跑了。吴摩西以为老姜来谈馒头铺的事;馒头铺本姓姜,并不姓吴,现在姓吴的跟人跑了,让吴摩西卷铺盖走人。老姜如是这么想,吴摩西却不准备这么办。吴摩西与吴香香夫妻一场,吴香香跑了,馒头铺就该是吴摩西的。如是吴香香跑之前,吴香香赶吴摩西走,吴摩西只好再去沿街挑水;现在老姜家赶人,吴摩西倒认为馒头铺姓吴,还指着馒头铺找李香香呢,大不了再大闹一场延津城。这件事如闹起来,吴摩西准备豁出去。上次为了吴香香,与姜家闹还有些发怵,只杀了一只狗;这次为了馒头铺,吴摩西倒敢豁出去杀人。但出乎吴摩西意料,“姜记”弹花铺掌柜老姜没有提馒头铺的事,而是说:“大侄子,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原来说的不是馒头铺的事,而是人跑的事,吴摩西松了口气。对于人跑,吴摩西早就想好了。如是过去,吴摩西咋想就咋说,现在就不一样了。吴摩西唉声叹气:“叔,心是乱的,想不出一条路。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姜:“媳妇被人拐跑了,不能没个说法。”
吴摩西:“您老要啥说法?”
老姜:“人是老高拐跑的,得砸了老高的银饰铺。你砸不砸?你要不砸,他们兄弟俩可要动手了。”
原来说的是这回事。这个弯吴摩西倒没想到。他们兄弟俩,指的就是姜龙姜狗了。老姜:“不是图老高的东西,这么吃了哑巴亏,惹人笑话;咱们都是脸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负,在街面上就没法混了。”
原来事里事外,还藏着这么一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四天了,不见你言语。他们哥俩儿说了,等你到明天中午;明天中午,你要不动手,可别怪俺老姜家抄了你的后路。”
吴摩西低下头在想。老姜:“除了这件事,我还有一句话。”
吴摩西抬起头:“啥话?”
老姜用手里的拐棍,四处指了指馒头铺:“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想白落一个馒头铺;但不能为了一个馒头铺,就不找人,那样也惹人笑话。”
在这一点上,惹人笑话吴摩西早料到了。但吴摩西自有吴摩西的主意,便跟老姜装聋作哑。老姜:“我还有句话。”
吴摩西:“啥?”
老姜:“你上回说的对,咱们都不是小孩了,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姜家不提馒头铺的事,不是怕你,是为了巧玲,你别往歪里想。”
这层道理,又是吴摩西没想到的。老姜上午刚走,下午,吴香香她爹,吴家庄老吴又来了。说起来老吴也是吴摩西的老丈人;但吴香香已经跟人跑了,他就不是老丈人了,老吴在家里像吴摩西一样,一直被老婆压着;现在见了吴摩西,倒摆出老丈人的款儿来,虽然说话有几分气馁:“巧玲她叔,人跑了,你到底咋想的呀?”
说的还是人跑的事。吴摩西以不变应万变,仍做出唉声叹气的样子;老吴尊称他为“巧玲她叔”,他在对老吴的称呼上,也不好马上改口:“爹,心是乱的。您老是咋想的呀?”
老吴:“得找哇。不明不白,把事儿撂在这儿,叫啥事呢?”
吴摩西:“我不是不找,一找就得出人命。那天晚上他们跑得快,没出人命;这次要找着,就得出了。”
吴摩西以为这么说会吓着老吴,谁知老吴叹息一声:“那也算个结果呀。人丢了不找,大家都没脸;赖着脸皮,你想活下去,有人也不答应呀。”
吴摩西:“谁?”
老吴:“我老婆。她说了,明天你再不出去找人,她就拿刀子跟你拼命。”
又说:“她也看出来了,人丢了不找,你是想守着馒头铺,另再找人。”
吴摩西倒有些慌乱:“爹,我从没这么想过。”
老吴看他一眼,摇摇手:“这四天我日子也不好过;我也是偷偷跑出来,告你一声。”
又说:“我老婆那人,你也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下。她要拿刀子过来,不也得出人命吗?”
吴摩西又愣在那里。女儿跟人跑了,丈母娘不怪女儿,却要找女婿拼命;这层道理,也是吴摩西没有想到的。吴香香在的时候,吴香香都敢打吴摩西;吴香香她娘,又比吴香香泼上十倍;她跟吴摩西闹起来,吴摩西倒也不怕;只是一场风波,就变成了另一场风波。在头一场风波中,吴摩西还受着委屈;如演变成另一场风波,这风波就是吴摩西造成的。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人不找也得找了。就是假装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但吴摩西又有些犯愁:“我去找人行,那巧玲咋办呢?”
老吴:“这你不用发愁,我早想好了,待会儿就把她带到吴家庄。”
巧玲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瞪了老吴一眼,梗着脖子说:“我不去吴家庄。”
老吴想了想,又说:“要不把你送到你爷爷那儿?”
巧玲的爷爷那儿,就是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巧玲又梗着脖子:“我不去弹花铺。”
吴摩西对老吴摊着手:“这就不好办了。我一走,孩子没去处。”
巧玲对吴摩西说:“你走哪儿,我跟哪儿。”
吴摩西又哭笑不得。第二天,就是姜家准备砸老高“起文堂”银饰铺这天,吴摩西带上行李和盘缠,将门户锁好,拉着巧玲,出门寻找吴香香。因心里盘算着假找,吴摩西出门并没走远;带着巧玲,来到百里外的新乡,在城东关一个鸡毛店住下;准备在这里一住十天,重回延津。回去就说去了新乡、汲县、开封、郑州、安阳、洛阳等地,满世界寻了个遍,没有找到老高和吴香香,给大家一个说法,接着再做自己的馒头生意。出门时,把老詹的图纸也带上了,想等闲的时候,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待重回延津后,把这座教堂彻底搭起来。
新乡东关这个鸡毛店,在汽车站旁边,有五间客房;每个客房里有一个大通铺;一个大通铺能睡十几个人。吴摩西与巧玲起初住在靠大门口的屋子,后来最里边的房子有了空位,又搬到最里边。里边的屋子靠灶火,夜里炕不凉。白天两人也不出门,偶尔出门,就在店门口转转,大不了转到汽车站,让巧玲看看汽车。汽车有一个大鼻子,“呜”地叫一声,拉着几十个人就跑了,巧玲咯咯地笑。这个鸡毛店虽铺面不大,但院子、房间还干净。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树,秋天了,第二天早起,能落一地的黄叶。店里给客人开伙,虽说又赚了客人的伙食钱,但也给客人提供了方便;吃着上一顿,报出下一顿想吃什么,伙计下一顿给你做。清早客人都吃稀粥窝头,分别是在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吴摩西和巧玲中午和晚上常吃的,是一人一碗羊肉烩面。要面不要饭菜,一是图个省钱;二是一大碗面外加羊肉,吃下也扛饿;三是烩面有汤有水,吃到肚子里熨帖。吃起羊肉烩面,吴摩西想起自己小时候,为看罗长礼喊丧,丢了家里一只羊,夜里躲到打谷场睡觉,碰到剃头匠老裴,老裴带他到镇上,敲开饭铺老孙的门,吃的就是羊肉烩面。那时吴摩西还叫杨百顺。在鸡毛店吃起烩面,吴摩西突然有些想念剃头匠老裴。多年不见,也不知老裴怎么样了。鸡毛店人来人往,来往的客人,一般住一宿,顶多住两宿,就重新上路,各人忙各人的去了。店主姓庞,是个斗鸡眼,看吴摩西爷俩在店里天长日久地住了下来,整天又不干什么,不知他们的来路;鸡毛店的店钱是一天一结,且是早起早结,吴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钱,他又说不出什么来。另一位在店里常住的客人,是一个卖老鼠药的叫老尤。老尤来自开封,长个猢狲嘴,哑嗓子,三十来岁,每天就在汽车站旁边做买卖;白天出去摆摊,晚上回老庞的店里住,已住了一个来月。一个月能在一个地方卖老鼠药,看来新乡的老鼠多。因都是常客,皆住在靠里一间屋,三天下来就熟了。白天,吴摩西扯着巧玲去汽车站看汽车。有时也到老尤的地摊前,看他卖老鼠药。一袋袋老鼠药,用草纸包着,码了一地。巧玲对老鼠药不感兴趣,爱看老鼠药前边,摆着的二十来个干硬的大老鼠。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皮,里边填些稻草破布撑起来的,证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药毒死的。巧玲还拾起一根草棍,拨弄这些大老鼠;拨它们也不见动,巧玲咯咯笑了。过去巧玲胆小,带她到新乡,她胆子倒练大了。有人踢着地上的老鼠问老尤:“这么大个儿。真的假的呀?”
老尤:“这还叫大?大的没敢带来,怕吓着谁。”
卖老鼠药是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就是卖个嘴;老尤虽是哑嗓子,但一天到晚喊个不停。吆喝的曲儿也成批成套。如:
天增岁月人增福
家里不能藏老鼠
从北京,到南京
都知道老尤的鼠药灵
……
又如:
紫禁城,乱哄哄
八个老鼠来集中
大鼠喊,小鼠叫
都要把老尤给灭掉
灭老尤,为个啥
姑嫂妯娌都没了
……
吴摩西听了笑。巧玲听了也笑。这些话,让吴摩西吆喝,吴摩西就吆喝不出来。先是想不起这些词;就是想起这些词,也拉不下这个脸。一方面佩服老尤的口才,同时感叹,卖一个老鼠药,哑着嗓子,还一喊一天,也不容易。到了晚上,三人常在店里一起吃晚饭。吴摩西父女俩爱吃羊肉烩面,老尤爱吃烧饼夹驴肉,外加一碗白菜虾皮汤。不点饭菜点烧饼,也是图个省钱。但吃过烧饼,再喝一碗热汤,老尤也能吃出一头汗。有时老尤会掰下一牙夹肉烧饼,递给巧玲;巧玲与他熟了,也接过就吃。一开始吴摩西说巧玲:“人家的东西,拿来就吃,没个规矩。”
老尤倒笑了:“吃吧!孩子家,哪那么多讲究!”
老尤除了卖老鼠药会吆喝,平日与人说话,也显得活道。老尤大吴摩西十来岁,叫吴摩西为“兄弟”,吴摩西只好给他称“哥”。老尤吸烟,吴摩西不吸烟;夜里入睡之前,躺在炕上,老尤吸着烟,两人也扯些闲话。巧玲一开始跟着听,但听不到两袋烟的工夫,就兀自睡着了。老尤来自开封,爱说些开封的典故,如开封的相国寺、龙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还有开封的吃食,如开封的灌汤包、沙家牛肉、白家羊蹄、胡家罐焖鸡、汤家焖狗肉等,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把开封说成了天上人间。吴摩西听后心里笑,既然开封这么好。为啥还离开开封,来新乡做小买卖呢?说到别的话题,两人也有说戗的时候。如家里人好还是外边人好;如急脾气好还是慢性子好;对人善好还是对人恶毒好……等等。按说这些事都不能一概而论,得具体事具体掰扯,但两人争论起来,往往各执一词;两人戗起来,老尤一开始坚持自己的说法,看吴摩西急了,就不坚持了,马上转过话头,顺着吴摩西说:“兄弟,你说的也对。”
再说别的。老尤干脆没了说法;吴摩西说什么,他都随声附和:“没错。没错。”
这也是一个功夫,也是出门做买卖练就的本领。卖一个老鼠药,可不得处处顺着别人说吗?倒弄得吴摩西有些不好意思。只有一次,说起老尤卖老鼠药,吴摩西夸他嘴上功夫好,接着指指自己的嘴:“我的嘴就不行。”
没想到老尤叹息一声:“兄弟这话就说错了,要不就是笑话你哥。”
吴摩西:“咋?”
老尤:“一辈子卖个老鼠药,斗个嘴皮子,啥时候是个头呀。”
吴摩西:“那你还想干啥?”
老尤看吴摩西一眼,在炕沿上敲着烟袋:“啥时也能发一笔横财。”
横财谁不想发。但正因为是横财,哪里是好发的?
吴摩西说:“想发横财,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
老尤一愣,回过神儿来,又叹口气:“没错。”
吴摩西能看出来,老尤像店主老庞一样,也对吴摩西和巧玲整天住店不干事有些好奇。因是萍水相逢,两人聊天时,老尤倒也不问。这天晚饭,吴摩西和巧玲要的又是羊肉烩面。吃时觉得挺香,吃过回到客房,吴摩西觉得今天的烩面咸了,又回厨房喝水。老尤这天收摊晚,还在厨房吃驴肉烧饼。吴摩西走到厨房门口,听到店主老庞正和老尤说话,而且在说吴摩西,吴摩西便停住脚步偷听。老庞:“这个人,带一个小孩,天天住在店里,啥也不干,到底是啥人呢?”
老尤的哑嗓子:“这些天,我也纳闷呢。”
老庞:“我见人多了,那个孩子,不给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个人贩子,要卖这孩子,在这等买主吧?”
老庞:“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不敢说。”
接着两人说起了别的。吴摩西想冲进去跟他们急,但他跟巧玲整日住店不干事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向外人解释呢?解释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无用的话,没必要认真;只是被人看成了人贩子,让吴摩西哭笑不得;也就叹口气,又回到客房。白天店里无人,有时吴摩西在槐树下发呆,巧玲一个人也往外跑。吴摩西喊住她:“跑啥?丢了你。”
巧玲:“我去汽车站看老尤卖老鼠药。”
汽车站就在旁边。看巧玲胆子越来越大,过去怕外边,现在一个人敢出门找人,吴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说:“你去,你去。”
但巧玲还是胆小,没吴摩西跟着,不敢去远处;跑出鸡毛店,在门口站站,也就回来了。
转眼之间,吴摩西和巧玲在店里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乡住了九天没多想,因出门寻找吴香香是假找,想着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编谎话向吴家庄老吴解释,向老吴的老婆解释,向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解释,向凡是向他打听老高和吴香香的人解释,如钉鞋的老赵,卖熏兔的豁嘴老冯,棺材铺的老余……这个谎如何编圆,心里又有些犯愁。出门寻找吴香香只来到新乡,回去却说去了汲县、开封、郑州、安阳、洛阳等地,万一有人问起这些地方的大街小巷,自己的嘴本来就笨,别到时候露出马脚,那就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又想,如果自己的嘴,能像老尤那样就好了。就是谎能编圆,这件事过去,今后馒头铺如何重新开张,也费思量。吴香香拿走馒头铺赚的钱。吴摩西和巧玲在新乡白住十天,又花了些盘缠;重新开张已无钱垫底;去白家庄老白家拉面,只能先赊着;老白卖面从不赊账,恐怕还得先去别处借钱;这个别处在哪里,一时又想不出来。如果馒头铺玩不转,将来再找李香香就是句空话。又想着九天前出来那天,南街老姜家要砸老高家的银饰铺,也不知砸了没有;如果砸了,不知砸出个啥结果;这个结果会不会涉及自己。原想着一个假找能一了百了,回头一想,事情又没那么简单。又想,虽然出门寻找老高和吴香香是假找,自打出事那天起,已过去半个月了,也不知这对狗男女跑到哪里去了。思来想去,到了半夜,还没睡着。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倒从包袱里翻出老詹的图纸。原来说出门琢磨一下老詹的教堂,没想到九天过去,竟把这事给忘了。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着。听着身边巧玲和老尤的鼾声。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门;在院中槐树下站了片刻,又出了鸡毛店,来到街上。鸡毛店地处新乡东关,街上一片漆黑,往城里望去,倒有光亮。吴摩西便顺着路往城里走,想找一个热闹去处,来解一下自己的烦闷。同时出来寻人一趟,只到了新乡;就是到了新乡,也天天在东关鸡毛店待着,连新乡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也想在临回去之前,看看新乡;起码别人问起新乡,自己能答上来,不至于连到过的地方也答得驴头不对马嘴;那样连新乡也白来了。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到了新乡城里。城里倒有电灯,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街两旁就是些房子,一时看不出新乡的模样。又接着往前走,不知不觉到了西关,来到新乡火车站。一到火车站,吴摩西眼前豁然开朗。虽然已是下半夜,但火车站仍人山人海。站前广场上,摆满了做生意的小摊,高声叫卖着茶水、馄饨和胡辣汤。吴摩西在广场上站了片刻,又越过这些人群,上了火车站的天桥。这时从北平开往汉口的一列火车正好进站。这是吴摩西平生头一回见到火车。吴摩西二十一岁的时候。火车用的还是蒸汽机。火车像一条长龙一样“嗷嗷”叫着,接着又噗噗地放汽,蒸汽弥漫起来,像馒头房的蒸汽涌出来,把眼前的火车站给湮没了。等火车停稳,蒸汽之中,看到从火车上下来许多人,又从站台上上去许多人。成山成海的人,不知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成山成海的人,自己竟一个也不认识。想起自己认识的亲人,一多半不亲;现在看到成山成海的陌生人,嘴里说着天南海北的话。或是着急上车的神色,突然都觉得那么亲切。成山成海的人,出门干的都是正事:唯有一个吴摩西,出门干的事对人说不出口,假装在找跟人跑了的老婆。吴摩西突然想坐火车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别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火车已经开动了,转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仅剩下一个清冷的站台。吴摩西看着站台墙上的大钟,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钟上的时间,已是早上六点;抬头看看天,东方已经泛白,知道该回东关鸡毛店了。等吃过早饭,还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从火车站出来,信步走回鸡毛店。
待回到鸡毛店,天已大亮。吴摩西进了屋子,发现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吴摩西以为巧玲一大早醒来,发现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车站卖老鼠药,带上了巧玲,便去汽车站找巧玲。到了汽车站,往常老尤摆摊的地方,是一个空地;打听旁边卖烧鸡的一个老头,老头说老尤今天没来,还向吴摩西打听,老尤是不是病了;吴摩西心头不禁一紧。匆忙回到店里,回到屋里,发现老尤过去放在墙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见了,知道事情坏了。慌忙去找店主老庞,老庞刚从街上买菜回来,也不明就里。吴摩西急得大叫,伙夫倒从厨房钻出来,说五更鸡叫起来做饭,听见巧玲哭,嚷着找吴摩西;接着看老尤拉着巧玲的手,一块出门了。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如老尤带着巧玲去找吴摩西,不会带他的行李;现在连行李都带走了,肯定是借吴摩西出门,把巧玲拐跑了。这才知道十天来,他上了老尤的当。那天夜里与老尤说起话来,老尤曾说要发一笔横财,当时听着也就是个笑话;吴摩西还说,老尤黑不下心;没想到老尤面善心黑,他要发的横财,竟想到巧玲头上。两人扯起别的话来,老尤总爱顺着吴摩西说;现在看,顺着你说的人,心里就是憋着坏。还有一种可能,老尤看吴摩西带着巧玲,十天来住在店里,啥也不干,真把吴摩西当成了人贩子,现在抄了吴摩西的后路,才对巧玲下了手。不管老尤怎么想,结果都一样。巧玲丢了。吴摩西顾不上和老庞和伙夫啰嗦,慌忙跑出鸡毛店,去寻老尤和巧玲。店主老庞突然想起什么,在后边撵着喊:“你和老尤,今儿还没结账呢!”
吴摩西顾不上回头理他,急着往前跑。绕过汽车站,先将周边的大街小巷寻了个遍。但哪里还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里找,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到中午,也没个结果。这时突然明白,自己在新乡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么会在新乡停留,等着吴摩西找呢?想着老尤是开封人,必是带着巧玲去了开封。还不知老尤怎么骗巧玲的呢,五更鸡叫时,巧玲发现吴摩西不见了,哇的一声哭了;老尤便说带她去找吴摩西,骗她出门;接着又说吴摩西一人先去了开封,带她去开封;巧玲一个五岁的孩子,胆子又小,出门在外,认识的人只有老尤,老尤过去还让她吃过驴肉烧饼,只好跟着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鸡毛店。跑向鸡毛店不是要回鸡毛店,而是跑到旁边汽车站,想搭汽车当天赶到开封。待到了汽车站,去开封的汽车只在上午发车,下午有去安阳的,有去洛阳的,有去郑州的,就是没去开封的。吴摩西转身又离开汽车站,一个人向开封跑去。新乡离开封二百一十里,吴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里。到了黄河边。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经回家了;吴摩西只好在河边停下来,等着明天。在路上跑着不觉得心急,待坐在河边喘气,心又急起来。昨天巧玲还好好的,在自己身边,今天巧玲就不见了。巧玲丢了,怨不得别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来瞎蹓跶什么?有什么烦闷,要借别人的热闹来解的?这下好了。旧的烦闷没解,又添了新的烦闷。相对巧玲丢了,那些烦闷就不叫烦闷。突然又想起,自己只顾寻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乡东关老庞的鸡毛店里;但也顾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盘缠都缝在夹袄的衣襟里。想着想着,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黄河滩上睡着了。梦里又梦见巧玲,原来没丢,老尤跟自己闹着玩呢;三人还住在鸡毛店里,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驴肉烧饼。这次吴摩西一把将烧饼夺了过来,打了巧玲一巴掌:“这烧饼是好吃的?吃了烧饼,你就没了。”
巧玲哭了,喊:“叔。”
猛地醒来,眼前仍是一片河滩,不闻巧玲唤“叔”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仰起头来,满天星斗,都眨着眼睛看吴摩西。吴摩西想起自己这些年的遭遇,从做豆腐起,到杀猪,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县政府种菜,到“嫁”给吴香香,到吴香香和老高出事,没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来,都比不上巧玲丢了。吴摩西跟牧师老詹当徒弟时,老詹讲起主来,吴摩西大半听不懂,只觉得主高深莫测,似在跟人下棋,现在不由对天长叹:“老天,你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啊?”
接着落下泪来。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搭第一班船到了黄河对岸。又坐汽车,中午赶到开封。过去自己走投无路时,曾想过来开封谋生;后来在津河渡口遇见同学小宋,多亏小宋帮忙,去了蒋家庄老蒋的染坊;没想到三年之后,果真来了开封;来开封不为别的,竟是为了找孩子。吴摩西在开封不熟。但过去跟老尤扯闲篇时,听老尤说过的开封的地方,如相国寺、龙亭、潘杨二湖、清明上河街、马市街等,打听着,一个下午,竟都跑遍了。仍不见老尤和巧玲的身影。说话天又黑了,又往夜市上找。相国寺前一条大街,买卖铺子都灯火通明;还有许多小吃摊,也趁着夜里,在街道两旁摆满了。卖灌汤包的,卖煎包的,卖胡辣汤的,卖糖梨的,卖馄饨的,卖杂碎汤的,一家点一盏电石灯,亮了一街。沿街细细寻找,一直找到铺子一家家上了门板,卖小吃的都收摊了,剩下一街杂纸;风一吹纸飘起来,与刚才的热闹比,显得更加清冷。也没找出个头绪。从中午到夜里,也寻着几个孩子,背影像巧玲,待扑上去,扳转身子,又不是巧玲,还被孩子身边的大人骂了一顿。街上的人越来越少,眼看今天是没指望了。吴摩西一屁股坐到相国寺的台阶上,突然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两天一夜,只顾寻巧玲了,自己水米没打牙。抹了一把眼睛,左右张望,沿街一家家饭铺皆关门了。惟有拐角处一家饭铺,门口还亮着灯,映出一个招牌叫“老汤烩面馆”。吴摩西拖着身子来到这家烩面馆,饭铺的掌柜是个老头,长得像个老婆婆,正举着一个话匣子在听;也是听话匣子入了神,忘了关门;伙计们都走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他看吴摩西进门。说:“火封了,没饭了。”
吴摩西:“大爷,麻烦您,两天滴水未进,不弄口吃的,挨不过今天夜里。”
老头一愣,看吴摩西,突然想起什么:“倒是有一碗剩面,客人没动,给你热热,行不?”
吴摩西点点头:“面条姓张,越热越香。”
老头放下话匣子,捅开火;待火上来,搁上炒菜的大马勺,舀一瓢水进去;待水开了,从橱柜里端出一碗剩面,倒了进去;待水裹着面又开了,老头把筐里剩下的碎肉,拍着筐底,都倒进这马勺里;接着放酱醋盐;起锅,看一碗盛不下,索性换成一个汤盆,将面和肉扣进盆里,又往盆里浇了一勺肉汤,放上些菜码。一碗面,足有两碗多的分量。吴摩西心领地向老头点了点头,端起烩面,三口两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饿了,觉得这是自生下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但又想起这是在丢了巧玲之后;前几天跟巧玲在新乡东关鸡毛店里,两人就爱吃羊肉烩面;丢了巧玲,自己还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一盆,不禁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接着泪“扑嗒”“扑嗒”,掉到了空盆里。这一耳光惊动了饭铺掌柜的。像老婆婆一样的老头,放下话匣子,走过来,坐到他对面:“客人有啥忧愁哇,这么伤心?”
也是十几天没遇到可说的人了,吴摩西擦着泪,瞒下出门找老婆的由头,只把丢巧玲一节。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人家讲了。老人家听后,陪着吴摩西叹息一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说的是卖老鼠药的老尤了。又替吴摩西发愁:“可开封这么大,大海里捞针,你哪里找得过来呢?”
又劝吴摩西:“如此说来,就不是一个找的事了。”
吴摩西:“那是啥呢?”
老人家:“就是一个命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讲命了。老人家又劝吴摩西:“盼就盼着你说的那个老尤,不是个人贩子,家里正缺闺女。”
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不找哇。从第二天起,吴摩西又在开封找了五天。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过去在开封不熟,五天下来,竟全熟了。吴摩西突然又觉得,在开封找巧玲也不对,老尤知道与吴摩西说过,自己来自开封,老尤拐带了巧玲,怎么会回到开封,让吴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带了巧玲,他不会回开封,去了外地。吴摩西醒过闷儿来,当天离开开封,到了郑州。在郑州找了五天,又离开郑州,去了新乡。在新乡又找了五天,巧玲没找着,倒又去了趟东关鸡毛店,将自个儿的行李找了回来。离开新乡,去了汲县。离开汲县,去了安阳。又从安阳到了洛阳。周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这一找花了三个月工夫。离开开封的时候,盘缠就花光了。吴摩西走到一地,边寻巧玲,边重操旧业给人挑水,或给人扛大包,挣下盘缠,接着再找。几个月前出门寻老高和吴香香时,吴摩西只想着在新乡假找,汲县、开封、郑州、洛阳、安阳等地,原准备瞎编,没想到为寻巧玲,倒是都跑了个遍。但三个月下来,也没找到巧玲。巧玲丢了,吴摩西也无法再回延津。自己虽跟巧玲亲,但是巧玲的后爹;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吴家庄的老吴,可是她的亲爷爷和亲姥爷;老吴的老婆,是她的亲姥娘;姜龙姜狗,是她的亲叔叔;虽然过去他们都跟巧玲不亲,但如果知道巧玲让吴摩西弄丢了,就是两回事了;他们不吃了吴摩西,也得打折吴摩西的腿。吴摩西再一次走投无路,漫无目的,从洛阳又回到了郑州。回到郑州,便去火车站扛大包。一是在火车站扛大包,活能接上手;二是郑州火车站大,人来人往,扛完大包能接着找巧玲。虽然知道三个月过去,老尤不知把巧玲拐到哪里去了,再想找到巧玲已是无望。但天天扛完大包。仍到火车站广场上、候车室里蹓跶。这时就不是为了一个找,而是为了自己心安。说话又到了冬天,吴摩西给自己添置了一身棉衣;穿棉衣时才知道,自己比去年瘦了一圈。一天在候车室蹓跶,路过厕所前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两个眼睛,已瘦得眍喽进去;吴摩西眼睛本来就大,眼睛眍喽进去,眉骨凸现出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说话在郑州火车站又待了两个多月,年也是在火车站过的。这天扛完大包,已是夜里十点。平日货栈八点就下工了,这天机务段急着往汉口运一批棉纱,临时往开向广州的客车上,加挂了两节货车,上货上到十点。收了工,几个扛大包的伙计,约吴摩西去喝酒;吴摩西笑笑,没去喝酒,又到火车站前蹓跶。这时的蹓跶,就成了一个形式:不蹓跶心里不安。蹓跶一圈,回到货栈,才能睡安稳。左右看着人往前走,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喊:“洗脸吧——热水!”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起初也没在意,车站广场上,有许多卖小吃的挑子,也有专门卖洗脸水的:出站口几层台阶下,放着一溜脸盆;每个盆沿上,搭着一条毛巾;每个脸盆旁,放着一把棉垫包着的铁壶;铁壶里是滚烫的热水;一溜脸盆后边,站着一溜妇女;妇女都扯着嗓子在喊:“洗脸吧——热水!”
旅客从站台里出来,讲究的,或为了解乏,便蹲下洗个脸,整整衣容。洗一个脸五分钱。吴摩西以为在一群妇女的喊声中,自己听岔了音,没有在意,接着往前走;突然又回身看,大吃一惊:原来一排卖洗脸水的妇女中,有一个竟是吴香香。当然现在的吴香香,已不是半年前的吴香香了。人也瘦了,皮肤也没那么白了,被风吹得黑红;面目憔悴不说,挪转俯仰之间,脚手也有些笨;又走近张看,原来她竟怀孕了。吴摩西已在郑州火车站蹓跶了两个多月,过去没发现吴香香卖洗脸水,想着她也是漂泊流浪,刚到了郑州。吴摩西接着又在广场找,发现广场转角处,蹲着一个男人,正埋头给人擦皮鞋,竟是“起文堂”银饰铺的掌柜老高。老高一脸胡茬,也瘦了一圈。半年来,吴摩西急着找巧玲,已经忘记了这对狗男女;也是为找巧玲,才在郑州火车站落下脚;没想到巧玲没有找到,无意之中,竟找到了他们。事情的阴差阳错,虽让吴摩西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的怒火,“呼”的一下又燃着了。不是这对狗男女,自己还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当初正是因为他们偷情,为了出门寻找他们,才丢了巧玲;接着自己才无家可归。当初丢巧玲的时候,只觉得卖老鼠药的老尤可恨;现在想来,比老尤可恨的是他们。吴摩西二话没说,转身回了货栈。待从货栈出来,身上已掖上那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带巧玲出门寻找他们的时候,只是一个假找,没想着杀他们,带牛耳尖刀只是做个样子;现在巧玲丢了,自己也走投无路,意外碰到他们,吴摩西却下得了手。一个事情出来这么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这对狗男女;杀了他们,吴摩西能跑就跑。被人抓住,大不了偿命,来个同归于尽,也算一个了结。待回到火车站,发现刚从站台里涌出一帮旅客,人声鼎沸,不好下手。两人一个在出站口卖洗脸水,一个在广场拐角处擦皮鞋。人分在两处,又怕杀了这个,跑了那个。要杀就把他们全杀了,落个心里干净,便在远处钟楼下蹲着等。等着又想,半年不见,也不知这对狗男女都漂泊到了何处,又来到郑州;既然来到郑州,总该有个住处;想等火车站人群散了,尾随他们到住处,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下手。今天两人还活着,明年的今天,就是两个人的周年;如果加上自己,就是三个人的周年。蹲着等了两个时辰。已是半夜;来往的客车已经过尽了,剩下的就是些货车。车站的人越来越少,除了货车在站内的鸣笛声,夜渐渐地静了。这时吴摩西发现,无人到老高那里擦皮鞋,老高便背起擦皮鞋的箱子,走向站台口的吴香香。吴摩西也从钟楼下站了起来,摸了摸身上的刀。出站口前,别的卖洗脸水的也已经收摊了,就剩下吴香香一个人,还在那里守着。老高走近吴香香,似在劝说吴香香收摊,吴香香指着站台内说些什么,老高也放下擦皮鞋的箱子,与吴香香共同蹲在洗脸盆旁边,看来还想等下一拨旅客。一看就知道他们刚来郑州火车站,对来往的客车不熟;客车已经没了,还要再等。突然老高又指指远处,对吴香香说些什么;吴香香站起身,扛着肚子,向远处走去。原来远处有个卖烤白薯的,还没收摊。吴香香与卖白薯的老汉说着什么,似是讨价还价;终于交了钱,买了一个白薯;看来白薯刚出炉很烫,吴香香两手倒腾着,边吃边回到出站口。到了老高跟前,又让老高吃。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为吃一个白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白薯仍是吴香香拿着,在喂老高。老高说了一句什么,吴香香笑着打了一下老高的脸。接着又笑弯了腰,把吃到嘴里的白薯又喷了出去。看到这幅吃薯图,吴摩西的脑袋又嗡的一下炸了。脑袋炸了不是说奸夫奸妇如此亲密,让吴摩西生气;而是吴摩西与吴香香过了一年多日子,吴香香对吴摩西,从没这么亲密过。过去认为她对自己不亲是两人脾气不投,或吴摩西不会说话,或干脆嫌吴摩西没出息;现在看,这些并不主要,主要还是对人。吴摩西跟吴香香在一起时,虽然整天做的是小本生意,就卖一个馒头,但也吃喝不愁,但吴香香整天在说吴摩西,在骂吴摩西;现在她与老高颠沛流离,到了卖洗脸水擦鞋的地步,吴香香既不说老高,也不骂老高;老高让她买白薯,她就买白薯,回来还喂老高,吴香香似换了一个人。或者说,不是吴香香换了,是吴香香身边的人换了。吴香香跟吴摩西过了一年多,一直不见有喜;跟老高跑了半年,就扛上了肚子。吴摩西降不住吴香香,老高降得住吴香香。这就不是一个把谁杀了能了结的事。就是把人杀了,也挡不住吴香香跟吴摩西不亲,跟老高亲。他们骗了吴摩西,但没骗他们自己。这么说,倒是吴摩西错了。吴摩西又转过身子,回了货栈。唯一让吴摩西恼火的是。一个女人与人通奸,通奸之前,总有一句话打动了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吴摩西一辈子没有想出来。
第二天一早,吴摩西收拾行李,离开了郑州。离开郑州不是要躲老高和吴香香。当然,也是为了躲他们:当初出门是要寻他们,现在寻到了他们,反要躲他们;就是躲他们,也没必要离开郑州;郑州大得很,老高和吴香香占住火车站,吴摩西可以离开火车站,另找一个街角谋生。而是吴摩西突然对郑州伤了心;这就不单是躲人的事了。不但对郑州伤了心,凡是过去待过的地方,去过的地方,如生他的杨家庄,待过的延津县城,去过的新乡、开封、汲县、洛阳、安阳,一并都伤了心;同时对寻找巧玲也死了心;吴摩西要离开伤心之地。这时吴摩西想起师傅老詹生前讲经时说过的一段话,亚伯拉罕离开了本地和亲族,往神指引的地方去。但吴摩西与亚伯拉罕不同,吴摩西离开本地和亲族,离开伤心之地,却无处可去,也无人指引。吴摩西再一次感到自己有家难回,有国难投。这时他突然想起早年的私塾老师老汪,便想去宝鸡找老汪。一是老汪当年也是因为伤心,离开了延津;虽然两人伤心的事由不同,老汪当年是因为小女儿灯盏死了,突然要离开延津;吴摩西过去不理解,现在把巧玲丢了,就理解了;虽然一个是孩子死了,一个是把孩子丢了,但都是孩子没了,两人的伤心也有共同之处;老汪当时一直往西走,到了宝鸡,不再伤心;二是在自己认识的人中,别的人都与自己烦闷的事有联系,唯有一个老汪,与这些无关;见到老汪,不用再解释过去。于是在郑州火车站打张车票,欲去宝鸡找老汪。一是投奔熟人,马上有个落脚处;二是像老汪一样,彻底离开伤心之地,对过去有个了断。
待上了火车,虽然年关已过,但车上仍人山人海,拥挤不动。这趟车由北平开往兰州,在郑州算过路车,车厢里别说座位,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从郑州到宝鸡,火车要开两天两夜;吴摩西背着行李,在过道的人群里挤着。挨个问座位上的人。看他们都在哪个站头下车,想找一个在近处下车的。靠着候座位。连问了三个车厢,不是去潼关的,就是去西安的,或是去宝鸡的,或是去天水的,要不就是彻底去兰州的;不知他们真要走这么远,还是不愿一个生人挨在身边候座,故意说谎话骗他。终于,在第四节车厢,问到一个中年男人,这个中年男人头小,像个鸭梨,正在埋头啃一只肥大的烧鸡;也是只顾啃鸡,随口说自己在灵宝下车。灵宝虽然过了洛阳,但还无出河南界;候上一天,也就有了座位。吴摩西便对中年男人说:“大哥,你这座位我占了,有人再问,你就别再应了。”
中年男人这才回过神儿来,抬起头看吴摩西。因已说过到灵宝下车,不好再改口,只好不情愿地点点鸭梨头。吴摩西便紧挨着这中年男人站着。中年男人也是爱说话,也是要找补一下答应吴摩西候座,边啃烧鸡边问:“你从哪儿来呀?”
因候着他的座位,他问什么,吴摩西赶紧回答什么。于是如实答:“延津。”
回头一想,又不如实。自己这半年来并不在延津。
中年男人:“延津不挨铁道。你去哪儿呀?”
吴摩西:“宝鸡。”
这是实话。中年男人:“干啥去?”
吴摩西:“投亲戚。”
回答着中年男人的问话,吴摩西突然又想起师傅老詹。当年老詹让人信主,说的就是这套话。说人信了主,就明白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吴摩西当初为了生计信过主,后来又不信了;不管信不信,一个最大的问题一直没解决,就是到哪儿去。没想到这些话,又在火车上被一个陌生人问到了。这些话问过,中年男人又问:“你叫个啥?”
吴摩西这时愣在那里,没有像回答“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那么利落。一是半年来,全在外面漂泊寻人,接触的全是生人,没有一人关心他的名姓,也没有一人喊起过他的名姓;半年下来,自己叫啥,自己一下也有些茫然;二是自己活了二十一岁,姓名已改过三遍,一开始叫杨百顺,后来叫杨摩西,后来又叫吴摩西,仓皇之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中年男人见他发愣,从烧鸡上抬起头,不耐烦地说:“自己叫个啥,有啥难说的?不是杀了人,逃出来的吧?”
吴摩西唉的一声长叹。要说他杀过人,他没杀过;但在心里,也杀过几个;从他爹他兄弟,一直到赶大车的老马,一直到自己的老婆吴香香,还有“起文堂”的掌柜老高。吴摩西张口要解释什么,这时火车要钻山洞,突然一声长鸣,又让吴摩西想起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当年喊丧,就像火车鸣笛一样气派。当年的罗长礼,是吴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听罗长礼喊丧,也就七八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好像过了半辈子。前几年还偶尔想起罗长礼,后来人多事杂,渐渐就把他忘了。但细想起来,吴摩西从杨家庄走到现在,和罗长礼关系最大。不是喜“虚”不喜实,迄今他还在杨家庄跟老杨做豆腐。虽然他和罗长礼,迄今还没说过一句话。感慨之下,他又不解释了,答:“大哥,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
第二章 正文:回延津记
一
牛爱国三十五岁时知道,自己遇到为难的事,世上有三个人指得上。一个是冯文修,一个是杜青海,一个是陈奎一。指得上不是说缺钱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借钱,有事的时候可以找他们办事,而是遇到想不开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个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们商量;或没有具体的事要说,心里忧愁,可以找他们坐一会儿。坐的时候,把忧愁说出来,心里的包袱就卸下许多。赶上忧愁并不具体,漫无边际,想说也无处下嘴,干脆什么都不说,只是坐一会儿,或说些别的,心里也松快许多。
冯文修和牛爱国是同学。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牛爱国和冯文修本不该成为好朋友,因为牛爱国他爸跟冯文修他爸有过节,相互不说话。牛爱国他爸叫牛书道,冯文修他爸叫冯世伦,两人本也是好朋友;正因为是好朋友,每年一入冬,两人常做伴到长治去拉煤。拉煤不为做生意,为家里过冬取暖。从沁源到长治,来回三百四十五里,要走四天。牛书道个头小,拉煤能拉两千斤;冯世伦个头大,能拉两千五百斤。山西西高东低,去时是空车,又是下坡路,两人说说笑笑;回来是重载,一大半是上坡路,两人只顾埋头拉车,顾不上说话。但中午在路边饭铺打尖的时候,晚上住店的时候,两人各要一碗热羊汤,掏出自己的干粮,掰碎泡上,也吃得满头大汗。牛家爱蒸馍,冯家爱烙饼,有时两人还换着吃。两人做着伴,又说得着,四天下来不觉得累。牛书道大冯世伦两岁。每年一入冬,两人在街上碰面,牛书道说:“弟,今年咱还一块拉煤。”
冯世伦说:“哥,别说今年,后年咱也一块拉。”
这年一入冬,两人又一块去长治拉煤。去时和往年一样,两人说说笑笑。回来时也一样,两人闷头拉车不说话,中午打尖,晚上住店。第三天起身的时候,天上刮起了大风。风吹起黄土,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幸亏是顺风,两人扯起被单子,绑在车上当帆,煤车倒一下轻爽许多。没风时一顿饭走五里,现在能走十里。坏事倒变成了好事。半下午的时候,离家还有八十里,牛书道先起了雄心:“弟,今晚就别住店了,打个黑儿,咱一口气赶到家。”
冯世伦身上也来了劲儿:“听哥的,赶回家再吃饭。”
两人吃了一阵干粮,又接着上路。赶到天黑,离家还有五十里。这时牛书道的煤车咔嚓一声,车轴断了。车轴断了,车就走不了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人只好用木棍将牛书道的煤车支起来,坐等天亮;待天亮,一人看车,另一人到前边镇上买车轴。牛书道:“亏是两人做伴,要是一个人,碰到劫道的,只能把煤车给他了。”
冯世伦:“哥,饿了,我干粮吃完了,你还有干粮没有?”
牛书道翻翻自己的馍袋:“弟,我这也空了。”
虽是初冬时节,夜里也寒,这时风更大了。好在两人车上带着被褥,两人各抽了一支烟,躲在煤车后背风处。裹着被子睡觉。鸡叫时候,冯世伦被冻醒了,起来撒尿,却发现牛书道躲在自己煤车后,偷偷在啃一个馒头,知道他还剩下这点干粮,不愿分冯世伦吃。冯世伦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气,是你车轴断了,我才陪着挨冻,剩的还有干粮,为何不分给朋友吃?不是说挨不了这饿,而是朋友不能这么做。待牛书道睡下,冯世伦拉起自己的煤车,独自走了。牛书道一觉醒来,发现冯世伦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为干粮的事,但也火了。冯世伦问干粮时,牛书道的馍袋确已空了;扯被窝睡觉时,又滚出一个馒头,不知是何时落下的;这时反倒不好说自己还有干粮,只好半夜偷偷吃了。因为一个馒头,何至于把朋友一个人扔在半山腰上?因为一个馒头,两人从此成了仇人,见面相互不说话。
牛爱国的爸和冯文修的爸相互不说话,两人也该不说话。两人虽是同班同学,十岁之前不说话。十一岁那年,因为一个共同喜好,都爱养兔,而两人的爸虽然是仇人,但在好恶上有个共同点,皆不喜欢家里养兔,因为一个养兔,牛爱国和冯文修走到了一起。两人在家皆养不得兔,共同在村后一座废砖窑里,养了两只小兔。一只公兔,一只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半年之后,下了一窝九只杂毛兔。每天放学后,两人拔草,喂兔。因两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还得背着大家;两人在学校还假装不说话,放学后,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砖窑里聚齐喂兔的时候,反倒显得亲密。牛家爱蒸馍,有时也蒸包子,冯家爱烙饼,有时牛爱国给冯文修带包子吃,冯文修给牛爱国带葱花饼吃。这年八月初七傍晚,两人各自拔了一筐草,来到废砖窑,发现大小十一只兔子,全被黄鼠狼给咬死了。兔子或被黄鼠狼吃了,或被黄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毛和兔血。黄鼠狼能钻进来,皆因冯文修昨晚堵窑洞口时,少堵了两块砖。牛爱国当时说,堵严吧。冯文修说,没事,给兔子透透气。牛爱国也没埋怨冯文修,两个人抱着头哭了。
班上有个同学叫李克智,大舌头,爱传闲话。李克智十一岁时,已长到一米七八。个儿大力气就大,班上无人敢跟他打架。李克智他爸在长治煤矿挖煤。李克智上学的时候,常戴一顶大矿灯,大白天照人眼睛。班里有一个传闲话的,全班五十六个人,就被他搅得鸡飞狗跳。这年十月,李克智传闲话传到牛爱国头上。但闲话传的不是牛爱国,而是牛爱国他姐。牛爱国他姐叫牛爱香,在镇上供销社卖酱油。牛爱香与县城一个邮递员叫小张的谈过两年恋爱。小张国字脸,白净,不爱说话,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别人在说,他在听;小张爱笑,别人说笑话他笑,别人说一件平常事他也笑。小张到牛家来过,骑着邮电局的绿色自行车,后边载着牛爱香。牛爱香搂着小张的腰。小张送过牛爱国一个打火机。牛爱国与冯文修养兔时,还把打火机掏出来,打着火让冯文修看。但上个月,牛爱香与小张吹了。两人吹了不是两人谈不下去,而是小张跟牛爱香谈恋爱时,还跟县城广播站一个叫小红的播音员也谈着。脚踏两只船让人生气,更让牛爱香生气的是,与小张谈了两年,自己竟没有发现;现在终于发现了,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张,而是自己。原以为小张不爱说话、爱笑靠得住,谁知不爱说话、爱笑的人皆一肚子坏心眼。于是吹了。吹了也就吹了,但到了李克智嘴里,牛爱国他姐已经跟小张睡过觉。睡过觉不说,还怀了孕,到县医院去打胎。小张把她甩了,她又喝了供销社的农药,又被拉到县医院,抢救过来。李克智传牛爱国牛爱国不急,李克智传牛爱国家其他人牛爱国也不急,但传牛爱国他姐,牛爱国就急了。牛爱国上有一哥一姐,哥叫牛爱江,下有一弟,叫牛爱河。打牛爱国记事起,他爸牛书道亲牛爱江,他妈曹青娥亲牛爱河,剩下牛爱国无人亲;有人亲不是说吃上穿上占多大便宜,而是受人欺负后,能有人做主;有苦处,能扎到他怀里说;牛爱国无人亲,遇事无人做主,有苦处无处说,姐姐牛爱香比他大八岁,姐便护着牛爱国。牛爱国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这天李克智又在学校操场传牛爱国他姐,传到打胎处,牛爱国扑上去,一头将李克智顶倒了。李克智爬起来,两人厮打在一起。牛爱国十一岁时一米五六,李克智十一岁时一米七八,牛爱国哪里是李克智的对手,李克智将牛爱国按在身下,啪啪扇了几个耳光不说,又脱下裤子,用屁股蹭牛爱国的脸。蹭着蹭着蹭舒服了,连着蹭了三十多下,还没下来。又打开头上的矿灯,照着前方。牛爱国挣脱不得,在李克智身下哭。这时只听梆当一声,李克智头上挨了一棒,应声倒地,头上的矿灯碎了,接着汩汩地往外冒血,裤子还褪在腿窝处。冯文修拎着一根牛轭,站在一旁喘气。牛爱国冯文修二人见李克智头上冒了血,瞪着眼躺在地上,以为他死了,慌忙拉着手跑出学校。接着也不敢回家,顺着路逃到了县城。在县城躲了三天。白天到饭店拾些剩饭吃,或到地沟里捡甘蔗头啃,晚上到县城棉站,扒窗户跳进仓库,睡到棉花堆里。三天之后,两人正沿着县城街道看商店,被冯文修他爸冯世伦捉住了。原来李克智没死,头上只冒了些血。牛家冯家,各赔了李克智家二百块钱。牛爱国和冯文修回到家,分别被牛书道和冯世伦打了一顿。打他们不是说他们与李克智打架,或两家赔了李家钱,而是牛家和冯家本是仇人,牛爱国和冯文修不该搅到一起。冯世伦打冯文修更重一些,怪他不该帮牛爱国打架。
冯文修比牛爱国大一岁。牛爱国十八岁时,冯文修十九岁时,两人高中毕业,都没有考上大学。牛爱国他爸牛书道是个磨香油的,牛爱国没有回家跟牛书道磨香油,出门当兵去了。起了出门的意,牛爱国没有跟爸牛书道商量,也没有跟妈曹青娥商量,跑到镇上跟姐牛爱香商量。牛爱香在镇上不卖酱油了,在供销社卖杂货。牛爱香已经二十七岁了,还没结婚。没结婚不是因为早年和一个邮递员谈过恋爱,后来吹了伤了心,而是后来又谈过十多个,没有一个说得来。早年跟邮递员吹了她没有喝农药,后来跟第九个对象吹的时候,喝过一次农药;虽然被拉到医院洗胃救了回来,但从此落下歪脖的毛病,动不动还打嗝。牛爱香二十来岁时爱说爱笑,梳着一双大辫子,人一走就在腰里晃。现在烫了发,头发像个鸡窝;人也变得性躁,动不动就跟人急。但她见了牛爱国不急。牛爱国坐在锅碗瓢盆的杂货间,把自己准备出门当兵的想法,一五一十给牛爱香说了。牛爱香打个嗝问:“今年当兵去哪儿呀?”
牛爱国:“甘肃,酒泉。”
牛爱香:“离家三四千里呢。”
又说:“知你为啥要当兵,不为当兵,是烦这个家;也不是烦这个家,是烦咱爸妈。从小我也烦爸妈,他们只亲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爸妈毕竟是爸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打个嗝又说:“长大你就知道了,不就是个爸妈吗?”
又说:“从小不亲没啥,孩子遇到难处,也不知护着孩子;不护倒在其次,也不知给孩子指条出路,弄得孩子左右为难。”
眼中竞落下了泪。牛爱国:“姐,我当兵不为烦爸妈。”
牛爱香:“啥?”
牛爱国:“这一批是汽车兵,我想学开汽车。”
牛爱香:“开汽车有啥好?”
牛爱国:“学会开汽车,我开着汽车,带姐去北京。”
牛爱香歪着脖笑了。接着又落了泪。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表,戴到牛爱国手上。
牛爱国要去当兵,冯文修还没有出路。牛爱国撺掇冯文修:“一块当兵去吧,等学会开汽车,咱俩开一个车。”
但冯文修是色盲,当不了兵。就是不色盲,冯文修在家里是独子,他爸冯世伦也不会让他出远门。冯文修叹息:“爸妈不亲你,有不亲的好处;爸妈护着你,有护着的坏处。”
那年沁源县有五百多人当兵。出发那天,五百多人排着队伍,在县城街道走。恰逢这天是元宵节,街上有社火队在闹社火,锣鼓喧天中,新兵队伍,社火队伍,夹杂着往前走。街两旁拥满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样的服装,迈着同样的步伐,“一、二、一”走起来,就显出了气势。刚换上军装,随着五百多人往前走,牛爱国一下迈不好当兵的步伐,走着走着顺轴了。正兀自着急,被人一把揪住;扭头一看,人群之中,原来是冯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军装,再看看仍穿着家常衣裳的冯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爱国:“一到部队,我就给你来信。”
冯文修喘着气,一头的汗:“不是信的事。”
牛爱国:“啥?”
冯文修:“我在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馆照个相。”
牛爱国抬头一看,队伍正好路过西街老蒋的“人和照相馆”,方知冯文修是个有心人。牛爱国与带兵的排长请假。排长抬腕看看表:“要快,只有五分钟。队伍一到北街,就该上汽车了。”
牛爱国忙拉着冯文修的手,跑进老蒋的照相馆。两人照相时,冯文修攥着牛爱国的手,攥得手心出汗:“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俩好一辈子。”
牛爱国点点头,也攥冯文修的手。离开照相馆,到了北街,新兵上了卡车;二十多辆卡车在前边跑,冯文修挥着手,还跟着汽车跑了好远。汽车把牛爱国拉到霍州,又在霍州换火车;火车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甘肃酒泉。牛爱国一到部队,就给冯文修来了一封信。半个月后,冯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夹着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馆”照的合影。照片上,二人都没有笑,一个穿着新军装,一个穿着家乡衣裳,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牛爱国在甘肃酒泉当了五年兵。五年之中,头两年两人还通信,后来渐渐淡了,后来渐渐断了。五年之后,牛爱国复员,冯文修已经娶了老婆,生下两个孩子,在县城东街肉铺卖肉。牛爱国回到家第二天,就骑自行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五年后再见面,两人倒不生疏,抱着对方,说些分别后的种种事情。冯文修的老婆姓马,是县城东街肉铺经理老马的闺女。冯文修叫他老婆也叫老马,牛爱国也跟着叫老马。老马大高个,浓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老马说,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当闺女的时候,一把能掐住腰。接着白了冯文修一眼:“全是让他给糟蹋的。”
又对牛爱国说:“我后悔找了他个龟孙。”
冯文修脸上已出现了几道深沟,一笑,也不说话。
从此两人又恢复了来往。牛爱国遇到烦心事,便骑自行车、后来骑摩托车到县城找冯文修。两人坐下,牛爱国将烦心事一五一十说过,冯文修也一五一十予他排解。冯文修遇到烦心事,也开着一辆拉猪肉的三轮蹦蹦车,来牛家庄找牛爱国。两人说过一番话,心里皆松快许多。但五年后的冯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冯文修;五年前冯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现在浑浊了;眼睛浑浊倒没啥,问题是冯文修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后,和醒着是两个人;醒着通情达理,醉后六亲不认。一喝醉,还爱给人打电话。牛爱国与他说话,就不像五年前;说也说,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后说出去。冯文修一来电话,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说个没完。
杜青海是牛爱国当兵时的战友,河北平山人。杜青海大名叫杜青海,小名叫布袋。杜青海常说,他的家乡在滹沱河畔。牛爱国当兵说是在酒泉,部队驻扎的防地,从酒泉往北,还有一千多公里,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牛爱国和杜青海并不在一个连队。当兵两年还不认识。第三年部队拉练的时候,一个师七八千人在戈壁滩上行军,晚上宿营在甘肃金塔县一个叫芨芨的集镇。一个集镇容不下七八千人,各团各营搭起帐篷,宿营在集镇周围。牛爱国在三团二营五连,半夜起来放哨,杜青海在八团七营十连,半夜也起来放哨,一个从东往西巡逻,一个从南往北巡逻,在芨芨镇的镇口相遇,碰过口令,为吸烟借一个火,两人认识了。两人背着枪,吸着烟,随便扯些闲话,一个是山西人,一个是河北人,并不是老乡,但说起话来,竟能说到一起,越说越有话说。牛爱国已在部队待了两年,连队有一百多号人,天天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没交上一个知心朋友;与杜青海只见一面,就能说得来,可见能否成为朋友,不在相处的长短。头一场话说下来,两人竟说到后半夜,说到黎明,直说到宿营地吹起起床号,千军万马复活回来,东方涌出血样的红霞。后来两人常说,两人成为朋友,也就是一袋烟的交情。牛爱国虽然当的是汽车兵,但到了部队,并没有开上汽车,在炊事班做饭;杜青海虽然当的是步兵,但连队有一辆卡车,他倒在连队开汽车。牛爱国的连队距杜青海的连队有五十多里,中间隔一条河,又隔一座山;这河叫弱水河,这山叫大红山,是祁连山的余脉。以后逢礼拜天,牛爱国就趟过弱水河,爬过大红山,到八团七营十连看杜青海。牛爱国的连队肉龙做得好,牛爱国在炊事班做饭,便带肉龙给杜青海。牛爱国到后,杜青海假借去镇上拉货,将汽车开出来,两人到戈壁滩上,边吃肉龙边兜风。戈壁滩四处无人烟,吃罢肉龙,杜青海便教牛爱国开车。牛爱国虽无当上汽车兵,但几年兵当下来,却学会了开汽车。有时不是礼拜天,杜青海开汽车出勤,也拐到三团二营五连来看牛爱国。牛爱国说:“不是礼拜天。别让连队知道了。”
杜青海:“我路上开得快,把时间省出来了。”
杜青海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但黑而不焦,油光光的;说话声音不高,慢吞吞的;说着说着,还不好意思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牛爱国从小说话有些乱,说一件事,不知从何处下嘴;嘴下得不对,容易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说成两件事,或把两件事说成一件事;杜青海虽然说话慢,但有条理,把一件事说完,再说另一件事;说一件事时,骨头是骨头,肉是肉,码放得整整齐齐。牛爱国在部队遇到烦心事,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这件事攒下来;一个礼拜,总能攒几件烦心事;到了礼拜天,去找杜青海,两人在戈壁滩上,或开汽车,或坐在弱水河边,牛爱国一件一件说出来,杜青海一件件剥肉剔骨。帮牛爱国码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说与牛爱国。牛爱国不会码放,只会说:“你说呢?”
杜青海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牛爱国。牛爱国又说:“你说呢?”
杜青海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杜青海也将自己的事码清楚了,二人心里都轻快许多。
在部队相处三年,牛爱国和杜青海都复员了。牛爱国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沁源离平山有一千多里。一千多里,和在部队时相距五十里就不一样。牛爱国再遇到烦心事,就不能趟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码放;杜青海遇到烦心事,也不能再找牛爱国。让牛爱国反问“你说呢”。两人也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电话,都跟见面是两回事。有时事情很急,当下要做决断,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过去,牛爱国已娶妻生子。从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牛爱国娶的老婆叫庞丽娜,也是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牛爱国本不认识庞丽娜,庞丽娜她姐叫庞丽琴,曾和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一块在镇上卖过杂货。牛爱国复员时,牛爱香已经三十二岁,还没结婚,但她给弟弟牛爱国介绍了庞丽娜。庞丽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县城北街纺纱厂的经理,庞丽娜在姐夫的纺纱厂当挡车工。庞丽娜个头不高,胖,但身胖脸不胖,倒显得眉清目秀。庞丽娜不爱说话。她过去谈过一回恋爱,对象是她的高中同学。后来那人考上了大学,把她给甩了。听说她过去谈过恋爱,牛爱国有些犹豫;牛爱国他姐牛爱香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啥?也就是个退伍兵。”
又说:“你要能考上大学,也甩人家呀。”
牛爱国一笑,便不计较庞丽娜谈过恋爱。牛爱国不爱说话,庞丽娜也不爱说话,大家觉得他俩对脾气;他们在一起相处两个月,也觉得对脾气;半年之后,两人结了婚。结婚头两年,两人过得还和顺,生下一个女孩,取名百慧;两年之后,两人产生了隔阂。说是隔阂,但隔阂并不具体,只是两人见面没有话说。一开始觉得没有话说是两人不爱说话,后来发现不爱说话和没话说是两回事。不爱说话是心里还有话,没话说是干脆什么都没有了。但它们的区别外人看不出来,看他们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大家仍觉得他俩对脾气;只有他俩自己心里知道,两人的心,离得越来越远了。牛家庄距县城十五里,庞丽娜在县城纺纱厂上班,头两年庞丽娜一个礼拜回来两次,后来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两个礼拜回来一次,后来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百慧见她都往人身后躲。牛爱国在部队学会开车,回家之后,伙同哥哥牛爱江、弟弟牛爱河,共同买了一辆二手“解放”卡车,常到外边拉货;或去长治修高速公路,给地基拉土;忙起来,也是几个礼拜不沾家。两人两个月还不团聚一次。就是团聚,夜里也无滋无味,从头到尾没有声响。比这更可怕的是,两个月不见,牛爱国也不想庞丽娜。终于有一天,牛爱国听到风言风语,庞丽娜和县城西街照相馆的经理小蒋好。小蒋他爸叫老蒋,过去就在西街照相馆照相,十年前牛爱国当兵时,和冯文修的合影,就是老蒋照的。当年老蒋的“人和照相馆”,现在被小蒋改为“东亚婚纱摄影城”。一次牛爱国拉货回来,去县城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下班了,但厂房、宿舍都没有她。牛爱国径直去了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隔着玻璃,发现庞丽娜坐在里面,正与小蒋说话。庞丽娜平日不爱说话,现在与小蒋有说有笑。不知小蒋说了一句什么,庞丽娜笑得前仰后合。仅在一起说笑,不能断定两人好;但可以断定,庞丽娜与牛爱国在一起没话,跟小蒋在一起就有话。庞丽娜跟牛爱国说不着,但跟小蒋说得着;爱不爱说话,原来也看跟谁在一起。牛爱国没有进去搅局,离开“东亚婚纱摄影城”,到城外废城墙上,坐到太阳落山。晚上又去北街纺纱厂找庞丽娜,庞丽娜仍不在。又去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庞丽娜不在,小蒋正在给人照相;牛爱国便去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家。待进庞丽琴的家门,听到庞丽琴庞丽娜姐俩儿正在说话。庞丽琴:“你不要再跟小蒋胡闹了,人家也有家有口;再说,满县城都知道了,小心传到牛爱国耳朵里。”
牛爱国以为庞丽娜会否定与小蒋的事,没想到庞丽娜说:“传到就传到呗。”
庞丽琴:“小心他知道了打你。”
庞丽娜:“吓死他。”
庞丽琴:“吓死他,用啥吓?”
庞丽娜弯下腰咯咯笑了:“不用别的,只是夜里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牛爱国便断定庞丽娜与小蒋的事是真的。是真的还不气人,气的是庞丽娜说的这番话。牛爱国离开庞丽琴家,回到牛家庄,一夜没睡。第二天起来,连杀庞丽娜和小蒋的心都有了。就是不杀人,也该离婚了。到底怎么往前走,牛爱国有些犹豫。他想到县城东街找卖肉的好朋友冯文修商量,但又想,这事比不得别的事,怕冯文修喝醉了不知深浅,把这事再说出去。这时突然想起河北平山的战友杜青海。本来第二天要开车去长治修高速公路,他放下这事,先坐长途汽车到霍州,由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由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平山县,由平山又坐乡村长途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杜家店。前后走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终于见到了杜青海。五年不见,两人相互打量,都显得有些老了。由于事先没打招呼,杜青海有些激动;见杜青海激动,牛爱国也有些激动;两人激动起来,竟忘了握手;杜青海搓着自己的手:“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杜青海复员回家之后,并没有开车,在家里办了一个养猪场。杜青海的老婆叫老黄,五短身材,大眼睛,正端着猪食盆喂猪;见丈夫的战友来了,倒上来与牛爱国打招呼。杜青海在部队时爱干净,一双开车的手套,都洗得发白;现在衣着邋遢,院里院外也一片狼藉。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脏头脏脸,在院里撵鸡。接着发现,杜青海在部队时爱说话,现在不爱说话了;杜青海的老婆老黄倒爱说话。大家吃中午饭时,都是老黄在说,杜青海埋头吃饭,嘴里嗯嗯着;老黄说的全是他们的家务事,牛爱国也听不懂;吃晚饭时,也是老黄在说,杜青海嗯嗯应着;不管老黄说的对不对,他都不反驳。到了晚上。杜青海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领着牛爱国,来到滹沱河畔。这天是阴历十五,天上的月亮好大。滹沱河的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着。两人这时才回到五年之前,在部队戈壁滩上,坐在弱水河边,相互说知心话的时候。杜青海掏出烟,两人点上。但五年后的知心话,已不同于五年之前。牛爱国将自己和庞丽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是杀人,是离婚,让杜青海帮他拿主意。五年后的事虽然不同,但说事的人和码事的人相同。杜青海听罢,也似五年前一样,替他码放。杜青海:“你看似说的是这件事,其实不是这件事呀。”
牛爱国:“啥?”
杜青海:“你既杀不了人,也离不了婚。”
牛爱国:“为啥?”
杜青海:“如要杀人,你早杀过了,也不会来找我了;杀人咱先放到一边,单说离婚;离婚倒也不难,一了百了。问题是,离了婚,你可能再找一个?”
牛爱国想了想,如实说:“爹在当兵时死了,家里三兄弟还没分家;大哥有三个孩子,大嫂有病,每个月看病拿药,得花二百多;三弟有了对象,还没成家,等着给他盖房;盖房,还等着我开车挣钱。”
又说:“如没结过婚,也许好找;结过婚,又有一个孩子,加上家里这种情况,就难说了。”
杜青海:“还是呀,不是想不想离婚,是自己离不离得起,这才是你犹豫的原因。”
牛爱国半天没有说话。半天后叹息:“那咋办呢?”
杜青海安慰牛爱国:“这种事,俗话说得好,捉贼要赃,捉奸要双;没有捉住,这种事,宁信其无,不信其有。”
牛爱国吸着烟,看着滹沱河水不说话。半天又说:“还有一件事比这重要,两人在一起,没话。”
杜青海:“有话,也就出不了这种事了。”
又看看四周,悄声说:“给你说实话,我也是没话,你没看家里乱的样子?”
又感叹:“不是当兵站岗的时候了。”
牛爱国:“就算凑合,往前咋走呢?”
杜青海:“既然往前走,就得让它往好里走呀,俩人没话。你主动找些话呀。”
又说:“找话,就不能找坏话了,回去多给她说些好话,让她回心转意。”
牛爱国:“西街照相馆的事呢?”
杜青海:“只能先忍着了。等她回心转意,这事也就不存在了。”
又攥住牛爱国的手:“俗话说得好,量小非君子呀。”
牛爱国眼中涌出了泪。接着头靠在杜青海的肩上,看着滹沱河的对岸睡着了。
从河北回到山西,牛爱国按杜青海说的,既没杀人,也没跟庞丽娜离婚;跟庞丽娜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找话,开始给庞丽娜说好话。又三年过去,牛爱国方知,在部队的时候,杜青海给自己码放事情,出的都是好主意;唯有在滹沱河畔,他和庞丽娜的事,杜青海出的主意,打根上起就错了。
牛爱国第三个朋友叫陈奎一,是牛爱国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认识的。陈奎一是工地一个伙夫,瘦高,左脸有颗大痦子,痦子上长了三根黑毛。别的伙夫都是胖子,陈奎一是个瘦子。陈奎一是河南滑县人,工地一个工长,是他的小舅子,他就成了工地的伙夫。牛爱国不爱说话,陈奎一也不爱说话,因都不爱说话,两人倒能说到一起。工地的伙房,有三百来号人吃饭,一天到晚,陈奎一忙得满头大汗。倒是牛爱国开卡车拉完自己的土方,有了空闲,来伙房与陈奎一闲坐。陈奎一蒸馒头煮菜,一刻不停,牛爱国就在条凳上坐着,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陈奎一终于忙停歇了,如伙房有煮熟的猪耳朵猪心,便切上一盘;也顾不上细切,横上三五刀,滴些香油,两人吃上一番。吃完,相互看一眼。抹着嘴笑了。但猪耳朵猪心不是每天都有,没有的时候,陈奎一忙完,两人就对坐着吸烟。有时有了猪耳朵猪心,牛爱国正在工地上忙,没来伙房,陈奎一忙停歇了,便去工地找牛爱国。人群之中,陈奎一向牛爱国使个眼色:“有情况。”
然后用围裙擦着手,撅屁股走了。牛爱国便加紧干活。干完,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到伙房,陈奎一已将猪耳朵猪心切好,放到盘子里,码上了葱丝,滴上了香油。渐渐这个秘密被别人发现了。有一个东北人叫小谢,在工地上举小旗,见陈奎一和牛爱国一前一后有些奥妙,几次问:“爱国,你们干啥去?”
牛爱国:“不干啥。”
一次小谢见陈奎一又跑到工地向牛爱国使眼色,说“有情况”,又见牛爱国加紧干活,干完,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向伙房,也赶紧跟了过来。进了伙房,见两人正坐在一起,对着头在吃一盘猪耳朵猪心,小谢假装偶然遇见:“光吃菜呀,也不弄壶酒。”
接着做朋友状,便想坐下。但牛爱国和陈奎一都没理他,把他晾在那里。吃完猪耳朵猪心,牛爱国站起又去了工地,陈奎一白了小谢一眼,将一大笼馒头盖到锅上:“开饭还得会儿。”
不是心疼那点猪耳朵和猪心,是让小谢明白,一个人想和另一个人成为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牛爱国和陈奎一也就限于投脾气,东一葫芦西一瓢地闲扯行,牛爱国遇到烦心事,就指不上陈奎一。陈奎一的脑子比牛爱国还乱。牛爱国能把一件事说成两件事,陈奎一能把一件事说成四件事。陈奎一遇到烦心事,还找牛爱国排解。牛爱国给他剥肉剔骨码放,他已佩服得点头如捣蒜;牛爱国遇到烦心事找陈奎一,陈奎一用围裙擦着手,束手无策,像牛爱国在部队反问杜青海一样,陈奎一反问牛爱国:“你说呢?”
牛爱国只好自己码放。码放一节,又问陈奎一,陈奎一又问:“你说呢?”
牛爱国只好再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牛爱国倒学会了自己码放事情。
这年端午节,工地为了改善生活,让伙房买了半扇牛。集市上牛肉的价格不一,最低九块三一斤,最高十块五一斤;陈奎一买回牛肉,报账的价格是每斤十块五。工长也就是陈奎一的小舅子,看了这牛肉,怀疑是九块三一斤买的;一斤多出一块二,半扇牛二百来斤,就多出二百多块钱。为这价格的真假,两人吵了起来。陈奎一:“别说有九块三的,还有六块八的呢,里面都是水。”
又说:“二百多块钱算什么,当年你走背字的时候,还借过我两千多呢。”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小舅子冒了一句:“这不是牛肉的事,说瞎话。知道的,是扇牛肉,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为这一句话,陈奎一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吼了一句:“妈了个逼,算你认识我!”
当时就解下围裙,收拾行李,坐长途汽车回了河南。平日不爱说话的人,气性都大。
陈奎一走的时候,牛爱国还在工地开车拉土。待中午吃饭的时候,伙房开不了伙,工长给每人发了两包方便面,方知陈奎一走了。牛爱国跑到伙房,看到冷锅冷灶,半扇牛肉在地上撂着,上面飞着几只苍蝇,不由叹息一声。叹息不是叹息陈奎一说走就走了,而是陈奎一一走,工地上再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工地一下显得空了。陈奎一回河南之后,牛爱国也与他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与别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起河南,牛爱国马上想起了陈奎一;但牛爱国遇到事情,不会像到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一样,去河南滑县找陈奎一。
二
牛爱国他妈叫曹青娥。牛爱国他妈本不该姓曹,应该姓姜;本也不该姓姜,应该姓吴;本也不该姓吴,应该姓杨。曹青娥五岁那年,被人从河南卖到山西。六十年过去,曹青娥还记得她爹叫吴摩西,她娘叫吴香香;她娘吴香香跟人跑了,她爹带着她去找她娘,住在新乡一个鸡毛店里,她被人拐子给拐走了。她还记得自己的小名叫巧玲。
巧玲还记得,她由河南被卖到山西,中间经过三个人。头一个人叫老尤,是个卖老鼠药的,开封人,哑嗓子,说话张嘴就来;卖老鼠药唱曲儿,平常一件事,也能编成曲儿。正是因为喜欢听他说话,巧玲跟他混熟了。大家住在一个店里,老尤还掰驴肉烧饼给她吃。这天天刚麻麻亮,老尤将巧玲拍醒,说她爹遇到急事,去了开封,让老尤带上巧玲,去开封找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见爹走了,撇下她一个人,登时就吓哭了;接着又想,爹可能得着了娘的信儿,匆匆找娘去了;忙也穿上衣服,跟老尤上了路。开封本在新乡东面,老尤却没有往东,带着她一路往西;五天之后,到了济源。巧玲弄不清东西南北,也弄不清济源和开封的关系,只盼着早一天见到爹。人一离开爹,显得懂事许多;为了找到爹,巧玲对老尤百依百顺。路上走累了,老尤蹲下吸烟,巧玲伸出小手,还给老尤擦汗;打尖吃饭时,巧玲知道给老尤夹菜;饭还没吃完,又给老尤端来一碗水;似一下长大十岁。济源是河南和山西的交界处。到了济源,老尤碰到另一个人贩子叫老萨。老尤不愿再往前走了,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老萨。等老尤把巧玲交到老萨手里,巧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哇的一声哭了。巧玲一哭,老尤心倒软了,又将十块大洋掏出来,还给老萨:“这孩子我不卖了。领她回开封,当个闺女,自己养了。”
又说:“一路上,你不知道她多懂事。”
又说:“我不是干这行的,也是一念之差。”
老萨也不接钱,笑着看老尤:“晚了。”
老尤:“十块大洋还在,咋能说晚了?”
老萨:“我不是说买卖晚了,是你自个儿晚了。”
老尤:“此话怎讲?”
老萨:“没卖之前,你可以把她当闺女;现在你卖过她,她也知道了,你就养不得她了。本来是头羊,等她长大了,也会变成老虎;啥叫养虎遗患?这就叫养虎遗患。”
又说:“这是一道坎。一过了这道坎,你再亲她,也成不了亲人了。”
老尤想想,觉得老萨说得有理,只好又揣起大洋,转身要走。巧玲见老尤走,哇的一声又哭了。老尤见巧玲哭,自个儿也蹲到地上哭了。老萨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哪叫卖人呀。”
又上去踢了老尤一脚:“既然冒充猫,就别哭老鼠了。”
巧玲到了老萨手里,发现老萨和老尤是两个人。老萨是洛阳人,卖人卖惯了,不心疼孩子。巧玲一哭就打,身上还带了个锥子,巧玲再闹,就用锥子扎巧玲的屁股,倒是把巧玲给吓住了。夜里睡觉,还将巧玲绑在床上,怕巧玲跑了。白天出门前,晃着手里的锥子:“人问你,就说我是你爹。”
巧玲害怕他的锥子,见了人,只好给他喊爹。老萨带着巧玲继续往西走,出了河南,到了山西垣曲县,二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另一个人贩子叫老卞。老卞是个山西人,长着一对斗鸡眼,过去是个卖布的,看到卖人比卖布赚钱,便开始卖人。也是初入人牙行,人倒比老萨和善。不打巧玲,夜里睡觉也不绑她。但买了巧玲之后,问了问别的人牙子,别的人牙子端详一下巧玲,都说二十块大洋买贵了;买贵了该怪老卞的眼力,但老卞把罪过怪到巧玲身上,对巧玲也没好气;一句话不对付,便用斗鸡眼剜巧玲。巧玲见老卞不打,也没锥子,只是用斗鸡眼剜她,倒也不怕老卞。夜里睡觉不绑,巧玲该趁老卞睡熟,自己偷跑掉。一是巧玲自小怕黑,天一黑不敢出门;二是已到了山西,千里之外,出门一个人都不认识;山西人说话,有一半听不懂,怕出门之后,再落到别的人贩子手里;如果再是一个老萨,还不如眼前的老卞。老卞带巧玲开始往北走,到了长治县,逢到集市,开始卖巧玲。但几个集市下来,发觉果然上了老萨的当。巧玲本来个头就小,又长了一头黄毛,显得小样,卖不出价钱。有出十五块的,有出十三块的,还有出十块的,连买巧玲的本钱还不够。卖一天巧玲,没有卖出去,天黑了,老卞又牵着巧玲走。这时往往说一句:“我当初高看你了。”
这样前后盘桓半个月,巧玲还没有卖出去。住店加上嚼谷,又搭进去许多盘缠。老卞着急起来。越是着急,人越是卖不出去。说话到了深秋,南源山上,漫山遍野一片黄叶。秋风一吹。黄叶从树上纷纷落下,落了一路,也落了一山。山上的果子熟透了,树上的梨、油桃、板栗、核桃,纷纷从枝子上往地下掉。住店打尖,老卞心疼自己的钱,两张嘴,买一个人的饭食,自个儿吃不饱,也不让巧玲吃饱。现在看到满地的果子,巧玲便捡果子吃。吃着吃着吃饱了,便撵树间的松鼠玩。前后被卖了一个月,巧玲也习惯了,不以为意。松鼠蹿到树上,向巧玲作揖,巧玲咯咯笑了。巧玲捡果子吃老卞不管,看到巧玲笑,老卞急了:“这是卖你,不是领你玩!”
又扬起手:“再笑,再笑打你!”
巧玲也不怕他,跳到一边,仍咯咯笑着。
又停了几天,巧玲头上生出几窝秃疮。老卞带她住的全是鸡毛店,夜里睡在草窝里,一床破棉絮,不知多少过路人盖过;头上的秃疮,也不知在哪里染上的。秃疮一发就疼,巧玲倒不笑了,在那里捂着头,哭着喊疼。老卞凑上去一看,几片秃疮,已经泛红了;前后十几个红点,似要往外涌脓。巧玲本来就不好卖,头上再长秃疮,人就更不值钱了。看罢秃疮,老卞气得在那里蹦:“祖宗,你这不是故意跟我捣蛋吗?”
气得蹲在地上:“干脆,你把我卖了得了。”
巧玲看老卞在那里急,倒不觉头上的秃疮坏,也忘了头上的秃疮疼,仰着头,又咯咯笑了。
襄垣县有个温家庄。温家庄有个东家叫老温。老温家有十几顷地,雇了十几个伙计。给老温家赶大车的叫老曹。老曹四十出头,留着一撮山羊胡。这天老曹从温家庄出发,到长治县给东家粜芝麻。三匹骡子拉着一车芝麻,有四五千斤。出门时日头高照,无风无火,待进了屯留县界,天上起了乌云。老曹看看天,云从西北角涌上来。越涌越多,似要下雨;老曹怕雨淋着芝麻,赶紧用鞭子抽牲口,牲口跑了起来。紧赶慢赶,又跑出七八里路,西源河边上,终于碰到一家车马店。这时天上下起瓢泼大雨。老曹忙将大车赶进车马店。车上的芝麻有草帘苫着,倒没淋着,老曹的衣裳被淋湿了。老曹卸了牲口,让店主喂上草料,自己看看天,走进车马店灶间。在灶间点上一盆火,将外衣脱下来,用手搭在火上烘烤。火盆上腾出一股湿气。等身上暖和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灶间炕上,蹲着一个男人。男人身边,躺着一个孩子。老温将烘干的衣裳穿上,来到炕前,发现炕上的孩子是个女孩,小脸烧得通红,正在昏睡,鼻子一歙一歙的;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老曹的手被烫了一下:孩子的额头,烧得跟火炭一样。又看那男人,拿着一根烟袋,蹲在炕沿唉声叹气。老曹:“也是住店的?”
那男人翻了老曹一眼,点点头。老曹:“怕就怕这个。路上,不是生病的时候。”
又说:“大哥,这孩子得看呀,不能硬挺着。”
那男人又翻了老曹一眼:“看?你掏钱?”
老曹被噎了一句,有些不高兴:“我不是她爹,你是她爹。我好心说了一句话,倒落下不是?”
让老曹没想到的是,那男人抱着自己的头,嘤嘤哭了。老曹有些慌张,以为他心焦,或是身上没了盘缠;住店住灶间,就是为了省钱。又用话劝他,谁知越劝越哭。老曹倒束手无策。终于,等那男人哭够了,仰起脸,老曹才发现他长了一对斗鸡眼。平心静气之后,这男人告诉老曹,这女孩不是他的孩子,他是一个人贩子。初入此道,不知水的深浅,二十块大洋买了这个孩子,走村串镇,大半个月也没出手。卖不出本钱不说,加上住店和嚼谷,又赔出一大块。屋漏偏逢连阴雨,女孩头上又长了一头秃疮;长了秃疮,更卖不出价钱。秃疮发了,又发起高烧。前思后想,没有退路,所以忧愁。老曹听后,也替他发愁,忘记了他是一个人贩子;左思右想,也没有办法,只好陪他叹气。这时那男人突然抓住老曹的手:“大哥,要不这孩子你要了吧。”
老曹吃了一惊,忙往后撤身子:“我还得去长治县粜芝麻,没想要买孩子。”
那男人:“你随便给俩,我不还价。”
又说:“随便给俩,也比死了强。”
又说:“死了,就更没法卖了。”
老曹见他这么说话,苦笑之下,知道他是个老实人。老曹四十多了,老婆一直没有生下孩子,家里倒是缺孩子,但老曹说:“买个孩子,不是买条小狗,这么大的事,哪能说买就买?”
那男人:“你就当可怜她。”
老曹:“这不是可怜不可怜的事,我还得去长治县粜芝麻。”
又说:“再说,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总得跟家里的商量商量。”
没想到老曹这句话,被那男人抓住了。那男人问:“大哥是哪里人?”
老曹:“襄垣县温家庄。”
说完这番话,雨住了,天晴了。老曹交了店里的草料钱,又赶着大车上了路。老曹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说完也就完了。令老曹没想到的是,两天之后,等老曹粜完芝麻回到温家庄,那男人和那个病孩子,已经在老曹家。孩子躺在炕上,那男人正蹲在门槛上吸烟。老曹哭笑不得:“你倒粘上我了?”
那男人往门框上梆梆地磕着烟袋:“大哥,烫壶酒吧。大嫂愿意要这孩子。”
“大嫂”就是老曹的老婆了。这又是老曹没有想到的。也不知这个男人,怎么对老曹老婆说的,把她的心说转了。老曹老婆掀门帘子从里屋出来,对老曹说:“这孩子我要了,模样还周正,十三块大洋,也不贵。”
老曹发现老婆换了一身新衣裳,知道她不是说着玩的。老曹:“可她正在发烧,还不知是死是活。”
老曹老婆:“烧已经退了。”
老曹走到炕沿,用手摸那女孩的头,烧果然退了。那女孩见老曹摸她,睁开眼睛,打量老曹;老曹也打量她,杏核眼,翘鼻,小嘴,不算难看。两天前在车马店烧得像火炭,咋一到老曹家,烧就退了呢?老曹不禁摇头。但老曹又说:“可你看她的头,一头秃疮。”
老曹老婆还没说话,那男人说:“疮跟疮不一样,这是新疮,不是老疮,能看好。”
又说:“小骨头,嫩肉长得快。”
又说:“不带点毛病,也不会这么便宜。”
又说:“大哥,交钱吧,从今往后,我不卖人了,我还卖布。”
老曹哭笑不得。但老曹家里,老婆说了算。老婆说要,老曹只好从身上掏出钥匙,开柜门拿钱。家里只有八块大洋,老曹又跑到东家老温家去借。老温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陈醋坊,叫“温记醋坊”,一天能酿出百十坛子醋,每一瓮醋坛子上,都贴着红纸四方签,上写着“温记”二字。方圆百十里,都吃老温家的醋。老曹除了给东家赶车,有时醋坊忙了,夜里还去醋坊帮东家翻醋糟。老曹来到东家后院,大槐树下,东家老温,正跟周家庄的东家老周下象棋。周家庄距温家庄五十里。周家庄老周家除了种地,还开了个酒坊,酒坊叫“桃花村”,就着杏花村的意思,酿辣酒,也酿甜酒。方圆几个县,红白喜事,都喝老周家的酒。方圆百里的东家中,卖醋的老温,就跟卖酒的老周好。逢年过节,或是老温去看老周,或是老周来看老温。就是平常日子,两人也时常走动。两人见面,除了在一起谈话,就是在一起下象棋。现在棋盘两端,老周正端着杯子喝茶,老温手里拿着两颗棋子,相互敲着看棋盘。见有客人在,老曹不好说借钱,想退出去;老温抬眼看到老曹,倒喊住他:“啥事?”
老曹迟疑着:“东家,没事。”
老温:“老周又不是外人,说吧。”
老曹这才说:“想借钱。”
老温:“不年不节,借钱做啥?”
老曹只好将买孩子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说了。老曹又说:“东家,这孩子我真不想要,家里的娘们,没有正性。”
又说:“年底算账的时候,东家从我工钱里扣就是了。”
又说:“这女娃,一头秃疮,看上去真可怜。”
老温还没说话,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开了口。老周时常来温家庄老温家串门,有时当天返回去,有时天晚就住下了,打发跟他的马车回去;第二天回周家庄,老曹赶着温家的马车送老周。周家的马车有酒味,温家的轿车有醋味。老周往车里钻的时候说:“一闻就知道换了车。”
路上五十里,两人也聊天。因老周是东家,话头多由老周提起。老周问老温家的事,也问老曹家的事;老周问一句,老曹答一句。所以老周对老曹家的情况也熟悉。这时说:“先不说孩子可怜不可怜,为老曹两口老了,膝下没个人,也应该买。”
老温也点头:“就是为了孩子,也不为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但等孩子买下之后,老曹才知道,老婆要这个孩子,既不是为了孩子,也不是为了老曹两口,也不是为了造七级浮屠,而是为了跟二叔致气。二叔就是老曹的弟弟。老曹大名叫曹满仓,老曹的二弟大名叫曹满囤。曹满仓自小性子坦,曹满囤自小性子躁。曹满仓自小长得高,成人后一米七八;曹满囤是个矬子,成人后一米五六。矬子又性格躁,曹满囤小时在外常受欺负。在外受了欺负,回到家就霸道。跟爹娘霸道,跟曹满仓也霸道。霸道不是抢你碗里的吃食,或是手里的玩物,而是在说话上,一件事怎么办,得顺着他的心思来。话本来该这么说,他非那么说;事本来该这么办,他非那么办;一时不顺他的意,他就在家里打滚撒泼。见弟弟打滚撒泼,爹娘上来甩曹满仓一巴掌:“多大了,还不懂事,遇事不知让着弟弟。”
事情虽然别扭着,却得按着别扭来。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两人长大,各自娶了老婆。兄弟两人共事,一切由曹满囤说了算。曹满仓个儿高,娶个老婆也个儿高;曹满囤个儿低,娶个老婆个儿也低。曹满仓的老婆虽然人高马大,却不会生孩子;曹满囤的老婆虽然矬得像个毛蛋,却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三男二女。按当地风俗,老大家不会生孩子,老二家的大孩子应过继给老大;既给老大养老送终,也继承老大的家业。但曹满仓的老婆,却不愿意过继曹满囤的老大。曹满囤两口子个矬,生的孩子也矬。老大十六岁了,个头只有桌子高;个矬,腿却粗,头又大,像个侏儒。孩子像侏儒还不是主要的,曹满仓老婆讨厌的,是曹满囤说话,处处压曹满仓家一头。曹满囤见曹满仓老婆四十多了,还没开怀,常对曹满仓两口子说:“就别等了,赶紧把大小接过去吧。”
曹满仓不敢说不接,曹满仓的老婆却不怕曹满囤;女人不会生孩子是个短处,但曹满仓老婆自己不当短处,别人也无可奈何;为曹满仓怕曹满囤,还跟曹满仓吵架;曹满仓老婆见曹满囤一而再再而三地催过继,知他图自家的家产;一开始不答理他,后来有一回干脆说:“二叔,这事不要再说了,大小该干吗干吗吧,俺不会接了。”
曹满囤:“为啥不接?”
曹满仓老婆:“人到小五十,还有生的呢。”
曹满囤立马急了:“到时候你不生,咋说?”
曹满仓老婆:“我要不生,就给你哥娶个小。”
一句话将曹满囤噎住了,也将曹满囤的后路给堵死了。但话是这么说,几年又过去了,她还没开怀,但也没再提给曹满仓娶小的事,倒是如今碰到这个人贩子卖人,给家里买了个小闺女。小闺女过去叫巧玲,她给改名叫“改心”,意思是让她把心改了。改心长了一头秃疮,曹满仓老婆也没带她看医生,将她带到襄河边,用河水给她洗疮。头上的秃疮已经涌脓了,曹满仓老婆先挤脓,后洗疮;曹满仓老婆个儿大力沉,挤弄起来,改心护着头,哭得像猫叫。挤过洗过,曹满仓老婆问改心:“改心,我好还是你亲娘好?”
改心:“你好。”
曹满仓老婆扬手甩了改心一巴掌:“才五岁,张嘴就是瞎话。”
改心哇的一声又哭了:“我说的是实话。俺亲娘跟人跑了,你没跟人跑。”
曹满仓老婆一屁股蹾在河滩上,咯咯笑了。曹满仓老婆又问:“知道老家在哪儿吗?”
改心点点头:“知道。延津。”
曹满仓老婆:“你娘跟人跑了,想你爹吗?”
改心摇摇头:“俺爹死了。”
曹满仓老婆:“那你想谁?”
改心:“想俺后爹。”
曹满仓老婆:“你后爹叫个啥?”
改心:“俺爹叫吴摩西。”
曹满仓老婆啪地甩了改心一巴掌:“以后不许想延津,也不许想你后爹;啥时候想这两样,啥时候挤你的秃疮。”
又张开手,去挤改心的秃疮。改心赶紧用手护着头,哇的一声哭了:“娘,我不想他们。”
挤脓挤了一个月,改心头上的秃疮,竟让曹满仓老婆给挤好了,又长出头发。曹满仓一开始不同意买孩子;不同意买孩子并不是惦着娶小,一个赶大车的,也养不起两个老婆;就是养得起,他知道自家老婆的秉性,也容不下一个小;现成买一个孩子,倒图个方便。但他觉得买来的孩子会不亲;谁知一个月后,与改心熟了,两人倒说得着;这时觉得多个孩子,除了热闹许多,家里也变了许多;赶大车出门,心里也多了一份惦记。但曹满仓家买孩子,惹恼了曹满囤。曹满囤不是说曹满仓家不能买孩子,也不是因为曹满仓家买了孩子,不会再过继他的大儿子,无法承受曹满仓的家业,而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曹满囤商量。商量不商量也不重要,能看出曹满仓两口子买这孩子,是故意跟他致气。曹满仓两口子致气,曹满囤也赌上了气。两家住前后院,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过去兄弟俩见面还说话,现在连话也不说了。
说话到了年底。曹满囤有一个小女儿叫金枝,六岁了;这年正月,脖子里患了老鼠疮。年头里腊月还好好的,正月里患了老鼠疮。老鼠疮并不难治,到集上中药铺,买一贴老鼠疮膏药,贴上去,几天就好了。但曹满囤任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越发越大,不去买药。一开始像楝豆大小,几天后像红枣那么大。金枝在院子里哭:“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给我到集上买药吧。”
曹满囤在院子里跺着脚:“不买!我不知道,要一个女娃有啥用,早晚不还得出嫁?”
曹满仓一家听到前院曹满囤的骂声,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曹满仓的老婆从屋里蹿出来,拿根棒槌就要过去理论,曹满仓拦住她:“人家是说自己的孩子,又没有说改心,你过去能说个啥?”
曹满仓老婆想想,朝地上啐口唾沫。
又三天过后,金枝脖子里的老鼠疮,已发得像碗口那么大,金枝疼得昏死过去好几次。等醒过来,看着自己的爹:“爹,我脖子上的老鼠疮疼啊,去集上买药吧。草屋山墙上的窟窿里,还塞着我的压岁钱呢。”
曹满囤仍跺着脚:“不买,疼死你才好。”
到了晚上,嘎嘣一声,金枝真让疼死了;捌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脖子反弓着,落在了脊背上。一个晚上,曹满囤家没声。到了五更鸡叫。传来曹满囤嚎啕的哭声。他没哭自己的孩子,哭道:“姓曹的,我跟你不共戴天。”
这一哭没收住,一直哭到第二天早起。等曹青娥长大才知道,当年金枝长老鼠疮时,二叔曹满囤并没想让她疼死,演的也是一场戏。原准备从初五演到初十,多折磨大家几天;给金枝看老鼠疮的医生都打听好了。谁知戏演到初八,假的竟变成了真的。曹满囤也是措手不及。他哭的不是孩子,是这个由假变真。曹家兄弟,从此一辈子不说话。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一段话。
三
沁源县有个牛家庄。牛家庄有个卖盐的叫老丁,有个种地的叫老韩。老丁除了卖盐,还卖碱,还捎带卖些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老丁虽卖盐卖碱,但家里并没有盐土场,所卖的盐碱,都是从县城盐铺碱铺趸来的,再走村串镇零卖。走村串镇做买卖的人,本该爱说话,但老丁一天说不了十句话。到一个村子,人问起盐的价钱,碱的价钱,茶叶、烟丝和针头线脑的价钱,老丁都伸指头比划。人问:“不能还价呀老丁?”
老丁摇摇头,也不说话。人又说:“做生意,哪有不能还价的?”
老丁黑着脸,不再理人。十里八村,都知道牛家庄有个卖盐的老丁脾气轴。
老韩是个种地的。种地整天和牲口、庄稼打交道,本该不爱说话,但老韩一天得说几千句话。也是在田里种地憋的,不种地时,在街上碰见人,有事没事,都要与人说上几句。几句话下来,别人还没入题,他已经说到了趣处,拦住人不让走。村里的人,见老韩过来都躲。这时老韩就急了:“妈啦个逼,说句话,费你个啥?还躲?”
但老丁和老韩是好朋友。一个不爱说话,一个爱说话,本不该成为好朋友,但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一到深秋,地里的庄稼收了,第二年的麦子也种上了,两人爱上山打兔。老韩看到一个兔子跑出来,爱将火枪从肩上卸下来,平端着瞄准。老丁打兔枪不离肩,砰的就是一枪。老韩瞄准的工夫,兔子早钻到了树棵子里;老丁肩不卸枪,往往一枪中的。出门三天,打兔归来,老韩枪上挑不了几只兔子;老丁得带一个背篓,篓子里沉甸甸的,都是兔。除了兔子,有时老丁还能打到野鸡、獐子和狐狸。打兔的习惯不一样,两人本不该一起打兔,但两人除了打兔,还有一个共同爱好,爱唱上党梆子;为了一个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爱说话,但一到唱戏,像换了一个人,口舌翻飞,字正腔圆,精神焕发。两人本是朋友,但唱起戏来,或是朋友,或是夫妻,或是父子。两人唱《吴家坡》,唱《闯幽州》,唱《白门楼》,唱《杀庙》,也唱《杀妻》。有时唱一个折子,有时连走一本戏,全看二人的兴致。唱起大本戏,往往忘了打兔。唱到趣处,老韩背着枪在转圈:“妻呀,我去京半年,回来后,闻听些许闲话;你不在家中安心料理,出门做甚?”
老丁马上作撩裙子科,给老韩作揖施礼:“夫君,冤杀奴家,容我细细给你道来。”
老韩用嘴敲起锣鼓点,拉起弦子,老丁抖着水袖状开唱。
或,老丁一声长喊:“儿呀,此语差矣,转来!”
老韩马上背着枪转来:“爹爹,此事你有所不知。”
老丁忙用嘴敲家伙拉弦,老韩开唱。
两人是朋友,两家的老小也走得近。老丁有三男二女,老韩有四个闺女。老丁的小女儿七岁,叫胭脂,老韩的小女儿八岁,叫嫣红。嫣红和胭脂,常在一起割草。这年秋天,八月十五头一天,两人又到河边割草。割了一下午草,天快黑了,两人背着草回家。越过庄稼地,前边是条大路,两人看见前头路边,躺着一个物件。似是件棉袄,又似个褡裢。两人都想捡这物件,从庄稼地往路边跑。嫣红比胭脂大一岁,跑得比胭脂快,早一步跑到物件前,捡到手里。原来是一只布袋。嫣红拎了拎,布袋有些沉,便将这只布袋,搁到自己草筐里,背回了家。回家给娘一说,嫣红的娘,也就是老韩的老婆,啪地扇了嫣红一巴掌:“拾啥不成,拾布袋,拾布袋是气。”
嫣红哇的一声哭了。老韩老婆打开布袋,却吃了一惊,原来里面躺着一堆大洋。倒出来数了数,整整六十七块。晚饭时候,老韩从地里收工回来,老韩老婆将老韩叫到里间屋,将布袋和大洋让老韩看。老韩看着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老韩平日挺能说,面对意外之财,不知从何说起。两口子一夜没睡,盘算大洋的用途,或置两亩地,或盖三间房,或添几头牲口;一桩事情,似花不了这许多。说着说着,老韩激动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一夜;说的全是置地盖房添牲口之后的光景。第二天一早,老韩老婆将嫣红叫过来:“昨天拾布袋的事,你就忘了吧。”
又说:“漏出半点风声,我用绳子勒死你。”
嫣红吓得哇的一声又哭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丁来了。老韩以为老丁来商量秋后打兔的事,老丁却开门见山:“听说嫣红昨天捡了个布袋?”
老韩知道昨天嫣红和胭脂在一起,便说:“回来让她妈打了一顿,布袋里是半袋干粪。”
又叹息:“老话说,拾布袋是气,不知应到哪一宗。”
老丁比老韩小两岁,笑了:“哥,俺胭脂当时摸了摸那布袋,里边好像是钱。”
老韩知道瞒不住了,说:“还不知是哪个买卖铺子的生意人,不小心丢在了路边;没敢动,等着人家来认呢。”
老丁:“要是没人认呢?”
老韩有些不高兴:“没人认,再说没人认的事。”
老丁:“要是没人认,咱就得有个说法。”
老韩:“啥说法?”
老丁:“这布袋是胭脂和嫣红一块捡的。”
老韩急了:“布袋现在我家,咋是你闺女捡的?”
老丁:“我听胭脂说,她俩一块跑到布袋跟前;嫣红比胭脂大一岁,欺负了胭脂。”
老韩拍了一下大腿:“老丁,你想咋样吧?”
老丁:“一人一半。别说是两人一块捡的,就当是嫣红捡的,胭脂在旁边看见了,俗话说得好,见了面,分一半。”
老韩:“老丁,你这不是耍浑吗?”
老丁:“我不是在乎这个钱,是说这个理。”
老韩:“你要这么说,咱俩没商量。”
老丁:“要是没商量,又得有个说法。”
老韩:“啥说法?”
老丁:“就得经官。”
事情一经官,捡到的东西,明显就得没收。老韩听出来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让你得着便宜。两人一块打兔唱戏,好了二十来年,老韩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为人这么毒。平时不爱说话,怎么一到骨节上,话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戏还利索呢?可见他说的这些话,来之前早想好了;可见两人平日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说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是再分钱给他,两人也算掰了。老韩也赌上了气:“这布袋是捡的,不是偷的,你想往哪儿告,你就往哪儿告吧。”
老丁也不示弱,转身走了:“正好,我今天要去县里进盐。”
但事情没等经官,老丁还没从县里告官回来,到了下午,布袋的主人找上门来。布袋的主人,是襄垣县温家庄给东家老温家赶大车的老曹。八月十五头前,老曹拉了一车黄豆,到霍州去粜。霍州黄豆的价格,每斤比襄垣县多二厘。襄垣离霍州三百多里,一去一回,要走五天。去时是重车,要走三天;回时是空车,只要两天。老曹在霍州粜完黄豆,不但结了这回黄豆的账,连霍州粮栈夏季欠老温家小麦的钱,也一并结了;共六十七块大洋。空着车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车上半睡半醒,由着牲口往前走。路过沁源县牛家庄村头,走到河边,一过沟坎,车一颠,装钱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车进了襄垣界,才发现布袋丢了,老曹惊出一身汗。急忙顺着原路回头找,但路上哪里还有布袋的踪影?老曹只好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打问,谁家捡了布袋。从昨天晚上找到今天下午,问了百十个村落,口干舌燥,水米没打牙,没有问出布袋。本想没了指望,到了牛家庄,照例一问,纯粹为了心安,没想到牛家庄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韩家拾了布袋。本来大家不知道,让卖盐的老丁一闹,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寻到老韩家。老韩见瞒哄不住,一边恨老丁无端寻衅,败坏人家好事,一边只好将布袋拿了出来。老曹一见布袋,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将布袋里的银元倒出来数了数,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韩作了个揖:“大哥,没想到能找着布袋。”
又说:“大哥,除了是你,换成我,捡了布袋,也不会拿出来。”
又说:“路上我找了一条绳,找不着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块大洋,我赔不起东家。”
又说:“赔起赔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里,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详老韩:“大哥,看你是个种地的,却不贪财;一星半点不贪常见,六十多块大洋,没往心里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说得老韩倒有些惶恐。老韩平时嘴挺能说,现在一句话说不出来。老曹又说:“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弃,我跟大哥结个拜把子兄弟。”
老韩又有些猝不及防。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快就连到了一起?老曹看到院里呆站着一个小闺女,用嘴咬着指头,问:“是咱家的孩子吗?比我家闺女大个一两岁。”
老韩指着她:“布袋就是她捡的。”
老曹一把拉住老韩:“走。”
老韩一愣:“哪里去?”
老曹:“去集上,咱先买只鸡,杀了盟誓,再给咱孩子扯一身新衣裳。”
因为一只布袋,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和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事后老韩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因为一只布袋,我丢了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朋友。”
一个指的是老丁,一个指的是老曹了。襄垣县离沁源县有一百多里,从此逢年过节,老曹翻山越岭,到老韩家串亲戚。一年三次,端午节一次,八月十五一次,过年一次。老韩以为老曹串个一两年就完了,没想到老曹年年来。老韩见老曹认了真,也到襄垣县看老曹。这一走动起来,连着走动了十几年。老曹认识老韩的时候四十多岁,十几年过去,也快六十的人了。
这年夏天,牛家庄新起了一座关帝庙。关帝开光那天,牛家庄请了戏班子唱戏。戏班子请的是武乡县的汤家班,唱上党梆子;准备从六月初七唱到六月初九,连唱三天。牛家庄有个张罗事的人叫牛老道,七十多岁了,在村里张罗了一辈子事;村里大小事务,全由他出头。村里建关帝庙,就是他起的意。与周遭别的村子比,牛家庄是个新村,起村不到一百年,是牛老道爷爷辈,逃荒到这里,在这河滩上落了脚,渐渐又来了些杂姓;周围别的村子都是老村,说起事来,能说到几百年前;牛家庄在这一点上,就矮人一头。别的村子都有庙,牛家庄没有。牛老道七十多了,临死之前,想办一件大事,就是张罗一座关帝庙。他又拉上一个晋发荣,也七十多了,历来张罗事,是牛老道的辅助;两个老汉手拉手,挨家挨户游说,让大家出钱建庙。建座庙不是建座鸡窝,别人张罗未必能张罗成,但牛老道张罗了一辈子事,各家各户,都有事请他张罗过,见他出头,大家都呼应,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关帝庙建成之后,就等着迎关帝入位。看到关帝庙建得有模有样,牛老道满心喜欢,又起了雄心:“干脆,关帝开光那天,再唱三天戏。不为关帝,也让牛家庄出出名。”
又与晋发荣一起,托着两个笆斗,挨家挨户敛唱戏钱。但大家出了一轮关帝庙钱,再出唱戏钱,兴致就没有上回那么高。牛老道也变通了一下,唱戏上头,出钱可以,出木板桌椅可以,出粮食也可以。木板桌椅可以搭戏台用,粮食可以磨成面,供戏班子开伙。待东西敛上来,钱敛上来,单说敛起的碎钱,换成整钱,有二百六十五块。牛老道与晋发荣一起,背起褡裢,又去武乡县请戏班子。戏班子的班主叫老汤。老汤本是榆乡县人,不是上党人;但他出了榆乡县,便把自己说成上党人,只是在武乡县起了个戏班子,显得他的上党梆子传承正宗。人问:“老汤,你哪里人?”
老汤:“上党。”
牛老道常说事,有时说的是村里的事,有时说的是外边的事,过去与戏班子班主老汤也认识。见到老汤,牛老道将沁源县牛家庄建关帝庙的事,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与老汤说了,订下唱戏的日子是六月初七到六月初九;然后将二百六十五块戏份钱,递向老汤。老汤的戏班子,唱一天戏一百块;连唱三天,应是三百块。牛老道:“老汤,对不住,少三十五。”
老汤看着钱,有些不高兴:“少个块儿八角行,一下少三四十,怕说不过去。”
牛老道:“村小,没经过大阵仗,显得穷气。”
又说:“看在俺俩老汉七十多的份上,又跑了百十里路。你给舍个脸。”
见老汤仍皱眉,牛老道站起身:“要不我把我的褂子脱给你得了。”
老汤摇头:“老人家,话不是这么说。”
但也收起钱来。牛老道见他应承下来,又追了一句:“老汤,咱丑话说到头里,别因为钱少,就出假力。戏该垫场还垫场。”
老汤:“唱戏上头,老人家倒放心,不为你牛家庄,为俺自个儿,汤家班也不会砸自己的牌子。”
又说:“钱少了,吃上,就别再亏着大家。一口一口唱戏的人,也不容易。”
牛老道:“放心,让你顿顿见肉。”
到了六月初三,牛家庄就开始热闹。关帝庙前,搭起了戏台子,糊起了彩棚,挂起了马灯。许多卖果物、杂货和零食的小贩,前三天就在牛家庄摆上了摊子。老韩见村里唱戏,便给襄垣县温家庄的朋友老曹捎了个口信,让他六月初五动身,六月初六那天,务必赶到沁源县牛家庄,第二天一起听上党梆子。老曹收到口信后,却有些犹豫。老曹喜静,不爱热闹,也不爱听戏,加上岁数大了,本不愿去;就是去,也想带着老婆女儿一块去,路上做个伴。但她们皆嫌路远,不去。女儿改心还说,上回老韩五十大寿,她随爹去过一次沁源县,回来之后,腿疼了三天。但老曹知道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爱听戏,也爱唱戏,拗不过这情谊,六月初五一早,只好只身一人动身去沁源县。待得出门,在街上碰到“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小温三十多岁。小温他爹,就是过去的东家老温。老温八年前死了。老温在时,大家给他叫东家;换了小温,小温不喜“东家”的称呼,让大家从“温记醋坊”论,给他叫“经理”。小温当经理之后,说话办事,跟东家老温不一样;东家老温做事老派,小温做事图个新鲜。沁源县头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就是小温买的。胶皮轱辘大车在路上跑起来,风驰电掣,大家都看;这车又是气闸,一踩刹车,嚓的一声站住,纹丝不动。老曹刚赶这车,自个儿先有些发怵;因老曹是长辈,小温倒给他喊“叔”;小温坐在车上老催:“叔,快点!”
一年下来,老曹才习惯这快。小温又撺掇周家庄“桃花村”酒坊的经理小周,也买了一辆胶皮轱辘大车。小周他爹,就是过去周家庄的东家老周,六年前也死了。现在小温看老曹出门打扮,背着干粮,便问:“叔,哪里去?”
老曹:“经理,去沁源县听戏。”
接着将听戏的事,一五一十对小温说了。又说:“不为听戏,为朋友一句话;一百多里,让人捎过来不容易。”
小温问:“啥戏?”
老曹:“上党梆子。”
小温却说:“叔,等一等,我和你一起去。这几天正闷得慌。”
又说:“不为听戏,为路上散散心。”
小温要去,这去就不一样了。老曹一个人去沁源县是徒步;小温要去,老曹就赶上了三匹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徒步到沁源县,起早打晚,得走一天半;胶皮轱辘大车,一路跑起来,牲口脖子里的铃铛“叮当”“叮当”,当天半下午,就进了沁源县界。路过集市时,小温让老曹停车,买了半腔羊,一筐山桃,又买了两坛子酒;没买“桃花村”的,买的是“杏花村”的;“杏花村”的酒,还是比周家庄小周家的“桃花村”酒味醇。日头还没落,就到了牛家庄。“温记醋坊”的经理跟老曹一起来听戏,既给老曹长了面子,也给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长了面子。三匹漆黑的骡子拉的胶皮轱辘大车,嚓的一声放气,停在了老韩家门前,接着往下卸酒卸肉卸果子,老韩大喜。因老曹小温提前一天到。老韩有些措手不及,但赶紧洒扫庭院,专门腾出一间屋子。搭上铺,铺上新铺盖,让小温住。晚上,村里张罗事的牛老道听说襄垣县“温记醋坊”的经理来了,也过来看望。因平日也吃“温记”醋,见面施礼后,先夸温家的醋。小温忙站起说:“没想到惊动了老人家。一个卖醋的,当不起老人家抬举。”
牛老道:“经理谦虚了。卖醋也分个大小。”
牛老道又说起三天唱戏的安排。说完,站起说:“这里是小村,没经过事,有经理看穿的,不要笑话。”
小温赶紧又站起作揖:“老人家,有空的时候,也到襄垣县去看一看。襄垣的绕绕腔,也能听。”
老曹和小温,便在老韩家住下,安心等着听戏。老韩又杀了几只鸡、一条狗,款待小温和老曹。老韩一辈子话多,但见小温不苟言笑,脸有些板,也收敛许多。说话看着小温的脸色,该说说,不该说不说,但还是比一般人话稠。小温一笑,倒也不大计较。六月初七这天,牛家庄如期开戏。十里八村的人,都赶过来看,关帝庙前人山人海。自从有了牛家庄,村里没这么热闹过。张罗事的牛老道,一下累病了,发烧咳嗽;但头上勒条蓝布,由晋发荣扶着,强撑着出来张罗。老汤的戏班子一天唱两场戏,上午一场,晚上一场,下午歇息。头一天唱的是《三关排宴》和《秦香莲》,第二天准备唱《法门寺》和《皮秀英打虎》,第三天准备唱《天波楼》和《鸳鸯恨》。老曹本不喜欢听戏,但老韩爱听,小温也听,听戏的时候,他坐在两人身后,听老韩给小温讲戏;听到苦处,老韩没怎么样,小温倒掏出手绢拭眼睛;两场戏听下来,老曹也忽然开了窍,听出些戏的味道。戏里说的事,也是世上的事,怎么戏里说的,就比世上的事有意思呢?上午、晚上听戏,下午没事,小温先在屋里打个盹,起来洗把脸,信步走出老韩家,到院后散心。老韩家院后便是襄河,夏天河水涨了,肥肥一河水,浩浩荡荡向东流着。河边长着两三百株大柳树,株株有腰口粗。小温散心时,老曹老韩也一块跟着。老韩悄悄对老曹说:“你们这个小温,倒没有架子。”
老曹:“他遇事爱想,不爱说。”
老韩:“不是想不想的事,证明人家有城府;不像咱,嘴跟刮风似的。”
老曹点头。
第三天中午,吃的是焖狗肉。狗肉热性大,再一喝酒。屋子里显得燥热。小温扇着扇子,身上还出汗。小温突然想起什么:“叔,要不咱搬到院后河边吃去?”
老韩:“就怕在外头招待客人,失了礼数。”
小温:“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
大家便将酒桌直接搬到院后河边柳树下阴凉处。河水在脚边流着,凉荫下,风一吹,身上马上凉快许多,一下又起了喝酒的兴致。大家边吃边聊,聊了些戏,聊了些襄垣县温家庄的事,聊了些沁源县牛家庄的事,这一聊,竟聊到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映到河水里。小温趁着酒兴,打量着牛家庄:“真是个好地方。”
老韩:“经理说是好地方,我就想起一件事。”
老曹:“啥事?”
老韩:“我想给改心说个媒,让她嫁过来。”
老曹:“嫁给谁?”
老韩:“我也是四个闺女,要是有一个儿子,咱不结儿女亲家,让给谁去?只好说给别人。”
又对老曹说:“不为说媒,为改心嫁过来,以后你来得就勤了。”
老曹笑了:“好是好,就是远了些。”
没想到小温不赞成老曹的说法:“如是好人家,值一百多里。”
又说:“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
老韩忙给小温倒了一杯酒:“经理要这么说,您就给做个保山。”
小温笑了:“你先说说是个啥人家。”
老韩:“村里一个朋友,跟我最好,叫老牛,家里磨香油:改心嫁过来,不会受屈。”
又说:“不是图他家东西,老牛家那孩子,难得稳当。”
又说:“待会儿我把老牛和那孩子叫过来,经理相看相看。”
小温笑了:“那倒不急。”
老曹和小温以为这事也就是说说,没想到老韩当了真。当晚散戏之后,老韩又摆上酒,将磨香油的老牛和他儿子牛书道叫过来,让老曹和小温相看。牛书道十七八岁,个头不高,大眼,有些怵生;小温问了他几句话,读过几年书,都去过哪里;小温问一句,他答一句;问完答完,牛书道说声“大爷叔叔们吃好”,就走了。孩子走了,老牛留下,大家又一起喝酒。老牛虽是一磨香油的,但能喝酒。小温本也能喝,但中午喝到日落西山,晚上听完戏又接着喝,几杯下去,就醉了。小温平日不苟言笑,喝醉了爱掉眼泪,爱摇着头说“不容易,真不容易”,和醒着是两个人。老曹知道小温有这个毛病,不以为意;老韩和老牛不知就里,见小温突然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说“不容易,真不容易”,也不知什么不容易,倒有些吃惊。
听完三天戏,老曹赶着胶皮轱辘大车,与小温回了襄垣县。路上老曹问:“经理,那事咋样啊?”
小温一愣:“啥事?”
老曹:“就是给改心说的那个媒。朋友当了真,咱也不能儿戏,成与不成,怕是要说个一字。”
小温这才想起前晚相看人的事,这时摸着头笑了:“前天我喝醉了呀。”
又叹息:“这几天的戏,我没听好。”
老曹吃了一惊:“为啥?老韩招待不周?”
又说:“要不就是老韩话多,惹你烦了?”
小温摇摇头,说:“惹不惹人烦,不在话多少。”
老曹:“要不就是戏唱得不好?”
小温:“老汤的戏班子,倒是个个卖力。”
老曹:“那为啥呢?”
小温:“来听戏之前,我和周家庄卖酒的小周掰了。”
老曹这才恍然大悟。几天之中,听戏之余,他也发现小温有些闷闷不乐。五天前自己来沁源县牛家庄时,小温说来一块听戏散心,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谁知其中竟有缘由;来的时候,小温买“杏花村”的酒,不买小周“桃花村”的酒,原以为是给老曹长面子,谁知是与小周掰了。老曹:“温家和周家,从祖辈起,好了几十年,咋能说掰就掰呢?是为钱的事吗?”
小温叹息一声:“要为钱就好了。啥也不为,就为一句话。”
老曹:“啥话?”
小温也不说,只是说:“我原来以为他是个明白人,谁知是个糊涂人。小事明白,大事糊涂呀。”
老曹:“经理要是觉得可惜,咱找人说和说和。”
小温:“也不是话的事,也不是事的事,是他这个人,没想到这么毒。俺俩不是一路人,俺俩不该成为朋友;你和老韩,才叫朋友。”
又感叹:“三十多年,我白活了。”
老曹知道小温真伤了心,倒不好再打听他们掰的缘由,只好又劝小温:“掰就掰了呗,世上这么多人,不差一个做酒的。”
小温这时拍了一下大腿:“叔,我看牛家庄磨香油的老牛家不错。世上最难是厚道,一见面大家就能喝醉,证明说得着。”
一个月后,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家,与沁源县牛家庄老牛家定了亲。一年过后,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嫁给了牛家庄磨香油的牛书道。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六十年中,常说的另一段话。
六十年过去,牛书道死在曹青娥前头。埋牛书道那天,无风无火。在牛家坟地里,牛书道入了穴,上面埋上土,大家都不哭了,曹青娥还坐在地上哭。众人上前劝她:“想开点,人死了,哭不回来。”
谁知曹青娥哭:“我不是哭他个龟孙,我是哭我自己。我这一辈子,算是毁到了他手里。”
四
曹青娥嫁给牛书道第二年,回了一趟河南延津。当时他正怀着牛爱国他哥牛爱江。曹青娥小的时候,在河南延津长过五年;后来在山西襄垣县温家庄长了十三年;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沁源县牛家庄。无论是襄垣县或是沁源县,曹青娥认识的人中,没有人去过延津。在襄垣县温家庄的时候,为了一个延津,曹青娥也就是改心,常和娘拌嘴。十三岁之前,改心不敢跟娘拌嘴,一拌嘴就挨打。改心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个儿大力沉,她骂改心的时候,改心不敢还嘴;不但骂延津不敢还嘴,改心把粥熬稀了或是稠了,或把鞋样子剪豁了,她骂粥,骂鞋样子,改心也不敢还嘴;一还嘴就挨打。等到改心长到十三岁,个头和娘长得差不多了,改心也长成个大个儿;她娘骂改心的时候,改心就开始还嘴了。这时还嘴不是她娘不敢打她,或是她娘打不过她,而是她娘一打她,她就去跳井。一个跳井和不活,将她娘吓住了。她娘不敢再打,两人就剩下拌嘴。一开始改心吵不过她娘;但改心上过学,她娘不识字,吵得多了,改心还占上风。娘俩拌嘴的时候,爹爹老曹蹲在地上吸烟,也不说话。改心她娘吵不过改心,会将怒气发到老曹身上:“你是个死人呀,身边有个白眼狼在咬人,你也不管。”
老曹吸着烟,还不说话。改心她娘:“当初买她的时候,我就说五岁了,啥都记得,是喂不熟的狗,你非要买,可不种下个祸根?”
这话就冤枉老曹了。当初买改心的时候,老曹并不同意,是老婆拿的主意;不但买人是老婆拿主意,家里大小事务,买个灯盏,全由老婆做主;老曹吸着烟,仍不还嘴。改心她娘:“我上辈子欠你们啥了,你们合伙欺负我?你不用跳井,我去跳井。”
家里闹成一锅粥。老曹背后倒说改心:“整天吵个啥?好歹她是你娘,不能让着她?”
又说:“懂道理的人,才跟他理论;这吵来吵去,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为磨嘴?”
改心与娘吵嘴,与爹不吵嘴。改心小的时候,爹不抱她,也不背她,让改心骑到他脖子里,他驮着改心,到东家老温家的牲口棚里喂牲口。有时改心睡着了,撒爹一脖子尿。爹给东家赶大车,时常出门,路过集上,常买些锞子或肉盒子带回来,搁到篮子里,挂到房梁上,留着改心慢慢吃。改心长大以后,爱睡懒觉,每天都是爹喊她起床:“妮,该起了。”
爹说改心,改心不还嘴,只是说:“不是吵的事,我不能学你,一辈子让她骑到头上。”
老曹倒一愣,琢磨女儿的话。琢磨半天,叹口气:“你说得也对。”
又感叹:“你在前边与她吵了,倒让她把我给忘了。”
又抚着改心的头:“当初要闺女的时候。没想到这一点。”
娘俩互不相让,吵油了,便什么都吵;不但家里的事拌嘴,说起街上的家长里短,两人的看法也不一样,一说也拌嘴。但拌得最多的,还是“延津”。改心也就是巧玲,离开延津时五岁,对延津的模样并不记得,记得也是一片模糊;倒是对那时的爹吴摩西记得清楚。改心刚被卖到曹家的时候,老曹的老婆不准她想延津和吴摩西,一想就打;但世上的事情,越是有人不让想,心里越想;延津一片模糊,想也白想,只剩下一个吴摩西。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到了十几岁,夜里做梦,还跟吴摩西在一起。五岁时是吴摩西把巧玲丢了,曹青娥做起梦来,往往是她把爹丢了;五岁时有人把她卖了,到了梦里,是她把爹卖了。爹被卖到人贩子手里,还蹲在地上哭:“巧玲,别卖我,我回去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巧玲从小怕黑,夜里不敢出门;到了梦里,成了爹怕黑,在哭:“巧玲,别卖我,我夜里怕黑。”
或哭:“巧玲,你要卖我,就给我装到布袋里,记着扎上口。”
一梦醒来,窗外的月牙,映在枣树的树杈间。但梦得多了,过去清楚的爹,面庞也渐渐模糊起来。白天细细想,也只能想出一个大概,爹的眉目、鼻子和嘴,被想成了一团麻花。原来一个人的面容,这么不经想。改心对延津一片模糊,对爹吴摩西一片模糊,没有去过延津的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对延津和吴摩西却骂得清楚。老曹的老婆认为,改心所以跟她两条心,从根上论,皆因她不是亲生的,皆因她来自延津。两人吵起嘴来,无论一开始吵的是什么,吵着吵着,最后总能归到延津,或回到延津。延津成了两人吵架的缘起,也成了两人吵架的落脚处。走遍万水千山,都没有延津熟悉。延津骂得多了,像客住熟店,各种家什使用起来,倒也方便。正因为骂得多了,成了熟门熟路,每次骂起来,老曹老婆倒也骂不出新鲜。地方糟改,村挨村,镇挨镇,一百个人走出来,挑不出一个好人;男人都傻,女人都泼;吴摩西不傻,也不会把孩子丢了:女人不泼,改心也不会长成这个样子。骂着骂着,突然一激灵:“你是丢的吗?是自个儿在老家存不住了吧?”
又问:“你那个傻爹,是真傻吗?他丢你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呢?”
又说:“一个五岁的孩子,就让人故意丢了,还不知道她多不招人待见呢。”
改心本来对延津不熟悉,让娘把延津骂得,倒是熟悉起来。但改心这时的熟悉,就不是娘的熟悉了。倒不是娘骂那地方糟改,她就把延津想成山清水秀;娘骂吴摩西傻,她就想他聪明;娘又骂吴摩西不傻,她又觉得吴摩西傻;而是随着娘骂,延津在她心里扎下了根。有时娘骂到恼处,下不来马,爹在旁边叹息:“一个孩子,倒替延津担了不少罪过。”
又劝娘:“我看改心变不了心。俗话说得好,不记生长记恩养。”
又说:“说下大天来,哪里是她的家,襄垣是她的家,不是延津。”
但改心与爹的看法不同。改心在延津仅待了五年,在襄垣待了十三年,但襄垣的十三年,不抵延津的五年;襄垣不是自己的家,延津才是自己的家。也许本来不是这样,但娘俩吵着吵着,吵出一个延津;这时的延津,就不是改心过去待过的延津;这个新延津,成了改心心里的家。一开始老曹老婆不准改心想延津,想吴摩西;后来把延津和吴摩西吵俗了,延津和吴摩西就成了改心的伤疤和短处。两人吵架,吵到不可开交处,娘反倒说:“你走哇,你回延津,去找你那个傻爹。”
改心:“走就走,早想离开这里。”
十四岁那年,改心真赌气走过一次。但她脑子里是吵架的延津,实在的延津在哪里,千里茫茫,并不知道;改心又怕天黑,上午出的走,天黑之前,又回到了温家庄。倒是爹爹老曹,在村口等着她:“知道俺妮会回来。”
又说:“身无分文,能走到哪里去呢?”
又说:“你不想你娘,还会想我。”
又说:“你要真走了,也把我想死了。”
改心蹲到地上,哇的一声哭了。老曹:“你要真想回延津,等冬天闲下来,我带你去趟延津,让你见一见你的亲爹。”
指的也是后爹吴摩西了。老曹:“九年前,你娘跟人跑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你也能见着。”
改心擦擦泪,摇摇头:“爹,我不回延津。”
老曹倒吃了一惊:“为啥?怕你娘打你?”
指的是温家庄老曹的老婆了。改心:“爹,其实我挺恨延津的。”
老曹想了想,脑子里转过这个弯儿来;叹口气,暮色中,扯起改心的手,两人回了家。
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十八岁那年,嫁到了沁源县牛家庄。为这桩婚事,娘和曹青娥又吵了一架。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与曹青娥吵架之前,先和老曹吵了一架。老曹和“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那天从沁源县牛家庄听戏回来,老曹将老韩提亲的事,与老婆说了,老曹老婆一听就急了。老曹老婆没有去过沁源县,也没有去过牛家庄,但她像骂延津一样,把沁源县和牛家庄骂了个狗血喷头。骂沁源县和牛家庄并不是她跟沁源县和牛家庄有什么过节,而是在提亲之前,老曹没事先跟她商量。这时说的就不是婚事,而是在家里谁做主的事。买个灯盏都跟她商量,嫁个女儿反倒不商量了?见老婆急了,老曹磕着烟袋:“这不是跟你商量呢吗?”
老曹老婆放下商量,扭头又抓住一个路远。从襄垣县温家庄,到沁源县牛家庄,有一百多里。老曹老婆:“襄垣县的男人都死光了,非要疯到沁源县去?”
又说:“我好不容易把她养大,该中用了,又让她飞了,当初我还买她干啥?”
关于路远,老曹本也有些含糊,这时说:“这也是我的心病,妮嫁过去,回一趟娘家,得两天。路上还得住店。”
老曹又说:“不是我起的意,是老韩从中间撮合的。”
老曹老婆马上将矛头对准老韩:“这叫啥腌臌朋友?明知是个坑,还故意让人跳。”
又埋怨老曹:“快六十的人了,连个朋友都不会交:从今往后,再也不准去沁源县。”
老曹:“小温也说这婚事好呀。”
老曹老婆:“你跟小温过,还是跟我过?”
又骂:“我看你是成心。与人联起手气我。把我气死了,你好再娶个小。”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老曹见老婆越说越多,不再说话。看来这婚事是成不了了。老曹想换个时间,给沁源的朋友老韩,还有“温记醋坊”的小温解释一下,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老曹按下此事不敢再提,没想到三天之后,沁源县牛家庄的朋友老韩,带着牛书道上门来了。老曹这里出了岔子,老韩却以为大局已定。看到老韩带人来了,老曹吓了一跳,担心老婆顾头不顾屁股,再把朋友骂一顿,大家伤了和气;没想到老韩话多,进门就说,几句话下来,倒说得老曹老婆偃旗息鼓。老韩:“嫂子,哥去听戏的时候,我说过一句闲话;知道他在家里做不了主,现在跟你商量来了。”
老曹老婆刚要说什么,老韩止住她:“你没说话之前,就是一句闲话;成与不成,全听你一句话。”
老曹老婆刚要说什么,老韩又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把孩子也带来了。”
老曹老婆要说什么,老韩又说:“这孩子俺哥和小温看过,但他们看管啥用呢?是不是个材料,还得过嫂子的眼,才能看出个大概。婚事成与不成,先放到一边,你说他两句,也让他长进长进。”
老韩说这话只是因为一个话多;话一多,句句不过脑子,句句都是虚的;但老曹老婆听后,却似喝下一服良药,登时就解了心病。老曹不但翻山越岭把孩子带来了,牛书道正撅着屁股,从毛驴车上往下卸香油、布匹、几袋芝麻,和几只嘎嘎叫的活母鸡。老曹老婆脸上马上转阴为晴:“来就来吧,这么远,还带东西。”
老韩和牛书道在温家庄住了三天。三天之后,老曹老婆同意了这门亲事。同意这婚事不是因为老韩会说话,也不是贪图牛书道带的东西,而是看中了牛书道这个人。与老韩相反,牛书道不爱说话。正是因为不爱说话,说起话来,句句过脑子。老曹老婆说什么,他都想半天,想完,站起身说:“伯母说的正是。”
用的还是文词。老曹老婆又说什么,他又想,想完,仍站起身说:“伯母说的正是。”
几个“正是”下来,老曹老婆欢天喜地。欢天喜地不是说过去老曹家里总吵架,牛书道处处顺着她的心思,而是牛书道说话的样子,站起坐下的做派,老曹老婆没有见过。老韩和牛书道来到曹家,老韩住在西屋,牛书道住在东屋;每天清早,东屋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因为牛书道的到来,曹家换了一种气氛和味道,一下成了耕读之家。老曹老婆不但改变了对婚事的看法,也改变了对老韩的看法,改变了对沁源县和牛家庄的看法。见老婆改变了看法,老曹也改变了看法,重新开始喜欢牛书道和老韩,还有沁源县和牛家庄。听说老曹来了,“温记醋坊”的经理小温也过来看望。老曹和牛书道在温家庄住了三天,赶上毛驴车,回了沁源县。老曹老婆拿定主意,要将曹青娥嫁给牛书道。婚事老曹老婆同意,老曹同意,但改心也就是曹青娥却不同意。曹青娥以前跟爹去沁源县牛家庄时,见过这个牛书道,但两人没有正经说过话。这次牛书道在她家住了三天,两人也没有正经说话,牛书道只顾读书了。按说读书是件好事,曹青娥却从心眼里不喜欢他。头一回见面就不喜欢,第二回见面仍不喜欢。老曹老婆却认为曹青娥不是不喜欢牛书道,而是故意跟娘致气。看着娘喜欢,她才故意不喜欢。按说一桩婚事,本也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但曹青娥越不喜欢,老曹老婆越要成就这门婚事。为此两人又大吵一架。曹青娥:“你喜欢,你嫁给他,反正我是不嫁。”
又说:“除了他,我嫁谁都行。”
本来不是赌气,也变成了赌气。老曹老婆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这时不骂曹青娥,开始拍着手骂老曹:“这婚事可是你提的头,你张罗的这摊屎,你自己吃去。”
又说:“反正这事我答应了;要是办不成,我就上吊。”
倒把老曹夹到了中间。这天半夜,老曹起身,欲去小温的醋坊翻醋糟,来到院中,见女儿房里仍亮着灯,便放下手中的木锨,拍了拍女儿的门。曹青娥打开门,老曹进去,蹲到地上吸烟;又招招手,让女儿坐在自己身边。老曹吸着烟说:“挺好的孩子,咋就不嫁呢?”
曹青娥不说话。老曹:“别故意跟你娘致气,别因为跟她致气,耽误了自个儿。”
曹青娥:“过去是跟她致气,这次不是致气,我看着那人别扭。”
老曹:“哪里别扭了?”
曹青娥:“我觉得他有点傻。那天我到东屋墙根下偷听过他读书,他天天念的书,都是同一段;一大半还念错了,自己往里填词。”
老曹点点头,又叹一口气:“我也看出来了,他不是个聪明人,是个老实孩子。正是这个老实,爹才劝你嫁过去。人都说聪明人好,可嫁人,还是嫁个老实的妥当。这不是出门做买卖,是居家过日子。爹活了五十多岁,吃亏都在精人手里。你娘不就假装精?我这一辈子,就毁在她手里。”
曹青娥:“除了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沁源县牛家庄。”
老曹:“你就去过一回;醋坊的小温,见过大世面,他就喜欢。”
曹青娥:“再说,那里太远。”
老曹又一愣。路远,本是老曹老婆起初不同意这门婚事抓的把柄。曹青娥:“我一下又感到自己被卖到了生地方。爹,到一个新地方,我夜里怕黑。”
老曹叹息一声:“你如今长大了,和五岁时不一样。就说这个远,也听爹一句话,远有远的好处。我儿嫁得远一些,再不会受你娘的气。”
老曹又说:“再说,老韩看准的人家,不会出大错。他是爹的好朋友,不会骗我。”
又说:“他要骗我,图个啥呢?”
曹青娥这时哭了,将头伏在爹的肩头。
等曹青娥嫁给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却发现他们全家,都被老韩骗了。老曹和小温到沁源县牛家庄听戏时见到的牛书道,后来老韩和牛书遭到襄垣县温家庄来,老曹、老曹老婆和曹青娥见到的牛书道,都是假的。假不是说人假,人还是这个人,只是见人怎么说话,到人家里怎么应对,本来他不是这样,现在说的做的,全是老韩教的。包括老曹老婆说话,他站起身说“伯母说的正是”,这个“正是”,就是因为老韩爱唱戏,由戏文里扒的。天天清早起来读书,也是老韩指使的。等曹青娥嫁给牛书道,牛书道露出真相,就成了另一个牛书道。另一个牛书道倒不是曹青娥当初认为的傻,他也不傻,但也不文静,也不喜欢读书,从来不说“正是”,剩下的就是调皮和胡搅蛮缠。在外胡搅蛮缠,在家里也胡搅蛮缠。当初曹青娥随老曹到牛家庄赴老韩五十岁的寿宴,牛书道见了曹青娥,看曹青娥出落得漂亮,便一下看上了,缠着爹去找老韩,想把曹青娥娶到手里。磨香油的老牛经不起他缠,便找老韩。老韩一开始有些犹豫,觉得两人并不般配,从襄垣县到沁源县,路也有些远。但老韩与老牛是好朋友。两人本不是好朋友,老韩过去的好朋友是老丁,两人常在一起打兔唱戏;后来因为布袋的事闹翻了,就和磨香油的老牛成了好朋友。老牛不喜欢打兔,也不喜欢唱戏,但另外有一个爱好,和老韩相同:搁方。所谓“搁方”,就是在地上横七竖八画成方格,七八五十六个“眼”:一方用瓦碴,一方用草节,蹲在地上,看谁能把对方围住。类似围棋,又不是围棋。看似搁方,左推右堵,似在搁放整个世界。搁方倒在其次,重要的是,两人经年累月将方搁下来,输赢大体各半,这就较上了劲。搁方较上劲,生活中反倒离不开了。何况两人天天一个村住着,老韩和沁源县的老曹,一年才见三两面,老牛对老韩,似比老曹对老韩更重要些。老韩爱说话,又爱揽事,经不起老牛磨,便开始主张这桩婚事;并在这桩婚事上,偏向了朋友老牛。人一有偏向,中间自然有假。曹青娥和牛书道在一起生活了四十五年。曹青娥花了十年工夫,才将牛书道的调皮和胡搅蛮缠扳了过来。等扳过来,这时曹青娥成了温家庄的娘,牛书道成了温家庄的老曹。
曹青娥与牛书道头一回大闹,是在怀了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之后。闹不足,曹青娥半夜跑了。牛书道第二天早起发现后,以为她去了襄垣县温家庄娘家,也没在意,说:“跑就跑,不能惯她这个毛病。”
曹青娥十天还没回来,牛书道仍没在意。还是老牛和老韩看不过眼,逼牛书道到襄垣县温家庄去接曹青娥。牛书道到了襄垣县温家庄,曹青娥却没来这里。牛书道登时傻了,老曹傻了,老曹的老婆也傻了。老曹:“她跑的时候,你咋不拦她?”
牛书道:“她半夜跑的,我睡着了。”
老曹这时急的不是跑,而是半夜,老曹跺着脚:“你咋能让她半夜跑呢?她夜里怕黑。”
曹青娥没嫁人的时候,老曹老婆天天跟她吵;现在曹青娥跑了,老曹老婆却不干了,扑上去撕打牛书道:“我养了她十三年,让你给弄丢了,姓牛的,你赔我人!”
还是老曹明白曹青娥的心思,这时敲着烟袋说:“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牛书道和老曹老婆愣在那里:“哪儿?”
老曹:“她必是去了延津。”
牛书道也没去过延津,只是愣愣地问:“那她还会回来吗?”
老曹这时才知道牛书道果然有些傻。说他傻不是他心眼不够数,而是遇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便叹口气说:“她要没怀孩子,回来不回来就不一定;现在怀着孩子,还能跑到哪里去呢?”
又叹息:“过去能跑的时候没跑,现在不能跑的时候跑了要说可怜,也就这点可怜。”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常说的另一段话。
五
牛爱国三十五岁的时候,他妈曹青娥告诉他,曹青娥嫁到牛家庄第二年,阴历四月,半夜跑了,并没有去延津,而是去襄垣县找一个同学叫赵红梅,在外住了半个月。去找赵红梅并不是因为和牛书道生气,没地方去,才去赵红梅家,或担心延津路远,没有去延津,而是曹青娥压根没想去延津,也没想起去延津。去赵红梅家,也不是为了找赵红梅,而是为了向赵红梅打听她的表哥。赵红梅的表哥叫侯宝山。
牛爱国小的时候,他妈曹青娥并不亲他,偏向他的弟弟牛爱河。他爸牛书道偏向他哥牛爱江。正是爸妈都不亲他,他从小就想离开家,后来当了兵。当兵没跟爸妈商量,跑到镇上跟姐商量。但到了牛爱国三十五岁以后,爸牛书道已经死了,妈开始跟牛爱国说得着。妈有心事的时候,不找哥哥牛爱江说,不找姐姐牛爱香说,不找弟弟牛爱河说,单找牛爱国说。但牛爱国有心事,却不给妈说。妈一说起来,皆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如今说起来,桩桩件件,都成了闲话。这些闲话,妈春天说得少,夏天说得少,秋天说得少,冬天说得多。通常是在夜里,围着一盆火,妈东向坐,牛爱国西向坐,妈说完一段,一笑;说完一段,又一笑。牛爱国听后却没有笑。
曹青娥当年去找赵红梅,并没有半夜上路。没有半夜上路不是怕天黑。曹青娥和牛书道结婚后,两人说不到一块去;白天说不到一块还好办,可以各干各的,夜里睡在一张床上,就不得不说;一说就吵架;吵架吵到半夜,曹青娥推门出去,到街上去转;正在气头上,便顾不得天黑,或忘了天黑;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怕天黑。曹青娥嫁过来一年,掐指一算,共吵了八十多场架。曹青娥和牛家庄一个叫李兰香的本家二嫂说得着,一次对李兰香说:“嫁给牛书道,也不是没有好处,从此不怕天黑。”
但过去吵归吵,第二天天一亮,两人又无话说,各干各的;这天半夜从牛家跑了,还是出嫁以来头一回。吵完架,牛书道赌气倒头睡了,曹青娥决定去襄垣县找赵红梅。收拾好包袱,推门出去,并没有马上出发;没出发不是怕天黑,而是肚子饿了。曹青娥自怀上牛爱国他哥牛爱江,饭量比以前大了两倍。过去吵架吵到半夜不饿,现在一动劲儿就饿。她放下包袱,先去厨房捅开火,然后和面;等锅里的水开了,往锅里揪面疙瘩;待面疙瘩半熟,卧里一鸡蛋;面疙瘩和鸡蛋煮熟,加了酱、醋、盐;起锅,又加了葱花和香油。捧着这碗疙瘩汤卧鸡蛋,不慌不忙吃完,正是五更鸡叫;打了一个饱嗝,这才挎着包袱上了路。
曹青娥在襄垣县樊家镇上学时,和赵家庄的赵红梅是同学。那时镇上刚有学校,班上的学生年龄都大:两人上到五年级,曹青娥已十六岁,赵红梅十七岁。赵红梅在班里功课好,曹青娥在班里功课差,两人在学校没有太多的交往;但礼拜一从各自村里到镇上上学,礼拜六从镇上回村里,两人常搭伴赶路。温家庄距镇上二十里,赵家庄距镇上二十五里。赵红梅从镇上回家,要先路过温家庄。从赵家庄温家庄到镇上,中间要翻一座山。赵红梅在学校功课好,待到了路上,像换了一个人,爱跟曹青娥说男女之事。曹青娥这方面开窍,还是赵红梅教的。赵红梅只比自己大一岁,没想到她懂那么多。曹青娥个头高,胆子却小,夜里怕黑;赵红梅个子矬,十七岁了,个头不到一米六,胆子却大,夜里不怕黑。两人从学校搭伴往家走,有时天黑了,赵红梅把曹青娥送到温家庄村头,然后再回赵家庄;或干脆在温家庄曹青娥家住下,夜里,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第二天早起,赵红梅再回赵家庄。礼拜一早上。天不亮的时候,赵红梅又从赵家庄赶到温家庄,接上曹青娥,两人再搭伴去镇上上学。
曹青娥十七岁时。镇上有了第一部“东方红”拖拉机,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叫侯宝山。春天的时候,秋天的时候,侯宝山开着“东方红”拖拉机,到各村去耕地。拖拉机耕地与牛不同,牛白天耕地,夜里就睡了;拖拉机白天耕,夜里也耕。曹青娥夜里睡觉,一觉醒来,就听到地里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拖拉机手到各村耕地,在村里各家轮着吃饭。早饭、晚饭在家里吃,午饭由各家给拖拉机手送到地头。轮到曹青娥家,曹青娥就到地里给侯宝山送饭。侯宝山瘦高个儿,细眼,留个分头,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摘下白手套,蹲在地头吃饭:曹青娥等着拿饭罐、水罐和碗筷,看着他吃。攀起话来,知他是同学赵红梅的表哥,两人马上近了许多。吃完饭,曹青娥没有拿饭罐、水罐和碗筷,跳上侯宝山的拖拉机,看他耕地。拖拉机身后,泥土像浪花一样,一垄垄翻起。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攀起话来,曹青娥没有遇见过像侯宝山这么会说话的人。会说话不是说他话多,嘴不停,而是说起话来,不与你抢话;有话让你先说,他再接着说。曹青娥与她娘,吵起嘴来,都是抢着说。正因为这样,曹青娥认为侯宝山不爱说话。两人说了拖拉机,说了镇上拖拉机站,拖拉机站有几个人,每人每天都干些什么,又说起赵红梅,都是曹青娥挑起的话头。曹青娥问什么,他答什么;说完一笑,又闭上了嘴。曹青娥问:“你白天也耕,晚上也耕,不累呀?”
侯宝山:“一个村没多少地,耕完再歇。”
又说:“再说,我爱夜里耕地。”
曹青娥:“为啥?”
侯宝山:“白天耕地不好看,夜里大灯照着,才有意思。”
这时加了一句:“要不你夜里来试试?”
曹青娥:“夜里我可不敢来,我夜里怕黑。”
侯宝山:“你要想来,我夜里去接你。”
曹青娥以为是句玩笑,一笑,也没理他。这天半夜,曹青娥已经睡着,听到有人轻声拍后山墙;曹青娥起身,出门,转到墙后,竟是侯宝山。大半夜,他仍戴着一副白手套。曹青娥看看爹娘的后山墙,啐了侯宝山一口!
“你看着不爱说话,胆子倒大。”
侯宝山拉住曹青娥的手,带她走出胡同,绕到村后,一路跑着到了地里。拖拉机正在地头等着,两盏大灯,照出二里远。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机白天是犁地,现在成了犁黑。前边的黑,像白天身后的泥土一样,在两盏大灯的照射下,翻向两边。虽然黑越犁越多,但犁掉一些,就少一些。曹青娥怕黑,但有大灯在犁黑,旁边又有侯宝山坐着,她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温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走了。侯宝山走了以后,曹青娥夜里开始睡不着觉,觉得周边更黑了。这时睡觉像小时候一样,又开始点灯。秋天,侯宝山又开着拖拉机来了,又在温家庄耕了四天。白天,曹青娥不理侯宝山,侯宝山也不理曹青娥;到了夜里,侯宝山到曹家院后接曹青娥,两人绕到地里,一块用拖拉机犁黑。曹青娥:“你这拖拉机不好。”
候宝山:“咋?”
曹青娥:“只会在地里跑。”
侯宝山:“在路上也能跑。”
曹青娥:“跑不快。”
侯宝山:“你想干啥?”
曹青娥:“要跑得快,带我去个地方。”
侯宝山:“啥地方?”
曹青娥:“挺远。”
挺远是哪里,曹青娥就不再说了。两人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
第二年夏天,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给曹青娥提亲。老韩和牛书道从襄垣县温家庄走的第二天,天上下着雨,曹青娥冒雨跑到镇上拖拉机站,去找侯宝山。因为下雨,侯宝山没有去村里耕地,拖拉机在拖拉机站歇着,侯宝山和拖拉机站的几个人在屋里打扑克。侯宝山输牌了,脸上贴满纸条。看曹青娥一身湿跑进拖拉机站,侯宝山吃了一惊,忙胡噜掉脸上的纸条,从屋里跑出来:“你咋来了?”
又说:“快去灶间烤烤衣裳。”
曹青娥:“我不去灶间,我有一句话问你。”
侯宝山:“灶间也能问。”
曹青娥:“不,找个清静的地方。”
转身出了拖拉机站。侯宝山忙跟出来,到了镇外河堤上,侯宝山也淋了一身湿。曹青娥:“侯宝山,你能带我跑吗?”
侯宝山吃了一惊:“跑?去哪儿?”
曹青娥:“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襄垣县。”
又看侯宝山一眼:“你带我跑,我就嫁给你。”
侯宝山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搔着头:“想不出哪里能存身啊。”
又说:“嫁给我,不一定非跑呀。”
又说:“再说,一跑,我就开不成拖拉机了。全县才五台。”
曹青娥照地上啐了一口:“我明白了,在你心里,我还不如一个拖拉机。”
转身跑了。侯宝山在后边追:“你别急呀,这事咱可以再商量。”
曹青娥扭回头,恨恨地说:“这事没商量,我最讨厌胆小的人。”
转身回了温家庄。半年之后,曹青娥嫁给了沁源县牛家庄的牛书道。又半年过去,听说侯宝山也结了婚。曹青娥结婚之后,因与牛书道说不到一起,这时常常后悔,当初不该为一个“跑”跟侯宝山赌气。如果当初跟了侯宝山,就是不跑,两人也能过到一块去;攀起话来,侯宝山不与人抢话,两人就吵不起来;除了不吵架,侯宝山有拖拉机,曹青娥也不怕黑。虽然跟牛书道在一起,也开始不怕黑,但这个不怕黑,不是那个不怕黑。这天与牛书道吵到半夜,突然想起侯宝山,便收拾包袱,到襄垣县赵家庄去找赵红梅,想打听一下侯宝山过得怎么样。从沁源县到襄垣县,路上走了一天半。找赵红梅也不是去赵家庄,赵红梅也出嫁了,嫁到了季家庄,丈夫老季是个木匠。曹青娥到季家庄找到赵红梅,赵红梅吃了一惊:“你咋来了?”
曹青娥:“跟你打听一句闲话。”
夜里,赵红梅将木匠老季赶到牛屋去睡,曹青娥与赵红梅睡在一起。两人在被窝里抱在一起,似又回到了几年前两人正在上学、赵红梅住在温家庄曹青娥家的时候。只是如今曹青娥怀孕了,两人贴得不像以前那么紧。赵红梅:“你要打听个啥?”
这时曹青娥就不是打听,而是说:“我想找侯宝山,让他离婚。”
赵红梅:“你也不问问人家过得啥样,人家老婆啥样,就叫人家离婚。”
曹青娥:“他要离婚,我就离婚,等他一句话。”
赵红梅:“凭个啥?”
曹青娥:“我和他在拖拉机上,他摸过我。”
赵红梅扑哧笑了:“那算个啥?”
曹青娥:“摸和摸不一样。”
接着两人不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也不是离婚的事。”
赵红梅:“那是啥?”
曹青娥:“侯宝山要离婚,我就不要肚里的孩子了。”
两人又半天没说话。半晌,曹青娥又说:“也不是孩子的事。”
赵红梅:“那是啥?”
曹青娥:“我光想杀人,刀子都准备好了。赵红梅,你让我杀人吗?”
赵红梅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又说:“除了杀人,我还想放火,我从小爱放火,赵红梅,你让我放火吗?”
赵红梅更加搂紧曹青娥,曹青娥在赵红梅的怀里哭了。
第二天上午,曹青娥挺着肚子,到镇上拖拉机站找侯宝山。拖拉机站还是原来的拖拉机站,院子房屋的样式,一点没变。但侯宝山不在,“东方红”拖拉机也不在。拖拉机站场院的槐树下,站着拖拉机站的老李和老赵;老李和老赵比前两年老了许多。老李告诉曹青娥,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到魏家庄耕地去了。曹青娥又从镇上到魏家庄。魏家庄的人告诉她,魏家庄的地耕完了,侯宝山开着拖拉机去了吴家庄。曹青娥从魏家庄又到吴家庄。吴家庄的人说,侯宝山开着拖拉机来过吴家庄,但没在吴家庄停留,直接去了戚家庄。曹青娥从吴家庄又到戚家庄,终于听到“东方红”拖拉机的轰鸣声。循着轰鸣声找去,在戚家庄村西后岗上,看到了“东方红”拖拉机。接着看到侯宝山在拖拉机里坐着,从地这头耕到地那头。又从地那头耕到地这头。但拖拉机上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女的,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孩子;侯宝山在开拖拉机,那个女的在啃一根甘蔗,吃一口,吐一口。拖拉机到了地头,侯宝山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喝水,曹青娥看到他胖了,也黑了。那女的在拖拉机上喊:“娃他爹,把娃接下来,给他把泡尿。”
曹青娥这时发现,那辆“东方红”拖拉机,比前几年破了许多。侯宝山开拖拉机,也不戴白手套了。曹青娥突然明白,她找的侯宝山,不是这个侯宝山;她要找的侯宝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死了。曹青娥也没上去跟侯宝山说话,转身离开戚家庄。从戚家庄也没回季家庄赵红梅家,直接去了襄垣县城。在襄垣县城的旅店住了十天,又挎着包袱回了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和牛家的人,都以为曹青娥去了一趟河南延津。牛书道:“去延津了,也不说一声。”
曹青娥没理他。五月端午回襄垣县温家庄走娘家,爹爹老曹也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吃过饭,剩下老曹和曹青娥,老曹问起延津,曹青娥:“我没有去延津。”
老曹:“那你去哪儿了?”
曹青娥不再答话,老曹也不再问。但老曹还是以为她去了一趟延津。
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后。这年秋天,襄垣县温家庄的爹老曹死了。这年牛爱国他哥牛爱江十七岁,牛爱国他姐牛爱香十五岁,牛爱国七岁,牛爱国他弟牛爱河两岁。曹青娥在牛家庄生活了二十年,早已将丈夫牛书道掰扯过来,两人不再吵架。但这时的牛书道,成了已经去世的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曹青娥成了老曹老婆。曹青娥这时才明白,人是掰扯不得的,掰扯了别人,就是掰扯了自己。牛爱国记得他小时候,爸牛书道不爱说话,妈曹青娥动不动就急。家里大小事务,全由妈做主,爸蹲在旁边吸烟,也不说话。妈一急就打孩子;也不是打,是拧;拧你的脸,拧你的胳膊,拧你的大腿,拧住哪里算哪里;边用劲边说:“憋住,不许哭。”
曹青娥去延津那年三十八岁。去延津的因由和延津没有关系,和襄垣县温家庄爹爹老曹的死有关系。老曹活了七十五岁。老曹七十岁之后,和七十岁之前是两个人。老曹赶了一辈子大车。七十岁之前,老曹是个不爱说话的人,遇事也不爱做主;不爱做主是因为他做不得主,家里大小事务全由老婆做主:剩下的就是一个和气。曹青娥小的时候,常骑到爹爹老曹的脖子上;直到出嫁之后,心里有什么话,都是跟爹说,不跟娘说。但老曹临死前的五年,似变了一个人。老曹的变,和老曹老婆的变连着。老曹老婆在家里做了一辈子主,动不动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辈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辈子架;但七十岁之后,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对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说什么,她都应承,一切似无可无不可。一个跟人吵了一辈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话突然少了,对人笑眯眯的。老太太个头又高,拄着一根长柄拐杖,弯着腰与你说话,越发显得慈眉善目。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跟爹娘到襄垣县温家庄姥娘家串亲,都说姥娘对人亲。老曹七十岁之后,倒变成了年轻时的老曹老婆,唠叨,小心眼,爱生气,遇事爱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曹青娥一家去襄垣县温家庄串亲,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稍微一闹,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气哼哼的。老曹年轻时对人大方,七十岁之后,开始小气。曹青娥小时,他赶大车出门。回来给曹青娥也就是改心买保子和肉盒子吃;现在一家人吃饭,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盛饭超过两碗,他的脸就拉了下来。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都说,到姥爷家串亲吃不饱。牛书道吃饭时爱吸烟,一次正月里串亲,全家人吃饭,老曹不吃,拉着脸,气哼哼的;曹青娥以为爹嫌孩子们吃得多,饭后,他将曹青娥叫到里屋,说:“吃了一顿饭,他吸了我七根烟。”
原来说的是牛书道。串亲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将牛书道骂了一顿。骂完,曹青娥哭了。哭不是哭牛书道吸烟,而是爹爹的性子变了。老曹死时,曹青娥并没有特别伤心;死后,也没有特别想他。该想的,老曹活着的后五年都用光了。但老曹死后三个月,曹青娥突然开始想念爹爹老曹,夜里常梦见他。这时的老曹,又变回七十岁之前的老曹,或六十岁的老曹,或五十岁的老曹,或四十多岁的老曹,或刚买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时的老曹。老曹用脖子驮着她,笑着在街上走,给她买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让曹青娥当马骑;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拦住轿子不让走,哭着拉住曹青娥的手:“妮,你嫁走了,谁管我呀?”
或:“妮,牛书道那人没正性,不能嫁。”
在梦里,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书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书道。而是侯宝山;与爹吵了起来。爹见她不听,用手打自己的脸:“都怪我,当初错听了老韩一句话。”
曹青娥见爹打自己,上前抱住爹的手哭:“爹呀,这事咱还可再商量。”
就哭醒了。一次梦见爹又与前不同,一个人站在墙根,两手贴着墙,一动不动。曹青娥:“爹,你咋了?你病了吗?”
爹呆着脸,也不说话。曹青娥:“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错了,衣裳扭着。”
上前与爹解扣子。重新扣好。扣完扣子,突然发现爹的头没了。没头的爹,仍站在墙根。曹青娥惊呼:“爹,你的头呢?”
一身冷汗醒来,再睡不着。之后半个月,经常梦见爹没头了。也不是每一回都没有,有时有,有时没有。接着又梦见不是老曹这个爹,而是曹青娥小时候还是巧玲时的爹吴摩西。曹青娥十八岁之前,常常梦见吴摩西;梦得多了,把吴摩西的面目梦没了;面目没了,梦也就少了。现在因为爹爹老曹,又重新梦见另一个爹爹吴摩西。但吴摩西的面目仍旧模糊,或像老曹一样,头干脆没了。两个爹的头都没了,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决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个爹是否也已经死了。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如果没有死,想看看他的头,他的面目,将这头和面目,重新安到梦中的爹爹头上。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干啥,曹青娥在家里做主做惯了,也没有跟丈夫牛书道商量。听说她去延津,牛书道也不敢问去的事由,只是问:“几时回来?”
曹青娥:“或十天,或半个月,或干脆就不回来了。”
牛书道不敢再问。曹青娥带上两个提包,用手巾系到一起,扛在肩上,让大儿子牛爱江用自行车将她载到沁源县城,从沁源县城坐长途汽车到太原;从太原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转火车到了新乡;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终于到了延津。前后用了四天。一个月后,曹青娥从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县牛家庄。牛书道见她这么长时间没有回来,心一直提着;见她回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也不敢问别的,问:“十八年前去过一趟延津,十八年后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样啊?”
曹青娥:“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会去两趟,不然我也不会住这么长时间。我又找到个娘家。”
要哭的样子。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他妈曹青娥开始跟牛爱国说知心话。一次对牛爱国说,她一辈子去过一趟延津,但在延津仅待了三天。到了延津,发现延津跟别的没有去过的生地方没有区别。她小时候记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后的延津,是两个地方。东街变了,西街变了,南街变了,北街变了,十字街头也变了,西街西头,当年爹爹吴摩西和娘吴香香蒸馒头的院子早没了。比这些重要的是,她没有找到巧玲时的爹爹吴摩西。三十三年前,她与吴摩西失散之后,吴摩西像她一样,再没回过延津。曹青娥没回延津是因为被人卖到了山西,当时才五岁;吴摩西是个大人,并没有被人卖,怎么也没有回来呢?三十三年没有音讯,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如今是死是活。曹青娥记得爷爷家在南街,三十三年前叫“姜记”弹花铺;如今弹花铺还在,弹花不用脚蹬了,装了一部柴油机,弹花锤“哐当”“哐当”在自己翻跟头。但她记得的人都死了。爷爷老姜死了,大伯姜龙死了,三叔姜狗也死了,剩下的皆是姜龙姜狗的后代,见面都不认识。一个孩子被卖,本是一件大事;三十三年后孩子又回来了,也是一件大事;但卖孩子是三十三年前,三十三年前的大事,三十三年后,就成了“听说”。当年当回事的人,或走了,或死了,剩下的是一帮“听说”的人,也就无人把上辈子人的事当回事。不把三十三年前卖人的事当回事,三十三年后回来,也就没人当回事。虽也百感交集,到说起来,还是一段闲话。曹青娥在延津待了三天,就离开延津,去了新乡,去找当年与爹爹吴摩西分手的东关汽车站,汽车站旁边的鸡毛店。但到了东关,汽车站二十年前已搬到了西关;当年的汽车站,现在成了一座化肥厂。化肥厂占地几百亩,十几根大烟囱,突突往天上冒着白烟,哪里还有当年鸡毛店的踪影?也就在新乡待了一天。牛爱国问:“在延津待了三天,在新乡待了一天,咋一个月后才回来?”
曹青娥:“我又去了开封。”
牛爱国:“去开封干啥?”
曹青娥:“虽然在新乡看到一个化肥厂,我还是回到了小时候,这时突然想见另一个人。”
牛爱国:“谁呀?”
曹青娥:“当年把我拐走的卖老鼠药的老尤。老尤是开封人。”
牛爱国:“见他干吗?”
曹青娥:“他把我拐到济源,当时真不想卖我。”
又说:“三十三年了,我特别想问他一句话。”
牛爱国:“啥话?”
曹青娥:“他把卖我那十块大洋,使到啥地方去了。是买了头牲口,还是置了块地,还是拿它做了小买卖。”
牛爱国:“事到如今,问这些有啥用啊?”
曹青娥:“就是这些话没用,我也想见见老尤,看他如今成了啥模样,他是所有这些事的病根。”
曹青娥说,她从新乡又坐长途汽车到长垣;从长垣坐轮渡过黄河;过了黄河,又乘长途汽车到了开封。到了开封,开始找老尤。虽然知道三十三年过去,怎么也找不到老尤;既不知老尤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老尤家住在开封何处,现在又搬到何处;同时对老尤的模样,脑子里也开始模糊。就是不模糊,三十三年后的老尤,也不是三十三年前的老尤了。但曹青娥去了马市街,去了相国寺,去了潘杨二湖,去了夜市,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每天都能碰到成百上千个老头,但哪一个看上去,都不是老尤。明知道找不到老尤,但曹青娥在开封找了二十多天。这时候就不是找老尤了。身上的盘缠越花越少,十天之后,曹青娥住不起旅店;这时白天找老尤,夜里睡在开封火车站。这天半夜,曹青娥正在火车站候车室的椅子上睡觉,头枕一个提包,脚踏一个提包,突然看到了爹。这个爹不是吴摩西,而是山西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接着不是火车站,而是相国寺前的夜市。爹在前边走,曹青娥在后边追。爹步子走得很急,曹青娥怎么也追不上。待追上,已满身大汗。曹青娥:“爹,你来开封千啥?”
爹满脸涨得通红,着急地:“帮你找老尤呀。”
又说:“刚才看到老尤,快追上了,又被你拦下了。都怪你。”
曹青娥看着爹,突然一阵惊喜:“爹,你不是没头了吗?怎么又有头了?”
爹捂着自己的胸口:“头是有了,这里难受得很。”
开始抓挠自己的心。曹青娥:“爹,你又没心了吗?”
爹:“心倒是有,就是苦得很。”
曹青娥猛地惊醒,原来是一个梦。睁开眼,四周全是候火车的陌生人,熙熙攘攘,一个也不认识。曹青娥伏到自己的提包上,哭了。哭不是哭梦到了爹,而是梦中的爹,头又有了,心却苦得很。
这是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对牛爱国说的另一段话。
牛爱国他妈曹青娥又对牛爱国说,去了一趟延津,知道了另一件事,她的亲爹姜虎,当年就是死在山西沁源县。没想到曹青娥长大,又嫁到了沁源县。但当年跟姜虎一起贩葱的老布老赖也已经死了,也没打听出姜虎当年死在沁源县城的哪条街、哪家饭馆。但从此曹青娥梦里,又多了一个爹。这个爹有头,但无面目。
六
牛爱国与李克智的见面,改变了他对庞丽娜的态度。几年之前,牛爱国去过一趟河北平山县,在滹沱河边,牛爱国和战友杜青海商量过他和庞丽娜的事;几年来,牛爱国对庞丽娜的态度,一直按杜青海给他出的主意。既然离婚离不起,牛爱国就不离婚;庞丽娜可能跟人好了,他先忍着;两人有隔阂,他开始主动填这隔阂;两人没话,他开始主动找话;找话就不能找坏话了,他开始给庞丽娜说好话;或者说,同样一句话,两种说法,他拣的是好听的那一面;坏话也让他说成了好话。说话就要常见面,为了说话,为了说好话,牛爱国在沁源县城南关租了一间房子,临时在县城安了个家,不用庞丽娜休礼拜天再回牛家庄。牛爱国开卡车出外拉完货,不回牛家庄,直接回县城。但几年下来,牛爱国发现话也不是好找的,好话也不是好说的;或者说,没话找话不是件容易的事,专门找好话就更难了。两人本来无话,专门找来的话,就显得勉强;两人说不来,就无所谓坏话或是好话。如果坏话说不来,好话也不一定说得来。两人的心离得远,对同样一句话,就有不同的理解,你认为是句好话,她听起来不一定觉得是好话。再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好话?每天专门想好话,也想得脑仁疼。好话好不容易想出来。说出去,也不一定能说到人心上。好话说多了,自己听着都假。好话一开始听着人耳,天天说,对方就听烦了;这时好话就转成了坏话。两人无话的时候,还能风平浪静,现在牛爱国天天说好话,倒把庞丽娜说得不耐烦起来。牛爱国一张嘴,本来不是说好话,是说一件事,庞丽娜也捂耳朵:“求求你,别说了,我一听你说话就恶心。”
或:“牛爱国,你心太毒了。让我在世上听不得好话。”
牛爱国这时发现,杜青海给自己出的主意,原来是一句空话。毕竟不是十年前在部队,两人坐在弱水河边的时候;从河北平山县,到山西沁源县,中间隔着一千多里,出的主意也打折扣。杜青海的主意不起作用,牛爱国自己改变了主意,不再没话找话了,开始做实事。给庞丽娜洗衣服,给庞丽娜擦皮鞋,庞丽娜爱吃鱼,他给她做鱼。牛爱国过去不会做饭,刚开始做鱼的时候,不是烧糊了,就是没炸透;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或有腥昧。但一个月下来,会做鱼了,红烧鱼,清炖鱼,干炸鱼块,剁椒鱼头,都做得有滋有味。鱼块要炸两遍,才能炸焦;炸过,要多放孜然和芝麻盐。剁椒鱼头除了多放青椒,还要多放花椒。做完鱼,牛爱国洗过手。换上一套西装,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北街纺纱厂门口接庞丽娜。庞丽娜下班,见他来接,问:“你来干啥?”
牛爱国:“今儿做鱼了。”
庞丽娜回家吃鱼时,有了笑脸。果然吃比说顶用,庞丽娜吃过鱼,晚上温柔许多。一天夜里,庞丽娜竟抱着牛爱国哭了,说:“你也不容易。”
牛爱国也觉得自己不容易。但他的不容易不是庞丽娜说的不容易,而是说话办事,一方总想着另一方,就没了自己的心思。没自己的心思倒没什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出自自己内心,而是为了给别人看,牛爱国突然觉得没了自己。自己没了,自己的心思也没了,那牛爱国成了谁呢?牛爱国也不管自己成了谁,看庞丽娜抱着他哭,几年来的含辛茹苦,总算没有白费,这时追了一句:“只要你回心转意。”
指的是庞丽娜跟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事了。没想到庞丽娜一听这话,登时又翻了脸,推开牛爱国:“本来就没有心和意,哪儿来的回和转?”
牛爱国以后就不再说回心转意的事了,专心做鱼。或者,牛爱国想听的,就是从庞丽娜嘴里说出,她和小蒋之间,本来就没事;本来就没事,哪来的回和转?但牛爱国常常出车到外地拉货,不是每天都能在沁源县城南关家中做鱼;啥时出车回来,啥时才能做鱼。做完鱼,换上西装,就去北街纺纱厂接庞丽娜。渐渐纺纱厂的人都知道,牛爱国一出现,就是家里做鱼了。
这天,牛爱国出车去临汾送酱菜。沁源离临汾三百多里,其中有一半是山路,弯多,拐得急,加上堵车,天不明从沁源出发,到了临汾,已是晚上,城里已亮起路灯。到货栈卸下酱菜,牛爱国要连夜赶回去,货栈的老李说,货栈有一批麻袋,想让牛爱国捎回沁源;但装卸工下班了,只能等到明天。虽在临汾耽误一夜,但回程不空车,对牛爱国还是划算,牛爱国便在货栈住下。第二天一早,货栈的装卸工往卡车上装麻袋,牛爱国信步走出货栈,在一个早点摊上吃了一碗杂碎汤、五个烧饼;回到货栈,麻袋还没有装完,牛爱国又走出货栈,看到货栈拐弯处有一个鱼市,便信步走向鱼市。从货栈看鱼市觉得这市场不大,谁知拐过弯来,竟豁然开阔,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原来是个大市场。这市场有二里多长,从东到西,两边的摊子,都是卖鱼的。有卖鲢鱼的,有卖鲤鱼的,有卖胖头的,有卖草鱼的,有卖带鱼的,有卖鲫鱼的,有卖偏口的,有卖鳝鱼的,有卖泥鳅的,有卖王八的……牛爱国从东头转到西头。临汾的市场,果然比沁源大;市场大,鱼就比沁源便宜。譬如胖头鱼,沁源五块四一斤,这里只卖四块八,个头比沁源还大。牛爱国从西头又转到东头,在一个鱼摊前停下,挑了两条胖头鱼,准备回沁源之后,晚上给庞丽娜做剁椒鱼头。这个鱼摊的鱼贩子是个瘦子,不停眨巴眼;看牛爱国越过许多鱼摊,来买他的鱼,竖起大拇指:“大哥好眼力。要不要刮鳞开膛?”
牛爱国:“这鱼晚上才吃,要活的。”
瘦子:“听口音,大哥不像临汾人。”
牛爱国:“沁源。”
瘦子:“沁源我去过,是个好地方。”
瘦子把鱼放到秤盘子里,把秤称得高高的;称好,将两条胖头装到一个塑料袋里,又往塑料袋里灌上水,充上氧气,将鱼交到牛爱国手里,又让了牛爱国一支烟。牛爱国:“有空到沁源来玩。”
然后吸着烟,拎着鱼回到货栈,麻袋已装车整齐。牛爱国跟货栈的老李打了个招呼,跳上车,发动,开车回了沁源。出城走了二十公里,牛爱国突然感到腹痛,要拉肚子。这时知道早起吃饭吃坏了,也不知是杂碎汤不干净,还是烧饼有毛病;忍着肚子往前走,好不容易看到路边有一个厕所,忙停下车,去厕所拉肚子。拉完,肚子舒服些,又上车,发动车往前走。无意中看了一眼挂在驾驶室的鱼袋子,却发现鱼是蔫的。停车,打开塑料袋,鱼已经死了。鱼死了不打紧,刚死的鱼眼珠子是白的,这鱼的眼珠却是黑的;又摸了摸鱼,新鲜的鱼肉应该是紧的,这鱼的肉却是软的;知道是临汾的鱼贩子做了手脚,称鱼时鱼是活的,往塑料袋里装时,用昨天的死鱼掉了包。大概知他不是临汾人,才这么偷梁换柱。想起鱼贩子是个瘦子,又眨巴眼;爱眨巴眼的人,都藏着坏心思。不是为鱼,是为这事,牛爱国咽不下这口气;虽已出临汾城三十公里,牛爱国掉车回头,又开回临汾。车在鱼市停下,牛爱国拎着塑料袋,去找卖他鱼的那个瘦子。瘦子仍在,在高声叫卖;他鱼池子里的鱼,皆活蹦乱跳。瘦子见牛爱国回来,吃了一惊。牛爱国将塑料袋扔到瘦子的鱼案上,说:“咋说吧?”
那瘦子眨巴着眼看看塑料袋里的鱼,看看牛爱国:“大哥搞错了,不是我的鱼。”
如果瘦子认下是自己的鱼,再认个错,给牛爱国换两条新鱼,牛爱国也就忍了;来回六十公里的冤枉路,也就不说了;但一个多小时过后,瘦子就不认账了,反说牛爱国搞错了,牛爱国就火了。牛爱国:“现在事小,停会儿事就大了,咱好说还是歹说?”
瘦子:“好说歹说,都跟我说不着。”
因为两条鱼,两人越说越多;见这里吵架,买鱼的人都围了上来。瘦子见耽误了自己的生意,仗着自己是临汾人,朝牛爱国脸上啐了一口唾沫:“穷疯了,来诈大爷?”
牛爱国转身出了鱼市,去找自己的卡车;待回来,手里攥着一根五尺长的铁柄摇把;摇把有鸡蛋粗,中间打了个弯。瘦子看他手拿摇把,知是要打架,顺手抄起一把刮鱼鳞的刮刀,向后撤着身子:“你敢,你敢。”
牛爱国一脚上去,将瘦子的鱼池踢翻了;瘦子的鱼池,是用白铁皮砸成的;水流了一地,几十条胖头、鲤鱼和草鱼,在地上乱蹦。牛爱国抡起摇把,没有砸向瘦子,砸向地上的鱼。活蹦乱跳的鱼,一条条被砸得稀巴烂。瘦子比划着手中的刀:“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其他鱼贩子,也都围拢上来,欲帮瘦子。有拿棒的,有拿叉的,有拿长柄鱼捞的。牛爱国抡起摇把,转腰抡了一圈,鱼贩子的人圈,也忽地向后缩了一尺。正闹间,有人喊:“好了,大哥来了。”
只见一个身高一米八多,一身黑膘,满怀胸毛,头顶一头赤发的大汉,大踏步穿过鱼市奔来。瘦子像遇到了救星,对那大黑汉喊:“大哥,就是他。”
那大汉越过人圈,一把揪住牛爱国。牛爱国马上感到浑身被箍住了,知其劲儿大;欲抡摇把砸他,那大汉抢先一掌,劈到牛爱国胳膊上,牛爱国的摇把,被震出一丈多远。众鱼贩子都齐声喝彩。那大汉提起钵大的拳头,劈头就打牛爱国。但拳头举到半空,没有落下。那大汉愣愣地问:“你叫个啥?”
牛爱国仰脸一看,觉得这大汉也有些面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是谁。那大汉:“你是牛爱国?”
牛爱国定睛一看,也惊呼:“你是李克智?”
李克智是牛爱国的小学同学。当年上小学时,李克智个头就大;个头大不说,还爱传闲话,整个班里被他搅得鸡犬不宁。一次传闲话传到牛爱国他姐头上,牛爱国与他打在一起。冯文修是牛爱国的好朋友,后来也上了手,一牛轭下去,将李克智头上砸出个血窟窿。李克智他爸在长治煤矿当矿工,等到大家上初中时,李克智随他爸到了长治,大家再没见过面;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两人在临汾一个鱼市上碰上了。两人也忘了打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嘿嘿笑了。李克智:“是你就对了,你小时就爱打架。”
抓住牛爱国的手,让他摸自己的头:“摸摸,现在还留着铜钱大一个疤拉。”
牛爱国:“这个不是我砸的,是冯文修。”
又端详李克智:“老了。”
说完“老了”,又说:“头发咋成红的了?”
李克智:“白了,想染黑的,被发廊的小姐染错了。发廊的老板,也被我打了一顿。”
两人又笑了。众鱼贩见他们是老相识,皆一哄而散。那个瘦子鱼贩眨巴着眼,只好自认倒霉,嘟嚷着去收拾地上的鱼酱。李克智拉住牛爱国,去了鱼市旁边一个饭馆。掀门帘进去,对饭馆老板说:“不用弄别的,去挑几条鱼,炖个鲜汤。”
看来饭馆老板与李克智也熟,忙说:“大哥,不用吩咐。”
欲出门去鱼市。牛爱国一把拉住饭馆老板:“千万别弄鱼,弄点别的。”
李克智:“昨?”
牛爱国:“看到鱼就反胃,吃够了。”
李克智:“吃够你还买鱼?”
牛爱国一笑,也不答话,接着问李克智:“二十多年过去,没想到你成了鱼霸。”
李克智叹息一声:“一言难尽。”
两人喝着酒,李克智将他自初中与牛爱国诸同学分别,如何到长治煤矿;从长治煤矿,如何又来到临汾;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牛爱国讲了。原来李克智在长治上初中时,也不老实;上初三那年,与一同学打架,一板凳砸在那同学头上,那同学头上涌出血,应声倒地。李克智以为他死了,连夜从长治逃到临汾。与当初冯文修用牛轭砸李克智一模一样。李克智在临汾有一个姑姑,姑姑不会生孩子,便收留了他。后来长治打架的事平息了,原来那同学没有死,李克智他爸来接李克智,李克智从小与他爸说不着,便不愿回去,跟了姑家。姑家姑对他不错,姑父是个机械厂的钣金工,脾气古怪,老多嫌他,李克智常与姑父吵架。后来考大学没考上,便在街上卖羊肉串。后来娶妻生子,与姑家分家另过。羊肉串养不住一家人,便开始卖鱼。卖了两年鱼,凭个力气大,渐渐拢住了这一片鱼市,自个儿倒不卖鱼了。说完这些,李克智感叹:“拢这一片鱼摊,说起来是凭个力气,其实是凭个赖呗。”
牛爱国听完,也叹息一声。李克智:“现在我不传闲话了。”
牛爱国一笑。两人又说起小学时班上许多同学。冯文修、马明起、李顺、杨永祥、宫益民、崔玉芝、董海花等,二十多年过去,都各奔东西;其中一个叫王家成的已经死了,一个叫胡双利的疯了。李克智:“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哇。”
牛爱国:“当年教咱语文的魏老师,教咱地理的焦老师,前年也前后脚去了。”
李克智:“焦老师个头矮,长个马脸,我一见他,就学马叫。一次他把我挤到墙角,差点把我的耳朵拧下来。”
两人又感慨一番。说完这些同学老师,李克智点着牛爱国:“能看出来,你有心事。”
牛爱国:“此话怎讲?”
李克智:“看你眉心那条沟,一想事有多深。”
牛爱国见李克智刚才对自己说了心腹话,也是酒到半酣,也将自己的忧愁,主要是与庞丽娜的关系,与李克智说了。两人刚结婚时还说得着,后来越来越说不着;接着出了庞丽娜和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传言;本想离婚,又有些犹豫,便跑到河北平山县与战友杜青海商量;两人共同商量出,牛爱国说不起离婚的话;回来只好跟庞丽娜没话找话,只好给庞丽娜说好话;好话也不是好说的,只好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她喜欢吃鱼,给她做鱼;所以今天在临汾买鱼。李克智听了,却拍着桌子说:“你的战友杜青海,给你出的是馊主意。”
牛爱国:“我也觉得有劲使不上。”
李克智:“你给她洗衣服,给她擦皮鞋,给她做鱼,也是错的。”
牛爱国:“此话怎讲?”
李克智:“既然你连话都说不起了,你还怕她甚?”
牛爱国:“正因为说不起,所以才怕。”
李克智:“错了。正因为说不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从今儿起,不是她不理你,该你不理她。”
牛爱国:“她要离婚咋办?”
李克智:“拖着她,就是不离,看她能怎地?能治死她。”
一个卖鱼的李克智,一下将牛爱国说醒了。与庞丽娜过了这些年,原来关系是颠倒的。原来世上还有怕是不怕、不怕是怕的道理。李克智拍着他的肩:“你那些朋友都不中用,以后再有想不明白的事,过来找我。”
牛爱国点头。吃过饭,已是半下午。牛爱国又想到鱼市买鱼,被李克智拦下了。李克智:“刚才给你说的,你又忘了?就不给她做鱼。”
又说:“如果想要鱼,在临汾还用买?”
牛爱国笑着摇了摇头,只好不买鱼,开着车回了沁源县。出城走了百十里,刚上山路,天就黑了。牛爱国这时再想李克智的话,觉得又行不通。李克智教他对付庞丽娜的办法,像李克智对付鱼和鱼市一样,看起来很强硬,其实还是一个“赖”字。世上赖鱼行,赖人如何会长久?说起来也不是怕庞丽娜,还是怕离开她;也不是非跟她在一起,而是离开她,连她也没有了;或者,连怕都没有了;与她说不上话,离开她,连话和说也没有了。怕的原来是这个。一切不在庞丽娜,全在自己。牛爱国突然又想明白,用李克智的办法是赖,不用他的办法,眼下给庞丽娜洗衣服,给她擦皮鞋,给她做鱼,说起来是供着她,其实也是个“赖”字,甚至比李克智还赖。李克智是小赖,自己是大赖。卡车在吕梁山上盘旋,车的大灯照着两边的山峦,忽高忽低,牛爱国不禁流下了泪。车行到沁源县城,已是第二天黎明。牛爱国又到沁源鱼市上买了两条胖头鱼,回家对庞丽娜说,这鱼是从临汾买的。
这年十月,庞丽娜出了事。庞丽娜和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在长治旅馆过夜时,被人抓住了。庞丽娜出事时,牛爱国浑然不觉。“十一”节,纺纱厂放了五天长假,庞丽娜对牛爱国说,她想跟厂里几个姐妹到太原旅游;整日待在沁源,闷死了;还问牛爱国是否一块去。牛爱国过去和庞丽娜一块出去旅游过,两人路上无话,憋死了;别人一块出去是看个风景,他和庞丽娜看着风景,也说不出别的;何况“十一”期间,牛爱国还要给沁源化肥厂拉化肥,便让庞丽娜跟人去了。谁知庞丽娜并没有跟纺纱厂的姐妹去太原。而是跟小蒋去了长治。在长治“春晖旅社”捉住他们的不是别人,就是小蒋的老婆。小蒋的老婆叫赵欣婷,在沁源县城十字街头百货楼里卖皮鞋;单眼皮,瘦弱,卖皮鞋时不会高声说话,牛爱国见过,一看就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这个老实人有心眼,庞丽娜和小蒋一块出去,牛爱国没从庞丽娜这里看出破绽,赵欣婷却从小蒋那里察觉出异常。一个礼拜之前,小蒋就对赵欣婷说,想趁着“十一”,去北京进几件婚纱,再进一部数码相机,赵欣婷没说什么。小蒋去北京的前一天夜里,小蒋睡了,赵欣婷替小蒋整理行装,拉开手提箱一侧的拉链,发现两张车票,但不是去北京的,而是去长治的,知道小蒋在说谎。如是当天说谎算个小谎,一个礼拜之前就开始说谎,一件事预谋这么长时间,里面肯定有大名堂。但赵欣婷当晚没急,一夜无话。小蒋和赵欣婷有个儿子叫贝贝,八岁了,正上小学。第二天小蒋走后,赵欣婷将儿子托到一个朋友叫李芹家,说自己去太原进皮鞋,也坐车去了长治。虽知道小蒋跟人在长治,但长治大得很,大街小巷,找到小蒋并不容易。但赵欣婷顺着大街小巷,硬是在长治找了三天三夜;这天半夜,终于在城边一条胡同里,从一个叫“春晖旅社”的登记簿上,看到了小蒋的名字。赵欣婷这时才想起,自己三天水米没打牙。赵欣婷也在“春晖旅社”开了一间房子。但她没进房间,而是到小蒋的房间门前等着。一直等到天亮,也没敲门。第二天一早,小蒋和庞丽娜穿戴整齐,推门出来,看到赵欣婷蓬头垢面站在门前,两人的魂儿都吓没了。赵欣婷看了两人各一眼,也没说话,转身走了。小蒋还在后边追,说:“你回来,听我给你说。”
赵欣婷也不理小蒋,径直去了长途汽车站,买票回了沁源。回到沁源没有回家,先去农贸商店买了一瓶“乐果”农药。赵欣婷揣着农药回到家,八岁的儿子贝贝正在家做作业。贝贝见她问:“你不是去太原进皮鞋了吗?怎么空手回来了?”
赵欣婷:“你不是在李芹家吗?怎么一人回来了?”
贝贝:“我和冯喆打架了。”
冯喆是李芹的儿子,比贝贝大一岁;贝贝和冯喆是同学,两人同学不同班。赵欣婷:“贝贝,你先到东屋写作业,让妈歇一会儿,妈乏了。”
贝贝出去,赵欣婷捧着一瓶“乐果”,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等赵欣婷醒来,已是第三天下午,在县城医院急救病房躺着。小蒋在床前站着。赵欣婷喝下农药,本已经死了。又被医院洗胃救了回来。小蒋搓着手,面红耳赤:“啥都别说了,都怪我。”
又说:“幸亏又活了回来,不然我也该喝农药了。”
又说:“你放心,以后再不敢了,跟你好好过日子。”
赵欣婷仍不说话。等小蒋出病房到食堂打饭,赵欣婷从病床上爬起来,扶着墙,出了医院,来到大街上。在大街上侧侧歪歪地走,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县城南关牛爱国家。自庞丽娜和小蒋出了事,庞丽娜躲到娘家去了,家里就牛爱国一个人。赵欣婷:“我死了,也就算了;我活了回来,就要给你说一说。”
牛爱国:“你要说啥?”
赵欣婷:“说一说长治的事,不然就把我憋死了。”
然后将她在长治捉奸的过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对牛爱国讲了。赵欣婷:“我在春晖旅社房间外,等了半夜,什么都听见了。“
又说:“一个后半夜,他们干了三回事。”
又说:“干完三回事,还不睡,还说呢。”
又说:“睡了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些别的’,另一个说:‘说些别的就说些别的’。”
又说:“他们一夜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
接着开胸放喉,大放悲声。自从庞丽娜和小蒋出了事,牛爱国的脑袋是蒙的。过去也怀疑庞丽娜和小蒋有事,但都查无实据;牛爱国按战友杜青海出的主意,宁信其无,不信其有;现在一下被挑明了,牛爱国倒有些不知所措。蒙不是蒙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证明,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给庞丽娜说好话,给她做鱼,都是错的。错的如何改成正的,牛爱国一时没了主意。也不知该跟谁商量。现在听赵欣婷在那里哭,愣愣地问:“你给我说这么多,是要我干啥呢?”
赵欣婷:“我劲儿太小。你是个男的,你杀了他们吧。”
三天之后,庞丽娜从娘家回来了。人瘦了一圈。庞丽娜坐在牛爱国对面:“咱谈谈吧。”
牛爱国:“谈啥?”
庞丽娜:“事情你都知道了,咱离婚吧。”
牛爱国这时想起临汾鱼市的同学李克智的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情没出时,牛爱国不想用李克智的办法;现在事情出了,牛爱国又觉得李克智的话有道理。这时说:“不离。”
这话出乎庞丽娜的意料,庞丽娜:“为啥?”
牛爱国:“夫妻一场,我得对你负责。”
庞丽娜又一愣:“咋负责?”
牛爱国:“小蒋既然办出这事,就得对你有个说法;你去给他说,让他先离,答应娶你,我就离。”
庞丽娜:“你不用管他。”
牛爱国:“得管。没离之前,我还是你丈夫。”
这时庞丽娜大放悲声:“我刚才去找了他,也说让他离婚,可他不敢。”
又哭:“原来以为他是个男人,我才跟他好,谁知他是个窝囊废。一瓶农药,就把他吓住了。”
又哭:“算我看走了眼。”
庞丽娜连哭带说,两人自结婚以来,没这么知心过。牛爱国:“那更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你得天天逼他。”
这时庞丽娜看穿了牛爱国的心思:“牛爱国,原来你想让我们鱼死网破呀。”
接着又哭:“全怪马小柱那个龟孙,他害了我一辈子!”
马小柱是庞丽娜在牛爱国之前,谈头一回恋爱那个人;两人是高中同学,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了大学,把庞丽娜给甩了。由这件事归到那件事,牛爱国倒吃了一惊。但不管事情拐到哪里,结果对牛爱国都一样。庞丽娜:“牛爱国,我求求你,离婚吧。我啥都不要,东西都留给你。”
牛爱国:“不离。”
庞丽娜这时不哭了:“知你想拖着我。”
接着开始说狠话:“你想拖着我,你就拖着我;你不怕,我也不怕,咱也鱼死网破。”
牛爱国:“既然都不怕,那就往前走呗。”
庞丽娜站起身:“牛爱国,算你毒。跟你过了这么多年,我不认识你。”
转身走了。牛爱国笑了。多少年来,没笑得这么畅快。从此庞丽娜又不回家。牛爱国也将此事按下不提,该怎么出车拉货,还怎么出车拉货。又三天之后,牛爱国去长治送一车鸡。去时想着只是送货,到了长治,突然想起庞丽娜和小蒋是在长治出的事,心里顿时窝囊起来。这时见到长治的每一个旅馆招牌,都觉得庞丽娜和小蒋在里面住过;见到长治的每一家商店,都觉得庞丽娜和小蒋手拉手逛过;接着想起赵欣婷给他说的捉奸的细节,心里如茅草一样长满了。这时觉得长治的每条街巷,都是脏的。到农贸市场卸完鸡,本来还要去长治啤酒厂,往沁源捎回一车啤酒,牛爱国顾不得捎啤酒。从农贸市场,开着空车,匆匆离开长治,回了沁源。回到沁源已是傍晚。牛爱国停下车,也没吃饭,一个人走出县城,去散自己的烦闷。走着走着到了废城墙,这时发现,远处有三个人沿着城墙根在散步。牛爱国一开始没在意,等上到废城墙上往下看,原来是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小蒋的老婆赵欣婷,还有他们八岁的儿子贝贝。小蒋和赵欣婷,一人牵着贝贝一只手,三人说说笑笑往前走。小蒋边走,边踢着脚下一个石子;走两步,踢一回;再走两步,再踢一回;那石子随着他们往前蹦跳。牛爱国愣在那里。一是没想到小蒋的老婆赵欣婷身体恢复得这么快;二是没想到小蒋和赵欣婷,十天过去,关系就恢复得这么好。如是一个外人看上去,绝对想不到十天之前,他们家出过天大的事,一个人差点死了;赵欣婷还过来找牛爱国,让牛爱国把小蒋和庞丽娜杀了。如此说来,小蒋与庞丽娜出事,对他们家也是件好事;不是出了这事,赵欣婷也不会喝农药;赵欣婷不喝农药,他们家还不会这么改头换面和其乐融融。如今他们家没事了,坏事全落到牛爱国一个人头上。按说庞丽娜看到这情形才该窝火,现在牛爱国看到,怒气却一下填满了胸。牛爱国走下废城墙,来到南关一个饭馆,喝上了闷酒。本来就空着肚子,喝的又是闷酒,几盅酒下肚,就醉了。人一醉,烦闷越发上来。越烦闷越喝。喝到半夜,烦闷就不是他和庞丽娜的事;三十五年所有的烦闷,千头万绪,如千军万马,在胸中奔腾。这时就想找一个人诉说。最想找的是临汾鱼市的李克智,但沁源离临汾二百多里,走到得明天;又想找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但山西沁源县离河北平山县一千多里,走到得三天。实在无处找人,便离开饭馆,趔趄着脚步,去县城东街肉铺找同学冯文修。过去牛爱国有心里话不找冯文修。冯文修爱喝酒,醉后和酒前是两个人;现在牛爱国喝醉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县城南关距东街冯文修的肉铺有两里多远,牛爱国倒腾着步子,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冯文修的肉铺,已是后半夜,三星都出来了。牛爱国擂着门:“冯文修,开门。”
冯文修一家已经睡熟,无人应声。牛爱国又拍门,肉铺终于亮了灯。冯文修:“谁呀?”
牛爱国:“是我,有事。”
冯文修听出了牛爱国的声音,但他说:“有事明儿说不成吗?”
牛爱国:“不成,明儿说就憋死了。”
一屁股坐在肉铺门口,呜呜哭了。冯文修闻声,慌忙起身,与牛爱国开门;将牛爱国扶到屋里,倒茶与他喝。过去牛爱国担心冯文修喝醉,这次冯文修没醉,牛爱国醉了。牛爱国将满腔的烦闷,一五一十,与冯文修说了。因醉了,说起话舌头有些短,事情也说得有些乱,前言不搭后语。但冯文修还是听懂了,边听边点头:“这事我前几天也听说了,知你心里正恼,没去找你。”
又感叹:“如此这般,咋样是个了结呢?”
牛爱国瞪大眼睛,拍着自己的胸:“我想杀人。”
又说:“本来不想杀人,今天看到小蒋一家三口在笑,我就要杀人。”
指着冯文修:“你说这人该不该杀?”
冯文修摸着下巴:“该杀是该杀。这个小蒋,欺人太甚。”
牛爱国摇头:“我不杀小蒋。”
冯文修:“那你杀谁?”
牛爱国:“杀了他便宜了他,我要留着他,杀他们家的儿子,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
冯文修吃了一惊,没想到牛爱国想到这一层;这一层虽然有些毒,但也是让他们逼的。牛爱国又说:“我杀他们家儿子,也不是让小蒋不得安生。”
冯文修:“那为了谁?”
牛爱国:“为了赵欣婷。几天前她还让我杀人,几天后,她又和小蒋好了,变得太快了。”
冯文修又理解了,点点头。牛爱国又喊:“我还要杀庞丽娜。跟她过了这些年,我心里憋得,比对小蒋和赵欣婷还堵得慌。不单是为出了这场事。”
冯文修又点头。这时问了一句:“杀了他们之后呢?”
牛爱国:“我跟他们同归于尽。”
冯文修到底没喝酒,是牛爱国喝了。冯文修:“你与他们同归于尽,你们家女儿呢?没爹没娘,百慧往后可咋个办?”
牛爱国抱头哭了:“我发愁就发愁在这一点。”
这些毕竟是醉话。第二天,牛爱国酒醒之后,并没去杀人,开始在县城南关租的房屋旁,搭一间小厨房。搭厨房不光为了做饭宽敞,过去做饭都在过道里;而是为了在厨房搭张床,牛爱国住在里边,将正房腾出来;然后将他妈曹青娥和女儿百慧接过来,妈、女儿、他,三人重新过起日子。不跟庞丽娜离婚,就当庞丽娜死了,看庞丽娜最后怎么办。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赵欣婷、贝贝一家人,等有机会,再跟他们慢慢计较。
但在盖厨房时,出了一件事。牛爱国请了几个木工和瓦工。因要给他们做饭,牛爱国到县城东街冯文修的肉铺割了十斤肉。心里正乱,割完肉,忘了给钱,就从东街拎回南关。给牛爱国割肉的是冯文修,到了晚上,冯文修的老婆老马来收账。这时牛爱国才想起上午买肉忘了付钱,忙数钱给老马。老马走后,牛爱国心里有些难受;不给钱不是有意的,同学一场,常在一起说知心话,怎么晚上就来收账?全不知老马来收账,不是冯文修指使的,是老马背着冯文修自己来的。牛爱国天天出车,过去也常给冯文修白拉货,拉过猪,也拉过猪肉;怎么到牛爱国买肉,账就算得这么清呢?如在平时,牛爱国也不会计较;如今牛爱国正在难处,老婆闹得鸡飞狗跳,牛爱国就吃了心。同学正焦头烂额,十斤肉钱,难道不能放一放再说吗?几天前还找冯文修说知心话,几天后冯文修就变了脸。要钱本不是冯文修的主张,牛爱国却算到了冯文修的头上。晚上与几个木工和瓦工吃饭,牛爱国又喝了两口酒,便将这不痛快与人说了。以前牛爱国不爱说话,自庞丽娜出了事,牛爱国肚子里憋不住一句话。几个木匠瓦工听了,也皆说冯文修办得不合适。说完也就完了,但内中有一个瓦匠叫老肖,平日与县城东街肉铺的冯文修最好;当晚收工,老肖便到东街肉铺,将这话原原本本转给了冯文修。冯文修本不知道老马收账的事,如冯文修自己知道了,定会骂老马;现在经牛爱国嘴里说出来,又经老肖传过来,冯文修也赌上了气。虽然是朋友,难道就可以白吃肉?这是做生意,不是开舍粥场。十斤肉没有什么,这话气人。当着冯文修的面说没有什么,背着冯文修说给别人,就气人了。冯文修与老肖又喝起了酒。喝着喝着,冯文修喝醉了。冯文修一喝醉,比牛爱国喝醉变化还大,和醒着是两个人;这时心里不能有气,有气就得发作出来。因为十斤猪肉,摔了一个酒瓶,在那里喊:“没想到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不值十斤猪肉。”
这话本该牛爱国说,现在冯文修抢先说了出来。接着冯文修不说猪肉了,说别的:“活该,老婆让人睡了。”
又说:“老婆被人睡了,这窝囊废也没辙。”
又说:“出事是现如今吗?满县城谁不知道。他戴了七八年绿帽子。”
又转了一个话头说:“看他老实吧,他的心也毒着呢。”
接着推心置腹对老肖说:“三天前他告诉我,想杀小蒋。”
又说:“想杀小蒋没啥,他亲口告诉我。又不杀小蒋,想杀人家的儿子,让人家一辈子难受。”
又说:“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他不怪自己,也要杀人家。”
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是谁?他是个杀人犯。”
当晚说过,冯文修也就睡了。第二天醒来卖猪肉,也不知昨晚都说了些啥,大体知道是对牛爱国不满。但瓦匠老肖是个嘴长的人,第二天又将冯文修的话传了出去,传得全县城人都知道,牛爱国要杀人。要杀小蒋的儿子,要杀庞丽娜。冯文修本是酒醉的话,但话经过几张嘴,皆成了清醒时的话;牛爱国当时给冯文修说的,也是酒醉的话,但话经过几张嘴,也成了清醒时的话。等话又经过几道嘴,传到牛爱国的耳朵里,牛爱国当时抄起把刀,就要杀人。这时不是去杀小蒋的儿子和庞丽娜,而是要杀冯文修。将心腹话说给朋友,没想到朋友一掰,这些自己说过的话,都成了刀子,反过头扎向自己。这些话自己说过吗?说过。是这个意思吗?是这个意思。但又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个意思已无法解释。因为时候变了,场合变了,人也变了。话走了几道形,牛爱国没有杀人。但比杀了人心还毒。这话毒就毒在这个地方。牛爱国提刀出门,走了几步,又一屁股蹲到地上。真能为十斤猪肉去杀人吗?只是心里又添了一份堵、一份烦闷罢了。盖厨房本为接妈曹青娥和女儿百慧,等厨房盖好后,牛爱国又没了这个心思。厨房在那里空着。夜里睡不好觉,白天开车时,也胡思乱想。胡子长了,也没心思刮。这天到襄垣县送一车芝麻。从沁源到襄垣,有一百多里。将芝麻送到襄垣县粮库,已是中午,又去襄垣酱菜厂,装了一车酱菜,赶回沁源。盘着山路往回走,胡思乱想,中午饭也忘了吃了。待到天黑,走到能看到沁源县城,一下睡着了。车头一歪,撞到了路旁一棵槐树上。等牛爱国醒来,自己头上,撞出一个窟窿,汩汩往外流血。跳下车,看到车头已经撞瘪了,往下流水;一车酱菜坛子全碎了,车厢通体往下流酱汤。牛爱国没有包扎自己的头,满脸胡茬,看着山脚下万家灯火的沁源县城,突然感到自己要离开这里,不然他真要杀人。
七
牛爱国认识崔立凡,是在河北泊头县。牛爱国见过性子躁的,没见过像崔立凡这么性子躁的。崔立凡是个胖子。胖子一般做事慢,性子也慢;瘦子走路急,性子也容易急;但崔立凡胖而急。胖子急起来,身子慢,跟不上心急,就显得更急;还没急着别人,先气着了自己。牛爱国见崔立凡头一面,崔立凡就在打人。崔立凡是河北沧州人,在沧州新华街开了一家豆制品厂,名字叫“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牛爱国与他熟了之后还感到奇怪,崔立凡是个做豆腐的,咋不明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个理儿呢?牛爱国从山西到山东乐陵去,路过河北,长途汽车进了河北泊头界,已是第二天中午。到了饭点,汽车停在公路旁一家饭馆,让乘客们吃饭,或上厕所方便。牛爱国一路心烦,没有胃口,便离开饭馆,信步到公路旁散心。公路旁有一块油菜地,几十亩大,满地的油菜花,正开得蒸腾,一个方向皆成了黄的。山西的油菜已开过一个月,这里的油菜才开,山西和河北差一个季节。看过油菜,牛爱国欲往回走,看到公路旁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装了一车豆腐,豆腐流汤,在滴滴答答往车下淌水;卡车旁,一个胖子,在打一个瘦子。胖子扬着巴掌,劈头盖脸,一会儿就把瘦子打得鼻青脸肿。瘦子经不住打,一步一步往外跳。公路上车来车往,瘦子还得躲车。胖子身笨,车缝里,撵不上瘦子,便喘着气在那里喊:“白文彬,我操你妈!”
骂着骂着又急了,转身拉开卡车的门,从驾驶室抽出一根铁柄摇把,撵着要砸瘦子。瘦子又在车缝里跳。牛爱国看不过去,上前拦住胖子:“大哥,有话好说,别恁地打,再打就出人命了。”
又说:“不是怕你砸死他,是怕车轧着他。”
问起来,胖子打人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瘦子是胖子的司机,两人从沧州往德州送豆腐;走到泊头,车坏了,再发动不着;虽是初夏,天气也热,胖子担心一车豆腐坏了;也不是担心豆腐坏了,是怕豆腐运不到德州,德州的主顾,被别的卖豆腐的顶了窝。不说还好,一说又打了瘦子一巴掌:“不是说耽误买卖,昨天晚上就交代他,让他把车弄好,他还叭叭地犟嘴,说车是好的,跟人喝酒去了:今天刚出门,就坏到路上。”
又说:“不是一回两回了。”
牛爱国:“车坏了,你打人,车也好不了呀。”
胖子喘着气:“不是说车,是说他这个人。”
牛爱国心里说,人也是你用的,要怪该先怪你。牛爱国围着豆腐车转了转,又掀开车头的鼻子盖,伸手查看一番,车没坏在大毛病,只是发动机一根拉线断了;看来瘦子只会开车,不会修车。牛爱国让瘦子将修车的工具箱拿来,从里边翻出一根铁丝。找到钳子,将铁丝连到拉线上;又让瘦子进驾驶室发动,车轰的一声着了。见车着了,胖子倒消了气,让了牛爱国一根烟:“大哥是老师傅吧?”
牛爱国用棉纱擦过手,点着烟:“好说,开过两年。”
胖子又问:“听口音,大哥不是本地人吧?”
牛爱国:“山西沁源人,到山东乐陵去。”
这里只顾修车和说话,待牛爱国扭头一看,事情坏了,牛爱国乘坐的长途汽车,不知什么时候从路边的饭馆开走了。大概长途汽车的司机,以为乘客都在饭馆吃饭;大家吃完饭,上了车,他也没清点人数,兀自就开走了。再往公路尽头看,公路上车来车往,哪里还有长途汽车的影子。牛爱国的一个鱼皮口袋,也落在了汽车上。好在鱼皮口袋里就几身换洗衣服,两双鞋,一把雨伞,钱倒藏在牛爱国身上。胖子见误了牛爱国的车,东西又落在车上,倒过意不去。过意不去他不怪别人,又开始怪瘦子,照瘦子脑瓜上打了一巴掌:“都是因为你个龟孙,误了人家的大事。”
牛爱国又拉胖子:“也没啥大事,就是到乐陵找一个人。”
胖子见牛爱国仁义,拉住牛爱国的手:“跟我去德州,等我卸了豆腐,送你去乐陵。”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三人上了车,拉着一车豆腐去了德州。路上胖子与牛爱国聊天,瘦子开着车,阴沉着脸,也不说话。说起话来,牛爱国知道胖子叫崔立凡,瘦子叫白文彬,是他外甥。牛爱国想起崔立凡在泊头骂人,竟骂白文彬“操你妈”,他妈即是他姐,骂得有些乱,不禁笑了。车进了东光县,天就黑了。崔立凡让白文彬把车停到县城外一家饭馆,三人一起吃晚饭。崔立凡要了一盘拍黄瓜、一盘驴板肠、两瓶啤酒、三锅砂锅面。牛爱国和崔立凡只顾说话,待吃完饭,突然发现,桌边不见了白文彬。两人以为他去了厕所,崔立凡到厕所找,也不在厕所;出饭馆喊他名字,茫茫一片黑夜,无人答应。大概一路上被崔立凡打骂,给气跑了。见外甥跑了,崔立凡又急了:“操他妈,欺我不会开车,又来这一手。”
又说:“过去来这一手能治住我,今天有你大哥在,我还真不怕。”
事到如今,牛爱国只好自己开上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两人继续往德州赶。这时崔立凡问:“大哥到乐陵去,是去投亲,还是去要账?”
牛爱国开着车,车的大灯杂在其他车灯中:“不是投亲,也不是要账,是去找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又说:“找到朋友,看能否顺便谋一个营生。”
崔立凡听牛爱国这么说,猛地一掌,拍到牛爱国肩上:“如为谋一个营生,大哥不必去乐陵了。”
牛爱国:“为啥?”
崔立凡:“不如跟我去沧州,给我开车,咱两下都合适。”
又说:“工资好商量。”
牛爱国去山东乐陵,是去找一个十年前的战友叫曾志远。本来去山东也不是为了谋营生,而是因为牛爱国对山西沁源伤了心,想去一个远地方;去了远地方,也不能白待着,还得谋一个营生。曾志远在山东乐陵贩大枣,牛爱国投奔他,本想跟他贩大枣;现在听崔立凡这么说,盘算起来,牛爱国满腹心事,贩枣是做生意,老得跟人打交道;开车是一个人的事,不用多费口舌,倒是贩枣不如开车。加上贩枣行生,开车熟门熟路,趋生不如就熟。乐陵也好,沧州也好,无非是个存身的地方,对牛爱国倒没啥区别。牛爱国有些心动。但牛爱国说:“都对朋友说好了。”
又说:“再说,给你开车的是你外甥,我要去了,不是抢了他的饭碗?”
崔立凡朝车窗外啐了一口唾沫:“不是你抢了他的饭碗,是他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
又说:“世上烦的就是这些亲人。论起共事,用谁,都比用他们好。”
又说:“你要愿意去,我从此再不理他;你要不去,我回去还得打他。”
崔立凡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牛爱国听了,不禁笑了。崔立凡见牛爱国有些心动,又拍了牛爱国一掌:“千万别糊涂,沧州比乐陵大。”
也是阴差阳错,当夜送完豆腐,牛爱国不再去山东乐陵,跟崔立凡去了河北沧州。
牛爱国自对沁源伤了心,欲离开沁源,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去山东乐陵。离开沁源之前,并不知道到哪里去,他先回了一趟牛家庄。这些年牛爱国和庞丽娜各忙各的,顾不上女儿百慧,百慧从小是奶奶曹青娥养大的;牛爱国临走之前,想给妈曹青娥打个招呼。堂屋里,曹青娥西向坐,牛爱国东向坐,两人一起吃饭,百慧边吃边在地上玩。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妈曹青娥常对牛爱国说知心话,说些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每次都是这种坐法。但牛爱国从来不对曹青娥说心里话。过去没说过,这回也没说。离开沁源是因为庞丽娜出了事,他对沁源伤了心;但他没说庞丽娜,也没说自己对沁源伤心;离开沁源,还没想好到哪里去,他便编了一个谎,说他要去北京,帮人去建筑工地开车。曹青娥知道庞丽娜出了事,也知道牛爱国伤心;牛爱国没对她挑明这一层,她也没对牛爱国挑明这一层。因为这个相互没挑明,牛爱国知道六十岁之后的曹青娥是个妈。牛爱国小时,曹青娥并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小时认为妈不亲他是错的,后来跟妈记了仇;妈六十岁后,又觉得妈是个妈。妈听他说要去北京,没说北京,开始说她自己。妈六十五岁之后右边半扇牙糟了,常常牙疼,吃饭用左边。牙用左边。头便向左偏着,像喝过农药的姐姐牛爱香,脖子歪了一样。妈歪着头,用左边的牙嚼着饭说:“我活了七十岁,明白一个道理,世上别的东西都能挑,就是日子没法挑。”
牛爱国看着妈,没有说话。曹青娥:“我还看穿一件事,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牛爱国知道妈在安慰他,仍没说话。待到了路上,又想起妈的话。不是因为想起妈的话,而是妈说这话时歪着脖子,牛爱国不禁流下泪来。离开牛家庄。牛爱国码算了一下自己在世上可以投奔的人。算来算去,无非是两个,一个是河北的战友杜青海,一个是临汾的同学李克智。两人比较起来,同学李克智多年未见,仅上个月在临汾鱼市偶然碰上;战友杜青海却是老战友,如论投奔,还是杜青海牢靠些。世上的人千千万。到了走投无路之时,能指上的才有两个人,牛爱国不禁感叹一声。牛爱国从沁源坐上长途汽车到霍州,从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河北平山县,又从平山县城坐乡村汽车到杜青海的村子,前后用了三天。待到了杜青海的村头,到了上次与杜青海说知心话的滹沱河畔,牛爱国又不愿见杜青海。不愿见杜青海不是杜青海有啥问题,或上次来见杜青海,杜青海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而是牛爱国快见到杜青海了,心里仍跟乱麻似的,静不下来;甚至比在沁源还乱。离开沁源是因为对沁源伤了心,才来投奔杜青海;马上要见到杜青海了,心里比在沁源还乱,知道自己心乱时找错了地方。这次来找杜青海,和上次不一样了。牛爱国一个人在滹沱河边坐了一夜。半夜渴了,牛爱国捧着滹沱河里的水,喝了一肚。第二天一早,又折头回来,欲去投奔李克智。牛爱国坐乡村汽车到了平山县城,又坐长途汽车到了石家庄,从石家庄坐火车到了临汾,前后用了两天半。谁知到了临汾,仍是心乱,甚至比在杜青海的村子还乱,知道临汾也不是自己的存身之处。这时突然想起自己在部队时,另有一个战友叫曾志远。山东乐陵人;两人一块进祁连山打过猪草,当时还说得来;临复员时,相互留了电话。也是实在找不到别人,牛爱国便在临汾火车站,给曾志远打了个电话。原以为十年过后,电话号码变了,打电话只是试试;谁知号码变是变了,但电话里有提示,只需在原号码前边加两个“8”;加两个“8”拨过去,接电话的正是曾志远。曾志远接到牛爱国的电话,比牛爱国还激动。牛爱国问他复员之后在干啥,他说在贩大枣。牛爱国还没说去乐陵,曾志远:“你到乐陵来,我有话跟你说。”
牛爱国:“啥话?”
曾志远:“一句两句说不清,得见面。”
牛爱国不禁笑了。本来他有事找别人,谁知曾志远有事找他。牛爱国:“我啥时去合适?”
曾志远:“就现在,越快越好。”
牛爱国又笑了。曾志远在部队是个慢性子,谁知十年不见,人也变了。牛爱国当时又买了一张火车票,从临汾又折回石家庄,又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盐山去,准备在盐山换车去乐陵。车到泊头,遇到了沧州做豆腐的崔立凡,阴差阳错,又留在了沧州。牛爱国没有接着去乐陵,留在了沧州,不单是牛爱国适合开车,不适合跟曾志远贩枣,而是他进了泊头地界,突然感到自己心不乱了。泊头离沁源一千多里,牛爱国却觉得沁源离这里很远。杜青海的平山县,同样离沁源一千多里,牛爱国就觉得心乱。心不乱了,牛爱国再仔细想,自己心乱之时,原来并不适合找熟人,还是跟不熟的人在一起自在些。这才跟了崔立凡,没去找曾志远。跟崔立凡到了沧州,他又给乐陵的曾志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眼下手头正忙,先不去乐陵了。曾志远:“你在哪儿呢?”
牛爱国没说自己在沧州。说:“还在沁源呢。”
曾志远有些失望:“四五天了,你还没动身。”
又埋怨:“老战友了,关键时候指不上。”
牛爱国也不知他说的“关键时候”是什么,支吾道:“等忙过这一段,我必去看你。”
牛爱国这时说的是真心话。等他在沧州立住脚,腾出工夫,必去乐陵看曾志远。看曾志远不为曾志远,想知道他说的“关键时候”是什么。
转眼夏去秋来,秋去冬至,牛爱国已在沧州待了半年。半年前坐长途汽车到泊头时,鱼皮口袋落在了车上,衣服都在鱼皮口袋里;如今的秋装和冬衣,都是在沧州现买的。在沧州半年,牛爱国发现河北人吃饭口味有些重。但重有重的好处,吃饭倒省钱了。在沧州半年,牛爱国结交下两个朋友。一个是沧州“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的经理崔立凡。崔立凡的豆制品厂规模并不大,几间作坊,十几个工人,做些豆腐、豆干、豆皮、豆丝和素鸡等。崔立凡一直想做酱豆腐和臭豆腐,同样是豆腐,酱豆腐臭豆腐利大;一是做这些需要坛坛罐罐,场地要扩大,二是做酱豆腐和臭豆腐需要发酵和培菌,一个过程下来得两个月,时间太长,不像豆腐、豆干、豆皮、豆丝和素鸡,头天做第二天卖;崔立凡性子急,等不得酱豆腐和臭豆腐,嘴上说做,一直没有做成。崔家做豆腐是祖传,崔立凡他爹、他爷几辈人,都在沧州做豆腐,当年的作坊就叫“雪赢鱼”;当年的“雪赢鱼”,除了做豆腐,倒是还做酱豆腐和臭豆腐;臭豆腐不叫臭豆腐,叫“青方”。据崔立凡说,崔家的“青方”,除了闻着臭、吃着香,还能吃出甜头;腌制时,除了放盐和花椒有讲究,还放一种崔家祖传的调料。崔家出锅的豆腐,除了白,豆腐味足,还砖头一样硬,跌到地上不碎,放到嘴里有嚼头;据崔立凡说,黄豆的来路都相同,全在点卤水上下工夫。崔家的豆腐,便在沧州有些名声。沾着老牌号的光,崔立凡做出的豆制品,除了销到沧州,也销到周边几个县,如泊头、南皮、东光、景县、河间等,也销到山东德州。据说老崔的爹爹和爷爷,都是慢性子;到了崔立凡这里,开始性子急。牛爱国与崔立凡熟了,发现崔立凡性子虽然急,心眼却不坏。他在世界上主要急两件事:一是人说话不算话,如他的外甥白文彬,事先问他车弄好了没有,白文彬说弄好了,但一上路坏了,他就急了;二是遇事认死理儿,一件事,理儿事先在那里摆着,人变了,理儿变了,崔立凡都急。如事先与他商量,一件事,商量出一个理儿,他又认了,你抛下旧理儿,按新理儿办,就算出错,他也不急。崔立凡常说,我性子急,但急在理儿上。牛爱国听了一笑。牛爱国也是个遇事得想明白的人,但活了三十五年,吃亏也吃在这上头。两人说起话来,倒投脾气。牛爱国跟崔立凡来沧州时。看崔立凡脾气躁,也不知自己能否在沧州待住;当时想,能待就待,不能待再去乐陵;待与崔立凡熟了,崔立凡见他也爱讲理,不但不与他急,遇事拿不定主意,还找他商量;两人论了岁数,崔立凡大牛爱国五岁,开始给牛爱国叫“兄弟”;牛爱国就在崔立凡的“雪赢鱼豆制品公司”待了下来,整日开着车,去沧州市里,去周边几个县,或去山东德州送货。他最爱去的地方是河间,那里有“蛤蟆吞蜜”驴肉火烧,牛爱国爱吃。
第二个朋友是泊头县杨庄镇一个路边饭店的老板叫李昆。从沧州到德州送货,必路过这个饭店。这个饭店不是别的饭店,就是半年前牛爱国给崔立凡和白文彬劝架,将鱼皮口袋落在长途汽车上的那个饭店。这个饭店叫“老李美食城”。说是美食城,也就三间屋。七八张桌子,做些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等家常菜。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送货,或从德州返回沧州,在“老李美食城”打过几次尖。但每次都急着赶路,吃过就走,头三个月,没跟李昆说过话。只是无意中打量过他,看他中等个儿,上嘴唇留着一撮小胡子,有五十来岁。李昆除了开美食城,还跟人出外做皮毛生意,有时在饭店,有时不在。这天牛爱国又到德州送豆腐。去德州时天是晴的,但路上车多,加上吴桥界有一段修路,走了一天;在德州住了一夜,夜里变了天;第二天返回沧州时,下起了大雪。天一开始是温的,等地上落下半指雪,天越来越冷。路上车倒稀少,但路滑,轮子打偏,只好一步一挪;走到半下午,天就黑了。这时雪越下越大,又起了北风;打开车的大灯,雪花在灯柱里飞舞,只能看到前边两米远。好不容易走到泊头杨庄镇,牛爱国怕车滑到沟里,不敢再往前走,便将车开到“老李美食城”,想等雪停了,或下得小了再赶路。由于雪大,“老李美食城”一个客人也没有。李昆披着一件貂皮大衣,正站在店前看雪。牛爱国停下车,拍打一下身子,进了饭店。饭店柜台后坐着一个小媳妇,二十四五岁,杏核眼,高鼻梁,翘嘴,胖,满胸奶,正低头盘账;牛爱国以前见过她,以为是李昆的女儿,或是他的儿媳,没多在意。牛爱国又冷又饿,便向服务员叫了一碗酸辣汤、一份焖饼。等饭的时候,低着头吸烟。待吸完一支烟,发现服务员上来一盘猪头肉,一盘香辣板筋,一盘糟鱼,又上来一大吊锅乱菌煲驴杂。牛爱国:“我没要这么多。”
服务员还没说话,李昆从厨间出来,将一瓶“衡水老白干”墩在桌子上:“雪越下越大,今天走不了了,喝吧。”
牛爱国要说什么,李昆止住他:“算我请客。大雪天,凑个热闹。”
牛爱国搓着手:“那多不好意思。”
李昆:“我贩皮毛,也常在外边,谁也没有顶着房屋走。”
李昆坐在牛爱国对面,两人喝起酒来。柜台前的小媳妇盘完账,锁上柜子,也过来紧挨李昆坐下,牛爱国这才知道她是李昆的老婆。原以为她是个小媳妇,不会喝酒;待到喝起来,原来酒量不比李昆和牛爱国差。三人攀起话来,李昆问牛爱国叫啥,哪里人,为何来到沧州,牛爱国一一作了回答。说到当初本不是来沧州,是去山东乐陵,因为在这个饭店前给人劝架,无意中落到了沧州,李昆和他老婆都笑了。牛爱国说完这些,一时无话,又低头喝酒。这时李昆和他老婆说起他们的生意。说的也不是饭店生意,而是贩皮毛的生意。因为一句话没说好,两人拌起嘴来。由生意起,又拌嘴到他们家里。由于不熟悉皮毛生意,也不熟悉他们家里人,牛爱国听不出他们拌嘴的来龙去脉。让牛爱国感到好笑的是,他们两口子拌嘴也不避人。一是听不出所以然,二是别人家拌嘴,牛爱国不好插话,仍低头喝酒。只是想着李昆五十来岁,找了个二十四五的小媳妇,年龄上差着辈,难免说不到一块去。但又想起山西沁源县北街开澡堂子的老苏,五十二了,老婆死后,又娶了个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两人就很恩爱,从澡堂子出来,两人还手拉手。看来什么事情不能一概而论。过去牛爱国就烦吵架,因打小起,他妈和他爸天天吵架,把他吵烦了;后来和庞丽娜结了婚,两人倒没怎么吵架;但这个没吵架不是那个没吵架,因为两人无话说,才无架可吵;正是因为无话说,才赶着给庞丽娜说好话;后来庞丽娜就出了事,牛爱国差点动了刀子;现在听李昆和他老婆这家常拌嘴,倒突然觉得有些亲切。吃过饭,雪仍没停的意思,牛爱国便到客房歇了。入睡之前,还听到正房里李昆和老婆拌嘴,不禁摇头笑了。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牛爱国又开车回了沧州。自此以后,凡是从沧州到德州,或从德州回沧州,牛爱国必来李昆的美食城吃饭。这时吃饭就不单为吃饭,而是人熟了,地方熟了,抬手动脚,左右方便;加上沧州是个生地方,这里有熟人,路上跑起车来,也多了份见熟人的盼头。与李昆熟了,有时李昆也让牛爱国用车从沧州或德州捎啤酒、捎烟、捎肉和菜等,牛爱国也都给他一一办妥,这也不在话下。
转眼冬去春回。这天牛爱国又到德州送豆腐。送完豆腐,回来的路上,卡车的水箱坏了,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牛爱国打开车鼻子修了半天,也没修好,反把手给夹破了,顺手流血。崔立凡这车已跑了三十多万公里,也该报废了。牛爱国撕条破布,将手勒上,看车一时修不好,便将水箱加满水,硬撑着往前开。开一段,停车加一次水。终于开到“老李美食城”,又打开车鼻子加水,发现水箱的窟窿破得更大了,刚加上水,哗的就流没了。牛爱国不敢再往前开,怕烧了发动机,用棉纱擦着手,进了饭店。这天李昆不在,到外地贩皮毛去了;李昆的小媳妇在柜台前坐着盘账,屋里有几拨路过的客人在吃饭。牛爱国与李昆两口子熟了,知道李昆的小媳妇叫章楚红。李昆是泊头人,章楚红不是泊头人,是张家口人;李昆到张家口贩皮毛,认识了章楚红;李昆回来与老婆离了婚,与章楚红结了婚。章楚红年龄比牛爱国小,但李昆年龄比牛爱国大,牛爱国仍喊她“嫂子”。每次喊过“嫂子”,章楚红看牛爱国一眼,都弯腰笑;章楚红一笑,牛爱国也不好意思笑了。牛爱国进门说:“嫂子,车的水箱坏了,我把车扔在这,一个人回沧州。”
又说:“我明天还来,拎个新水箱。”
章楚红正在算账,也没抬头:“知道了。”
牛爱国转身出门,去路边搭长途汽车。这时已是下午六点,平日还有一班去沧州的长途汽车。但牛爱国等到晚上八点,长途汽车还没过来。牛爱国知道这班车要么提前过去了,要么还没过去,但坏在了路上;只好又返回“老李美食城”。从窗子看屋里客人正多,在吆五喝六,牛爱国没进去添乱,找到一个板凳,坐在屋外槐树下吸烟。没想到这天是阴历十五。顶头一个大月亮,渐渐爬了上来。微风一吹,槐树树叶的影子,在脚下婆娑乱晃。看着月亮,牛爱国突然有些想家。由沁源来到沧州,也快一年了。想家也不是想别人,主要是想女儿百慧,也想妈曹青娥。牛爱国自来沧州之后,一月给家寄一回钱,寄回工资的四分之三,留下四分之一顾住自个儿;半月给家打一回电话。在沁源牛家庄的时候,牛爱国和妈曹青娥在一起,曹青娥对他说知心话,六十年前的事情,五十年前的事情,一说能说半夜;现在换成电话,母子俩并无话说。看来当面说话和打电话是两回事。每次在电话里,牛爱国问的都是相同的话:“妈,你和百慧还好吧?”
妈也是相同的话:“好,你呢?”
牛爱国:“好。”
也就挂了。出门时给妈说是去北京,在电话里告诉妈又来到了沧州;从北京来沧州,是因为在沧州挣钱更多。在电话里,牛爱国没问过庞丽娜,曹青娥也没有提过她。长期不问,有时一时想问,倒不好开口。快一年过去,也不知庞丽娜怎么样了。有一天夜里做梦,许多人都在排队,要拥进一个门;牛爱国也在其中。正与人拥挤,突然看到远处的庞丽娜。牛爱国忘记了庞丽娜出事,似乎还是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牛爱国喊:“快来。迟了就来不及了。”
庞丽娜从人群中往他身边挤。待挤到跟前,却不是庞丽娜,而是沁源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新仇旧恨,一下涌到牛爱国心头。牛爱国掏出一把刮刀,一下插到小蒋心口里。醒来,惊出一身汗。现在又想起这梦,牛爱国不禁摇头长叹,看来事情还没从心里过去,倒是在心里越淤越深了。这时吃饭的客人一拨拨散去,牛爱国又进了饭店。章楚红看他又进来,吃了一惊:“你咋没走?”
牛爱国将没走的原委说过,章楚红又笑了。章楚红:“我正好还没吃饭,咱们一起喝酒吧。”
便让厨子做了几个菜。章楚红盘完账,锁上抽屉,过来跟牛爱国一起喝酒。这时已是晚上十点,饭店的厨子、服务员都是邻村的,没了客人,他们也就下班回家了,饭店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过去牛爱国在这里喝酒,李昆都在,喝酒是他们三个人;和章楚红单独喝酒,还是他们认识以来头一回。一开始两人都感到别扭,但喝着说着,两人竟能说到一起。两人先聊起各自的老家,章楚红聊了张家口的毛驴和大境门,牛爱国聊了山西的永济青柿、临猗石榴,接着聊各自的好朋友是谁。章楚红说起张家口一个中学同学叫徐曼玉,两人好了十来年,在一起无话不谈。章楚红嫁给李昆,她爸她妈都不同意,她妈差点要开煤气自杀;她跟徐曼玉商量后,就嫁给了李昆。徐曼玉先在张家口开了个美发厅,叫“倾城发典”,生意还好;但她贪心不足,扔下“倾城发典”,又跟人到北京发展去了,从此断了音讯。章楚红说完,问牛爱国:“你的好朋友是谁?”
牛爱国想了想,说:“李昆呀。”
章楚红照牛爱国脸上啐了一口:“原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谁知也不老实。”
牛爱国一笑,又将自己的好朋友想了一遍。论其最好,不是李昆;不是崔立凡;不是沁源的冯文修,离开沁源之前,已跟冯文修彻底掰了;不是临汾的李克智;不是山东乐陵的曾志远;算来算去,还是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但杜青海也不是过去的杜青海,杜青海在部队时靠谱,两人分别几年,也开始给牛爱国出馊主意。聊完这些,大半瓶酒下去,两人都喝得半醺,这时章楚红哭了,说起她和李昆的事。两人刚认识时,世上再没有两人说得着,不然她也不会二十出头,不顾爸妈反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从张家口来到泊头;跟徐曼玉商量不商量还在其次。她嫁给李昆时二十二岁,谁知短短两年过去,两人就说不到一起,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牛爱国见章楚红说了心腹话,一时激动,也将他和庞丽娜的事说了一遍。但他和庞丽娜的事,比章楚红和李昆复杂,说来话长;但两人相对,夜也很长;牛爱国拉开架势,从头至尾,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不是因为庞丽娜,他还不会千里迢迢来到沧州。说完,牛爱国也哭了。自离开沁源,到了沧州,牛爱国没说过这么多话。说完,心里痛快许多。在别人面前没说,在章楚红面前说了。说不算,还哭了。两人哭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这时章楚红换了一个话题。章楚红:“我在张家口没这么胖,还是来到泊头,长了这么多肉。”
牛爱国:“你在张家口有多瘦?”
章楚红起身去了里间,拿出一张照片让牛爱国看。那时的章楚红果然很瘦;但瘦也就是身材,前边两个大奶,仍是这么大。章楚红这时说:“知道今天为啥和你喝酒?”
牛爱国:“凑巧呗。”
章楚红:“还真是凑巧,今天是我生日。”
牛爱国吃了一惊,忙站起身:“祝嫂子生日快乐。”
章楚红啐了牛爱国一口,又用手胡噜了一下他的头。牛爱国本来胆小,也是喝多了酒,酒壮着胆,放下照片,竟一下抱住了章楚红。他以为章楚红会推他,如果推他,他就开句玩笑解个场;但章楚红也没推他,任他在那里抱,任他胡噜她的后背;牛爱国拉章楚红到里间,他以为章楚红会推他,章楚红也没有推他;到了里间,牛爱国一下把章楚红按到床上,然后脱她的衣服,脱自己的衣服,摘她的乳罩,摸她的大奶;这时章楚红推开了他,他以为章楚红要穿衣服,但章楚红光着身子,倒了一搪瓷缸子温水,又拿一个脸盆让牛爱国端着,她浇着温水,用手给他洗下身。洗完,擦干,章楚红蹲下身,用嘴噙住了牛爱国。牛爱国快一年没挨女人的身子,身子一下就化了。两人在床上忙了三个小时。章楚红喊得屋里的缸盆都有回声。牛爱国汗出得像水浇一样。月光照在床上,觉得月亮像太阳一样热。牛爱国是结过婚的人,但在床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女人。过去,牛爱国跟庞丽娜在床上办这事的时候,庞丽娜闭着眼睛,从头到尾没有声响;现在章楚红呐喊的时候,眼睛却是张着,越喊越张,越张越大。这越张越大,把牛爱国也张开了。这时牛爱国觉得自己与这个饭店有缘,当初在这里丢了一个鱼皮口袋,现在得到一个女人。等两人完了事,天已微明,这时牛爱国的酒醒了,身上的汗开始往回退,心里也开始后怕。同时感到对不起朋友李昆。章楚红看出他的神色,倒替他解围:“他在外边贩皮毛,也拈花惹草。”
牛爱国:“你咋知道?”
章楚红:“他下边有病,我不敢挨他。”
牛爱国吃了一惊,这时明白章楚红给他洗下身的原因,也知道了章楚红和李昆平日拌嘴的缘由。看起来拌的是别的,根子却在这里。同时知道,章楚红比自己胆大。但越是这样,牛爱国越是害怕。如果章楚红和李昆关系好,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他们俩在根上出了问题,自己就捅了个马蜂窝。害怕不是害怕这窝蜂会蜇人,而是因为庞丽娜,牛爱国心里本来就有个马蜂窝,现在又多出一个,牛爱国心里承受不起。第二天回到沧州,牛爱国决心与章楚红断了,但他还有一个卡车在“老李美食城”扔着。拎着水箱回来取车,半下午回到“老李美食城”,他没敢进去,藏在公路旁的庄稼地里。庄稼地今年没种油菜,种的是玉米;玉米还没长起来,牛爱国蹲到地里吸烟。一直等到半夜,地上横七竖八躺满烟头,牛爱国才悄悄潜到“老李美食城”,打开卡车的鼻子盖,用嘴叼着手电,开始换水箱。换一个水箱得俩钟头,他硬是没弄出声响。看来啥事只要用心,不可能的事就能变成可能。然后跳上车,发动,猛地把车开走,像是偷车。从此半个月,他没敢再来泊头。从沧州到德州,从德州回沧州,宁可绕路,也要躲开“老李美食城”。但正是因为这个躲,心里更想。在沧州想,在南皮想,在东光想,在景县想,在河间想,在德州想;不开车想,开车也想。章楚红下边很茂密,像疯长的草一样;草丛之中,是一洼绿水。也不是光想那片草和那洼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枝枝叶叶都想。也不是光想身子,走路的姿势,说话的样子,说出的声音,都想。自生下来,牛爱国没这么想念一个人。半个月后,牛爱国终于憋不住,又来了一次,李昆又不在。夜里又剩牛爱国和章楚红两个人。章楚红啐了他一口:“原来以为你胆很大,谁知你胆很小。”
牛爱国也不说话。章楚红:“怎么又来了?”
牛爱国一把摸住她的下边,拉她到里间。半个月不见,两人更如干柴烈火。自此一发而不可收。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从德州回沧州,次次在“老李美食城”停留。但这时的停留,就和以前的停留不一样。有时牛爱国不是到德州送豆腐,而是到南皮,到东光,到景县,他宁肯绕路,也要来泊头县杨庄镇公路边的“老李美食城”。牛爱国来“老李美食城”时,有时李昆在,有时不在。李昆在时,牛爱国像过去一样,仍给章楚红喊“嫂子”,章楚红仍弯腰笑。李昆看着这笑和过去一样,牛爱国和章楚红却知道不一样。李昆不在,牛爱国就留下过夜。在一起不单为了睡觉,为两人说得着。也不单为了说话,为了在一起时的那份亲热,亲热时的气氛和味道。有时一夜下来,两人要亲热三回。亲热完,还不睡觉,搂着说话。牛爱国与谁都不能说的话,与章楚红都能说。与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与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说出话的路数,跟谁都不一样,他们两人自成一个样。两人说高兴的事,也说不高兴的事。与别人说话,高兴的事说得高兴,不高兴的事说得败兴;但牛爱国与章楚红在一起,不高兴的事,也能说得高兴。譬如,庞丽娜过去是牛爱国一个伤疤,一揭就痛;第一次与章楚红说庞丽娜,牛爱国还哭了;现在旧事重提,再说庞丽娜,在牛爱国和章楚红嘴里,庞丽娜便成了一个过去的话题。牛爱国知道有了一个章楚红,他对庞丽娜的态度彻底变了。他们不但说庞丽娜,也说章楚红在李昆之前,交过几个男朋友,第一次跟谁,疼吗?出血吗?章楚红都一一告诉牛爱国;章楚红也问牛爱国跟过几个女的,牛爱国说除了庞丽娜,就是章楚红;章楚红就抱紧她。说完一段,要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点别的。”
另一个人说:“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这时牛爱国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山西沁源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章楚红变成了庞丽娜。当初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在长治“春晖旅社”捉奸,小蒋和庞丽娜,在屋里说的就是这种话。
一次两人在床上说话,章楚红突然说:“老公,再没有跟你在一块好,你带我离开这里。”
牛爱国倒一愣:“去哪儿?”
章楚红:“去哪儿都成,只要离开这里。”
当初牛爱国从山西沁源到河北来,是为了躲开在沁源的烦闷,现在章楚红却要从河北泊头到另外一个地方去。牛爱国知道一件事情,已经变成了另一件事情。如是一个月前,变成另一件事情牛爱国会害怕;一个月后,牛爱国变了,事情变了牛爱国就不怕。当初小蒋和庞丽娜出了事,小蒋害怕了,往后撤了,闪了庞丽娜;如是一个月前,牛爱国也是小蒋;一个月后,牛爱国就是牛爱国。牛爱国也不知道一个月后,自己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牛爱国说:“我回沧州盘算盘算,咱就离开。”
章楚红搂紧他:“你要敢带我走,我就有一句话要给你说。”
牛爱国:“啥话?”
章楚红:“我回头再告诉你。”
牛爱国回到沧州,便开始盘算带章楚红逃到哪里去。想来想去,无非是三个地方:一是去山东乐陵找曾志远,二是去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三是去山西临汾找李克智。初想个个都是地方,再想都觉得不合适。牛爱国一个人去合适,带着章楚红就不合适。这时才知道自己在世界上可去的地方少。正犹豫间,“雪赢鱼豆制品公司”的老板崔立凡的一番话,又说醒了牛爱国。牛爱国与章楚红的事李昆一直没有察觉,做豆腐的崔立凡却看出牛爱国有些异常。这天牛爱国到东光县送豆腐,崔立凡要到东光县收账,也跟了去。牛爱国开着车,崔立凡在旁边坐着。牛爱国仍想着与章楚红逃到哪里去,也不说话。车出了沧州城,崔立凡端详牛爱国:“能看出来,你最近有心事。”
牛爱国:“何以见得?”
崔立凡:“你刚来沧州时脸蜡黄,后来小脸红扑扑的,现在又黄了。”
一句话说中了牛爱国的心病,牛爱国半天没说话。崔立凡又说:“你过去不爱说话,后来爱说话,现在又不爱说话了。”
事到如今,一是牛爱国正犹豫间,无人商量;二是他与崔立凡也算好朋友,遇到事情,两人爱在一起讲理;同时觉得崔立凡既不认识章楚红,也不认识章楚红的丈夫李昆;便将他与章楚红的事,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与崔立凡讲了。一直讲到章楚红让牛爱国带她走,自己正在犹豫。没想到崔立凡听完,猛地拍了牛爱国一掌:“兄弟,你大祸临头了。”
牛爱国:“何以见得?”
崔立凡:“大祸临头不是说你跟一个女的好,而是要带她走。”
牛爱国:“何以见得?”
崔立凡:“带她走容易,带走之后,是只想跟她玩玩,还是最终要娶她?”
牛爱国:“刚认识时是在一起玩玩,现在就不一样了,想娶她。再没有跟她说得着。”
崔立凡:“祸就出在这里。如只是玩玩,回头把她丢了,我不拦你;如想娶她,你可能把她带回沁源老家?”
牛爱国与崔立凡处得久了,也将自个儿与庞丽娜的事给崔立凡说过;现在崔立凡一句话,说中了牛爱国的心病。牛爱国摇头:“老家还是一锅粥,与老婆还没离婚,哪里敢再去添乱?”
崔立凡:“那你带她去哪里?”
牛爱国:“想了好几天,也没合适的地方。”
崔立凡拍着手:“这不结了。如是两人在外边漂着,我现在就能告诉你,是步死棋。你想啊,她现在的丈夫开着一个饭店,又贩皮毛,才能养她;你就会开一个车,漂在外边,顾住一个人行,顾两个人就勉强了;你哪里说得起这话?”
牛爱国愣在那里。崔立凡:“你跟她说得着,是因为她现在由丈夫养着,你就是与她说个话;等你养她,就成了过日子,到时候就该说过日子了。”
牛爱国突然如梦方醒,突然明白这才是自己这几天犹豫的原因。犹豫不是犹豫到哪里去,而是去了哪里之后咋办。崔立凡:“你的祸根还不在这里。”
牛爱国:“还有啥?”
崔立凡:“就在犹豫。要么马上带她走,要么马上跟她断了。”
牛爱国:“此话怎讲?”
崔立凡:“事情到了两人要走的地步,纸就快包不住火了。半夜下雪没人知道,半夜下雨总会有人知道。再犹豫下去,会出人命。她丈夫是本地人,你是山西人;等她丈夫知道了,能与你善罢甘休?”
牛爱国出了一身冷汗。当初庞丽娜和小蒋的事发,他就差一点杀人。没有杀人不是小蒋和庞丽娜不该杀,当时连杀小蒋儿子的心都有,而是因为牛爱国有一个女儿叫百慧;章楚红和李昆没有孩子;李昆如果发现他和章楚红的事,他和章楚红都成了外人,出不出人命,还真保不齐。当一件事变成第三件事时,牛爱国又变回到过去的牛爱国。当晚回到沧州,一夜没睡。这个没睡,就和跟章楚红在一起时一夜没睡是两回事。左思右想,不敢再带章楚红走,决心与她断了。从此一个礼拜没理章楚红;去德州送货,或从德州回来,又开始绕开泊头。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断不断,不由牛爱国一个人说了算。牛爱国一个礼拜没去找章楚红,章楚红就打来电话:“我都准备好了,你咋还不来?”
牛爱国支吾着说:“还没想好去的地方。”
章楚红听他的口气,知他要撤步了。章楚红:“刚说过的话,唾沫还没干,咋就变了?”
牛爱国不敢说变,说:“没变。”
章楚红:“带我去海南岛。”
牛爱国:“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章楚红急了:“认识的地方,如何去得?”
接着在电话那头哭了。接着翻了脸:“你要三天不来,我就告诉李昆。”
牛爱国听章楚红这么说,心里更怕。他想离开沧州一走了之,但又觉得对不住章楚红,也让章楚红看不起;让人看不起倒没什么,从此可以和她一辈子不见面,关键是自己想起来,一辈子觉得窝囊。左右为难之时,牛爱国他妈曹青娥救了他。牛爱国他哥牛爱江从山西沁源县牛家庄打来电话,说曹青娥病了;而且病得很重,让牛爱国赶紧赶回山西。牛爱国接到电话,首先不是担心妈曹青娥的病,而是终于给自己找到一个离开沧州的理由。放下电话,牛爱国找到崔立凡。说明离开的事由;崔立凡还不信,以为他是要躲开章楚红,倒说:“断了就断了,还用走?”
这时牛爱国开始着急曹青娥的病,顾不上给崔立凡解释,当时收拾行装,去了长途汽车站,匆匆离开了河北沧州。
八
牛爱国回到山西沁源第四天,他妈曹青娥就去世了。牛爱国记得,曹青娥一辈子没生过大病,谁知这回一病,就躺倒在床。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曹青娥没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告诉牛爱国。一个月后,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看她景象不好,才背着她给牛爱国打了电话。牛爱国赶回沁源,曹青娥已住进县城医院。曹青娥去医院时还会说话,到了医院,就不会说话了。曹青娥说了一辈子话,现在终于不说了。牛爱国他哥牛爱江对牛爱国说,曹青娥来医院前一天晚上,在家里说了一夜话。牛爱国:“说的都是啥?”
牛爱江:“胡言乱语。大家只顾着急,也没听清。”
医院病房里,曹青娥躺在床上,牛爱国坐在床左,牛爱江坐在床右,牛爱国的姐姐牛爱香坐在曹青娥脚头,牛爱国的弟弟牛爱河立在墙角,在抠墙皮。曹青娥鼻子里、胳膊上,插满管子。曹青娥发着高烧,整日都在昏睡。一个月吃不下饭,瘦成了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床是平的。曹青娥不会说话了,牛爱江牛爱香牛爱国牛爱河四人也开始没话。没话不是说妈不会说话了,他们也不好意思说话,或在着急,而是不知话从何说起。医院的医生说,曹青娥得的是肺癌,从检查情况看,已经有三四年了。但三四年来,曹青娥没说,他们兄妹四人也不知道。医生又说,三四年前,也许还可以动手术;如今全身扩散了,已经影响到脊椎,影响到中枢神经,影响到说话,加上曹青娥的岁数,动手术已无意义,只能用药维持着。中午吃饭的时候,牛爱河留在病房值班,牛爱国牛爱江牛爱香三人到医院门口的饭馆吃饭。正是中午时分,城里的高音喇叭在播晋剧,唱腔被风吹过来,忽高忽低。这时牛爱江说:“有病三四年,妈硬是没说。”
又说:“咱们小时候,她老掐咱们;老了老了,知道心疼咱们了。”
一年不见,姐姐牛爱香学会了抽烟;她点着一支烟,看着牛爱国:“你当兵的时候我就跟你说,妈毕竟是妈。”
牛爱江说着说着急了:“其实还不如早说呢,早说病还能治,积到现在,让人替她干着急,这叫啥事呢?”
如是前几年,牛爱国觉得哥和姐说得对。现在却觉得他们说错了。妈曹青娥得病三四年没说,可以说是心疼他们,但除了心疼,还有对他们的失望。孩子大了,一人一手事,老大牛爱江有一个病老婆,整天吃药;老二牛爱香四十多了,还没找着对象;老四牛爱河结婚刚一年,娶了个老婆性躁,嘴又能说,像年轻时的曹青娥一样,牛爱河降不住她,她倒事事压牛爱河一头;剩下牛爱国遇到的麻烦比他们还大,六七年来,与庞丽娜一直不和,后来庞丽娜就出了事,后来牛爱国又离开沁源去了沧州。一人一肚子心事,曹青娥有事也就不说了。儿女在世上都不如意,让曹青娥有话无处说。或者,有话不说除了是失望,还有对他们的无奈。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曹青娥有心里话不对牛爱江说,不对牛爱香说,不对牛爱河说,单对牛爱国说;但说的也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从来没说过现在。过去听她说过去不说现在以为现在无话可说,谁知现在有事她就是不说。原以为说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两人只是围着火盆聊天,谁知曹青娥说这些话时,是在病中。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终于说完了,她就干脆没话了。牛爱国在沧州给家里打电话时,他与曹青娥在电话里已无话可说;当时牛爱国以为是当面说话和电话里不一样,回来听说曹青娥躺倒一个月,没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告诉牛爱国;他们三人仍以为是曹青娥心疼牛爱国,现在牛爱国明白,除了心疼,不过是对牛爱国更加失望和无奈罢了。牛爱国突然又明白,曹青娥对他说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不对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说,并不是觉得跟他比跟其他人说得来,而是他遇到的麻烦比其他人更多,借此安慰他罢了。去年牛爱国因为庞丽娜出了事,对沁源伤了心,离开沁源前去看曹青娥,曹青娥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没对牛爱国挑破;现在曹青娥不会说话了,牛爱国像去年妈对他一样,他也没将妈的心思,对哥牛爱江和姐牛爱香挑破。三人吃饭的饭馆在医院门口,饭馆的老板是个胖老头,已对病和病人见怪不怪;见兄妹三人愁眉不展,知亲人得的是大病;胖老头也是爱说话,给他们上饭时安慰他们:“啥事想明白了,也就不忧愁了。”
如是过去,牛爱国觉得饭馆老板说得对,现在却觉得他说错了。事情想不明白,人的忧愁还少些;事情想明白了,反倒更加忧愁了。三人叫的饭是羊肉汤和烧饼,牛爱江牛爱香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牛爱国从沧州到沁源,在路上奔波三天,也是三天来没顾上正经吃饭,现在吃起沁源饭,竟觉得格外香,大口小口,将五个烧饼吃完,又将一海碗羊肉汤喝光了。吃得满身大汗。这时想起来,妈曹青娥昏迷在床,一个月吃不下饭,他竟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五个烧饼,喝了一海碗羊肉汤,不禁捧着空碗,掉下泪来。饭馆的胖老头来收碗,又安慰牛爱国:“啥事总有个了。看长点,心就宽了。”
牛爱国又觉得他说错了。啥事看近点,事情倒能想开;看得长,心就更宽不了了。他没理会胖老头,没头没脑对牛爱江和牛爱香说:“妈其实不傻,妈做得是对的。”
倒把牛爱江牛爱香说愣了,也把饭馆的胖老头说愣了。
这天傍晚,曹青娥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醒来后看看四周,便想说话。但张张嘴,说不出话;再张张嘴,还是说不出话;这才想起自己不会说话了。牛爱江牛爱国牛爱香牛爱河围拢上来,曹青娥的嘴还在空张,兄妹四人从她的口型,也分辨不出她要说什么。曹青娥有些发急,脸涨得通红,又用手画了一个方块,接着指头在空中画;众人还是不解。牛爱香突然想起什么,拿过来一张纸、一杆笔,曹青娥点点头。牛爱香用一本杂志垫着纸,曹青娥哆哆嗦嗦用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回家。
大家面面相觑。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能回家呢?回家就是等死。大家以为她烧昏了,牛爱国:“妈,没事,大夫说了,能看好。”
曹青娥摇摇头,表示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牛爱江:“是不是心疼钱呀?有我们四个呢。”
曹青娥摇摇头。牛爱香:“是不是心疼我们四个呀?我们四个轮着值班,累不着。”
曹青娥摇摇头。牛爱河干脆说:“你没病时,啥事都得听你的;现在有病了,啥事不能再由着你。”
曹青娥知道这理讲不清了,脸歪向墙,不说话了,接着又昏迷过去。夜里牛爱国一个人留下值班,看曹青娥一直在昏睡,牛爱国也是从沧州到沁源奔波三天,有些累了,也趴在曹青娥床头睡着了。这时觉得自己不在医院病房,妈曹青娥也没生病,时光也不是现在,是十几年前,自己还在部队当兵的时候。那时他才十八九岁,在世上还没有这么多牵挂,脸蛋红扑扑的,没有皱纹。夜里正在睡觉,军号响了,全连紧急集合。一开始是全连集合,接着是全营集合,接着是全团集合,接着是全师集合,接着是全军集合。一个军好几万人,集结到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开始次第走方阵。士兵们全副武装,端着上了刺刀的自动步枪,踢着整齐的正步。“嚓”、“嚓”、“嚓”、“嚓”,嘴里喊着口令,抑扬顿挫地往前走。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队伍前看一条线,后看一条线,左看一条线,右看一条线。太阳出来了。映在刺刀上,枪刺射出的光芒,也横竖成线。队伍踢踏出的烟尘,遮蔽了半边天。也不知这正步走给谁看。只是觉得,这么多人在一起,大家青春在身,枪在手,齐心协力往前走,看谁拦得住?战友杜青海,就走在牛爱国的身边。牛爱国还感到奇怪,他们本不在一个连队,怎么走到一起来了?他看着杜青海笑,杜青海也看着他笑。突然,杜青海刺刀一歪,刺到了牛爱国胳膊上,牛爱国哎哟一声,醒了过来。这时发现自己仍在医院病房。牛爱国不禁一阵感慨,短短十几年过去,自己人已经老了;人没老,心却老了。病房里的灯光有些昏暗,半夜起风了,窗户没有关严,电灯泡在屋里随风摇晃。接着发现妈曹青娥从昏睡中又醒了过来,正在用手掐牛爱国的胳膊。原来刚才梦中不是刺刀刺着了自己,而是曹青娥在掐他。牛爱国兄妹四人小的时候,曹青娥爱发火,发火时不打他们,掐他们,掐到哪里算哪里。牛爱国以为曹青娥身体疼,用掐他来解疼;又发现曹青娥嘴在张,似要说话。牛爱国:“你要说啥?”
突然想起曹青娥不会说话了,忙又拿来纸和笔。曹青娥哆嗦着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百慧。
百慧是牛爱国的女儿,今年七岁了。百慧自小与牛爱国不亲,与庞丽娜不亲,她从小由奶奶曹青娥带大,与曹青娥亲。百慧爱吃豆,过去大家在一起喝杂拌粥,牛爱国庞丽娜碗底剩下豆子,拨给百慧,百慧不吃;曹青娥拨给百慧,百慧就吃;她不吃牛爱国和庞丽娜的嘴巴子,奶奶曹青娥剩下的嘴巴子,她却不嫌。从百慧四岁起,曹青娥就教她识字;将字写到一张小黑板上,让百慧去认;几年下来,也学会几百个字。百慧和曹青娥也时常拌嘴。吵得急了,曹青娥喊:“百慧,别跟我吵了,再吵我掐你。”
或喊:“我跟人吵了一辈子架,我捏住半张嘴,也能说过你。”
百慧也不怕她,咯咯笑了。牛爱国三十五岁之后,曹青娥在火盆旁与牛爱国说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百慧在火盆旁转圈跑。跑乏了,不找牛爱国,钻到曹青娥怀里,勾着她脖子睡去。那时牛爱国和庞丽娜各忙各的,觉得把百慧交给曹青娥放心,没想到曹青娥带百慧时,身体正有病。现在曹青娥写“百慧”二字,牛爱国突然明白她昨天下午写“回家”的意思,原来是对百慧放心不下。牛爱国:“百慧由大嫂在家带着,放心吧。”
曹青娥摇摇头,表示不是这个意思。牛爱国:“是想让她来吗?”
曹青娥点点头。牛爱国:“明天一早就把她接过来。”
第二天一早,牛爱国让弟弟牛爱河,把百慧接到县城医院。百慧来到病房,曹青娥又在昏迷。牛爱河送完百慧,又忙活别的去了。待曹青娥醒来,见到百慧,拉住百慧的手,指指自己的嘴,又指指百慧的嘴,又看牛爱国。牛爱国这才明白曹青娥的意思,原来她叫百慧来,不是对百慧不放心,是想让百慧替她说话。曹青娥又比划纸和笔,牛爱国拿来纸和笔,曹青娥的手有气无力,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先写了一个“娘”,又写了一个“死”,累出一头汗。牛爱国问百慧:“知道你奶想说啥吗?”
百慧摇摇头。曹青娥又开始着急,脸涨得通红。牛爱国以为曹青娥是说她自己要死了,忙说:“病不重,能看好。”
曹青娥摇摇头,表示不是这意思。百慧突然说:“是想让我说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曹青娥点点头。牛爱国问百慧:“你奶在家都对你说啥了?”
百慧:“说得多了,天天夜里都说。”
牛爱国这时才明白,自己去沧州之后,曹青娥开始跟百慧说话。想来跟百慧说话,也是身边无人说话,才对一个孩子说。百慧:“奶,是让说你娘死的那一段吗?”
曹青娥大大点头,眼中涌出了泪。曹青娥的娘就是襄垣县温家庄赶大车的老曹的老婆。她死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曹青娥跟牛爱国说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情,跟百慧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曹青娥她爹老曹一辈子不爱说话,为人和气,曹青娥打小跟爹亲;曹青娥出嫁之后,心里有什么话,仍跟爹说,不跟娘说。但爹七十岁之后,变得唠叨,小心眼,爱生气;遇事爱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老曹死时,曹青娥没怎么伤心;死后,也没特别想他。该想的,老曹生前后五年都用光了。曹青娥她娘也就是老曹的老婆,年轻时爱说话,在家里做了一辈子主,动不动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辈子架,也跟曹青娥吵了半辈子架。但老曹老婆七十岁之后,突然不跟人吵了,也不做主了,对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人说什么她都应承,一切都无可无不可。一个跟人吵了一辈子架的人,到了晚年,笑眯眯的。老太太个头又高,拄根拐杖,弯着腰与人说话,显得越发慈眉善目。老曹死后,曹青娥从沁源县牛家庄到襄垣县温家庄看娘,两个吵了半辈子架的人,开始相互说得着。两人说得着,就有说不完的话。正因为过去说不着,现在更说得着。曹青娥不管住三天,住五天,或住十天,两人每天说话都到半夜。两人什么都说。说老曹老婆做姑娘时的事,也说曹青娥现在孩子的事;说自家的事,也说别人家的事。说的是什么过后也忘了,记得的就是一个说。说着说着困了,要睡了,老曹老婆:“妮,咱再说点别的。”
曹青娥:“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或曹青娥:“娘,咱再说点别的。”
老曹老婆:“说点别的就说点别的。”
住够三天,五天,或十天,曹青娥要从襄垣县温家庄回沁源县牛家庄,两人五更起床,共同做饭,吃饭,拿上干粮,老曹老婆送曹青娥去镇上坐长途汽车。两人路上边走边说,或走一阵,干脆坐在路边说一阵;走一阵,又坐在路边说一阵。走着说着,到了镇上汽车站,已是中午。两人吃过干粮,又坐在汽车站槐树下说。来了一班车,曹青娥不上;又来了一班车,曹青娥还不上。这时老曹老婆说:“当初把你嫁到襄垣县觉得远,现在幸亏远。”
曹青娥:“为啥?”
老曹老婆:“因为远,我才能送你。”
又说:“知道见你不容易,才想起这么多话。”
直到最后一班长途汽车要发车了,曹青娥才上了车。从车上往下看,空空荡荡的汽车站里,就剩下娘一个人,拄着拐杖,嘴在张着,曹青娥不禁流下了泪。
老曹老婆临死前一个月,腿开始浮肿,一个月下不了床。曹青娥从沁源县牛家庄到襄垣县温家庄,陪娘住了一个月。老曹老婆躺在床上,曹青娥坐在床边,两人一个月说的话,顶人一辈子说的话。娘临死前一天,两人还说。说着说着老曹老婆昏迷过去,曹青娥喊:“娘,你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老曹老婆又醒过来,两人再说。说着说着老曹老婆又昏迷过去,曹青娥又喊。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来,对曹青娥说:“妮,下次我再走的时候,就别再喊我了。娘一个月走不动道,身子是太沉了。刚才到了梦里,我走呀走呀,走到一个河边,腿突然就轻了。河边有花有草,我说,好长时间没洗脸了,蹲这河边洗把脸吧。刚要洗脸,听到你喊我,就又回来了;一回来,又躺在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时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没话跟你说,实在是受不上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时候,曹青娥就没有再喊娘。
百慧说完曹青娥给她讲的这段事,并不解其意,看牛爱国。牛爱国一开始也不解其意,看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曹青娥。曹青娥看牛爱国不解,又摇头急了,脸涨得通红,手哆嗦着拍拍病床,指指门外。牛爱国突然明白了,说:“妈,咱不住院了,咱现在就回家。”
曹青娥终于点点头。但又急出一身汗。牛爱国这时觉得他跟妈之间,没有妈跟她妈之间心近。比牛爱国与他妈心更远的,是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他们下午来到医院病房,一听说让曹青娥出院回牛家庄,几人都急了。牛爱江指着牛爱国:“妈有病,你不让治,你还是人吗?”
牛爱香对曹青娥说:“妈,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心疼我们了。”
牛爱河指着牛爱国:“不能听妈的,也不能听你的。”
曹青娥又急,急得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对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一时也解释不清。解释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释,而是事情之中藏着的曲里拐弯的道理,一时无法说清楚。他如何从妈不单是心疼他们,而是对他们的失望和无奈说起,又说到妈给百慧讲的故事,百慧又给他讲的故事,这些来龙去脉呢?单说妈不住院不单是心疼大家,更是对大家的失望和无奈,大家就会炸了窝。曹青娥会说话的时候,她有话不跟他们说,跟牛爱国说;后来也不跟牛爱国说,跟百慧说;想来也是觉得跟他们说也白说,或不想说;现在牛爱国觉得自己说也白说,也不想说,就说:“妈都不会说话了,咱就听她一回吧。”
又说:“有啥事,我担着。”
又说:“大不了是个死,算我杀了她,行了吧?”
倒把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给镇住了。当天下午,曹青娥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大家把她从县城医院拉回牛家庄。回到牛家庄,曹青娥先是一阵兴奋,后又昏迷过去。待到醒来,已是第二天黎明。这时不但嘴不会说话,躺在床上,四肢动起来也开始费劲。牛爱国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里。但曹青娥醒来之后,眼睛似在寻找什么;牛爱国突然又明白。她不仅想死在家里,还想在家里寻找什么。牛爱国以为她在找人,忙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将家里正睡的人全喊起来。牛爱江的老婆和孩子,牛爱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孙三代,十几口子,围在曹青娥床前。牛爱国:“妈,人都到齐了,你是要说啥吗?”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会说话,也就是看看大家。但曹青娥摇摇头,意思不是要说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忙又拿过来纸和笔,但曹青娥的手,已无力握笔;想吃力地抬起胳膊,但也抬不起来。牛爱国扶住她的胳膊,顺着她的劲儿走,她的手向床头挨去,终于敲了敲床头。但大家不明白她敲床的意思。不但大家不明白,这回连百慧也不明白了。曹青娥也是干着急。干着急一阵。又昏迷过去。昏迷一天,醒了过来,突然又能说话了。大家见她能说话,都围拢上来。但她已顾不上和大家说话,先呼了一声“天呀”,又喊了一声“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声中,突然断了气。曹青娥死后,大家将她移到棺木里,整理她的床铺,发现她床铺下边,藏着一把手电。百慧突然说:“我知道俺奶为啥敲床了。”
牛爱国:“啥?”
百慧:“她说过,她小时候怕黑,肯定想带一把手电。”
牛爱国也明白了,妈曹青娥临走的时候,想带走一把手电,路上好照亮;临死时喊“爹”,或打着手电好找爹。妈曹青娥养了四个儿女。最终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岁的百慧。牛爱国赶紧买了两把新手电,又买了十来节电池,放到曹青娥棺木里。曹青娥一死,家里突然安静下来。牛爱国想不起干啥,也想不起哭。当天夜里,牛爱国与百慧,睡在过去曹青娥和百慧睡的床上。牛爱国思前想后,半夜没有睡着。妈右边半扇牙坏了六七年,直到她死,既没想起给她补,也没想起给她换俩新牙。牛爱国摸摸自己的牙,起身吸烟,找不着火机或火柴。刚才还见火机就在身边,现在横竖找不着。从外屋找到里屋,拉开抽屉,没找着火机或火柴,却翻出一封从河南延津来的信。信皮已经发黄,信皮上写的收信人是曹青娥。看信皮上的邮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牛爱国打开信,是河南延津一个叫姜素荣的人写的。信中说,吴摩西的孙子,最近来了延津,想见曹青娥,让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话要说。信中还说,吴摩西当年逃到了陕西咸阳,已死了十多年;吴摩西生前不让人回延津,他死后十多年,他的孙子头一回回来。牛爱国听曹青娥说过她小时候的事,一直以为与吴摩西一方断着音讯;谁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断着音讯,八年后又有了音讯。当时来这封信时,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没留意;牛爱国不明白的是,曹青娥当年收到这封信,为什么没去延津呢?后来与他说延津的事时,为什么一次也没提起这封信呢?这时突然又明白,曹青娥临终之前敲床头的意思,不是百慧说的手电。而是指这封信。因外间的床是木的,里间的桌子也是木的。曹青娥在县城医院闹着回家,原来不为别的,就为找出这封信。平日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现在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牛爱国才明白妈临终前的一句话。曹青娥临终前在喊“爹”,原来不是喊襄垣县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吴摩西。但吴摩西也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曹青娥找这封信是要干啥呢?接着牛爱国发现信的末尾,有延津姜素荣家的电话号码;牛爱国突然明白,妈曹青娥找这封信,或许是让给姜素荣打一个电话,让姜素荣来沁源一趟,她有话要说,或她有话要问。八年前不想说的话,临终前突然想说;八年前不想问的话,临终前突然想问。牛爱国明白后,冲到外间,抓起电话就打;但突然又想起妈曹青娥已经死了,再叫人来有啥用呢?又将电话放了回去。曹青娥死后,牛爱国一天没想起哭,现在为没听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或一个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着落下泪来。
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里搭起灵棚,亲戚朋友都来吊丧。牛爱江牛爱国牛爱河诸人,加上牛家亲门近支的其他后辈,披麻戴孝,分跪在灵柩两侧陪灵。灵前放着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边供着四荤四素,四个干果碟。吊丧的人一拨拨来,一拨拨走。来一拨人,烧一回纸,院子里涌出滚滚浓烟,像着了大火。来一拨人,牛爱国诸人伏在灵柩前哭几嗓子。一开始知道来者是谁,后来哭得脑胀,已不知来者是谁,去者又是谁;一开始能哭出声,后来哭得嗓子哑了,也就是干嚎。第三天中午,吊丧的人群中闪出一个人,在灵棚前行礼,牛爱国又伏在地上干嚎。那人行完礼,没往外走,而是钻到灵棚里,拍了拍牛爱国的肩膀。牛爱国仰脸一看,竟是在临汾鱼市卖鱼的同学李克智。曹青娥死后,牛爱国的其他同学也来吊丧,但他们都在近处;从临汾到沁源,有三百多里,这么远赶来吊丧,牛爱国没有想到。牛爱国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涌出了泪。李克智:“不是特意来的,正好回沁源办事,听说了。”
牛爱国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摇了摇。李克智:“我有话跟你说。”
牛爱国拉他钻出灵棚,来到堂屋,两人坐在牛爱国和百慧睡觉的床上。牛爱国以为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番,谁知李克智说:“知你正伤心,不知能不能说别的事。”
牛爱国哑着嗓子:“妈死了,再哭也哭不回来,说吧。”
李克智:“我去沁源县城,去找冯文修,才知道你们俩掰了。”
去年庞丽娜出事之后,因为十斤猪肉,牛爱国跟冯文修闹掰了;冯文修把牛爱国醉后的话,都当成一把把刀子,扎向了牛爱国,对别人说牛爱国是杀人犯;当时牛爱国杀冯文修的心都有了。如今一年过去,事情倒有些淡了。但淡归淡,并没有从心里过去。牛爱国:“不要提他。”
李克智:“可他听说婶去世了,心里也不好受;人不好来,让我捎来一份礼金,算个心意。”
接着掏出二百块钱。牛爱国却有些为难,不知该不该借他妈去世,与冯文修解开去年的疙瘩。李克智:“冯文修说了,你们俩掰归掰,但婶还是婶,两回事。”
牛爱国本打算一辈子不再见冯文修,但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将钱接下。李克智说:“但我说的不是这事。”
牛爱国:“啥事?”
李克智:“这话本不该我说,我也是受人之托。”
牛爱国:“啥话?”
李克智看看牛爱国:“庞丽娜前几天到临汾找过我,让我劝劝你。既然出了事,你俩也闹僵了,好也好不了了,事情也拖了年把了,不行就分开算了;她别耽误你,你也别耽误她。”
牛爱国愣在那里。愣在那里不是说庞丽娜要分开,庞丽娜刚出事时,她就要分开;而是她去临汾找了李克智,让李克智来劝他。曹青娥死后,庞丽娜也来吊了丧。上午来的,下午走的。中午吃饭时,牛爱国与她迎面走过,两人也没说话。但牛爱国发现,她改了一个头型。过去是马尾松,现在烫了发。庞丽娜过去胖,出事时瘦了,一年过去,现在又胖了,脸蛋红扑扑的。牛爱国突然明白,庞丽娜一开始找的不是李克智,而是冯文修;通过冯文修,又去找李克智;以为牛爱国听李克智的。过去牛爱国听李克智的,庞丽娜没出事时,李克智曾让牛爱国不理庞丽娜,拖着庞丽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李克智又来劝牛爱国,让他改变主意;如是别人劝牛爱国,牛爱国可以理解;李克智来劝牛爱国,牛爱国反倒别扭起来。本来这事可以商量,现在反倒不想商量了。如是随意提起,这事可以商量;他们背后商量好了,又来找他,这事就不能商量了。牛爱国遇见庞丽娜,如她仍在憔悴,事情可以考虑;但她脸蛋红扑扑的,这事就不能考虑了。牛爱国:“分开行呀,她去法院离婚呀。”
李克智:“就怕你不同意呀,白闹一场,理都在你这头。”
又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事情总该有个了结。”
牛爱国不想在这事上再说下去,反问李克智:“当初在临汾的时候,你是咋说的?让我死死拖住她;如今你又拐过弯回头说,让我跟她离婚,你不是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吗?”
一句话,倒把李克智干在那里。李克智叹口气又说:“离婚的事咱先不提,百慧的事你咋想呢?”
牛爱国一愣:“百慧还有啥事?”
李克智:“过去婶活着的时候,百慧由她带着;婶现在死了,庞丽娜的意思,你一个男的,带不了百慧,她想把百慧接走。”
牛爱国这才明白,曹青娥死后,庞丽娜一步步都算计好了。如果是妈曹青娥死之前,百慧由谁带着可以商量,曹青娥死后,这件事反倒不能商量了。不能商量不单是说借这事惩罚庞丽娜,而是在妈曹青娥不会说话的时候,百慧替曹青娥说过话;虽然有的猜出来了,有的没有猜出来;但百慧肚子里,还藏着不少曹青娥对她说的话,牛爱国想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曹青娥对牛爱国说起往事,说的是六十年前、五十年前的事;对百慧说的,却是二十年前的事。过去觉得这些话就是些闲话,曹青娥对牛爱国说过去的事时,他只是听着;曹青娥对他说心里话,他不对曹青娥说心里话;现在曹青娥死了,他却觉得这些话重要。也不单为了这些话,而是庞丽娜想带百慧,利用了曹青娥死这件事,叉让他生气;别的时候提这件事可以商量,曹青娥刚死就提反倒不能商量了。牛爱国:“我不能把百慧交给她,她是一个破鞋,孩子跟着她,会是个啥名声?”
李克智:“婶不在了,你常年在外边跑,哪里带得了百慧?”
牛爱国:“从今儿起我不跑了,就待在沁源;就是跑,我也带着百慧。”
李克智:“你这就成赌气了。”
牛爱国这时看着李克智,产生了怀疑:“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我,你图个啥呢?”
李克智咂咂嘴,倒也实话实说:“其实找我的不是庞丽娜,是庞丽娜她姐夫。”
庞丽娜的姐夫叫老尚,在沁源县城北街纱厂当采购员。李克智:“我不想在临汾卖鱼了,我想回沁源贩纱。”
牛爱国终于明白了李克智劝他的初衷。但李克智还算老实人,能对牛爱国实话实说。说实话,就是朋友;但这事,不是朋友办的。这时又明白李克智过来吊丧,也不是赶巧遇上,是特意来的。没弄清事情的真相牛爱国还可商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牛爱国火了:“李克智,念咱们是老同学,这事就别再提了,再提会出别的事。”
这结果是李克智没有想到的。李克智抖着手苦笑:“你看你,一年多不见,你咋成了我,我咋成了你呢?”
九
曹青娥去世三个月,牛爱香结婚了。牛爱香年轻时在镇上卖酱油,后来在镇上卖杂货;后来嫌镇上闷,来到县城,在十字街头百货楼里租了一个摊位卖丝袜。丝袜卖了八年了。丝袜有长筒袜,也有短筒袜;除了卖丝袜,还卖丝裤。除了卖丝袜丝裤,也卖打火机、手电筒、钥匙链、指甲钳、手机套、保温杯等杂货。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老婆赵欣婷,也在同一座百货楼卖皮鞋。赵欣婷的摊位在一楼,牛爱香的摊位在二楼。小蒋和庞丽娜没出事之前,牛爱香和赵欣婷见面说话;小蒋和庞丽娜出事之后,两人见面就不说话了。牛爱香二十年前谈恋爱时,喝过农药,落下歪脖和打嗝的毛病。打嗝打了二十年,去年学会了抽烟;每天吸烟,倒把打嗝的毛病给治住了。不过脖子还有些歪。正因为脖歪,走起路来,故意把脖子挺直,一晃一晃,像个走头的鹅。
牛爱香找的丈夫叫宋解放。宋解放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今年已经五十六岁,去年死了老婆。宋解放比牛爱香大十四岁。如宋解放没结过婚,两人相差十四岁不算多;但宋解放有过老婆,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有儿孙辈顶着,就显得比牛爱香大许多。宋解放年轻时在四川当过兵,从四川复员后,就在沁源县城酒厂看大门,一直看了三十年。宋解放人瘦,但脸盘子大,国字形;脸大嘴也大,却不大说话。不大说话不是不爱说话,而是嘴笨,有话说不出来。一天遇到十件事,九件事能不说就不说,按照事情的理儿去做就是了;剩下一件事不是一个理儿,而是仨理儿,挑理儿的时候,不得不说;或者这件事不是做的事,干脆是说的事;这时宋解放就为难了。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第一句话往往是:“从何说起呢……”
或者:“我心里明白……”
宋解放头一个老婆叫老朱,在县城北关卖火烧。除了卖火烧,也卖馒头、花卷、包子和肉夹馍。老朱是个胖子,鲶鱼嘴,能说会道;人一胖,说话声音就高;老朱脾气又暴,得理不让人,宋解放在家里做不了主。别人遇事做不得主会心里憋气,宋解放做不得主正中下怀,可以不用说话。家里大到要盖房子,两个儿子娶媳妇,小到家里要买个坛子腌鸭蛋,买啥样的坛子,鸭蛋腌多少个,全由老朱做主。有时老朱遇到一件事,实在拿不定主意,找宋解放商量,宋解放脸憋得通红:“从何说起呢……”
或者:“老朱,你说呢?”
老朱就自己在那里想,码放事情;码放一段,又问宋解放;宋解放又说:“老朱,你说呢?”
老朱又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事情虽然码放清楚了,老朱也急了:“我前世造的什么孽,摊上这么个无用的东西。”
或者:“我一辈子不是跟你过,是跟我自己过。”
宋解放笑笑,也不说什么,该干啥干啥。宋解放虽然不会说话,但一个人在酒厂看大门时,嘴里爱哼小曲儿。宋解放以为这种不操心的日子会过一辈子,没想到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老朱以为自己在家里会做一辈子主,谁知两个儿媳先后进门之后,皆不像宋解放,像老朱,嘴皆能说。三个能说的人在一起,遇到事情,没有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说呢”,皆是“我说”该怎么样。一年不到,大儿媳跟二儿媳不说话,两个儿媳皆跟老朱不说话。老朱在家里做了半辈子主,突然无处说话,说话也无人听,老朱气病了。老朱在沁源县城北关公路旁搭了一间棚子,在这里卖了一辈子火烧;看老朱病了,两个儿媳自作主张,要替老朱做生意。为争这个棚子,两人又打了起来。二儿媳把大儿媳的鼻梁打折了,大儿媳咬下二儿媳半只耳朵。从北关打到家里,两个儿子也上了手。这边架还没打完,老朱在屋里上了吊。等老宋发现的时候,老朱的舌头已经吐了出来。从房梁上卸下来的时候,嘴里还有气;送到医院抢救,已经咽气了。老朱死后,宋解放张着大嘴哭了一场;丧事过去,仍去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只是从此不再哼小曲儿了。人劝他:“老宋,想开点,老朱挟制了你一辈子,她死了,你也解放了。”
宋解放憋了半天,叹了口气:“从何说起呢……”
牛爱香没嫁宋解放之前,牛爱国就认识宋解放。妈曹青娥去世之后,牛爱国为了带女儿百慧,不再去沧州或别的地方,就留在沁源;因百慧该上学了,为了让百慧在城里上学,牛爱国把百慧接到县城,住在县城南关租的房子里。牛爱国将过去的卡车修好,清早送百慧去上学,然后将卡车开到车站。等着拉些零活。但他只拉白天,不拉晚上;晚上他还要去学校接百慧,回到家给百慧做饭,张罗百慧睡觉。百慧倒说牛爱国做的饭,比曹青娥做的饭好吃;最爱吃牛爱国做的鱼。牛爱国有时也去县城东街酒厂给人拉酒,在酒厂门口常常碰到宋解放。过去就觉得他是个宋解放,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自己的姐夫。
牛爱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爱香的中学同学胡美丽撮合的。胡美丽在县城南街当裁缝。宋解放是胡美丽的表哥。牛爱香与宋解放头一回见面,就在胡美丽家。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丽对宋解放说:“哥,今天是谈对象,你不要再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了。”
宋解放脸憋得通红:“我心里明白。”
待牛爱香来了,牛爱香还没说话,宋解放忽地站起来,像三十多年前当兵时一样,啪的一个立正,仰着脸说:“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岁,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上无父母,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和两个小孙女,我说完了,该你了。”
牛爱香和胡美丽一愣,接着两人弯腰笑起来,牛爱香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事后牛爱香说,几十年了,没笑得这么痛快过。两个月后,牛爱香决定和宋解放结婚。听说姐要和宋解放结婚,牛爱国倒有些吃惊。牛爱香结婚的前五天是清明节,牛爱香和牛爱国结伴回牛家庄给曹青娥扫墓。路上两人没说什么。回到牛家庄,白天与牛爱江牛爱河去坟上扫墓,大家也没说什么。晚上吃过饭,牛爱香没跟大哥牛爱江说什么,没跟三弟牛爱河说什么,单把牛爱国叫到院后沁河边,要说自己的婚事。河边有几百棵大柳树,月牙挂在西边天上。姐弟俩肩并肩坐在河边。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流着。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曾对牛爱国说,当年她和爸牛书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庄的老韩,襄垣县温家庄做酒的小温,在这河边商议的。牛爱国小的时候,爸不亲他,亲大哥牛爱江;妈也不亲他,亲弟弟牛爱河;剩下牛爱国没人亲,姐牛爱香比他大八岁,姐亲他。他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长大之后,他有心里话不跟爸妈说,跟姐说。当年他去当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后来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说心里话就少了。现在姐要结婚了,姐像换了一个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话要跟牛爱国说。牛爱香:“姐要结婚了,心里乱得很。”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爸妈都死了,没人商量。”
牛爱国没有说话。牛爱香:“真不想嫁给他。”
牛爱国:“嫌老宋岁数大?”
牛爱香叹口气:“姐也这把年龄了,还能找着年轻的吗?”
牛爱国:“嫌老宋憨,不会说话?”
牛爱香:“也不主要。”
牛爱国:“嫌他长得难看,是国字脸?”
牛爱国知道姐在世上最讨厌国字脸的人。二十多年前,牛爱香谈的第一个对象,那个邮递员小张,就是国字脸。宋解放不但是国字脸,皮还糙。牛爱香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烦国字脸了。”
又感叹:“姐已经老了。”
牛爱国看姐,姐确实老了,眼角堆满了皱纹,脸上的肉往下嘟噜着;这些年一个人过的,虽是一中年妇女,却已露出老相;姐在别人面前挺脖子,在牛爱国面前不挺脖子,头歪在肩膀上。牛爱国心里一酸。这些年他光顾应付自己的糟心事了,从来没有关心过姐。牛爱国说:“姐,你不老,你挺漂亮的。”
牛爱香拉着牛爱国的手:“给你说实话。姐现在结婚,不是为了结婚,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个人,憋死我了。”
又说:“就老宋那岁数,那德性,全县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们笑话我。”
牛爱国:“姐,你情况再坏,坏不过我,我戴着绿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话我吗?”
牛爱香摇摇头。牛爱国对姐跟宋解放结婚,也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跟姐不一样,他担心的不是别人笑话,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两个儿媳。她俩已经逼死过宋解放的老婆。他担心姐嫁过去,会受委屈。但他没跟姐说这些,说:“姐,你跟老宋结婚吧,我们不笑话你。”
牛爱香:“我恨死二十年前那个送信的了,他害了我一辈子。”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把头歪在牛爱国肩上。这话牛爱国听起来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年庞丽娜出事时,本来是与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出的事,最后咬牙恨的,却是马小柱。在牛爱国之前,庞丽娜与马小柱谈过恋爱;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大学,把她给甩了。牛爱国当时正在气头上,没理庞丽娜:现在听姐又说这种话,他也没言语。姐弟俩看着河对岸黑黢黢的群山,山后边还是山;姐靠在牛爱国肩头睡着了。
牛爱香嫁给宋解放之后,牛爱国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宋解放的两个儿媳逼死了宋解放头一个老婆,但没有逼着牛爱香。没有逼着牛爱香并不是牛爱香与她们处得好,或她们不逼牛爱香,或牛爱香反过头逼着了她们,而是牛爱香还没与她们打交道,就与她们一刀两断。跟她们不是“从何说起”,不是“你说呢”,也不是“我说”,而是干脆不说。结婚第二天,牛爱香就逼宋解放与两个儿子断绝来往。宋解放吃了一惊,说:“无缘无故,父子就断了来往,从何说起呢?”
牛爱香:“怎么无缘无故?他们的媳妇都是杀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爱香的意思,还有些犹豫:“总得等个茬口吧?”
牛爱香:“你等得,我等不得;要么你跟他们断了来往,要么你还跟他们过,我们去法院离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刚结婚一天……”
又说:“你刚进门就跟他们断了来往,人家不说我,也会说你。”
牛爱香:“我不怕担这个恶名。现在断了来往,恶名还小;等闹出事来,恶名就大了。”
这时宋解放觉出牛爱香的厉害。甚至比第一个老婆老朱还厉害。老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还跟宋解放商量;虽然商量也是白商量,最后还是老朱做主。但起码有个商量的过程;现在牛爱香商量也不商量,一个人做出决定,让宋解放去执行,宋解放一下回不过神来。但牛爱香说得出就做得来,看宋解放在那里犹豫,从抽屉拿出结婚证,穿上外套,就拉宋解放去法院离婚。宋解放抖着手:“真是从何说起呢……”
因害怕离婚,只好与两个儿子家断了来往。说是断了来往,其实没断,只是来往时不让牛爱香知道。牛爱香也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但牛爱香与老宋儿子两家,彻底断了来往。这时牛爱国也觉出姐的厉害。遇到大事,姐比牛爱国有主张;事情从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横权。如自己像姐,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种地步。宋解放比牛爱香大十四岁,但从结婚第一天起,牛爱香支使起宋解放,像支使一个孩子。牛爱香做姑娘时手脚勤快,嫁了宋解放,开始横草不拈,竖草不拿。宋解放在家里啥活都干,给牛爱香洗衣服、擦皮鞋、做饭。饭做得不好吃,牛爱香还摔碗。就像前几年庞丽娜没出事时,牛爱国求着庞丽娜,给庞丽娜做鱼的时候。宋解放与牛爱国的区别是,当时牛爱国是不得已而为之,宋解放干起这些,却干得心甘情愿。牛爱香嫁宋解放一个月,明显胖了,脸也滋润许多,甚至脖子也显不出歪了。两人在家里,宋解放说话之前,先看牛爱香的脸色;牛爱香说话,脸不对着宋解放,对着墙。一次牛爱香宋解放牛爱国三人结伴回牛家庄。牛爱国骑一辆自行车,宋解放骑一辆自行车,载着牛爱香。从县城出发时天气还好,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宋解放和牛爱香都穿着夹克,牛爱国出门时只穿了一件背心,凉风一吹,打了一个冷战。牛爱香对宋解放说:“老宋,把你的夹克脱下来,让爱国穿上。”
宋解放二话没说,当即停下车,脱自己的夹克。牛爱国虽无穿这夹克,但觉得宋解放这人厚道。厚道不是说他脱夹克给牛爱国穿,而是脱这夹克时,毫无怨色。牛爱国再到县城东街酒厂拉酒,就觉得现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时两人在一起喝酒,也说心里话。一次两人说到各自的不如意,牛爱国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没娶到一个好老婆;宋解放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厂看了三十多年大门。牛爱国吃了一惊:“看大门不挺好?整天坐着,清静。”
宋解放摇头:“其实我这人喜动不喜静。”
这一点牛爱国倒没看出来。牛爱国:“那你喜欢干啥?”
宋解放:“到邮电局当邮递员,骑着摩托,一天跑个百十里。‘牛爱国,拿图章,加急电报。’”
牛爱国笑了,觉出宋解放的可爱。当年牛爱香找的第一个对象小张,倒在邮局当邮递员,也是国字脸。渐渐,不但牛爱国喜欢宋解放,牛爱国的女儿百慧,也开始喜欢宋解放。过去牛爱国出车,下午不敢晚回,惦着六点去学校接百慧;现在有了宋解放,牛爱国看天色将晚,便给宋解放打个电话,宋解放便替他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牛爱国出城拉货,回来的路上,卡车坏了。牛爱国看看表。已是下午五点,便给宋解放打了个电话。但打过电话,车很快又修好了,六点钟又赶回县城,牛爱国又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百慧跳绳时崴了脚,牛爱国远远看见,宋解放背着百慧,两人边走边说;说着说着,两人还咯咯笑了。牛爱国也笑了。时间长了,百慧与牛爱国说不着,与牛爱香说不着,与宋解放说得着。礼拜六礼拜天,百慧做完作业,还去东街酒厂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面前不会说话,就会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但在百慧面前,变得能说会道。能说会道不是跟别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爱对百慧说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说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当过兵,还说回沁源之后,也去过其他很多地方。说他去过太原,去过西安,去过上海,还去过北京。其实他除了四川,哪里也没去过;但他看电视时,记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着按沁源县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说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头头是道。说完这些,还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夫”,听宋解放说过太原问:“老姑夫,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样呀?”
宋解放:“就那样,都是人,没劲。”
百慧听完西安问:“老姑夫,西安咋样呀?”
宋解放:“跟太原差不多,没劲。”
百慧:“老姑夫,北京咋样呀?”
宋解放:“都没劲。”
这时往往叹息一声:“就是再没劲,也比咱沁源强啊。”
又说:“百慧,你长大去上海,到黄浦江开轮船,到时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爱国与牛爱香在一起说话,牛爱国:“姐,我觉得你对姐夫不好;其实,老宋这人挺好的。”
牛爱香:“哪儿好?”
牛爱国:“一百个人里,挑不出来一个,从来没有坏心眼。”
牛爱香叹口气:“那不就是傻吗?我想找个说话的,可结婚之后,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说不来。”
又说:“没嫁他之前,我见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没笑过。”
一次牛爱国与宋解放在一起说话,宋解放倒说:“老弟,我跟你姐结婚,算结值了。”
牛爱国:“我姐除了脾气不好,啥事心里都明白。”
宋解放:“我说的不是你姐。”
牛爱国:“那是谁呀?”
宋解放:“是百慧。过去我不会说话,自从有了百慧,我变得会说话了。”
牛爱国倒哭笑不得。
这年八月,天气正热,庞丽娜又出了事,又跟人跑了。但这次不是跟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而是跟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老尚在县城北街纱厂当采购员。当年庞丽娜去纱厂当挡车工,就是老尚安排的。后来庞丽娜不当挡车工了,当仓库保管员,也是老尚安排的。众人皆知道庞丽娜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好,不知道她与自己的姐夫老尚也好。不但牛爱国不知道,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她与小蒋好时,就与老尚好,还是她与小蒋断后,又与老尚好上了。牛爱国明白了妈曹青娥死时,为啥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跑到临汾去找李克智,又让李克智到沁源牛家庄,劝牛爱国离婚。也明白了庞丽娜头一回出事时,瘦了许多;再见到庞丽娜时,她又胖了,脸蛋红扑扑的。庞丽娜已经跟小蒋跑过一次,这次又跟老尚跑,牛爱国虽心里一惊,但不像上次她跟小蒋跑那么伤心。两人虽无离婚,跟人跑的还是自己的老婆;但两人没离婚不怪庞丽娜,怪牛爱国;庞丽娜要离婚,牛爱国不同意;牛爱国不离婚是为了拖住她,治她;现在看并无治住她,反倒物极必反,让她又跟人跑了。由于心里已经不把庞丽娜当老婆,庞丽娜跟老尚跑了,牛爱国没太放在心上,但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疯了。庞丽琴和牛爱香一起在镇上卖过杂货,当年牛爱国和庞丽娜谈恋爱,就是她们俩撮合的。庞丽琴疯了她首先不怪自己的妹妹和丈夫,也是他们跑了无处怪,风风火火来找牛爱国。进了牛爱国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哭了:“都怪你,看不住自己的老婆。”
又哭:“多不是东西,亲姐妹呀。”
又哭:“多不是东西,搞自己老婆的妹妹。”
又哭:“搞还不算,两人还跑了。”
又哭:“我说呢,我不在的时候,他俩在家里说说笑笑,我一回去,屋里就静了下来。”
又哭:“我听人说,他们就在纱厂的仓库里搞,花上都有血。”
又怪牛爱国:“你眼瞎呀,也没发现。”
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时,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就来找牛爱国闹,让牛爱国杀了他们,牛爱国就哭笑不得;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老尚的老婆也来找牛爱国闹,牛爱国又哭笑不得,须知不是他让庞丽娜跟人跑的。庞丽娜虽然还是他老婆,但两人天天并不见面,如何看住她?接着又想,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和牛爱国没关系;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也可能是牛爱国逼的。如牛爱国没去过沧州,没跟泊头“老李美食城”的章楚红好过,他只会怪庞丽娜和老尚;如今是过来人,明白庞丽娜和老尚在一起的时候,不定怎么说得着呢;这才下决心共同离开沁源,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上次在沧州,章楚红让牛爱国带她跑,牛爱国答应了,事后又胆怯了;趁着妈曹青娥生病,逃回了沁源;从此再没给章楚红打过电话。论起两个人在一起好,不论是“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还是牛爱国,关键时候都闪了对方;唯有一个老尚,关键时候豁得出去,把亲人和熟地方都扔了,带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从心里首先不是怪老尚,而是佩服老尚。但他如何把这种心思告诉庞丽琴呢?如说出来,庞丽琴更疯了。庞丽琴手拍着桌子:“牛爱国,你赔我丈夫,你赔我妹妹。”
牛爱国:“咋个赔法?”
庞丽琴:“找他们去呀。”
牛爱国叉哭笑不得。事到如今,庞丽琴想找到庞丽娜和老尚,牛爱国却不想去找他们。庞丽娜连跑两回,倒在她和牛爱国的关系上,画了一个句号。就像一块伤疤,脱头一层皮的时候会痛,脱第二层皮的时候,伤疤已经快好了。如果现在庞丽娜来找牛爱国离婚,牛爱国马上就离。事情发展到最后,站出来作了结的不是牛爱国,而是庞丽娜;谁作了结谁担的责任大,牛爱国还感到自己有些赖。庞丽娜把事情做绝了,牛爱国心里也像卸了一块大石头。这事面上没有了结,心里已经了结了。他今后像现在一样,和百慧、姐牛爱香、姐夫宋解放共同生活就挺好。于是说:“这种事情不能找,一找会出人命。”
庞丽琴:“就是出人命,也让我出口恶气。”
但牛爱国不能为给别人出恶气,就去找庞丽娜和老尚;或为给别人出恶气,自己就去杀人。但出去找不找庞丽娜和老尚,不是牛爱国一个人说了算。不但庞丽琴觉得应该找,姐牛爱香和姐夫宋解放也觉得牛爱国应该找。庞丽琴跟牛爱国闹是白天,晚上,牛爱香和宋解放来找牛爱国。牛爱香对牛爱国说:“事情出了,就不能搁在这儿,得找。”
牛爱国:“这种破鞋,找她做甚?”
牛爱香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话不是这么说,找他们不是为了他们。”
牛爱国:“为了谁?”
牛爱香:“为了有个交代。”
牛爱国:“给谁交代?”
宋解放在旁边比牛爱香还着急,双手比划着说:“跑没啥,咱跑的人不对呀;小姨子跟姐夫跑了,整个沁源县都炸了。”
牛爱国倒没想到这一层。牛爱香叹口气:“得找。如果离婚了,就不说了;没离,老婆跟人跑了,得有个响动。闷着头不做声,咱们都在沁源没法混了。”
牛爱国也叹了一口气,看来就是假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早离婚了。这时牛爱国想起妈曹青娥活着的时候,给他讲她爹吴摩西的故事。当年曹青娥还叫巧玲的时候,她娘吴香香跟银匠老高跑了;吴摩西和巧玲去找吴香香和老高,就是假找。没想到七十年过去,自己也成了吴摩西。两个出门假找的人,一个是曹青娥的爹,一个是她的儿子。宋解放见要出去找人,倒劲头挺大,捋胳膊卷袖:“你不要怕,如果需要,我跟你一块找去。”
牛爱香倒同意:“两个人也好,路上有个商量。”
但牛爱国却不同意宋解放跟自己一块出去找庞丽娜和老尚。牛爱国知道宋解放一天到晚在酒厂看大门闷得慌,静而思动。想借这次找庞丽娜和老尚,出门跑一趟。虽为跑一趟,但他是直心眼,找人是真找,牛爱国是假找,两人在路上。便说不到一块去。路上无人商量还好,有个宋解放在身边,假找就无法掩饰。便说:“就是去找,我还是带着百慧吧。那毕竟是她妈。”
牛爱国知道百慧与她妈不亲,两人路上倒能商量到一块去。庞丽娜跟人跑了,牛爱国说是不伤心,心里还一阵阵发痛;带上百慧,路上两人也好说话。就像七十年前,吴摩西带着巧玲,两人共同出去假找吴香香一样。因学校正放暑假,带百慧上路,倒也不耽误她的功课。牛爱国要带百慧。宋解放无法反对,张张嘴,又咽口唾沫闭上了。他在世上与百慧最说得着,没想到关键时候,他被百慧顶了窝。说罢这话,三人就开始准备行装。行装整理完,又商量庞丽娜和老尚会跑到何处去。三人往一块凑庞丽娜在外地的亲戚,老尚在外地的亲戚。等亲戚凑完,又觉得两人私奔,不会投靠亲戚;因庞丽娜的亲戚,就是庞丽琴的亲戚;老尚的亲戚,也都和庞丽琴有联系。又想着老尚是沁源纱厂的采购员,必在外地有许多朋友,又开始想他过去跑生意爱去哪些地方。这些地方大都集中在山西,如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等;外省河北有石家庄、保定等,陕西有渭南、铜川等,河南有洛阳、三门峡等,最远的是广州。最后决定,就去这些地方。一切商量妥当,已是夜里十二点;牛爱香和宋解放,又去庞丽琴家找老尚在外地的朋友的电话号码;牛爱国也上床睡下。但夜里五更天,百慧突然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烧没有退,温度反倒更高了。牛爱香和宋解放又赶来送电话号码,牛爱国指着床上的百慧说:“只能等百慧病好了。”
牛爱香却不同意:“找人就得抓紧,不然他们跑得更远了,争取能在山西抓住他们。”
牛爱国:“那百慧咋办呢?”
牛爱香:“有老宋呢,让老宋每天替你看着。”
宋解放看百慧病了,本想再替百慧与牛爱国上路;但牛爱香让他在家照看百慧,他就不敢再说上路的事。事情到这种地步,牛爱国再推托不得,只好背着一个提包出了门,上路假找庞丽娜和老尚。
十
因出门找人是假找,牛爱国就得想出一个可去的地方,在那里待上半个月到二十天,再回到沁源,说自己去了山西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也去了河北石家庄、保定,去了陕西渭南、铜川,也去了河南洛阳、三门峡等,甚至去了广州;人跑了不找是牛爱国的事,找又没有找到,就不是牛爱国的事而是庞丽娜和老尚的事了;对庞丽琴、对姐牛爱香、对姐夫宋解放、对女儿百慧、对整个沁源县都有个交代。但坐上长途汽车往霍州去,他还没想出自己该去的地方。世上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石家庄、保定、渭南、铜川、洛阳、三门峡这些地方。也不能去广州,生怕无意之中碰到庞丽娜和老尚;还得避开这些地方,投靠一个朋友,找一个自己能待下来的去处。也可以不投靠朋友,在霍州等近处找一个小旅馆住下来,住上半月二十天,返回沁源,说自己满天下找了个遍。但老婆一次次跟人跑了,说是不在乎,心里还是在乎;想起来心里还是烦;不上路不烦,一上路越来越烦了;一个人憋在旅馆里,一憋半个月或二十天,非把自己憋疯不可;还是想找一个朋友,诉说一番;就是不诉说这事,说些别的,也能解一下自己的烦闷。待到投靠朋友,牛爱国又为了难,前几年还有几个可投奔的地方,如今可去的地方越来越少了。近处认识临汾卖鱼的李克智,但在曹青娥丧礼上,李克智劝过牛爱国离婚,牛爱国没给他面子,两人还说戗了,何况这事和那事也有牵连,临汾不能去。远处认识的有河北沧州做豆腐的崔立凡,但沧州边上就是泊头,泊头有章楚红在那里;几个月前,牛爱国刚从沧州逃出来,也不能去。另外还有河北平山县杜家店的战友杜青海可以投奔,但上次庞丽娜出事后,牛爱国曾去平山县杜家店找过杜青海;到了村头,心还是乱的,也没见杜青海,就在滹沱河畔坐了一夜;上次心乱,这次保不齐心还乱,也不想去。剩下可投奔的人,就是上次说去找没去找的山东乐陵卖大枣的战友曾志远。上次说去没去成,半路上落在沧州,也算牛爱国食言;在沧州待了一年,本想等在沧州立住脚,抽时间去乐陵看曾志远一趟,后来被他和章楚红的事绊住了脚,也没有去。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对不住人。按说已经对不住人,不该再找人家,也是实在无处可去,牛爱国坐长途汽车到霍州之后,又给曾志远打了个电话,想试探一下曾志远的口气。如曾志远仍邀牛爱国去乐陵,牛爱国就去乐陵待上一段;如曾志远心已冷了,牛爱国再做别的打算。但电话打通,接电话的不是曾志远,是曾志远的老婆,说曾志远不在乐陵,去外地卖枣去了。问何时回来,曾志远的老婆说或三天,或五天,或半个月,或一个月,一个人出门做生意,就说不准他的归期。牛爱国又给曾志远的手机打电话,找着了曾志远;原来曾志远在黑龙江的齐齐哈尔。曾志远接到牛爱国的电话,倒没冷淡,仍像上次一样热情,说他本来是去唐山卖枣,但生意连着生意,人连着人,又跟人到了黑龙江的齐齐哈尔;接着问牛爱国:“你在哪儿呢?”
牛爱国:“还在山西老家呢。”
曾志远便认为自上次邀请牛爱国去乐陵到如今,牛爱国一直在山西老家待着,没有动窝。既然一直没有动窝,曾志远倒不像上次在电话那样,急于见到牛爱国:“上次想跟你商量个事,急着见你,但这事现在过去了。等我回到山东,再给你打电话,你何时有空。也来乐陵转转。”
听这口气,曾志远一时三刻回不到山东。就是近些天能回到山东,也没有邀他马上见面的意思。似乎这面可见可不见。明显山东乐陵也去不成了。牛爱国放下电话还疑惑,也不知上次曾志远急着让牛爱国去山东,要跟牛爱国商量个啥事。牛爱国再一次到了左右为难和走投无路的地步。这时他突然想起五年前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认识工地的伙夫叫陈奎一。陈奎一是河南滑县人。两人皆因不爱说话。相互成了好朋友。陈奎一有心事,跟牛爱国说;牛爱国有心事。也跟陈奎一说。牛爱国本不会说话,但在陈奎一面前,算是会说的。陈奎一的心事,牛爱国剥肉剔骨,替他一层一层码放;牛爱国的心事,陈奎一却不会码放,只会问“你说呢?”几个“你说呢”下来,牛爱国也自己码放清楚了;像牛爱国和河北平山县的战友杜青海在部队的时候;无非一问一答,颠倒了过来。工地厨房有猪耳朵、猪心的时候,陈奎一便去工地喊牛爱国;也不是喊,是使眼色;陈奎一使个眼色,说声“有情况”,牛爱国便跟他去厨房,两人头顶着头,共同吃一盘凉拌猪心猪耳朵,相互看着嘿嘿笑了。后来陈奎一和工地的经理也是他的小舅子闹翻了,闹翻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陈奎一买了半扇牛肉,因为价钱的高低,里面藏没藏猫腻,两人吵了起来;陈奎一一怒之下,离开长治,回了河南滑县。两人分别之后,还通过几回电话。陈奎一说他回了滑县以后,在县城“滑州大酒店”当厨子,工资挣得比在长治工地还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当时牛爱国还替他高兴,也算祸兮福焉。但分别时间长了,各忙各的,联系也就少了。庞丽娜头一回出事之后,牛爱国心烦意乱,去了沧州,基本上把陈奎一给忘了。现在突然想起陈奎一,便想给陈奎一打个电话;如陈奎一那里方便,他便去投奔陈奎一。但拿起电话,牛爱国忘了陈奎一的电话号码。从提包里掏出电话本,翻了半天,也没找到陈奎一的名字。看来五年前这号码记得太牢了,才没往本子上写;谁知五年后就忘记了。也是实在无地方可去,虽然事先没有联系,也不知这五年陈奎一的变化,他眼下是否还在滑县。牛爱国还是决定去河南滑县找陈奎一一趟。能找着陈奎一算是幸运,找不着陈奎一也不损失啥,也算一个找,比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乱转,在路上有个盼头。于是从霍州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倒火车到河南安阳,从安阳又坐长途汽车到了滑县。前后用了两天半。
长途汽车到了滑县已经是晚上。滑县县城的路灯全亮了。从长途汽车站出来,街上人来人往,说的全是河南话;河南话虽跟山西话有区别。但两地靠得近,牛爱国都能昕懂。牛爱国背着提包,向路人打听“滑州大酒店”,原来离汽车站并不远,转过两个街角,也就到了。原以为“滑州大酒店”是个小饭铺;如今大家做事,都爱起大名头;听着名头大,饭店不一定大;如河北泊头的“老李美食城”,说是美食城,也就三间屋子,七八张桌子;但转过第二个街角。一栋十几层的高楼,矗立在眼前;楼顶上,闪烁着一块巨大的霓虹灯牌子,从左到右,快速闪着几个字:滑州大酒店。原来不是个街头小饭铺,而是个大宾馆。在大宾馆当厨子,当然比在长治工地挣钱多,牛爱国又替陈奎一高兴。更让牛爱国高兴的是,在路上心还是乱的,自进了滑县,自己的心突然不乱了;不但不乱,对这地方,还感到有些亲切;庞丽娜头一回出事时,牛爱国先去河北平山投奔战友杜青海,又回山西临汾投奔同学李克智,不管是到了平山,还是到了临汾,心里都乱,比在家还乱;又离开了平山和临汾;最后到了河北泊头,心突然不乱了,才留了下来,去了沧州豆制品厂开车;但当时也就是个心不乱,却没对泊头沧州感到亲切;这回庞丽娜又出事了,自己来到河南滑县,没想到不但心不乱了,对这地方还感到亲切,更觉得来滑县找陈奎一找对了。待进了宾馆大堂,向柜台打听陈奎一。又让牛爱国失望。柜台的服务员说,宾馆后厨里。没有一个叫陈奎一的人。牛爱国以为服务员看他是外地人,有些欺生,便说:“陈奎一是我好朋友哇。”
又说:“电话里说得死死的,他就在‘滑州大酒店’当厨子。”
又说:“姑娘,我从山西来,跑了一千多里,不容易,你行个方便。”
服务员看牛爱国在那里着急,倒扑哧笑了:“山西人就是性急,不是不给你找,是真没这个人。”
看牛爱国仍不信,抓起电话,叫来了后厨的厨师长。厨师长矮胖,戴个圆筒纸帽子,一说话是广东腔;听牛爱国要找的人,搔着头说,自己在“滑州大酒店”干了八年,后厨的厨师中,从来没有一个叫陈奎一的人。牛爱国这才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前几年与陈奎一通电话时,要么是陈奎一说错了地方,要么是自己记错了地方。出了“滑州大酒店”,突然又想起,和陈奎一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陈奎一曾对他说,他家的村子叫陈家庄;“滑州大酒店”错了,陈家庄不会错;欲先去陈家庄,找到陈奎一的家,接着再找陈奎一。牛爱国背着提包,走到路边,打问一个卖烧鸡的老头。老头说,陈家庄在滑县最东边,靠着黄河,离县城一百多里。牛爱国道声“多谢”,知道当天去不得陈家庄,只能在县城先住下来,明天再说。“滑州大酒店”是住不起了,沿途问了几家小旅馆,住宿费有贵的,有便宜的。贵的一宿七八十元,或五六十元;便宜的大车店,也要二十元或十五元。走着问着,碰到一个浴池,闪着霓虹灯,名字叫“瑶池洗浴城”。说是洗浴城,也就是一个洗澡堂子。问了一下价钱,洗澡五元,过夜加五元,共十元;觉得住在这里,倒比住在旅店合算;既能住宿,又能洗个澡;便决定住这“瑶池”。一进洗澡堂子,迎面扑来一阵洗澡堂子的热气和人味。又掀开一道布帘。进了男池;男池分里外两间,里间是洗澡的大池子,外间放着几十张单板床;床前散着十几个人,有脱衣服欲洗澡的,有洗完澡在穿衣服的。还有光着身子躺在单板床上睡觉的,有几位发出了鼾声;里间的洗澡池子,涌出蒸汽和人声,看不到洗澡者的身影。牛爱国寻到墙角一个铺位,脱了衣服,将提包和衣服锁在床头的箱子里,拿起钥匙,光着身子往里问澡池子走。迎面一个瘦子,光着身子,拖着趿拉板,肩上搭几条搓澡巾,明显是个搓背的,从里面雾气中钻出来,与牛爱国擦身而过。牛爱国到了澡池子,跳进热水里,水有些烫,浑身打了一个热颤;这时突然觉得刚才那搓背的瘦子有些面熟。忙从热水中抽出身子,身上滴着水。又跑到外间,见那个搓背的瘦子在穿衣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奎一。左脸有颗大痦子,痦子上长了三根黑毛。牛爱国扑上去:“老陈,你怎么在这儿?”
那搓澡的瘦子愣在那里,也不穿衣服了,仔细打量牛爱国半天,也惊呼:“噫,牛爱国!”
牛爱国光着身子,陈奎一光着膀子,两人厮拉在一起。陈奎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牛爱国:“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不是说你在‘滑州大酒店’做饭吗,咋又在这里搓背?”
陈奎一倒有些不好意思:“‘滑州大酒店’是请我来着,其实我打小不喜欢做饭,就没有去。”
又说:“在长治修路时当伙夫,也是没有办法。”
牛爱国:“你喜欢搓背?”
陈奎一:“我不是喜欢搓背,我喜欢泡澡;搓背,就能天天泡澡。”
牛爱国便知道几年前两人通电话,陈奎一跟他说去了“滑州大酒店”,是在吹牛。但又知陈奎一是个好面子的人,就没把这层挑破,反倒说:“搓澡也好,冬天还暖和。”
陈奎一撇开搓澡:“你咋来滑县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两人刚见面,牛爱国不好说自已是来投奔他。说:“我到河南来办事,路过滑县,正说明天去陈家庄看你呢。”
陈奎一先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又说:“但我现在顾不上和你说话,我得去办一件事,从明天起,咱再痛痛快快说上几天。我在滑县也没个好朋友,憋死我了。”
牛爱国:“去办啥事?用不用我帮忙?”
陈奎一:“回陈家庄一趟,两个儿子打了起来。都娶了媳妇,两头叫驴还是拴不到一个槽上。我回去每人打他们一顿。”
又说:“你是跟我回陈家庄,还是在这里等我?”
牛爱国本想跟他回陈家庄,但想着人家家里正在打架,自己如何好去添乱?也知道陈奎一回滑县以后,家在这里,也是一手事,不比在长治修高速路,两人在一起吃猪耳朵猪心的时候。便说:“我在这里等你。”
又担心:“我听说陈家庄离县城一百多里,大晚上,你怎么走?”
陈奎一一笑:“我学会了骑摩托。”
陈奎一穿上衣服欲走,这时澡堂一个胖老头,手里拿着一把竹牌,挨个跟床铺上的人收澡钱和铺钱;收过钱的,在床头挂一个竹牌;正好收到牛爱国。牛爱国欲掏钱,陈奎一一把攥住牛爱国的手,对胖老头说:“我的朋友,从山西来的。”
谁知胖老头不买陈奎一的账,翻着眼说:“不管谁的朋友,不管从哪儿来的,洗澡住店,就得交钱。”
陈奎一跳到他跟前:“尻你妈,就是不交,咋了?”
牛爱国忙拉陈奎一:“别因为十块钱,伤了你们朋友和气。”
陈奎一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他不是冲着你,是冲着我。”
如胖老头冲着牛爱国,牛爱国交过钱就没事了;陈奎一说胖老头冲着他,牛爱国反倒不好交钱了。胖老头瞪了陈奎一一眼,转身去别的床铺收钱。牛爱国问陈奎一:“是你们经理?”
陈奎一:“他能是经理?是经理他姨父,看个床铺,狗眼看人低,你不用理他。”
陈奎一说完,匆匆忙忙走了。牛爱国摇头一笑,原以为到滑县找陈奎一很容易,谁知也费了一番周折。说是周折,没想到又恰好遇上。牛爱国重新去澡池子泡了澡,自己搓了泥。一路上跑了两三天,身上的泥还挺多。将身子搓洗干净,回到外间铺位上,坐着喘了一阵气,盖上一个被单子歇息。也是一路上马不停蹄,跑得乏了,很快就睡着了。梦中,牛爱国似乎没来滑县,还在山西沁源。在爬沁源县城西关的废城墙。待爬到废城墙上。没想到庞丽娜也在上边。原以为庞丽娜跟老尚去了长治、太原、运城、大同、石家庄、保定、渭南、铜川、洛阳、三门峡或广州,谁知就在沁源的废城墙上。原以为庞丽娜出了事,谁知她没有出事;不但没跟老尚出事,几年之前,也没跟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出事。庞丽娜还是原来的庞丽娜。牛爱国和庞丽娜结婚八九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谁知到了梦中,庞丽娜拉着他的手,对过去八九年的日子,开始重新叙说;两人把八九年的日子,过成了一锅粥;没想到换一种说法,竟能根根叶叶,说个明白。说着说着,牛爱国也醒过闷儿来。原来日子还可以这么过。接着两人不说了,开始抱头痛哭。接着不是跟庞丽娜在一起。废城墙上站着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北街纱厂的老尚;三人为了庞丽娜的事,争吵起来。吵不及,打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庞丽娜又回来了,蹲在旁边,掩面在哭,像个孟姜女。三人吵着打着,小蒋掏出一把刀子,没扎向老尚,一刀刺进牛爱国的肚子里。牛爱国哎哟一声。醒了过来,出了一身汗。这时明白自己身在河南滑县县城一个洗澡堂子里。庞丽娜在生活中已经跟人跑了,咋到了梦里,又变了一个人呢?还与她重新说起了过去,说着说着,还与她抱头痛哭。出门假找庞丽娜和老尚的时候,牛爱国知道自己表面上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心里还是放在了心上,才不敢一个人在近处旅馆待着,到滑县来找陈奎一;现在看梦里的意思,同是放在心上,这个放在心上,又不是那个放在心上了。正兀自感叹,觉得有人拍他的肚子;这时明白,刚才从梦里醒来,不是被刀扎醒了,而是被人拍醒的。他睁开眼睛,那个手拿竹牌的胖老头,站在他面前,又来跟他收钱。牛爱国这时知道,自己的朋友陈奎一,在这个洗澡堂子,说话并无分量,还不如当年在长治修高速公路时,起码能做猪耳朵猪心的主。牛爱国不愿因为十块钱再与人纠缠,打开床头柜,从衣服口袋里摸出钱,交给胖老头。胖老头收了钱,一边往床头挂竹牌,一边又嘟嚷一句:“住不起店就别住。”
如果牛爱国没交钱,胖老头这么嘟囔没啥,交了钱还这么说,牛爱国就火了。牛爱国翻身起来,欲与他理论,但想起自己身在异乡,因为一句话,与人争执不得;又想着陈奎一在这里搓背,与这里的人闹翻。也不合适。只好装作没听见,又转身躺下。但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睡不着不是因为十块钱和胖老头的搅扰,而是想着刚才的梦境,千头万绪,又涌上心头。也不是单为梦境,或单为过去八九年与庞丽娜的事;过去八九年的其他事情,包括妈曹青娥的死,还有与河北沧州泊头“老李美食城”章楚红的事,桩桩件件,都涌上心头。牛爱国索性坐起来,抱着膝盖,在铺上吸了两支烟,烦闷还是排解不开。偶尔抬头,看到澡堂墙上的镜子,发现自己三十五岁,竟花了半边头。这时突然感到肚子饿了,才想起自己自进了滑县,只顾找陈奎一,只顾找住处,忘记了吃晚饭。便穿衣起来,出了“瑶池洗浴城”,来到滑县街上,欲找一个饭馆吃饭。这时已是半夜时分,街两旁的店铺都关门了;街上空空荡荡,一个行人也没有,偶尔过去一两辆卡车。一立秋,夜里就不热了,一阵风吹来,牛爱国还打了个冷战。牛爱国信步顺着街道往前走,终于在十字街头,看到一个还在候客的街头饭摊。饭摊摆在路灯下,倒省得再扯电灯。摊主是个中年男人,正在往锅里添水,旁边有一个中年妇女在包馄饨,看上去像两口子。走近看,他们卖馄饨,卖饺子,也卖羊肉烩面;问了一下价钱,馄饨和饺子比过去吃过的贵,羊肉烩面却比别的地方便宜;别的地方大碗羊肉烩面三块,小碗两块五,这里大碗两块五,小碗两块。桌上还有一碗咸菜丝,让客人白吃。牛爱国便在摊子的煮锅前坐下,叫了一大碗羊肉烩面,又掏出一支烟来吸。烩面还没上来,一辆挂着拖斗的大卡车,从城外呼啸着开来,嘎吱一声,停在饭摊前。卡车的主车上高高地堆着化肥,拖车上高高地堆着农药。主车和拖车的轮胎都压瘪了,一看就超载。从卡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三个人,也坐到饭摊前吃饭。三个人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来岁。待他们开口,牛爱国知道三个人中,三十多岁的做主。因为问起饭的价钱,接着吃啥,全是三十多岁的开口,五十多岁和二十多岁的都在随声附和。三十多岁的男人理个平头,问:“老板,饺子多少钱一碗?”
饭摊男人答:“三块五。”
三十多岁的男人:“一碗多少个?”
饭摊男人:“三十个。”
三十多岁的平头:“来两碗。”
饭摊女人愣在那里:“三个人,来两碗,你们谁不吃?”
三十多岁的平头拍了一下桌子:“都吃。一共六十个饺子,不能盛三碗?”
饭摊男人笑了:“能盛是能盛,没这么个吃法。”
三十多岁的平头:“今天给你开个头。”
牛爱国以为他们图个节俭,也没理会。这时他的羊肉烩面上来,他剥了几瓣蒜,低下头吃面。面入了味,但汤有些咸;牛爱国让饭摊女人又加了一勺热面汤,自己又加了些醋;再吃起来,就咸淡可口。吃着吃着,身上不凉了,头上出了汗,胃口开了。又要了四个烧饼。就着烩面、咸菜和蒜瓣,吃了两个烧饼,那三人的饺子也煮熟了。三人吃着饺子,三十多岁的平头又问:“老板,烩面多少钱一碗?”
饭摊男人:“大碗两块五,小碗两块。”
三十多岁的平头:“来三小碗。但小碗面,大碗盛,多搁些葱花和汤水。”
牛爱国这时觉出三十多岁平头的精明,钱花得不多,但什么都吃到了;又汤汤水水,吃个热乎。饭摊男人这时笑问:“三位大哥是延津人吧?”
三十多岁的平头:“你咋知道?”
饭摊女人:“延津人都孬。”
“孬”是河南话,就是捣蛋的意思,牛爱国听懂了。三个延津人笑了,牛爱国也笑了。这时牛爱国突然想起,他妈曹青娥,当年就是延津人。牛爱国问饭摊女人:“大嫂,延津离这里多远?”
饭摊女人:“两县搭界,一百多里。”
牛爱国来河南本是为了假找庞丽娜和老尚,偶然想起陈奎一,才来到滑县;没想到滑县离妈曹青娥小时候的老家延津这么近。为找庞丽娜,无意之中。找到了妈曹青娥的老家。这时突然又想起曹青娥临死之前,不会说话,拼命敲床,要找一封信;当时大家不懂她敲床的意思,这封信她生前没有找到,她死后牛爱国无意中找到了;读了信的内容,明白了妈找这封信的目的,可能是让给延津一个叫姜素荣的人打电话。临终之前,想让姜素荣去沁源一趟,她有话要说。或有话要问。不想起这些还好,一想起这些,牛爱国对“延津”二字的反应,和刚才偶然听到就不一样。牛爱国将羊肉烩面放下,起身转过桌子,坐到三个延津人跟前:“三位大哥,是延津哪里人呢?”
一老一少仍不说话,三十多岁的平头看了牛爱国一眼,觉出牛爱国问话并无恶意,才说:“县城北街,咋了?”
牛爱国将凳子往前挪了挪:“既然大哥是县城人,可认识一个叫姜素荣的人?”
三十多岁的平头仰脸想了想,摇摇头,看其他一老一少两个人,两个人想了想,也摇头。那个五十多岁的老者问:“是县城哪街的?干啥的?”
牛爱国:“哪街的不知道,知道是个弹花的。”
老者笑了:“现在都没人弹花了。”
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延津县城有几万人。我们哪能都认识?”
说着话,三人又吃完小碗面大碗盛的羊肉烩面。也是急着赶路,三十多岁的平头交完饭钱,向其他两个人挥挥手,三人上了卡车,又呼啸着开走了。
半夜不出来吃这顿饭牛爱国就在滑县待下去了,待上半个月到二十天,又返回山西沁源;吃了这顿饭,知道延津就在一百多里外,第二天一早,牛爱国搭上长途汽车,去了延津。过去觉得延津跟自己没有关系,现在想起妈曹青娥临终前要找的那封信,觉得跟自己关系很紧。当时找到姜素荣来的那封信,觉得妈已经死了,再给姜索荣打电话没有用;现在觉得妈虽然死了,他想找到姜素荣,问一下姜素荣,妈想找她要说和要问的话。妈已经死了不能问妈,问妈想问的姜素荣,说不定也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既然八年前姜素荣和吴摩西的后代有了联系,说不定到了延津,连吴摩西的底细,也能打听出来。吴摩西虽然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保不齐吴摩西临终之前,会留下什么话。八年前那封信上说,吴摩西的孙子从咸阳到延津来,要见曹青娥;八年前曹青娥没理会这件事,临终前却又惦记着这件事。不碰到延津人想不起从头到尾这些事,见到三个延津人,牛爱国突然想将这些事从头至尾弄个明白。初想弄明白是为了妈曹青娥,再想弄明白是为了牛爱国自己。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吴摩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联系。不说他是自个儿另一个姥爷,七十年过去,两人的遭遇就有些相同,起码出门找人是假找是相同的。既然出门找人是假找,虽然吴摩西后来把曹青娥也就是巧玲弄丢了,怎么一辈子再没回延津呢?弄清楚这些事对吴摩西和曹青娥没有什么,吴摩西和曹青娥都已经死了;但弄清楚它们,说不定能打开牛爱国现在的心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没想到这把钥匙,竟藏在七十年前。这时又突然明白,昨晚进了滑县,除了觉得心不乱,还对这里感到亲切,原来以为亲切的是滑县,谁知不是滑县,而是滑县跟延津离得近。他一辈子没去过延津,没想到跟延津有这么紧密的联系。临离开滑县“瑶池洗浴城”,牛爱国给滑县的朋友陈奎一写了一个纸条。纸条上没告诉陈奎一他要去延津的事。没告诉这件事不是有意背着陈奎一,而是关于去延津之事,根根叶叶说起来太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牛爱国写道:
老陈:
山西家里有急事,我先走了。这次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我改日再来吧,咱留言面叙。你多保重。
牛爱国
写好,知洗澡堂子有人与陈奎一不对付,没把纸条交给洗澡堂子的人,交给在“瑶池洗浴城”门口摆烟摊的一个中年妇女;看中年妇女有些不乐意,便买了她一盒烟。然后去长途汽车站,坐车去了延津。
到了延津县城,牛爱国才知道延津县城之大。比滑县和山西沁源的县城大多了。县城正中有一座宝塔。塔院外是一条津河,浩浩荡荡,从县城中间穿过。河上有一座桥,桥上桥下,皆是挑担的、推车的、卖菜的、卖肉的、卖果子的、卖杂货的;县城有几只大喇叭,里面播着豫剧、曲剧和二夹弦;除了这些河南戏,竟还有锡剧和晋剧;便知道延津是个四方人走动的地方。这么大一个县城,想打听出一个只知姓名不知地址的人并不容易。牛爱国从上午问到中午,从东街问到西街,从北街问到南街,没问出个所以然。这才知道昨天夜里在滑县街头,那三个延津人不知姜素荣为何人,不是妄说。八年前姜素荣给妈曹青娥写的信上,倒有姜素荣的地址和电话;那封信牛爱国还留着,一开始放在沁源县牛家庄,后来放到县城南关租的房子里。他想给沁源的姐夫宋解放打个电话,让他去南关家里找出这封信,告诉他地址和电话;但又怕露出假找庞丽娜和老尚的马脚,只好继续用嘴在延津县城问下去。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县城北关火车站,问到一个卖酱兔腿的,正好姓姜,是姜素荣的本家;经他指点,这才终于在县城南街剧院北侧,找到了姜素荣家。
姜素荣是个三十七八的妇女,她的爷爷叫姜龙。曹青娥活着的时候。给牛爱国说过延津和姜家的事,牛爱国脑子里,对延津和姜家大体有个印象。待见到延津和姜素荣,还是和脑子里想的不一样。四十年前曹青娥来延津时还没有姜素荣,姜家还在弹棉花,如今姜家不弹棉花了;从姜龙姜狗一代到现在。姜家由十几口子变成五六十口子,干啥的都有。姜索荣开了一个杂货铺,卖些烟、酒、酱油、醋、咸菜疙瘩、方便面、各种饮料和矿泉水,门口还有一个冰柜,卖些冰棍和雪糕等。杂货铺的名字就叫“素荣门市部”。没打问出姜素荣家地址之前,牛爱国已在南街来来回回走了三趟,也没留意这个门市部的招牌。姜素荣问明牛爱国的身份,不明牛爱国的来意,一开始以为牛爱国在河南有棘手的事找她,或借钱,或借物,便有些警惕;待牛爱国说清是为了打听些往事,姜素荣才放下心来。接着听说曹青娥去世了,感叹一番,说:“没跟这位姑奶奶见过。”
待牛爱国问到八年前,吴摩西的孙子到延津来,她给山西沁源牛家庄曹青娥写信,让曹青娥到延津来,到底要说个啥,姜素荣却一问三不知。牛爱国:“大表姐,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吗?”
姜素荣:“那信不是我写的。陕西的客想说的事,我根根梢梢都弄不明白;我是个急性子,不爱写信,那信是罗安江代我写的。”
姜素荣告诉牛爱国,吴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陕西咸阳之后,不叫吴摩西了,又改名罗长礼,所以他的孙子叫罗安江;八年前写那封信时,罗安江怕事中的曲曲弯弯解释不清,仍把他爷爷说成吴摩西。牛爱国不明白吴摩西到陕西之后,为什么又改名姓,其中又有什么缘由;但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七十年前的事,先问八年前的:“罗安江在延津时,都说了些啥?”
姜素荣想了想,说:“忘了。只记得他想见你妈。他本来该姓杨,从陕西到延津来,按说应该去杨家庄,但他没去杨家庄,来找咱们姜家,就是看能否找到你妈。”
牛爱国:“他在延津住了多长时间?跟别人聊过吗?”
姜素荣:“看来他有心事,整天吃不下饭,也不跟人聊;住了半个月,见你妈没回音,他就回陕西了。”
牛爱国:“既然他想见我妈,从你这里,又知道了山西的地址,为啥不直接去山西呢?”
姜素荣:“我也这么劝过他。其实他来第二天,我就看出来了,对见不见你妈,他也有些犹豫。你妈来,他也就见了;让他去山西,他死活不去。”
又说:“也不知他顾虑个啥。”
不管罗安江顾虑个啥,牛爱国从滑县到延津来,等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姜素荣有个弟弟叫姜罗马,二十出头,在延津县城开三轮车,拉些散客。牛爱国和姜索荣正说话间,他开着三轮车路过姐姐的杂货铺,停下喝水。见牛爱国面生,便问姜素荣这人是谁;打问出牛爱国的来路,倒对牛爱国因为八年前的事,千里迢迢来到延津,有些好奇。接着不去拉客了。留下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听出不全是为了八年前的事,还为了七十年前的事,就更加好奇了。姜素荣说着说着烦了,姜罗马倒起了兴致。牛爱国见姜素荣说不出什么,也就不问了;下午,姜罗马用三轮车拉着牛爱国。在延津县城四街转了转。姜罗马也是爱说话,指着现在的延津,给牛爱国讲解七十年前的事情。到西街一个地方,告诉牛爱国这是当年吴摩西和吴香香蒸馒头的家,现在成了一家酱菜厂;到了北街转盘处,说转盘西北角,当年是意大利神父老詹的教堂,现在成了“金盆洗脚屋”;到了东街桥下,说这里当年有吴摩西挑水的井,现在成了一个卷烟厂;回到南街,指着姜素荣杂货铺旁边的剧场,说这里当年是吴摩西大闹南街的地方,当年的一个碌碡,现在还戳在剧院门侧。姜罗马对这些事也是听说,这些事在延津只剩姜家知道;牛爱国既对现在的延津不熟,也对七十年前的延津不熟,听后,也理不出七十年前这些事的来龙去脉。这时姜罗马问:“大哥,你从山西到延津来,不会光为打听七十年前的事吧?”
牛爱国一愣:“那你说我为啥?”
姜罗马:“我也纳闷了一下午呢。如果是为了现在,应该是找一个东西。可七十年前,一个卖馒头的,能留下啥宝贝呢?”
牛爱国哭笑不得,感叹一声:“老弟,如为找一件东西就好了。”
但他如何从曹青娥去世说起,说到庞丽娜第二次跟人跑了,自己如何出去假找庞丽娜和老尚,又如何到滑县找陈奎一,接着碰到三个延津人,又到延津找七十年前的事,这些来龙去脉呢?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解释不清了。只好说:“就算是个东西,不是也没找到吗?”
姜罗马听他这么说。倒来了劲:“杨家庄你还去不去?”
杨家庄是吴摩西或罗长礼从小生长的地方,按说应该去。但吴摩西自逃到咸阳改叫罗长礼之后。再没回过杨家庄,也没回过延津;上次罗安江来延津,也没去杨家庄,想着现在去也是自去,便说:“我不去杨家庄,我想去咸阳找罗安江。”
姜罗马愣在那里:“大哥,你比我还轴。你这样的人,我没有见过。”
第二天,牛爱国向姜索荣要了罗安江家在咸阳的地址。要去咸阳。当年罗安江对去山西有些犹豫,牛爱国对去咸阳,却没有犹豫。罗安江越是犹豫,牛爱国越想找到罗安江。找罗安江也不是为了找罗安江,还是想找到死去的罗长礼也就是吴摩西,看他临终时留下什么话。七十年前,吴摩西从河南去了陕西;七十年后,牛爱国也从河南去了陕西。牛爱国在心里盘算一下,吴摩西去陕西的时候二十一岁,牛爱国去陕西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岁了。牛爱国这趟从山西沁源出来,本是假找庞丽娜和老尚,没想到转了一圈,却要去陕西找吴摩西;七十年前吴摩西从延津出门时,找人也是假找;没想到七十年后,一个假找找另一个假找,却是真找。牛爱国倒有些啼笑皆非。姜素荣听说他要去陕西,虽吃了一惊,也没留他,牛爱国坐长途汽车到了新乡,从新乡坐上开往兰州的火车。火车上人多,牛爱国在车厢过道里站了一天一夜,也没坐上座位。也是站久站乏了,夜里站着打瞌睡,裤兜里的钱包被人偷去了。好在车票没在钱包里,在上衣口袋里。第二天下午,车到咸阳,牛爱国拿着车票,背着提包,出了咸阳站。想着与罗安江头一回见面,身无分文去找人家,会有诸多不便,也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在肚子里骂了一阵贼,偷人钱事小,误了人家的正事,就可恨了;便在火车站的货栈扛了五天大包,挣了八百多块钱。按说扛五天大包只能挣四百多块,牛爱国白天黑夜连轴转,不知扛了多少大包,挣了八百多块。拿到钱,出了货栈,已是第六天清晨。牛爱国来到火车站广场,坐在一个水摊前喝水。喝完水,五天的困劲儿一块上来了。旁边有几排连椅,供南来北往的旅客歇脚。清晨旅客少,牛爱国躺在一个连椅上,头枕自己的提包,想打个盹。身子刚放平,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还是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牛爱国以为自己打了个盹,旁边卖水的大嫂却说,他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大嫂说,昨天看他睡了一天,没有在意;今天清晨又来广场摆摊,看他还在这里睡,以为他病了,刚要喊他,他也就醒了。牛爱国这时感到尿憋得痛。知道自己不是睡醒了,而是被尿憋醒了;又发现胳膊上爬满汗碱,知道睡时出过几回汗,落过几回汗;牛爱国对卖水的大嫂不好意思一笑,说自己没病,就是缺觉;然后先去厕所,排空了肚子,又到火车站水房,洗了洗胳膊,擦擦前胸,又洗了把脸,浑身精神许多。在街巷的小摊吃过早饭,按着在延津记下的地址,去咸阳光德里街水月寺胡同一百二十八号去找罗安江家。有了确切的地址,寻到该找的人倒也不难。但到了罗安江家,才知道罗安江八年前已经去世了,留下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
罗安江的老婆四十多岁。瘦弱,白净,叫何玉芬;罗安江的大孩子是个儿子。十八九岁,已出外打工,不在咸阳;小女儿才十多岁,正上小学。何玉芬问明牛爱国的来意,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倒是个耐心人,按着牛爱国的意思,从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说起,一直说到自己的丈夫罗安江,将过去的七十年,前后说了两个钟头。也许是丈夫死了,平时无人与她说话,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她倒也不烦,不像河南延津的姜素荣,说着说着,自个儿先急了。何玉芬说话不紧不慢,说完一段,还看牛爱国一眼,咂吧嘴一笑,作个了结。她说,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七十年前逃到咸阳后,一直在街上卖大饼。除了卖大饼,还卖芝麻烧饼和河南火烧,还卖牛头肉和羊头肉。整天戴个白帽子,像个回民。听说他来咸阳之前,还去过宝鸡,说是去找一个人。那个人没有找到,折返头又来到咸阳。在咸阳娶妻后,生下三男一女。到了孙子辈,有十几个孙子孙女。何玉芬自嫁给罗安江后,就知道罗长礼跟老伴说不着,跟儿子们说不着,跟儿媳们说不着,孙子辈中,跟其他人也说不着,唯独跟罗安江说得着。全家人都说罗长礼偏心。何玉芬听婆婆说,罗安江一生下来,罗长礼就说他像一个人;罗安江五岁之后,两人就开始说话,夜里睡在一张床上,什么都说,一说就是半夜。罗安江娶了老婆之后,遇事不与何玉芬商量,与爷爷罗长礼商量。二十年前,罗长礼去世了。八年前,罗安江突然得了胃癌。知道自己得病之后,他就闹着去河南延津,说罗长礼生前留下一句话,让他放心不下;不得病就忽略了这事,知道自己在世上时间不长了,便想在临死之前,去延津找一找当年爷爷丢失的女儿巧玲;找不到也就算了,如能找到,好把这句话当面告诉她。找到找不到,都图个心安。家里人看罗安江有病,都拦住不让他去。但八月十五前三天,他趁人不备,一个人悄悄去了火车站,打张车票去了河南。在延津待了半个月,也没找着当年的巧玲,就又回来了。回来三个月后。就去世了。没想到八年之后,巧玲的儿子牛爱国又来找他。说完这一段,又看牛爱国一眼,这次没笑,掩面唏嘘一阵。这时牛爱国又想起延津姜素荣的话,她说罗安江在延津待了半个月,心事很重,吃不下饭;原来不单是心事重,身体也有重病。想来罗安江也是个有心事不外露的人。这恐怕是他妈曹青娥八年前没有想到的。如果妈曹青娥知道罗安江得了重病,也许就去了延津。这时牛爱国又不明白,当年的曹青娥,为啥不与罗安江见面呢?罗安江想见曹青娥,为何又不去山西沁源呢?其中也定有原因。能见面的时候不见面,曹青娥临死之前,像八年前得了重病的罗安江一样,突然又想见面,岂不知罗安江已经死了八年了。大家不见面是不想理会那些事,怎么赶在临死之前,都又想理会了呢?这其中的奥秘,牛爱国想不清楚。牛爱国:“大嫂,你知道姥爷对大哥说的那句话吗?”
牛爱国说的“姥爷”,就是吴摩西或罗长礼了,“大哥”就是罗安江了。何玉芬却摇摇头:“你大哥这人,跟我也说不来,他有话不跟我说。”
牛爱国:“那他跟谁说得来呢?”
何玉芬:“他跟儿子女儿都说不来,只跟一个本家兄弟叫罗晓鹏的,两人常在一起说话。”
牛爱国:“罗晓鹏在家吗?”
何玉芬:“他带着我儿子,叔侄俩做伴,到广东打工去了。”
牛爱国:“他俩留的有电话吗?”
何玉芬:“爷儿俩打工也不容易,一会儿珠海,一会儿汕头,一会儿东莞,没个固定地方,也就没个固定电话。”
看来要找到罗长礼那句话,还得去广东到处找罗晓鹏。这时明白想打听出七十年前的一句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至于接着去不去广东,牛爱国有些犹豫。不是犹豫罗晓鹏难找,或犹豫自己的时间或盘缠,而是罗长礼和罗安江说得着是一回事,罗安江和罗晓鹏说得着是另一回事。正因为两人说得着,可说的话题就很多;不知罗安江与本家兄弟罗晓鹏说的许多话中。有无罗长礼与罗安江说的这一段;就是说过这一段,这句话与罗长礼和曹青娥有关,与罗晓鹏无关,不知罗晓鹏是否还记在心中。何玉芬与牛爱国说完这些话,又带牛爱国到正房,看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的照片。还有她丈夫罗安江的照片。墙上的镜框中,有一张全家福,罗长礼也就是吴摩西是个老头,瘦高,尖头顶,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坐在正中,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这人虽是牛爱国的“姥爷”,但两人平生无见过面,也无说过话,牛爱国看上去,也就是个陌生人。罗安江站在人侧,板着脸,像罗长礼一样,也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没见罗安江的照片之前,牛爱国想着他是个大眼,谁知是个细眯眼。刚才听何玉芬说,罗安江刚生下来,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说他像一个人,牛爱国以为他像曹青娥也就是巧玲,所以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亲他;现在看上去,跟曹青娥长得一点不像,看来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说的不是曹青娥也就是巧玲,而是另外一个人;那另外一个人是谁呢?牛爱国又想不清楚。何玉芬又带牛爱国走到里间,从墙根柜子里,拿出一沓破纸,说吴摩西也就是罗长礼生前,把这沓破纸。当了一辈子宝贝,临死时,把它交给了罗安江。罗安江生前,也把它当个宝贝,一直放到柜子里,不让人看。牛爱国接过这沓纸,纸已经发黄,许多地方被虫蛀了。打开,纸上是一幅图,画着一座宏大的房子,看上去像一座教堂。教堂顶端有十字架,还有一座大钟。图画得倒是气派,因不知其中的缘由,虽呼之欲出,牛爱国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将图纸翻过来,图纸的背面,写着两排字。头一排是蝇头小楷:恶魔的私语;第二排是钢笔字:不杀人,我就放火。两排字的字形不同,显然不是一个人写的;多年过去,字迹也有些模糊。牛爱国看到这两排字,皆心里一惊。但物在人亡,既不明白这字是谁写的,也不明白这人写这字的情形,就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琢磨半天,仍难解其意,只知道是两句狠话。倒是这种狠的心情,自己也曾有过。叹了口气,将这纸叠起来,又交给何玉芬。何玉芬又把它放回到柜子里。
吃过晚饭,何玉芬又与牛爱国对坐着说话。一个东向坐。一个西向坐。这时何玉芬说:“兄弟从山西到延津,又从延津到咸阳,不光为打听些过去的事吧?”
牛爱国看大嫂温和,一是与她说得来,二是既与她不熟,也与她不生,半生不熟,适合说心里话;也是一路走来,无人说话,心里憋得慌;便将自己的心事,从妈曹青娥得病住院说起,到曹青娥去世,接着庞丽娜第二次跟人跑了;由第二次跟人跑了,说到第一次跟人跑了;第一次自己出走到沧州,这次出门找庞丽娜和老尚也是假找,如何到了河南滑县,又如何去了延津,从延津又来到陕西咸阳,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说了个痛快。说完,牛爱国叹口气:“我也明白,说是为妈找过去的事,还是想借此解自个儿的烦闷。”
何玉芬听完,叹息一声:“大兄弟,你要这么说,我劝你就别找了。”
牛爱国:“为啥?”
何玉芬:“就是找到这些事,也解不了你心里的烦闷。”
牛爱国:“此话怎讲?”
何玉芬:“能看出来,你心里的烦闷,比你找的事还大。”
牛爱国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何玉芬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自己的心事,自己未必能掂出它的分量。两人说话说到半夜,各自回房安歇。牛爱国洗过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到正房的座钟敲响夜里三点,还没睡着。正房传来何玉芬和她小女儿的鼾声。牛爱国披衣起床,来到院中。院中有一棵大槐树,牛爱国搬一个凳子,坐在大槐树下。低头想了一阵心思,猛地抬头,一个大月亮,缺了半边,顶头在半空中。虽是半个月亮,却也亮得逼人。一阵风吹来,槐树的叶子索索地响;脚下树叶的影子,也随声索索地晃动。牛爱国突然想起八个月前,他在河北泊头“老李美食城”,也碰到这么一天,头顶的月亮,比今天还大。那天牛爱国从沧州到德州送豆腐,回来的路上,汽车的水箱坏了,牛爱国只好将车停在“老李美食城”。“老李美食城”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槐树。就在那天夜里,他和章楚红好了。后来两人越来越好,越来越说得着。夜里说话。能说整整一夜,不困,不累,也不饿。再后来一天,章楚红在床上抱着牛爱国,让他带她走,离开泊头。当时的牛爱国不是过去的牛爱国,成了另一个牛爱国,张口就答应了。章楚红见牛爱国答应了,又抱紧牛爱国:“你要这么说,我就有一句话要给你说。”
牛爱国:“啥话?”
章楚红:“我回头再告诉你。”
但等到回头,牛爱国听了沧州“雪赢鱼豆制品公司”崔立凡一席话,害怕出人命,害怕自己带不了章楚红,借妈曹青娥生病,逃回山西沁源老家。从那天晚上到现在,七个月过去了。七个月中,没敢再认真想这事。现在触景生情,突然觉得章楚红没说出的话,和吴摩西临终前要对巧玲说的话一样重要。吴摩西对巧玲说的话,就是到广东找到,也未必能解牛爱国心中的烦闷;章楚红要说的话,却能打开牛爱国心头那把锁。没想起这段事牛爱国还想去广东,接着去找吴摩西当年给巧玲说的话,想起这段事牛爱国想去找章楚红。七个月前他胆小闪了章楚红,现在从沁源到滑县,从滑县到延津,从延津到咸阳,一路走来,人走瘦了;今天晚上,胆子却突然长大了。在那件事情上胆小了,七个月后,却从别的事情上,胆子又长大了。胆子大了的牛爱国,就成了敢带庞丽娜一起出走的老尚。第二天一早,牛爱国就去罗安江家胡同口的杂货铺里,给河北泊头的“老李美食城”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公鸭嗓,牛爱国听出声音不是“老李美食城”的老板李昆,以为是厨子胖三,便大着胆子问:“章楚红在吗?”
对方回答得很干脆:“不在。”
牛爱国:“是出去买菜了,还是这几天去外地了?”
对方:“走了半年了。”
牛爱国吃了一惊,又爹着胆子问:“李昆呢?”
对方:“不在。”
牛爱国:“去哪儿了?”
对方:“不知道。”
牛爱国产生了怀疑:“你是‘老李美食城’吗?”
对方:“过去是,现在不是。”
牛爱国:“你现在是啥?”
对方:“老马汽修厂。”
牛爱国放下电话,知道事情发生了大的变故。接电话的也不是厨子胖三。牛爱国想了想,破釜沉舟,又给章楚红的手机打电话。这号码倒一直记在心中。但七个月来,他一直躲着这号码,一直害怕这号码找他;现在心里焦急,加上胆子大了,径直拨了过去。拨号时,牛爱国心里咚咚乱跳。待拨通,电话里却说,该号码已经停机了。左右找不着人,牛爱国不知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心里更加着急。牛爱国回到罗安江家,当即就要告别何玉芬,上路去泊头。何玉芬见他这么快就要离开,吃了一惊,问他哪里去;牛爱国没说自己要去泊头,而说要回山西沁源老家。何玉芬听他这么说,倒松了一口气,说:“知你夜里没睡好,想孩子了吧?”
牛爱国点点头,收拾东西要走。何玉芬:“大兄弟,家里没别的,临走送你一句话。”
牛爱国:“啥话?”
何玉芬:“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我要想不清楚这一点,也活不到今天。”
这话跟妈曹青娥生前说的一样。牛爱国点点头,告别何玉芬,去了咸阳火车站。从咸阳坐火车到石家庄,从石家庄坐长途汽车到泊头,在公路旁“老李美食城”下车,已是第三天傍晚。七个月前的“老李美食城”,现在彻底变了样。过去是一个干净的小院,现在成了汽修厂,地上到处都是油污和汽车的废零件。过去飘出来的是饭香,现在是刺鼻的汽油味和机油味。“老马汽修厂”的老板叫老马,四十多岁,是个大胖子,方头;秋天了,还光着膀子,胸前没有胸毛,刺着一只熊猫;别人刺青刺青龙,或刺张嘴的老虎或豹子,他刺了一只吃竹子的熊猫,让牛爱国觉得好笑。老马养了一只小猴;牛爱国到时,工人们在院子里修车,老马手拿一根鞭子,啪啪甩着,逼着这头小猴在槐树下翻跟斗。猴瘦,显得老马更胖。牛爱国不知老马与过去“老李美食城”李昆的关系,没敢说自己来这里的真实意图,只说自己七个月前在“老李美食城”打工,李昆欠他工钱,过来要账。老马瞥了牛爱国一眼,对着猴儿说:“你这人不老实,一听就是瞎话。”
老马一张嘴,牛爱国听出他是东北人;说话公鸭嗓,知道在咸阳打电话是他接的。牛爱国:“咋了?”
老马:“说老李别的坏话行,说他欠人工钱,这话编得不像。”
牛爱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牛爱国跟李昆还是朋友时,知道李昆大方;头一回与李昆见面,是个大雪天,车误在“老李美食城”;当时两人素不相识,李昆就请他喝酒。牛爱国忙说:“当时我走得急,老李也是一时不凑手。今天正好路过,过来看看。”
老马不理牛爱国,又甩鞭子驯猴。这次不让小猴翻跟斗了,把一个钢圈立到凳子上,让小猴跃起钻圈。这只小猴翻跟头行,钻圈不行;从一丈之外冲向凳子,跑起来速度倒挺快,但到凳前跃起,又害怕了,不敢钻圈,落回凳子前,由于刹步太急,自己给自己摔了个跟头。老马急了;远处有修车工人在电焊,焊条点到车壳子上。吱吱往外冒着蓝色的火花;老马指着远处的火花说:“怕顶啥用呢?这是钻干圈,将来还得钻火圈呢。”
这话小猴听懂了,更怕,身子蜷到槐树下,瑟瑟发抖。任老马这么玩下去,看来永远没个头。牛爱国跨前一步:“大哥,能否借一步说话。”
老马又瞥了牛爱国一眼,以为牛爱国想在他的汽修厂打工,眼睛离开猴子,打量牛爱国:“我这可不白养人,你会修车吗?”
牛爱国知道老马会错了他的意,但又怕直接打听别的,老马再不理他,便将错就错,顺着老马说:“开过几年车。”
老马瞪了牛爱国一眼:“又在说瞎话。你要会开车,当初能在饭馆剥葱?”
牛爱国也是进退两难,只好指着远处几辆车说:“大哥,你随便挑一辆。我开给你看。”
老马见牛爱国叫板,将小猴拴在槐树上,指着屋檐下一辆拆下四扇门的破吉普:“走,跟我去镇上拉趟轮胎。”
原来这辆烂吉普,是老马的坐骑。牛爱国也看出来了,胸前刺着熊猫的老马,遇事爱较真。事到如今,牛爱国只好把提包扔到破吉普上,开上车,拉着老马,去镇上买轮胎。从镇上将十几个轮胎拉回来,牛爱国与老马熟了。“老李美食城”被改成“老马汽修厂”。
在“老马汽修厂”旁边,又出现一个公路饭店叫“九弦河大酒店”。说是大酒店,也像过去李昆的美食城一样,也就三间屋子,七八张桌子,做些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等家常菜。附近并没有河,也不知这名字缘何而起。也是到了晚饭时候,牛爱国便在“九弦河大酒店”,请老马吃饭。老马个大体胖,却不能喝酒。几杯酒下去。老马就喝多了。老马一喝多,就成了另外一个人,有点像山西沁源县城东街卖肉的冯文修。老马蜂目,豺声,是恶人相,谁知熟了之后讲朋友。牛爱国还没说什么,老马隔着桌子,对牛爱国说了一大堆心腹话。老马本是辽宁葫芦岛人,早年贩过粮食,开过洗澡堂子,后来在葫芦岛开了汽修厂。按说葫芦岛是他的老家,但因为几桩事,弄得老马伤了心。是几桩啥事,老马也没细说,加上舌头开始绊蒜,大体五桩事情,四桩别人对不起他,一桩他对不起别人。最后对葫芦岛伤了心,便来了河北泊头。老马拍着桌子:“葫芦岛待不了,我来河北成不成?”
又凑近牛爱国:“我现在不招惹人,我玩猴,行了吧?”
牛爱国连连点头。待老马说累了。点烟之际,牛爱国才转过话题:“大哥既是东北人,来这里开汽修厂,可与我过去的老板李昆是朋友?”
老马:“见过面,谈房价的时候,知道他够朋友,之前跟他不熟,是通过朋友认识的。”
见老马这么说,牛爱国倒放下心来,问:“老李的饭店开得好好的,咋突然不开了?”
老马瞪大眼珠:“家里出事了。”
牛爱国:“出啥事了?”
老马:“半年前,老李和他老婆离婚了。”
牛爱国:“为啥离婚?”
老马:“那女的外边有人了。我听说,老李本来不知道,两人因为别的事吵了起来,吵急了,还是那女的说给老李听。”
牛爱国心里咯噔一声,大概这个人说的就是他了;又猜想章楚红所以说出这事,是要破釜沉舟,下决心跟李昆分手了。老马:“那女的没拿老李当回事,老李却拿那女的当回事,麻烦就在这里。听说离婚时,差点出了人命。”
牛爱国吓出一身冷汗。待吸过一支烟,镇定下来,又问:“就是离婚,那女的走了,也不耽误老李接着开饭店呀。”
老马挥着手:“这你就不懂了,大概老李也是对这里伤了心,就像我对葫芦岛伤了心,才来河北一样。”
牛爱国:“那老李到哪里去了?”
老马:“说不清楚。有人说去了内蒙,有人说去了山东。”
牛爱国:“他老婆呢?”
老马:“听说去了北京。有人说,当‘鸡’去了。”
又感叹:“一个人宁肯当‘鸡’,也不愿给一个人当老婆,可见两人别扭到啥程度喽。”
牛爱国愣在那里。章楚红与李昆离婚,可能因为牛爱国,也可能因为别的事;但不管因为什么事,归根到底,都跟牛爱国有关系。七个月前,牛爱国撇下章楚红逃回沁源,还怕接着出事;因为章楚红知道他山西老家的地址,牛爱国担心章楚红破釜沉舟,去山西老家找他;但章楚红没去找他;半年前,章楚红破釜沉舟,与李昆离婚,也没去山西找牛爱国;七个月来,也从无给牛爱国打过电话;想来也是对牛爱国伤了心。但越是这样,牛爱国现在越想见到章楚红。不管她现在在干啥。找到她不是要从她嘴里打听七个月前她想说而没说的话,来泊头之前也许想知道这句话,现在突然明白,时过境迁,再找到这句话,这句话也已经变味儿了;他现在找到章楚红,不是要打听七个月前的老话,而是牛爱国有一句新话,要告诉章楚红。七个月前牛爱国逃回山西,闪了章楚红,是怕出人命;现在就是出人命,为了这句话也值得。
问题是现在想出人命也不得了,李昆和章楚红都各奔东西,过去事情的关节全都不存在了。正因为一切都不存在了,现在想找到章楚红就难了。她的手机停机了。大概她换了手机号码。一个人换手机号码,就是要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割断。老马说她半年前去了北京,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去了北京。就是去了北京,半年后,不知她现在仍在北京,还是又去了别的地方。就是仍在北京,北京大得很,也不知她在北京的哪个角落。这时牛爱国回想与章楚红在一起时,章楚红说过几个她过去的好朋友。章楚红是张家口人,她有一个好朋友叫徐曼玉,原来在张家口开美容厅,后来去了北京;不知章楚红半年前去北京,是否去投奔她。当时听章楚红说,她们两人断了音讯,也有两三年了。还有一个同学叫焦淑青,在张家口火车站卖车票。牛爱国灵机一动,火车四处跑,火车站却是个固定的地方,可以先去张家口火车站找焦淑青。
就是焦淑青离开了火车站,火车站的人也该知道她的去向。找到焦淑青,看焦淑青与章楚红是否还有联系。就是焦淑青与章楚红断了联系。通过焦淑青,总能找到章楚红在张家口的家。找到她家,也就找到了老根;通过她家里人,总能找到章楚红现在的去处和电话。于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张家口。
主意打定。他盘算一下日期,这次从山西沁源出来,从西到东,从北到南,从南到西,从西到东,从南到北,一路走下来。也走了二十多天;别的倒不打紧,只是惦着老家的女儿百慧。算着再过两天,百慧就该开学了。于是第二天早起,去张家口之前,牛爱国先给山西沁源县城东街酒厂的姐夫宋解放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暂时还回不了沁源,让宋解放先照料百慧上学。宋解放在电话里喊:“你在哪儿呢?”
牛爱国:“远得很,在广州呢。”
宋解放:“还没找到庞丽娜和老尚吗?要不回来吧。”
牛爱国:“不,得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