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边》

一个民族的失忆,真的很悲哀,并不是去强调什么仇恨,煽动什么报复,只是不要忘记。尽管有人有意去淡化这段过去,理由是要向前看。但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自己的精神,不能对过往的捐躯不敬,主义之争的牺牲是为了各自的信仰,民族存亡的牺牲是真正的血洒疆场。靖国神社的参拜,强调的是那个民族自己的精神,也是那个民族傲视东方的基础。我们自己都不尊重自己,打掉牙往肚里咽。一个鹬蚌相争的故事讲了上千年,却在近代上演了真实版。双双放弃自己应得的东西,换来的却是更加的轻蔑,不知道维护应有的尊严,不知道如何才是代表百姓的利益,被别人轻看,那是很自然的。知耻而后进,忘记就是背叛,近代中国自1840年,被西方列强几艘舰船上的大炮轰开国门后,几遭屈辱,可是能有那段历史,像这一段这样的惨痛,这样的贴近我们,很多亲身经历的人至今还好好地活在我们身边。

 

母亲的话我会谨记;“ 我一看到膏药旗,浑身就哆嗦。” 这是中日建交后, 母亲看到日本国旗时的感言。还是儿童的母亲,亲眼目睹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木棒下变得血肉模糊,击碎的脑浆四处飞溅,那挂着头皮,缠绕着头发的木棒使母亲浑身发抖。

 

父亲的话我会谨记;“ 我们弟兄三个跟着部队走了,回来时就剩下我一个,你二伯牺牲时才十七岁”。父亲的爷爷,每到夜半听到有部队从村子里经过,会一咕噜爬起来,站在村口,不断地在问;“你们认识XX吗? 你们听说过XX吗?” 无冬无夏,一直到他再也爬不起来。这个我从未谋面的老人,担心孙儿的安慰,只为了得到一个口信,寒风中,夜站村头的身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中。

 

忘不了,母亲的二叔叔,被打得浑身是伤,又被扔在盐水缸里,由此受了惊吓,一生不能自理,孤独一人到死。每次见到他,总是拿着一个手锄蹲在地下锄草。

 

忘不了,一位至今健在的老人,脖子上那红红的伤疤,当我的手触到那道疤痕时,心里种下了一种使命,一种责任。老人被日本兵在后脖颈连砍四刀,倒在血泊中,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没有留下任何毛病,自此人送外号“铁脖子四”

 

忘不了,太多的忘不了,只恨自己笔拙,写不出心中想要说的东西……

 

《滹沱河边》

 

二十三糖瓜粘,小年将近,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灶前的供品,有钱的没钱的,都要在这天备一桌供果。麦芽做的粘糖是绝不能少的,一家大小要到灶前拜一拜,求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地说吉祥。” 灶王爷吃了人们供的粘糖,自然是只捡好听的说,就是想说些别的,糖太粘也说不出口了。小孩子们拿着分到手的粘糖,边吃边玩儿,不时用袖子擦一下冻出来的希鼻涕。鼻涕粘糖在红红的脸蛋上划出一片亮光。正赶上是个丰年,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冰冻的大地,阴霾的天空挡不住人们要过个好年的心愿。

 

三宝一大早就起了身,将牲口结结实实地喂个饱,套好车。又将烙好的饼从瓦盆里拿出两张踹在怀里,余下的拿到娘屋里,放在炕头用被子捂上。三宝娘两眼看不见,腿又不能动,只能常年待在炕上。平时,若是天好,三宝会背娘出去晒晒太阳。今天是大集,三宝要尽早赶到集上好在天黑前将捻好的炮仗卖出去。

 

“娘,饼在盆里捂着呢,饿了吃。俺日头落了才能回来。下响小珍过来”听到声音,三宝娘转过身来,仰头“看”着三宝的脸。

带着干粮么?“

“嗯” 三宝闷声应道。

“你看娘这活儿还中看不?”

三宝娘边说边递过来几张剪好的窗纸,白质的脸上泛着慈祥的等待。空洞无光的眼睛并不令人可怕,弯弯的眉毛,宽宽的额头,看得出三宝娘年轻时是个手巧人俊的好媳妇。

 

一张是“喜鹊蹬枝”,两只活灵活现的喜鹊翘着高高的尾巴,嘴对嘴地站在高高的树枝上,亲亲密密地说着悄悄话,周围是一圈小花。另一张是“花开富贵”,中间一大朵盛开的牡丹,八朵月季围成一圈簇拥着中间的牡丹,花中间用枝叶相连。还有一张“金蟾戏钱”,四只瞪着大眼的金蟾站在四个角落,后腿用力向上跳,四张蛙嘴叼着一只大铜钱。

 

不知娘是如何摸索着剪出这样精美的纸花的,在三宝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爹在时,娘的眼睛还是好的。每年一进腊月,娘就会剪出各式各样的纸花贴在窗上。只是那时太小,心思全放在与外面的小伙伴一起野跑上,没有注意罢了。现在看到瞎了眼的娘还能剪出这么好看的东西,三宝深深地感到一阵惋惜,当时怎么没有认真看看娘剪的纸花呢。

 

“娘,这咋帖呢?”三宝问道。

“喜鹊贴你窗上,牡丹我这屋,金蟾放灶间。”三宝娘回道。

三宝呀,你说娘怎么今天想起来剪窗花来啦。过了年,你就二十三了,该有个屋里人了。”

“娘,您就别操心了,竞等着抱孙子就得了。”

 

三宝边答应着边用嘴咬了点儿饼,细细地嚼碎了当浆糊,一面将窗花逐一贴好。三间不大但很洁净的土屋立时现出一种温馨,一种女人的味道。看着屋里的变化,想着娘刚才的话,三宝不由得一阵脸红耳热,蹬蹬几步出得门来,又看了看缸里的水,一声脆鞭,呼啦啦赶着装满炮仗的大车上了路。

 

腊月的冀中平原,一片萧杀,空旷的大地灰蒙蒙地伸向远方,沟边地沿积着一些残雪,偶尔会有几棵忘了割的高粱玉米,枯黄的枝叶在寒风中瑟瑟地摇摆着。秃秃的白杨树一排排刺向铅色的天空,滔滔的滹沱河水,而今冻得嘎嘎炸响,如同一条无际的白带飘忽不定。过河进城的唯一通道,是一架木石混搭的老桥。黝黑的桥身,锈迹斑驳的大铁钉述说着岁月的无情,桥面上两条深深的车辙格外地醒目。

 

庄稼人贪早,虽然天刚蒙蒙亮,远处的村庄还模糊不清,桥上已显得有些拥挤。挑担的,推车的,赶着猪羊牵着狗的,你挤我抗地朝着县城的方向涌动着。自打鬼子占了东三省,三五成群的关外人会时不时地打这里经过。最近听说鬼子在京城里搞什么名堂,但这些似乎和本地的百姓没多大关系。人们的生活还是按着老辈儿人的规矩慢慢地流淌着。

 

三宝今天的心情出奇地好,一路脆鞭出了桥头镇。 上得桥来,不时地和相熟的人们打着招呼。车过桥中,人希了不少,开阔的河面让三宝更加兴奋,紧了紧头上的羊肚手巾,一腾身,双脚踏在了两条车辕上。扬手又是一声脆鞭,扯开嗓子唱了起来:

 

三九天那个寒那,

哥哥心里头热。

村头的那个妹子呦,

你可曾想哥哥。

日头东边出,

日头西边落。

何年何月,

能吃上

你亲手做的馍……

 

唱着唱着,三宝真的热了起来,索性解开两个袄扣,让清晨的寒风尽情吹佛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膛,在晨曦的红光中透着庄稼人特有的英俊。

 

过了大桥就是县城南关,城门早已打开,在晨曦的微光中,影影绰绰可以看到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告示和几张日本仁丹的招贴画,虽说日本人还没到过深泽,但一些头脑灵活,认钱财不认爹娘的商人,早就把日本的过期货贩到了县城。

 

卖小吃的摊贩顺着城门,成八字型向外排成两溜,高一声低一声地招揽着生意。新鲜出炉的肉糕,粘着芝麻散着麦香的烧饼,飘着大滴香油花的老豆腐汤,各种小吃的香味混在一起,馋得三宝直咽口水,由不得从怀里掏出还有些热乎气儿的大饼狠狠地咬了几口。穿过不宽的街市,来到一块开阔地,这里是专卖炮仗的地界。几个好地方早有人先来支上了车,三宝懊恼地死劲墩了几下鞭杆,真是,起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今天又迟了一步。好在三宝心中有数,他做的炮仗远近闻名,怎么着都会卖出去,只是早会儿晚会儿的事。

 

炮仗的好坏全在药上,“一硝,二炭,三硫磺。”哪一样也不能马虎。药劲儿的大小横竖又在怎样配份儿上,什么炮仗配什么药,哪种声响对哪个方。三宝做的炮仗绝就绝在大小一样的炮,放出来却是不一样的声响,三脆一闷,两炸一刺花,五花八门变化多端,十分好看。

 

三宝支好车,将牲口牵到背风处栓好,抖开料口袋,向同行的几个车主打过招呼,转身来到一处豆腐摊儿前,要了碗豆腐汤,就着怀里的饼蹲在地上吃起来。

 

天已完全放了亮,风也小了不少,天上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碰到人脸上有种烫烫的感觉,集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啪啪,啪啪啪……,” 真山东,假山东,买一挂,送一挂.” 有性急的人点着了炮仗,随声吆喝起来,挑起了新年斗炮的大幕。每年春节前,大集上的斗炮是小城特有的一景,也是赶集人最爱看的,光看不过瘾,很多人都会掏钱买炮,加入到斗炮的阵仗推波助澜,卖的买的一起放,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三宝赶紧三口两口吃完饼,用袖口抹抹嘴角,来到自己的炮车前,用鞭杆在地上画了个圆场,从车辕上搭着的布口袋里掏出三只通红的鞭穗,在靠上的部位一抯一个系好,将鞭杆高高地举起,抡圆了转了几转。红红的穗头在洁白的飘雪中煞是好看,没有点炮放炮,三宝的出场已是与别人不同,出奇制胜,引来一片叫好声。三宝随后一声呼啸,鞭杆点地来了个“鹞子翻身”,跃到场子中央,跟着一个“猿猴攀枝”顺着软软的鞭杆紧爬几下,定在那里待了一阵,引得周边又是一阵赞叹,脚刚点地,顺势把长鞭往后一背,风火轮似的来了一圈飞腿,身形又飘又高,大红的鞭穗上下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身形笃定,一阵连声的响鞭盖住了几个炮车的鞭炮声。三宝人俊,鞭也耍的好,引得大姑娘小媳妇的纷纷往这边看,鞭没放,已有人开始掏钱买炮仗了。其它炮车上的,看在眼里心里不服气,纷纷使出自己的绝活,一时间,鞭声大作人影翻飞。 三宝不慌不忙收起红穗,卷上鞭梢,用鞭杆挑起一串红绿相间的山东鞭。一阵急促如机枪扫射般的炸响,立刻让周围的炮车静了下来,这种短捻快引的炸炮是三宝今年的新作,一出手就让三宝赢了头仗。

 

细细的雪粒变成了飘飞的雪花,远屋近树披上了一层白絮,宽阔的河道好似一条银色的长龙在雪中飞舞。 三宝边卖边放,时不时地还要吆喝几嗓凑个热闹,凡是买鞭的随手都要送上几只双响。

 

“俺也要挂快鞭。” 一串软软柔柔的语声在震耳的炮仗声中飘进三宝的耳朵。三宝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红袄青裤的姑娘手里攥着钱,怯生生地望着自己,旁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媳妇,穿着一件蓝地碎花的紧身小袄。在众多围观的人群中,两个人的穿衣做派完全不同,显得格外的干净俐落,特别是两张白里透红的脸,在庄稼人堆里,分外好看。三宝的视线在和姑娘相遇时,莫名奇妙地来了一阵心慌,赶紧将视线转向那媳妇。姑娘原本红扑扑的脸更加涨红了,一时攥着钱,显得不知所措。旁边的媳妇见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一嘴洁白细密的小牙,拿过姑娘手中的钱,紧走几步递到三宝手里,接过鞭反身带着姑娘走了。三宝呆了一阵,突然想起来还没给人家双响炮呢。放眼望去,二人已经走出老远,蓝在前红在后,做小姑的似乎正在追打着嫂子。三宝拢回神,再回到炮车前,总觉着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心思怎么也回不到卖炮上,姑娘攥着钱的样子,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嗵— 啪—,嗵— 啪-”,别的炮车放起了双响炮。三宝听到响声,努力定了定神,这炮还是要斗得,不能不应。伸手从车上拿过一捆双响,打开后一个一个地放了起来。一捆炮放完,三宝似乎找回了自己。重新抿了抿袄,扎紧腰布,一手提鞭一手拎着炮站到了场子中央。熟悉三宝的人,知道又有好戏看了,人群很快围了个风雨不透。

 

只见三宝抽出一只炮,单手握紧上半头,点着后,不撒手,反手将炮倒过来,一声闷响,炮在三宝手里炸开了花,三宝略待片刻,使劲向天上一扔,红红的炮仗在飘雪中翻着跟头,急促地向地面坠来,人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只见三宝鞭杆一摇,“啪”的一声,炮仗随着鞭梢,在距地面丈吧高的地方炸得粉碎,红红绿绿的纸屑随着飞雪一起飘落下来,就好像是三宝一鞭打碎了炮仗。三宝紧接着又抛起了一根炮仗,这一回是先响鞭,再响炮,双响炮变成了三响炮。再看三宝又把两个炮仗的引钱拧在一起,同时在手上炸了,再抛向天空,但不是很高,落回地面时,又被三宝一个利落的倒踢,飞向更高的天空,三宝就势在地上一滚,抄起地上的鞭杆,左右一抖,“啪啪”一个连响,引得天上“啪啪”两声,也是一个连响,这手绝活,让人看得惊心动魄,叫好不断。又见三宝一字排开十二根大炮仗,每根的引线各不相同,最长的足有二尺多。三宝逐一的点燃引线,所有的炮仗冒着白烟,嗤嗤作响,人们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知三宝下一步要做什么。只见三宝抄起引线最短的一个,“ 嗵“的一声巨响,三宝腾起来有二尺多高,一个麻利的净空翻,手中的炮仗打着旋儿飞向了天空,脚尖刚一点地又拿起一根炮仗,只见三宝连拿,连翻,连甩,一时间,天上地下,手里手外响成一片,三宝满场翻转,上腾下挪,舞成一团。在场的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放双响,能够放成这样,张大了嘴巴只顾呆看,忘了叫好。

 

炮声响罢,三宝一个翻身回到场中央,向围观的人群抱拳一笑,脸不变色心不跳。突然抬头,只见远处一挂大车,上面一红一蓝两个斑点儿,正慢慢向大桥走去。三宝一阵失神,回到车边不知做什么好。定神想了想,将准备收摊儿时才放的炮匣子抱了出来,放在场子中央放了起来。三宝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心情再斗炮了。炮匣子是将五百个双响扎成一捆,引线连着引线,点着头一个,会连续炸响一直到完。一声声震耳的炮响,更让三宝觉着心里空落落的。

 

“娘说的对,是该找个屋里人了。”

 

突然三宝感到右手一阵疼痛,侧头一看“呀, 坏了!”刚才点完炮,心神不定的三宝忘了将燃着的香灭掉,顺手将拿香的手拄在炮车上,香火烧透了包纸,引燃了里面的炮捻,噼噼啪啪炸了起来。三宝的炮药好引子快,瞬间炸成一团,想救是来不及了。

 

“大挑儿,车上还有两包大挑儿!”想到这儿,三宝惊出一身冷汗。 那要是炸开了,会出人命的。顾不得多想,三宝一个纵身跳到车上,对着烟火乱窜的炮堆连踢带踹,将半车燃炮蹬到雪地上。三宝眼快手更快,疾手将两包大挑儿扔出仗多外。多亏大挑儿的引线全是向里捆扎的,每一支都有孩子胳膊粗,外皮是用细麻加铁皮捆扎的,后一响的药,用的是最有劲的横药,炸开了,支支都有小手榴弹的威力。刚才围观的人群早已躲得远远的,这时是小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了,整车的炮同时放,还有什么比这更过瘾的呢?炸炮车年年大集都会有,但三宝是个细心人,没想到今年也轮到自己一回。看着自己起早贪晚的辛苦瞬间灰飞烟灭,三宝并不觉着有多心疼,心思忽忽悠悠又飘到那一红一蓝两个斑点儿上,她们过桥去哪儿呢?

 

“宝叔,宝叔,放个大挑儿吧。”

 

半车炮,只剩点儿余灰冒着青烟,小孩子们已围了过来,想捡些没响的炮仗,一个认得三宝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着三宝央求着。

 

“对,放个大挑儿!”三宝一拍地,跳了起来。“自己这是犯的哪门子傻呀。” 顺手抽出一根大挑儿,想找两块大砖把炮夹住。孩子们高兴得又跳又蹦。

 

“放大挑儿喽,放大挑儿喽!”, 手快的孩子已抱来四五块砖。三宝小心翼翼地将炮夹好,生怕伤了人,又转圈招呼人们躲远点儿。弯腰从余灰中扒出半截冒烟的炮,点着了大挑儿,后退几步,看着引线吱吱响着。胆小的已将两耳捂得严严的。一声闷响,伴着火光,尺来长的大挑儿瞬间钻入天空看不见了。人们摒住呼吸,仰头观望,静等着那一声震天动地的裂响。十几秒的时间,让人觉着像有半个时辰,终于人们看到云端处一道白光,空中传来“嘎嘎啦啦“的雷声,左近的窗纸也随着雷声哗啦啦地抖起来。

 

三宝仰天出了一口长气,大手一挥,向空炮车走去。

 

自从父亲被日本人抓走,几经打探杳无音信,据说可能是抓到日本做苦工,生还的希望几乎是零。母亲受到打击一病不起,家里断了生计。万般无奈,秀秀只有带着弟弟和病重的母亲,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南下,在众多难胞的帮助下,几经周折,回到了母亲的老家,暂时在舅舅家落了脚。舅舅自己家开着药铺,是祖传的郎中,由于乐善好施,医术高明,救急救穷,善名远播,在地方上是很有威望的人物。

 

入关三个多月,在舅舅的调养下,秀秀娘的病已无大碍,只是身子骨还有些虚弱。原承想这次回来能见到姥姥,母亲对姥姥有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当时为了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秀秀娘不顾家人的反对,随着秀秀爹跑到大东北,谁也没有知会,只是悄悄地打个包袱自己走的。这一走就是将近二十年,惦念老人和怀恋乡土的情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浓烈,无时不刻地煎熬着秀秀娘,没想到姥姥却在三年前过世了。

 

时逢大旱,冬麦颗粒无收。姥姥起早去打野菜,一阵风过,吹断了头上碗口粗的枯柳,正正地砸在头上。舅舅风风火火赶到时,就是华佗在世,也回天无术了。

 

小年祭灶,母亲也自感身体好些,想去姥姥坟前添把土,磕个头,让舅舅给劝住了。秀秀自告奋勇去看姥姥,舅舅怕秀秀人生地不熟,女孩子家一个人出门也不方便,就让表嫂陪秀秀一起去。来到舅舅家几个月,全凭表嫂忙里忙外的照顾,两个人更是处得像亲姐妹。表嫂大秀秀两岁,十八上过的门儿,表哥原在保定念书,后来偷偷地北上投了部队,由于识文断字儿,很得重用,现在京西一带驻防。表嫂年纪轻轻,一个人守个空屋子,自是不大容易。有秀秀过来也算是有个说话的人。姑嫂二人拾掇利索,出南门路过集市,下车想给姥姥买些平时喜爱的吃什,正赶上炮市斗炮斗得热闹,就住脚看了起来。没想到秀秀会突然掏钱买回一挂鞭来,让表嫂好一阵嬉笑。

 

姥姥的坟在李庄,过了大桥还要走二十几里地。一路上雪花飘飘,行人渐行渐少,路面颠簸得厉害,坐久了两人都感到有些累,于是背靠着背,相互依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一路无语,只有车老板时不时地吆喝几声。车到李庄,已是晌午,家家户户正在忙着做饭,到处炊烟袅袅一片祥和。街面上一个人也没有,仅有几条狗在东游西逛地四处溜达。

 

表嫂也是头一次来,只知道有位同族的大爷住在村东。车子进了村,左拐右拐转了几个弯儿,车老板有些转向摸不着东西,下雪天没有太阳,方方正正的土坯房外面看都差不多。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吱”的一声响,一扇木门缝里露出两个带鼻涕的小脑袋。表嫂像得了救星似的,一蹦跳下车来,冲着两个孩子就过去了。还没等开口,“砰”的一声木门关了个严丝合缝,跟着“哇”的一下,孩子们在院里哭上了。表嫂先是一愣再一看秀秀自己也乐了。坐车天冷,二人都用头巾将脸包得严严的,一路坐车半天没动。现在连眼睫毛都是白的,毛茸茸的像只大熊。这时只听院里有位中年妇女在招呼孩子,表嫂提高嗓子招呼道:

 

“她婶子,跟您打听个道儿。”

 

木门哗啦一声开了个满,一位大婶,双手带着面,冒着热气,站在门洞里。

 

“李满堂,李满堂家咋走呀?”表嫂问道。

 

“是不是他兄弟在县城看病的李家呀?”

 

“是呀。”表嫂点点头。

 

“往前直走,别打横,看到并排三颗大杨树,就是他家。”

 

没想到大爷家这样好找,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几个人已经坐在大爷家的炕头儿上了。在大爷家吃完饭又歇了一会儿,秀秀起身要去上坟。大爷说:“今天天不早了,上完坟赶回去,天就黑了。最近路上不太干净,过了起庄常有胡子劫道。不如就在这儿歇一晚上,明天早起去上坟,下晌就到家了。”秀秀想,出来时没和娘说要过夜,抓紧点儿,赶天黑还是能回去的。转头问嫂子,嫂子也觉着赶回去好。大爷无奈,便让大孙子静涛领路,带她俩去村外上坟。

 

秀秀长到十九岁,从来没有见过姥姥,只是从母亲嘴里零零碎碎听到一些姥姥的事。可能受世代行医的家风熏陶,姥姥是个极爱洁净,对人对己都十分认真的人。

 

必定是头一遭返乡拜祖,秀秀全身都在紧张。紧紧跟着静涛,一步不落地低头走着。静涛十二,三岁,正是好问好动的年龄,今天突然来了两位年轻漂亮的亲戚,显得格外兴奋,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特别是听说这位小姑是在关外长大的,更是觉着新奇。秀秀心情本来就紧张,再加上脚下路滑,只能有口无心地支应着。

 

李家坟莹坐落在一片沙土岗上,大大小小数十个坟头儿,周围密密匝匝全是枣树,黑压压的有好几亩。地上的积雪已有一扎来厚,老天爷还是没有要停的架势。在静涛的带领下,几个人来到姥姥的坟前,秀秀虽没见过姥姥,可在母亲的不断描述中,秀秀心里也有一个鲜活的姥姥,眼前这个白雪覆盖的土堆下,躺着的就是那个带给自己母亲生命的人,这种血脉相连的重负,让秀秀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不自主地双膝跪地,眼泪也哗哗地流了下来。秀秀规规矩矩地给姥姥磕了三个头,将带来的吃食摆好,掏出纸钱慢慢点着,一面烧一面在心里默念着母亲交代的话。烧完纸,秀秀起身退后两步,又给姥姥磕了三个头,送上自己的孝愿,这才起身,围着坟看了看。坟茔盖着一层白雪,圆圆尖尖的,看不出有什么地方需要修补,就用袖头将石碑上的雪掸了掸。仔细想想还有什么要做的,突然想起篮子里还有一挂鞭,连带想起早上的事儿和嫂子说的话,不觉脸上一阵发热。心想,要不算了吧,鞭就不放了,但心里又委实有些不甘。自己头一回给姥姥上坟就带那个人的鞭来,这似乎预感着什么,秀秀心里丝丝意意地犹豫着。静涛发现了篮子里的鞭炮,高兴得一把就提了出来,也忘了这是在给祖奶奶上坟。秀秀也就势顺水推舟,由着静涛将鞭挂在一个树杈儿上放了起来。

 

清脆的鞭炮声震得树上的积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一群避雪的老鸦呱呱哀叫着飞上了天空,秀秀心里默默地祈祷着……。

 

三宝收拾好车马准备往回走,拉着马缰才走了几步,转念一想,这么早回去,娘准会问的。娘虽看不见,但什么事也是瞒不过娘的。逐掉过头来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城里走。雪越下越大,路上的雪已积有一寸多厚,飘舞的雪花在街巷口打着旋转,小风吹在脸上有些寒意,但这点寒雪怎能挡住丰年里人们赶集的热情,街上依然是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三宝一路走一路看,难得有这么悠闲的心情。虽说经常到城里来,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办完自己的事掉头就回去,从不耽搁,心里总是惦记着瞎眼的娘,最多也就是在南关集上转转,买点家用添补,顺手给小珍梢上一件小喜欢或是可口的吃食。三宝三看两看,拐了几个弯儿,不觉来到了城东,猛抬头看见一间很大的药铺,青砖灰瓦,黑门黑窗,高高的五蹬台阶,透着庄严,门柱两边刻着两幅长联。

 

上联是:来也空空,去也空空,救人救己空对空。

下联是:聚也多多,散也多多,重情重信多又多。

中间一道横批: 心静无疾

 

三宝早就听说过城里有位李郎中,把诊断脉十分了得。想必就是这家不会有错了。娘最近长闹心窝痛不爱吃东西。不如进去问一问,给娘抓副药带回去。三宝一面想着一面将马车拴在门旁的拴马桩上,抬腿进得门来。但见满墙全是中药匣子,中间柜台上有三个伙计正忙着抓药配方,铜秤,铜臼,磕碰得铮锵有声,一位岁数大些的先生,一手指着药方一手捋着配好的药,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唱药名儿,边侧柜上坐着一位账房,低着头在噼里啪啦地打算盘。三宝正不知问谁才好,一位伙计开了口:

 

“您是照方抓药,还是要看先生?”

 

三宝一想,这两样我都不是,就说:

 

“俺是想给俺娘抓副药,她走不了路,人没过来。”

 

伙计听了忙说:“这个要等先生回来才行,单凭问症开方,我们还没太大把握,先生也不让这样做,这是这里的规矩。您要是不急,先喝杯热茶等一会儿。”

 

事倒是没什么事儿,茶也确实想喝,可坐这儿,中规中矩地喝茶,三宝实在是受不了。就说:“那俺过一阵再回来。”话音未落,就听后面有响动,转头一看是位五十开外的老先生,长棉袍,羔皮坎肩,白净面皮,慈眉善目,十分的儒雅。后面跟了一位小伙计,手里提个诊箱。账先生起身迎过去,帮老先生把坎肩退下,指着三宝说:“这位先生想给他娘抓副药。”先生冲三宝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说了声:“跟我来。”迳自向后堂走去。三宝紧随其后,穿过一道角门,来到后面一间侧室。房间不是很大,但屋里布置得十分典雅,清一色的黄梨家具,座椅上放着织锦软垫,靠窗一个高架花几托着一盆细叶幽兰,几本蓝色封面的线装书放在台案上,座椅后面一架四开的山水屏风,将屋子隔成两半,屏风后面是一张窄床,看样子是病人需要卧珍时用的,门边侧首烧着一盆木炭,融融的热浪让人感到很是舒服。先生脱下棉袍,折叠好放在一边,同时示意三宝就坐。这是三宝有生以来头一回进这样的房间,浑身上下那儿都觉着不对劲儿,硬着头皮坐了下去,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就好像当女婿的头一回见到老丈人。费了十二分的牛劲,总算将娘的病说清楚了。先生摊开纸,刷刷几笔开好了药方,让三宝到柜上去拿药。先生看病,头一副药是从来不收钱的,病人服后见好,再抓药时才用付费。

 

三宝从柜上拿了药,出得门来,觉得斗了一上午的炮也没这么累,心里直骂自己没用。

三宝牵着马车顺原路慢慢往回走,雪似乎小了许多,街上行人也有些稀落。眼看着就到了晌午,三宝觉着肚子咕咕直叫,就势找了个小饭馆儿,进去靠角落坐下,要了一碗热面汤,掏出怀里的剩饼,慢慢吃起来。正赶上饭口儿,七八张桌子挤得满满的,看模样儿,吃饭的都是十乡八里进城赶集的庄稼人。满屋子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儿,半熟不熟的人凑到一起,挑起了话头儿,各自都要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有的在讲哪村的寡妇如何不守妇道,和小叔子搞到了一起,京城日本人给小孩子的糖里面放了什么什么药,有的在讲土匪劫道劫了丈人的娘舅,乱乱哄哄好不热闹。

 

“不知你听说不,赵家坟圈小树林里闹鬼的事儿。”一位闲散打扮的汉子问他的同桌。

 

“听说闹得厉害,有两个大头鬼。”答话者象是一位在城里混饭吃的老乡。

 

“我要说的就是这大头鬼。我有个远房叔叔在李庄,从来就不信这个那个的。上个集回去,有事儿在城里耽搁了。赶到赵家坟时,天就大黑了。”    

 

看着周边的人都被他的话吸引了,闲散汉子坐直了身子,把嗓门又提了提:

 

路上一个人没有,周围的树影坟头儿,枝丫八怪,小风儿一吹,唰唰啦啦像有无数生灵在说话,我叔挑着一付空箩筐,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走,再胆大,心里也是发毛,又怕鬼又怕人。那个地方除了闹鬼,也经常有人劫道。我叔正一个人寻思的时候,就听前面不远的草棵子里哗哗直响,借着几个星星的亮儿,我叔看到有两个二尺来高的怪物一摇一摆地晃了出来,白森森的一张脸有面盆子大,中间刀砍了似的一道裂缝儿,眼睛一睁一闭,嘴有一扎多长,耷拉着一条肉舌头。我叔一见,头皮立时砟了起来,收住脚,不知是跑还是站。这时候,一个大头鬼开口说话了:

 

“识相的,赶快把钱放下!”

 

我叔虽说害怕得不行,可还是没被吓住。心想,这鬼要人间的钱有什么用。想到这儿,心里也就定了许多。边想边顺了扁担在手里,看着两个鬼还会干什么。那两个鬼说完话,等了一会儿,没见有什么动静。就一左一右地向我叔近前晃,同时发出“撕拉,撕拉”的怪声。我叔一看,这鬼也没多大本事,这样的晃法儿,比人走还慢,打了他就跑,也不会被撵上。想到做到,我叔一个箭步窜上去,照准前面一个鬼的脸,抡圆了就是一扁担。就听“哎呀”一声,前面的鬼给打得一溜滚儿,后面的鬼忽悠一下长了半截撒腿就跑。我叔走近一看,只见地上趴着一个人,裤子褪到腿根儿,捂着屁股直哼哼,这一下儿怕是连骨头都打碎了。这两个大头鬼,原来是赵庄的两个二混子,在自己屁股上画上鼻子眼,用那烂屌当舌头,倒退着走,专在天黑没月亮时出来吓唬人。一般人路过坟茔地,自己先就吓得不行,突然见到两个这样的怪物,都是扔下钱物就跑。”

 

那你听没听说过拐子劫道的事?” 旁边一位带着护耳,满身肥肉的老哥儿插话道。

 

铁杆镇有个拐子,从小儿落下的病,两条腿面条儿似的,只能在炕上瘫着,听说劫道容易弄钱,就让自己兄弟每天背上自己到中央和成马之间那块树林里,快天黑人少的时候爬出来,坐在路中央,没有枪就用个扫帚疙瘩缠块红布。见人来了就把红布裹着的扫帚枪举起来:

 

识相的,赶快把钱放下,不要等我起来,我起来就麻烦了。”

 

就这么着,这个拐子还真劫了几个人。可是这天正赶上个不信邪的。拐子举着假枪,还是那句老话:

 

不要等我起来,我起来就麻烦了。”

 

那个人看出他是个瘫子,就说:

 

“我这个人就不怕麻烦,你起来我看看怎么个麻烦法儿。” 

 

拐子听了,一时也不知道怎么答话儿,跑又跑不了,干举着扫帚疙瘩发愣。那个人走过去,把拐子的枪一把抢过来,掉个头儿,结结实实地揍了拐子一顿,把他前面劫道的钱也拿跑了。”

 ……

 

秀秀几个回去的路上,天有些放晴,风也小了许多,西边的天上,好似扯开个口子,一缕阳光穿过黑云洒向洁白的大地,橙色的光线给这片寒寂的大地蒙上一层温暖,远村近树也清楚了许多。

 

吃饱喝足又歇了一觉的车老板哼着小曲儿摇着鞭杆,喂饱草料的大青马知道是要回家,跑得十分带劲。秀秀做完了该做的事,心情舒缓了许多。只是那个红红的在雪花中飘舞的鞭穗儿,那张棱角分明扎着羊肚手巾的脸,像扎了根儿似的,不时地在眼前晃动,驱也驱不走,让人觉得心里空空落落,茫然不知所措。

 

车过赵庄,天色已暗了下来,四周空空荡荡没有一点儿人气,刺骨的寒风飕飕地飘起了哨音,得得的马蹄声更是敲得人心发颤,想起大爷的话,秀秀和表嫂都有些害怕,不自觉地往一起凑了凑。车老板的酒劲儿也全醒了,不敢吆喝牲口,只是掉过鞭杆儿,用力在马屁股上使劲儿地抽打。一阵紧赶,看看拐过了弯儿远离了小树林,没遇到什么麻烦,再前面到大桥是一片开阔地,看样子今天不会出什么事儿了。

 

“秀儿” 表嫂捅捅秀秀。

 

“刚才害怕不?”

 

“嗯。”秀秀应道。

 

“要是他在就好了。”

 

秀秀不应声。

 

“他身手那么好,碰到几个劫道的,我看也能对付。”

 

表嫂见秀秀就是不应声,便贴到秀秀耳根上说。

 

“这事儿你不说话,就算应下了,回去我找你娘去说。”

 

天虽有些暗,可表嫂还是看到秀秀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看样子秀秀是真动心了。突然间,表嫂“啊呀!”一声,欲说什么又把话吞了回去。表嫂心里猛然想到“我这一劲儿逗秀秀,她现在真动了心。要是人家已经成了家,这不是害秀秀吗。”想到这儿,表嫂心里急成一团又不敢说出口。这时就听“咔嚓。”一声响,车猛地一歪,车老板一个趔趄向前栽了下去。秀秀和表嫂先是向前一扑,跟着就被掀到了车后。马儿猛地一顿惊得前蹄腾空,咴儿咴儿地叫了起来。三个人蒙头糟脑地爬起来一看,只见右边车轮着着实实陷进地里,卡在那里不动了。

 

来时走的也是这条道这道辄,看样子这是有人新挖的陷坑,可能天还早,挖坑劫道的人还没出来。三个人谁也没顾上说话,七手八脚地想把车扒出来。可天寒地冻土冻得梆梆硬,单凭手是扣不动的。马受了惊,车老板怎么吆喝也不听使唤。三个人只好铆足了劲一起往上抬,见有点儿缝隙就踹些雪进去。这时就看林子那边过来四五个黑影。不好!劫道的来了。人一急,不知那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砰的一声竟将车抬了出来。三人急忙上车,可马怎么打也不走,几个黑影眼看就到跟前了。车老板一急窜上前去,对着马耳朵就是一口,马疼得全身一颤,呼的一下拉起车就跑。要不是秀秀和嫂子眼疾手快,死活将车老板拖住,车老板就被碾在车轮下了。来的劫匪看马车突然跑了,嗖嗖地打过来几只镖,有一只正插在马脖子上。接二连三的变故让马一下惊了车,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马蹄刨起来的雪块带着湿泥,漫天也似地砸了过来,车老板顾不上满嘴的泥土,使劲拽紧缰绳,马头都被拉得横了过来,可车是越跑越快。劫匪是甩掉了,可这车一翻,三个人谁也活不了。转眼间马车冲上了大桥,马蹄踏在桥钉上踩出道道火星。姑嫂两个人全然不知东南西北,吓得脸色惨白,匍匐着身子紧紧抓住车帮随着车板上起下落。车老板赶车多年也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只是死死地拉着缰绳不知如何是好。这时要是对面再来辆车,那肯定是车毁人亡。怕什么就来什么,黑影中,一辆大车正从桥那边哗哗地赶过来。

  

三宝吃完饭又到集上转了转,看看天色黑了,就捎了几个乡亲一起往回走。晃晃悠悠地来到桥上,三宝正在想心事,就听车上有人喊“前面的车好像马惊了!” 三宝抬头一看,有一辆马车正狂奔乱跳地压过来。来不及多想,三宝赶忙紧靠桥栏停下车,让所有的人都下来躲得远一点儿。自己一个人站在车上等着车过来。就在两车相错的一刹那,三宝一个纵身跳到惊车上,抢过车老板手上的缰绳,松了开来,同时用手使劲拍了拍马屁股,嘴里驾,驾地叫了几声。说来也怪,你紧拉缰绳让它停下,它一个劲地跑,现在三宝松开缰绳催它快跑,它却紧蹘了两步,慢了下来。三宝又使劲拍了几下马屁股抖抖缰绳,见它还是不跑。就趁势轻轻地给它在屁股上抓痒,看到马慢慢地步子稳了下来,耳朵转了几转,打了一个长长的响鼻。三宝一声“喻—”,马车停了下来。这时三宝才注意到车上还坐着两个女人,一红一蓝,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将脸转了过去再也不敢往后看了。三宝怕再有什么闪失,自己拉着缰绳在车老板的指点下,一路走去。七拐八拐地,车老伴说声到了,三宝一看车正停在早上抓药的那间店前。怎么会是这么巧呢?想着自己在店里的窘像,心中不觉一阵懊恼,赶紧将马脖子上的标拔了下来,一股黑血娟娟地流了下来。这马好像和三宝有缘,转过头来在三宝手上闻着,三宝拍了拍马头,嘱咐车老板进去抓把灶灰给马的标伤捂上。转过头冲车上的女人支吾了两声,拔腿紧忙就走。这时后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大兄弟,你是那个庄的?”

镇上的” 三宝随口应道。

“赶明让我爹去家里谢谢你。”表嫂回过神来,冲三宝大声喊着。黑暗里的三宝心里像有块石头落了地。

 

 吃了李先生的药,三宝娘这几天感觉好多了,吃饭也香了。这天头晌,正和小珍在院子里剥棒子粒,忽听门外车响,不像是三宝的车。三宝娘让小珍出去看看。小珍顺门缝一看,只见一匹枣红大马,皮毛梳得溜光水滑跟缎子似的,大车也是新漆的,清清亮亮十分洁净。车上下来一位长袍短坎,白净面皮的老先生,还有一位伙计,手里提着药箱。又见车老板正从车上搬一个很大的礼盒。车边已是围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有个小孩儿指着大门说“这就是宝叔家。”先生冲小孩子微微点点头,示意伙计上去敲门。没等伙计敲大门吱第一声开了道逢,小珍探身问道:“ 你们是找三宝哥吗?”先生上前一拱手说:“我们要找做响鞭的李三宝,李先生。 我是来给他娘诊脉的。” 小珍吱的一声开了大门,把一伙人让到院里。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十分整洁,柴草秫秸规规正正,一丝不乱,阳光下,几只鸡在悠闲地散步啄食。猛见窗户上鲜红的纸花,先生的心一下抽紧了。纸花似乎在窗户上跳跃着,活灵活现,这花儿除了她还能是谁剪的呢?这几朵花儿和自己珍藏二十几年的花一摸一样。视线转到东墙下,只见一位老妇人依墙坐在一堆棒子后面,手里拿着个捻了一半的棒子,正在侧耳听着什么。“没错,就是她!” 先生恨不得一下就冲过去,突然意识到身边的伙计。先生接过药箱,示意二位跟随的放下东西出去。小珍则是早跑到三宝娘身边,大声喊着:“婶婶,有先生来给你看病来啦。” 三宝娘听说有看病的先生来,神情显得有些慌乱,无奈下身动不了,挣扎了一下也就安静下来。先生看到三宝娘双眼看不见,下身又动不了,不禁悲从心中来,双眼含泪,强忍了几忍,还是掉下来几大滴。小珍看到先生进到院里手提药箱站在那儿半天没动,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就近前走到三宝娘跟前说道:“我去叫三宝哥回来。” 说完冲先生点点头出门找三宝去了。

 

三宝娘听到来人进来半天没有动静,就已猜出是谁来了。刚才有些慌乱的心情,现在已平复如水。三宝回来什么也没对娘说,只说今年年景好,炮也好卖,抽功夫抓了副药。三宝娘也没多问,药吃了很快就舒坦多了。三宝娘就知道,除了李家,别人的药不会有这样灵验,心里已有了很大的满足感,把喝剩的药渣子晾干了放在一个瓦罐里撂在炕上,没事捻着药渣放到鼻子下闻闻香味儿。

 

三宝娘用手捻一捻鬓角,两眼“看”着来人的方向,轻声问道:

“是念慈吗?”

 

先生见老妇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使劲点点头,几步走上前去,猫腰坐了下去。拉起三宝娘的一只手,轻轻拍打着,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连连地叹气。三宝娘轻轻抽出手来,在先生脸上摸了摸,突然止住,说道:

 

你还是这样,孩子们好吧!”

 

看着三宝娘无神的双眼和平静的微笑,先生喉头一热,咯出一口血来。

 

三宝娘家原在保定,本家姓梁,为躲兵乱举家迁到深泽县城。三宝娘的爹是晚清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到县城后以教书为生。书教的好,人又和善本分,很多大家子都将子弟送到先生门下读书。先生当时也是梁老先生的门生。先生膝下无子,只有三宝娘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从小也教些文章。先生家源好,人又聪明好学,在十多个学生中最受老先生喜爱,每每单独授课教些较艰深的东西。因是在家授课,经常是三宝娘在一旁,边替父亲研墨边听父亲讲学,虽说听不大懂,但看到先生的回答,经常让父亲点头赞许,也自是心中喜欢。久而久之,少男少女之间难免滋生爱恋之情。先生是位克己知理,紧偱古训的守旧之人,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自然是懂得的,只是当时认为二人尚小,不谙人事,爱女爱得太切,由此铸就了一个大错。等到发现已为时过晚。先生的父亲早在先生出世前,就与故交好友定下了亲事,只要两家生的不一样,就要结为亲家。所以先生的终身大事是早就定好的。若是无故悔亲,是有违大礼的,无异于自辱家门。这个礼数,先生是再清楚不过了。当发现无可挽救时,先生当即决定带着全家人远走。先生曾冒险找到三宝娘,要带她一起私奔。三宝娘那时虽然年轻,心里是一百个想随心上人天涯海角,但想到自己走了,爹娘怎么办,肯定是活不成了。而先生也是家中单传授业的人。三宝娘在百般犹豫中,被爹娘带去了大西北,人是分开了,可这心中的伤口却永远也合不上了。

 

先生来到梁家,不见了人,曾疯了似的到处寻找,而后大病一场,三年不与任何人说话。三宝娘当时随手剪的几只窗花,成了李先生寄托思念之情的珍藏,每当心里过不去的时候,拿出来翻看翻看,权当是见到了三宝娘。虽说先生后来也娶妻生子,但夫妻间始终是相敬如宾,客客气气,不红脸不吵架,日子过得如一潭静水。

 

三宝娘一家到了西北,因不服水土,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虽然心中的思念,常令三宝娘痛不欲生,时时生出跑回冀中,去见心上人的想法,但又怎忍心丢下病弱的爹娘不管。有时也想,为了爹娘,为了活命,找个人家算了。三宝娘人生得俊手又巧,来提亲的不乏有很多好人家。可每每事到临头,三宝娘怎么也答应不下来。先生知道是自己一时不慎害了女儿,这怨不得闺女,也就没有对女儿要求什么。闺女不愿意,什么也就不说了,一来二去,三宝娘也就过了好时候,提亲的人渐渐冷落下来。这一年先生终于病倒不起,拖了几个月,带着满腹的愧疚离开了人世。一家人断了最基本的生计,三宝娘无路可选,只有带着体弱多病的老娘,又回到了冀中。当时家中的亲戚,走的走逃的逃,剩下的几个亲戚,临时帮一下可以,谁也无力长期收留这对落难的母女。三宝娘思前想后无路可走,鬼使神差地来到深泽。一打听,先生已是成家有子之身,不由得心中大痛,跑到滹沱河边想一跳了之。但死了容易,娘怎么办。

 

几经摔打的三宝娘忍着人生的大悲,在靠近县城的桥头镇,匆匆找了个人家。男的大她十五岁,家里除了三间土屋,一对瘫倒在床的爹娘,别的一无所有,全靠做炮仗的手艺糊口。人老实得发乜,常受人欺负,所以一直也说不上个媳妇。断了念头儿的三宝娘,心渐渐地静了下来,特别是有了三宝,就一心扑在这个家上,过起了日子。短短几年,把个家搞得红红火火,做的炮仗远近闻名,四乡八镇但有红白事,都要买三宝家的炮仗。家里添了骡马置了地。

 

日子过好了,难免遭人嫉妒,特别是谁都可以欺一腿的三宝爹,让人恨得牙痒痒。怎么这么个窝囊废,偏偏摊上个好媳妇。一次夫妇俩赶集,围上来几个泼皮找茬儿挑事儿,围着三宝爹,又吐口水又踹脚,嘴里不干不净,连损带挖苦,还有两个冲着三宝娘动手动脚。一向老实的三宝爹这次不知中了什么邪,抄起顶车用的大木杠,横着就抡了起来。泼皮们躲闪不急,一下就倒了好几个。毕竟泼皮们人多势众,三宝爹也不是惯于打架的人,几番争夺木杠到了泼皮手里,三宝爹挨了几下重击,口中帽血倒了下去。

 

回去后,没过一个月,三宝爹就撒手人寰一命归西。三宝娘生活刚刚稳定下来又遭此重击,急火攻心眼上蒙了一层膜,看东西模糊起来。但此时的三宝娘已不比当初,生活的磨难让她坚强起来,天塌了,扛起来,再苦再难也要把老人送终,把三宝拉扯成人。为了不受人欺负,三宝娘让三宝去宋村拜了当地最有名的武师学武,自己一个人独撑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当时隔壁小珍的父母还在,时常过来照顾一下,并拦下了全部地里的活,两家人过得象一家人一样。三年前发大水,小珍娘不慎掉进水里,小珍爹下水去救,两人就再也没有回来。留下小珍和爷爷奶奶,三宝当时已是近二十的大小伙子了,自此两家的事就都落在三宝一人身上。

 

经历了人生大悲的初恋之人,几近三十年后突然相遇,让先生久郁心中的闷痛,化作一口黑血咯了出来。血出来后,先生感到心里舒服了一些,慢慢拉起三宝娘的右手开始为她诊脉。三宝娘的脸绽放出孩子般的笑容。“ 看不见,未尝不是件好事,脑子里的那个人,永远都是那个模样。”三宝娘寻思道。诊完脉,先生的心情也平静下来。轻声对三宝娘说:“我明天赶早把药拿过来。这儿现有一副,你今晚先吃。”

 

先生要走,三宝娘也没说什么挽留的话。

 

“你要忙,让三宝去拿也行。”三宝娘边说边挥挥手,示意先生可以走了。先生三步一回头地出了大门,上得车来,一路无语,只是不时地用袖子擦擦眼角。

 

三宝见娘吃了药见好,本有心再去给娘抓一副去了病根。况且先生看病头一副药是从来不要钱的,现在见好理应再去抓药,看病总不能不付钱啊。但一想到那个地方就是红衣女孩的家头皮就发麻。现在去了真不知会呆成什么样。三宝自己生自己的气,“真是没用啊!” 大雪过后,地里堆的柴草都要翻晒一下,要不然进了水会烂的。三宝挥着木叉呼呼地翻弄着柴草堆,用自己的身子出气,大冷的天干得头上直冒热气。

 

“三宝哥,三宝哥。”

 

三宝抬头一看,见小珍顺着田埂,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叫。三宝是看着小珍长大的,两人虽说不是亲兄妹,可在三宝眼里,小珍就是自己的亲妹妹。

 

“城里的大夫到家给婶子看病来啦。”

 

“什么,李大夫亲自到镇上啦。”三宝顾不得多想,扛起叉跟着小珍就往回走,心里有些发怵,可这也是躲不过的事儿。人家是客,你总不能不见吧。二人急急忙忙地赶到家,推门一看,只见娘一个人坐在东墙根儿下守着一推玉米,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光,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

 

“婶儿,城里的大夫呢?” 小珍急急忙忙地问道。

 

三宝娘听到小珍问,并不急着回答。招手让两个人过去。抬起脸来问小珍:“你看到大夫啦?”

 

小珍“嗯”的一声算是回答。

 

“那你说说大夫是什么样个人,穿什么,戴什么。”

 

小珍心里奇怪,婶婶是个从来不多问的人,今天怎么问起人家大夫啥模样来啦。细细回想,只知道来的人是个大夫,啥模样还真没看清。就说:“像是穿个长袍儿。俺慌着去叫三宝哥,别的也没留意。”

 

三宝娘像是有些失望,“噢。”了一声,便让三宝背自己进屋。小珍抬头,这才看到进门处放着一个三层的大礼盒,便跑过去挪开让三宝将娘放在里屋炕上。回转身来打开礼盒看,第一层是各种剥好炒熟的干货,第二层是精美点心,打开第三层,只见一对雕刻精美的玉狮子活灵活现地卧在盒龛里。小珍一人搬不动,就叫三宝出来一起搬进去叫三宝娘看。

 

三宝娘听小珍细数了送来的礼物,转头问三宝:

 

“你和娘说说,这先生咋头一回来,又是给我看病,就送这么大的礼呢?”

三宝有什么事是从来不瞒娘的,现在见问,就支支吾吾地将拦惊马的事说了,只是自己心里咋想的没有对娘说。三宝娘听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二人出去,说自己有点儿累想睡一会儿。

 

先生回到家可没象三宝娘那样轻松,看到眼瞎身瘫的三宝娘,低矮简陋的小土屋,先生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觉着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一种永远都无法弥补的罪过。三宝娘表现的越平静,先生心里反而愈加疼痛。三宝娘的静,分明是大悲过后的空无。医道高深的先生,自然通晓一些黄老之道佛家理学的道理。心绪烦沉的先生正自呆坐着深思,“嗒嗒,嗒,”有人轻轻敲门,来的是媳妇文慧。文慧进来给公公换上一杯热茶,站在一边问道:

 

“爹,您这次去,看到那位大兄弟了吗?”先生“嗯。”了一声回过神来。

“我到时,就他娘一人在家,还看到一位小妹子。”

 

文慧的心里咯噔一声,“小妹子,有多小?是后生的亲妹子还是他屋里人。”想到这儿,文慧到嘴的话又收了回去,说道:

 

您要是不想吃饭,俺这就给您做点儿稀的去。”

 

文慧边说边退了出去,轻轻地掩好门。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三宝娘就将三宝叫了起来,而往常三宝娘总是希望儿子能多睡一会儿。三宝娘让三宝院里院外收拾了一个遍,自己也摸索着将窗台炕沿儿扫了一个净。并嘱咐三宝换身干净的衣服,说先生头晌会来。从不注重衣着打扮的三宝,听说先生要来,不由自主地走到水缸前,看看自己是啥模样。水影里飘着一个俊俊朗朗的后生,看到自己,三宝不好意思地一掌拍下去,打得水花四溅。

 

娘儿两刚忙活完,还没等喘气的工夫,就听门外车响,三宝娘赶紧叫三宝去开门。就见先生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提着长袍,早已下了车。身后跟的是那天穿蓝袄的媳妇。先生这次没带伙计来。三宝冲先生拱拱手,算是打了招呼。紧忙领二人到了屋里,转身出来安排好车老板,再次走到门口不知是进去好,还是在外面等着。这时就听先生在和娘说话。

 

一夜过后,先生心情也平静许多,当着晚辈,先生不知如何称呼三宝娘,只有直述其事,话听起来就有些别扭:

 

“你这眼,听说在京城开刀还能治。这眼有几年了?”

 

三年多了。是一天早上突然就站不起来了。”先生替三宝娘把完脉,让媳妇扶三宝娘趴好。顺着腰腿按了一遍,说:

 

“我给你扎扎针,在用艾草灸一灸,看能管些用不。”先生边说边打开了针盒。

 

“俺这个样,也多少习惯了,就是拖累了三宝。你要是忙,不看也罢。”

 

三宝听娘这么说,心里不由得有些发酸。娘带着一双病腿,里里外外一个人把三宝拉扯成人,还将二位老人送了终,除了手艺,又让三宝学了一身好功夫。忙里偷闲,三宝娘还把自己识得的字都交给了三宝。三宝忘不了小时候贪玩儿,忘了娘留得功课,遭娘狠打的情景,娘是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打的,狠铁不成钢呀。现在娘累得一身是病,成了这样,想的却是拖累了自己。三宝一声叹息,转身拿起了水桶,就是一辈子不娶媳妇又怎么样。真是没用…

 

三宝挑水回来,不知是否要留先生用饭,也不便进去问,就转身出来,又去桥头打了几块豆腐切两斤肉。回来时,先生已收拾好药匣子来到院里。三宝拱手问道:

 

“先生吃了饭走?

“不用了,我隔天再来,不要让你娘的腿受了凉。”先生也拱手回道。

 

先生身后的媳妇,看着三宝一个劲儿地笑,搞得三宝不知自己又出了什么洋相,腾地一下脸红到了脖子根。送走了先生,三宝拿着肉进了屋。见娘躺在炕上双腿压上了棉被。

 

娘,觉着好些不?”

 

三宝娘点点头,开口道:

 

“三宝呀,娘这辈子不馋嘴,今天高兴,想喝点儿酒弄点儿荤腥。”

三宝举着手里的肉说:“ 娘,肉俺买了,是想先生吃饭的。”

 

三宝娘见说,就想起身来拾掇。三宝一看赶紧将娘按住:

 

先生说你的腿不能受凉,你躺着别动,你说俺做。”

 

娘两个一说一合地,越说越高兴。三宝按着娘的说法,一一操持,不大工夫,一盘大葱肉丝端到了桌上,小小的土屋里飘起了少有的肉香。三宝找出多年陈的半坛山药酒,给娘倒了小半碗,自己也把面前的碗满上。三宝娘喝了几口酒,一脸的兴奋,开口问三宝:“你说娘为啥要喝酒呀?”

 

“兴许是先生针扎的好,你觉着腿轻快了吧。”三宝娘听说,咯咯地笑起来。

 

“俺今天了了个大心愿,姑娘俺虽说没见过,可冲先生的为人,这事儿错不了。”

 

听三宝没动静,三宝娘知道儿子是在发愣。便将先生有意将外甥女许配给三宝的意思说了出来。三宝见说,全身的血热得都要鼓胀出来,憋得更说不出话来。三宝娘虽说看不见,可三宝的一举一动就像在眼前,母子连心嘛,便又咯咯地笑起来。笑过后,对三宝说:

 

先生说了,面你们是见过的,要是愿意,就找个人过去提一下。那边的事,他可以作主。”

 

原来媳妇文慧,作为过来人,是太了解秀秀的的心思了。三宝人俊心底又好,要不是自己已经嫁了人,也会动心思的。天亮时,公公叫文慧收拾了,一起去给三宝娘看病。文慧心想这正是个机会。只要三宝没有成家,这事儿就一百一的成。出发前,文慧就把事情的前后和秀秀的心思对公公讲了。说到时看情景,对机会就可把事儿说开了。先生是见过三宝的,对他娘又有一份儿歉疚,当然十分愿意促成这件好事。就过去问了秀秀的娘和秀秀,并说还想请三宝来铺里帮忙,先学学药名进进货,然后慢慢在学些医理方剂方面的东西。

 

 这飞来的喜事,让三宝由不得多喝了几杯。平时不喝酒,今天猛然一喝,一会儿工夫,娘俩都醉得呼呼大睡起来。醒来时天已擦黑,炕上的饭菜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小珍坐在炕沿上剪剪纸。见三宝醒了,便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喝成这样。三宝见问,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脸又有些发热。三宝娘这时也醒了,就接过话儿说:

 

今天给你三宝哥订了门儿亲。”

 

“订亲?”小珍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你不也天天嚷着要个嫂子吗。现在订了,你不高兴?” 三宝娘问道。

 

小珍丢下手里的剪纸,站起身来说道:“不高兴。” 转身就出去了。

 

过完春节,三宝娘托了个媒人到李家正式提了亲,下了聘礼。说好了,过了麦收就将秀秀娶过来。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三宝娘整天乐呵呵的。先生隔天来给三宝娘扎一次针。虽说还不能走路,但腿不疼了,身上也轻快许多。三宝也随先生到药铺干活,隔三差五的会和一个张姓伙计到安国进货买药。和心上人定了亲,三宝自然是满心欢喜,干活也特别的上心卖力气。只是原本欢蹦乱跳的小珍,虽然照样天天过到三宝家帮忙,只是见了三宝话不像从前多了。三宝正在热头上,自然没太注意小珍的变化,只道她这又是在和自己使小性。

 

时间一晃已是到了麦子灌浆的时节,三宝已能独自进货买药了。这天傍黑,三宝赶车来到固庄,离安国药市还有不到十里的路程,是三宝每次买药留宿的地方。这地方人少清净,饭菜做得也不错。吃饱喝足睡一觉,第二天赶早去药市,办完货当天就能返回深泽。像往常一样,三宝将车马交给店老板,自己要了一盘儿煮花生,一盘儿肉糕,端着一碗散酒,慢慢地喝起来。小店不大只有四五张桌子,除三宝外,还有一老一少在靠门边的桌子上吃自带的干粮,两人要了一碗老豆腐汤。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八成也是来安国买药的。正在歇息间,忽听外面吵吵嚷嚷地进来一伙人,一共五个,有戴墨镜的,有叼着洋烟卷儿的,一看就不是正道儿上的人。进得屋来,几个人就将两张桌子一并拉过条櫈,横七竖八地乱坐了。有个头头儿模样的家伙扯开嗓子喊道:

 

“掌柜的,掌柜的。”

 

听到喊,正在后面忙活的店老板赶紧跑了出来。

 

“哦,是常大爷,您怎么有空儿,噢,这么晚了,还没歇呀?”店老板显然有些慌神儿,话也说得有些语无伦次。

 

“先弄点儿什么吃的来,赶了一天的路,弟兄们都饿坏了。”

 

姓常的边吩咐,边从兜儿里掏出几块大洋来,哗地一下撒在桌子上。店老板见状赶紧将钱收了起来,稳了稳神儿,一连声地说道:

 

就去,就去。”赶紧抽身退了出去。

 

门边的一老一少,见店老板出去,也紧忙跟着站起来要走,可能是心里有些害怕。

这伙儿人进来时没注意到这一老一少,现在两人往起一站,引起了几个泼皮的注意。一个带墨镜的看到二人桌子上的热汤还没怎么动,显然是为了躲他们。就起身过去横在门口,指着桌子上的汤对这一老一少说:

二位汤还没喝,就走。是不是嫌这汤不够味儿呀? 我来给你们加点儿佐料。”

 

墨镜说完,端起碗来嘿儿喽一下,咯出一口浓痰来,啪地一声吐到碗里。然后笑嘻嘻地冲老的说:

 

“坐呀,坐呀,喝完再走。”

 

老少二人显然被眼前的阵仗吓傻了,站在那儿浑身直打哆嗦。其他人见有好戏看,个个转过头来。墨镜见状更是得意,将老少二人按到座位上:

 

“二爷今天高兴,不会难为你们,但这么好的汤不喝,实在是可惜了。来,喝! 喝完汤马上让你们走。”

 

墨镜说着,又顺手掏出一块大洋,吹了一下,放在老者耳边,又在手上抛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推到老者脸前。老者脸色青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碗带浓痰的汤,一只手哆哆嗦嗦地伸出来。其他人见状乐得前仰后合。

 

“二哥,有你的,好,好!”旁观的叫起好来。

 

老者颤巍巍的手刚刚伸到碗边,准备端起来喝,却被一只大手按在了桌子上。

 

我说这位爷,人人都有父母,还是让他们走吧。”

 

原来是三宝坐在角落,实在看不过,走过来将老者的手按住, 复又抱拳对墨镜说道。

 

叫二哥的墨镜,正为自己找的乐儿得意,突然被人挡了横。其他人这才注意到,屋里还有一位大汉在。墨镜愣了一下神,刚想发作,见眼前的汉子比自己高大许多,就是仗着人多有撑胆的,但眼前动起手来,闹不好会吃亏,于是抽身一步退到门外,也冲三宝抱了一下拳,问到: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那个路子上的?”

 

墨镜边问边向里面的人递了个暗号。三宝刚要回答,就听耳后有风声,一条板凳冲着三宝的后脑砸了过来。三宝一侧头,顺势接着板凳往门外一送,就见墨镜抱着板凳几个跌且翻了出去。三宝一个箭步也跳了出去。屋里的人手里抄着各种家什,跟着窜了出来。几个人围着三宝连拍带扎一通猛抡。三宝抄起地上的板凳左推右挡,很快占了上风。几个泼皮打了一会儿,见占不到便宜,打声呼哨跑了。三宝收势凝神才要回屋,就见老少二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给三宝磕头。三宝紧忙将老者扶起来说:

“你们这是去哪儿? 赶紧走吧,说不定他们还会回来。”

老者此时才有了些神色,不仅泪水涟涟,说是打山西赶来的,到安国去找药。家里老伴儿已病得不起,现在天这样晚了,人生地不熟的能上那里呢。三宝想想也是,就说:“我也是去安国,不如一起赶个晚儿吧。”逐回屋付了饭钱和草料钱,套上马车带着老少二人一起往安国赶。

 

车行出去约莫四五里,就见路上横着一段大树干,挡住了去路。三宝不由一惊,心想是遇到劫道的了。这时就见后面影影绰绰上来一撮人马,如只是自己到也无所谓,现在带着一老一小,不能无所顾忌。三宝赶快拨转马头,使劲抽了两鞭子狂奔起来。后面的人都是单骑单马,很快就赶了上来,一伙人将三宝的车团团围住。三宝看看突不出去,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抄起支车用的大杠站在车上,等着来人上来。围上来的人马却不动手,就见一个头领样的人物,骑着马围着三宝的车转了两圈,三宝手握大杠,也盯着他转了两圈。就见来人突地一扬手,三宝听声辨器,举起大杠一挡。就听“啪啪”两声,两只铁镖一上一下钉在木杠上。就听对方一声“好!”,翻身下了马冲三宝的车走近两步,高声喊道:

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你今天打了我的人,是我的人多,这事儿我认栽。弟兄们有得罪的地方,我这里给陪个不是。我常某愿交你这个朋友。有话下车过来说。”

 

三宝疑心有诈,提着心握着大杠不出声。来人连说了两遍,见三宝不应,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带着这样一彪人马,在胆大的人也是不敢下来的。就转身吩咐让所有的人都撤回去,他要单独留下与三宝说话。有两个小头头儿还想说什么,被这个为首的吼了回去。就见一干人马掉过头去,撒开马朝来的方向退了回去。三宝见状不禁对来人的义气心生敬意。刚才接的两只标,也是很有分量的,没有深湛的功底是打不出这样的标的。三宝想到此不觉收起了手中的木杠。来人复转过身朝前迈了两步,说道:

 

在下姓常,常胜,人称“ 常矮子”,想必你应该是听说过的。”

 

“常矮子”,这三宝听得是太多了。在这左近三县四镇,谁没听说过“ 常矮子”呀。他手下有四五十号人,打家劫舍,拦路绑票,什么样的事儿都干。常矮子自称是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可手下这些人,很多是鸡鸣狗盗之徒,搞得这一带是穷人富人,好人坏人,谁提到常矮子都会头疼。家里小孩子哭,大人吓唬小孩子的话都是:“再哭,常矮子就来了。”小孩儿见说,吓得也不敢哭了。三宝也没想到,今天自己打了常矮子的人。这个过节是没得过了。可眼下看这矮子,真的是一个人留下了,不知他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不管怎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仗着一身功夫,三宝也就把心放了下来。翻身跳下车来,冲常矮子一抱拳:

 

我叫三宝,深泽桥头镇的。”

 

常矮子见三宝开口,就回道:

 

“这么说,我们就算认识了。刚才我的弟兄搅了几位的饭局,这么着,我做东,咱们到城里述一述。”

 

三宝见说,连忙打揖道:

 

谢了,我明天还要起早赶市,今天手重打了你的弟兄,我这里也陪个不是。 改日,我在深泽请你和几个弟兄,谢谢常兄的标下之情。”

 

常矮子见说,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知道三宝果然是行内人,明白自己发标时留了情面,不禁心中大快,冲三宝一抱拳:

 

那就一言为定。”双手一拍马背,利落地纵身跳上马鞍,双腿一夹,一阵风似地消失在黑暗中。

 

自打定下了亲事,秀秀心里就像吃了蜜似的,经常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想着三宝卖鞭炮时的傻样,偷偷笑出声来。打三宝来到店里,秀秀虽不怎么出大门,但多少总会碰到面的。只要是两个人的眼光一碰上,秀秀立刻就会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三宝更是不知往那儿看好,如让嫂子碰到,回去后难免又会挪揄一通秀秀。秀秀虽然总会表面恼一恼,但心里是及希望嫂子说一说分享一些自己心中的快乐。

 

河北农村,姑娘定下亲一般要给男人做双鞋,以示自己的手巧会做活儿。这事儿放在别人身上,托媒人去男家要个鞋样就行了。可这边嫂子不张罗,秀秀娘在关外这么多年,一时也没想起这件事儿来。总不能让秀秀,一个姑娘家的自己去开口要吧。这事儿一来二去,成了秀秀心里的一块病。男家虽什么也没说,但秀秀在出嫁前是极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女工的。眼看就要到麦熟了,秀秀时常为此事儿想得唉声叹气。遇到三宝时会偷偷察看三宝的脚。三宝的鞋大都是娘做的,最近两年也有小珍做的。三宝的鞋前后还另有包头护着,针脚细密整齐式样大方,真是一顶一的好女工。秀秀看在眼里抿着嘴想,一定要做得不比三宝娘差。夜深人静时常常自己一个人在灯底下练做鞋。不知不觉做好的鞋已有了十几双,但不知道那双适合三宝的脚,细细和三宝娘做的鞋比起来又都有些不尽人意。这天秀秀找到一块靛青的进口洋布,布料又细又密十分结实,秀秀喜欢得不得了。心下想这块料一定要比着三宝的脚做,及到做好了也就过了麦了。

 

说来也巧,这天雨下得水泼似的,三宝出车回来一脚的泥水,怕进院子把地脏了就将鞋脱在了廊子里,恰巧又让秀秀看到了。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饭后歇晌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还不时响着炸雷,秀秀平时胆小,可今天秀秀顾不得害怕,悄悄来到廊前抄起一双带泥挂水的大鞋就往回跑。到屋后赶紧找张纸将鞋样拓好,心里慌得不行就根做贼似的,越慌越乱弄了自己一身的泥水。

 

三宝吃过饭也寻思着雨天没事可以睡会儿覚,可是翻过来掉过去怎么着也睡不着,就又翻身起来,想去牲口棚看看牲口。来到廊前却不见了自己的鞋,低头一看地上一溜泥水印儿,滴滴答答的往后院去了。是不是让狗叼去了呢?三宝顺着泥印儿往前找,刚转过一个角就见秀秀提着他那双大鞋正往这边赶。秀秀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没承想,一抬头正和三宝撞了个面对面,下意识地用没拿鞋的那只手捂住了脸。三宝猛见是秀秀转身也想躲,可一想自己是来找鞋的,鞋在秀秀手上,不能让她提个鞋跟在自己后面赶呀。就又转过身,一看秀秀,“嗤”地一下笑出了声。秀秀刚才这一捂,搞了一脸的泥水。听见三宝笑,再一看刚才捂脸的手,什么都明白了。丢下三宝的鞋转身就往回跑。

 

秀,秀秀…” 三宝压着嗓子低声招呼着,这是三宝头一回叫自己心上的人。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仍然没有要晴的意思。眼看到手的麦子再不晴天都会烂在地里。滹沱河的水也呼呼猛涨,河边的地已经全部泡了汤。

邻近的无极县已经跑了堤,淹了两个村。进了关的日本人听说也已到了保定,眼看着就会来到深泽的地界。才舒了一口气的庄稼人心里头愁得比这连雨天还要阴。

 

连天下雨,店里没有什么事儿,三宝惦记着娘,请了假顶着大雨回了家,半路上拐了个弯儿,买了些娘和小珍爱吃的东西。车过大桥时河水涨得直顶桥板,远远看去整条河已是平了槽,再这样下去非要发水不可。三宝到得家来,小珍正和娘说话,见三宝进来小珍也不说话,抄起三宝娘手上的活儿低头做起来。三宝叫声娘,从怀里掏出买的东西递到小珍鼻子底下。

 

“你猜我这里包的是什么?”三宝看着小珍问道。

 

早时,小珍会一把抢过纸包,一边扯一边说:“俺才懒得猜呢。”,要不就是调皮地胡猜一通,逗得三宝娘笑个不停。可今天小珍头都没抬,哧了一下鼻子:“是啥,俺也不稀罕。”

三宝自讨了个没趣儿,还不知为啥。便赶紧讨好,自己把包打开让小珍看。

 

你看,最好的芝麻粘糖和一口酥。”, 边说边拿了一块递到娘手里,其余的就往小珍手里塞。三宝娘见小珍半天不说话,就说:

 

“你不是来找你三宝哥的吗?”

 

小珍这才猛地想起是爷爷叫过来看看三宝在不在家的。几天的大雨,家里东山墙裂开了一道大缝儿,有水已经渗道屋里了。三宝见说,赶紧抄了家什来到小珍家。小珍的爷爷奶奶都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还是很硬朗,一般的活儿还都能自己干。可这垒墙和泥的活儿是干不动了。三宝进到屋里一看,只见东墙上顺着棚顶湿漉漉的阴下来一大片,转到院外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整个东山墙有些往下陷,墙与排架的横梁拉开了一道口子,雨水是顺着缝口灌进去的,如再往下沉墙都会塌跨的。老房子地下难免会有老鼠洞,有的洞很大,一灌水土一松,房基就会下沉。三宝紧忙找了几段树干连锯带砍地把墙支好了,又找了些茅草和上泥将裂缝堵上,看了看还是不怎么牢靠,又找了块破席子将东山墙苫上,这才满身泥水地回到屋,嘱咐小珍的爷爷奶奶晚上睡觉时惊着点儿心,要是听到房架有动静,赶快跑出来过到这边来。这墙,等不下雨了,要拆了从垒才行。三宝回到家,小珍已做好了热汤。淋着大雨干了这半天活儿,三宝也着实饿了,端了一大碗,蹲在灶边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小珍给三宝娘盛了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找个小櫈儿,坐在三宝对面。灶膛的余火照得小珍两个眸子黑亮黑亮的。

 

“三宝哥,过了麦,你是不是就将秀姐接过来啦?”

 

小珍轻声问道。这么久了,小珍头一次问三宝有关秀秀的事。三宝喝了一大口汤,抬起头看着小珍,点头“嗯。”了一声。

 

“那到时候,你是不是就不吃俺做的饭了, 也不用俺陪婶婶说话了?”小珍瞪着三宝问到。

 

从小到大,三宝第一次觉着小珍这么认真地说话,那哀怨的眼神让三宝感到一阵心慌。那是一个女人的眼神,从这里一直通到心里。三宝瞬间清醒过来,小珍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自己满心欢喜和秀秀订亲,现在突然觉着像欠了小珍什么似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三宝端着碗张着嘴,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小珍叹口气,站了起来,说道:“ 俺要是早生几年就好了。” 顺手拿过三宝手里的碗,将锅里剩的汤通通刮到三宝碗里,递到三宝手上,推门披上雨披,哒哒地走了。

 

一夜的风雨,三宝娘听到三宝一个人在那边不住地翻身叹气……

 

日本鬼子终于来到了县城,一个中队,百十号人,为首的鬼子叫三井。县里成立了治安队,大街小巷到处贴着中日亲善的标语。

 

秀秀自打有了三宝的鞋样,高兴得什么似的,细针密线地做出了一双精致的布鞋。鞋做好了,人又开始发愁了,怎么送给三宝呢?叫表嫂吧,肯定又会被她取笑一番,想来想去,还是自己送好。可这大雨一下就没个完,三宝回去已经好几天了,秀秀觉着就像有半年似的,天天惊着心听着门外是否有马车响。第六天头上,雨住了,天还是阴沉沉的,黑得像锅底。约莫着该是三宝回来的时候,秀秀抱着做好的新鞋,像做贼似的,在前后院廊里转悠,准备瞧机会,把鞋给三宝。

 

想着转着,就听门外有马车响,秀秀怕人进来后屋里人多没机会,就抱着鞋推门出去了。人走得猛又是低着个头,正和下了车刚上台阶的人撞了个满怀。秀秀抬头一看,来人是个留着小胡子带着一副金丝眼睛的日本人。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当兵的打扮另一个是文人穿戴。突发的事故,让秀秀抱着鞋不知所措,瞪着来人不知如何是好。

 

留小胡子的人正是日军中队长三井。自打进了城,为了搞中日亲善,三井经常带着翻译和副官便服探访城里的乡绅名流。今天雨一停,三井赶早来到先生家,就是想把先生堵在家里,前面也曾来过几次,都未曾见到先生。却没想到,一下车和秀秀撞了个满怀。看到秀秀俊俏惊恐的模样,三井觉着像是在做梦。在中国这样的乡村小城,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姑娘呢。三井由不得退步走下台阶,摘下眼睛擦了擦,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再把眼睛戴上。没错,姑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回过神来的三井冲着翻译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翻译官走上一步,冲秀秀说:“ 这是日本中队长,三先生,刚才冲撞了姑娘,十分对不起。请姑娘原谅。”平时就不大和生人说话的秀秀,一下面对不会讲中国话的日本人,不知是走好,还是回话。翻译官连说了两遍,秀秀还是没有反应。这时大堂上的账先生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却半天不见人进来,便推门走了出来。秀秀听到后面有人来了,真是来了救星,低头撤步回到了屋内。

 

秀秀回到自己屋内,才感到有些害怕,小鬼子三井镜片后面那双直勾勾的眼睛,让秀秀心惊肉跳,就像刚才撞到的不是人,而是狼。正想间,就见窗纸一亮,跟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雷轰轰隆隆地响起来,吓得秀秀全身一抖,怀里抱着的鞋,一下掉在地上。

 

黑沉沉的天犹如拉开一道口子,哗哗的大雨倾盆而下……

 

几天没有回店,三宝惦记着自己的事,早晨起来看看雨住了,套好车准备进城,又不放心小珍家的房子,便过到小珍家,又锯了几块木头把墙加固了一下。进去又嘱咐了一阵,这才出来往城里头赶。行到半路上,大雨就哗哗地下了起来。等拐进药店的街巷,就见一辆带棚的马车在药店门口正要起步。三宝心想,什么人在这大雨天还来看病呢?待到了门前,那辆车已拐过弯儿去,不见了踪影。三宝满怀狐疑地栓好牲口,来到自己的小屋,推门进去,但见搒门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整齐的小布包,不知是什么。三宝想,既是放在自己屋里必定这包是给自己的了。包打开,一双新做的细布黑鞋,无论式样针脚,都透着做鞋人的细心和巧手。除了娘做的鞋,还没见有谁能做这么好的,三宝正满腹狐疑拿着鞋发愣,就听有人在轻轻地拍打窗纸,接着一串软软的语声飘了进来。

 

---,宝哥,鞋是俺做的,你试试合脚不?”

 

话说完,就听到一阵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三宝猛然醒悟,这鞋是秀秀送过来的,不知她为了等自己在门外站了多久。想到此,三宝赶紧打开房门,除了滂沱的大雨,院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三宝不无惆怅地关上门,坐下来想试试鞋,才抬脚,看到自己沾满泥水的脚,再看看簇新的鞋,三宝摇摇头,起身找个瓦盆就着屋檐流下的雨水,狠着劲儿把脚洗了又洗,待认为差不多了,才回到屋里,小心翼翼地将鞋套在脚上在屋里走了一小圈,不大不小刚刚合适。三宝重又坐下,脱下鞋,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裂开嘴嘿儿嘿儿地笑出了声。

 

眼看就要麦收,过了麦就是秀秀出嫁的日子了。尽管连日的大雨,今年的麦眼看是没什么指望了,可是定好要办的事,总还是要办的。为秀秀的终身大事,最忙的就属表嫂了。秀秀的陪嫁全是嫂嫂一手张罗的,里外三新的棉被,绣花的枕头,秀秀身上穿的带的都是表嫂看好样子,买回料子,在和秀秀娘,秀秀三个人一起做的。没人的时候,秀秀有时会偷偷穿上新衣服在镜子前照照,看着看着,自己会羞红了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刮脸蛋吐舌头。

 

为了三宝的喜事,三宝娘将平生的积蓄全拿了出来交给先生,让先生看着操办。先生深知三宝娘的性格,原想自己全部包办的意思也就没对三宝娘说,怕伤了她的自尊心,接过钱悄悄地替三宝存了起来。因三宝一直在店里,就是干完活儿回到家里也是天黑了,没有时间修整新房。先生出钱请了外面的工匠将三间小屋修整一新,就等着过了麦好好办一办。一是先生却是很喜欢三宝,这件事,即帮外甥女找了个可托付的人,了确了妹妹的心事。二也是对三宝娘的一些补偿。双方家人都在等着喜日子的到来。三宝娘还亲自做了两坛酒,让三宝埋在地下,到时刨出来好招待客人。

 

连日的大雨,让所有的人都愁得什么似的,河面上已不时漂过来一些家具什物。上游近河边的人家已是让水淹了。先生想着,水要真发起来过不了河,三宝娘人走不动,没人照应可不行。就嘱咐三宝,这段时间可先在家不用来店里了,就势好将办喜事的事安排一下,并嘱咐三宝捎一袋白面回去。这天雨稍小一点儿,三宝披上雨披,再找个半大席子将面盖好,赶着马车出了县城。一路无人,踏着泥水来到了大桥边,只见河水已飘过了桥面,河道比平时宽了几倍,浩浩荡荡地奔涌着,大桥吱吱作响,人站上去觉着整个桥在晃。河里桥上不见一个生灵,平生胆大,从未怕过什么的三宝,此时也是胆战心惊。

 

三宝赶着车,小心翼翼地在桥上走着,快也不是慢也不是,快走到当中腰时,就听车下咔咔的断裂声,越来越响,三宝觉着情形不对,使劲抽了一下马想赶快跑,可事不由人,就听轰的一声巨响,大桥被从中间冲开了,三宝连人带车翻到了水里。经过一番沉浮,三宝浮出水来,稳住了神,马车是木制的,早已漂浮在水面,顺水流往下移动着,马通水性也在自己扑腾着,只是被缰绳牵着不时会被马车撞着。三宝游过去用身上带的小腰刀割断了缰绳,让马自己去游。那马脱了缰绳,几个扑腾就游远了。三宝试着想把马车往岸边拖,可水流得太急了力道非常的大。在这样下去不知会漂多远。三宝看看没办法,只得松了手,自己才游了两下,想想又有些不甘心,回头看到马车上的一袋面,就又游了回去,想试试看能否拖到岸上。三宝游到马车边用刀割了一段绳子,将面口袋捆在自己背上,挣扎着往岸上游。仗着自己水性好,三宝硬是将一袋面拖到了岸上,可人已是累得站不起来了。歇息了一会儿,三宝扛着面口袋往家走。大雨又瓢泼似地哗哗下起来,一代面浸透了水,扛在肩上好像有千斤重,三宝一路蹒跚,摇摇晃晃地回到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三宝把湿透了的面袋放进工具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看天色,已是很晚了。想着娘已经睡了,三宝没敢推屋门,怕把娘惊醒,摸黑进了东边的柴草房。三宝的肚子咕咕直叫,四处看了一下,只见唯一可吃的就是几辫大蒜和两串红辣椒,一阵困倦袭了上来,三宝连着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气,困劲儿超过了饿劲,三宝紧忙抓了几把草铺在地上,躺下身就呼呼地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三宝猛然被一种野兽般的嚎叫惊醒。就听黑暗中轰轰隆隆的响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大。“ 不好,是水来了。”三宝惊得一下跳起来,顾不得许多,直接冲到娘的屋里,“ 娘,娘,水来了。”三宝手忙脚乱,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娘背起就走。才到院中,大水已冲破院墙涌了进来,一下水就到了腰深。三宝背着娘,找到靠墙的梯子,将娘送到屋顶。嘱咐娘千万不能乱动,紧忙从房上跳下来就往小珍家跑,水已到了脖子,打着旋转还在往上涨,三宝费力地游到小珍家,借着水面的一点儿光影,就见小珍在前,爷爷奶奶在后,每人都只剩了个脑袋,看似小珍在拖着爷爷奶奶往外拉。三宝看到房子已然在摇晃,赶紧喊到:“ 小珍,快,快点儿!” 话音还没落,房子就轰地一声塌了下来。三个人在三宝眼前一下没了踪影。三宝疯了似地扑过去,摸到了小珍,奋力将压在小珍身上的门框推开,让小珍的头露出水面。幸亏有水的浮力挡了一下,小珍人没伤着,出了水面吐了几口水就好了,两人急忙又去摸爷爷奶奶,房子塌下时,两位老人还在门里,被房子压了个正着,三宝仗着水性好几次三番地潜到水底,借着水劲,将苇席加泥草的屋顶掀了开来,等三宝小珍使劲浑身解数将人摸出来,两位老人早就断了气。

 

小珍撕心裂肺的嚎哭,在风雨中听起来格外的凄凉。

 

水来的快去的也快,三天不到水又退回到河槽。被洪水卷过的大地一片狼籍。小珍没了爷爷奶奶,没了栖身之地,只得到三宝家住。小珍的爷爷奶奶在三宝眼里也就是自己的爷爷奶奶,这么多年的互帮互扶两家早就是一家了。悲痛欲绝的三宝,再想早些把秀秀接过来,此时也没了心情,想着自己怎么就没有把墙支得在牢靠一些,怎么就没想到会发水呢。深深的自责让三宝一下瘦下去许多。一家人原本欢天喜地要办的喜事,现在变成了大丧。

 

大水过后,地里的麦子颗粒无收,庄稼人纷纷在地里抢种秋粮和青菜,否则会饿死人的。三宝自然也要先将地里的活儿抢完。三间装修一新的土屋大水泡过要重新整修整修,屋里的土炕也要扒了再盘。秀秀天天盼望的喜日子,双方商定推到大秋以后。

 

自打三井见了秀秀,经常会找些理由到药店来找先生,说自己祖上也是世代行医,自己也略通医道,找先生是来讨教医理,切磋医术的。经常与日本人来往,在外人眼里无异于汉奸。先生经常是算着三井要来时,外出行医几天,以避人言可畏。无奈三井神出鬼没狡猾至极,会让人事先打探。这天,先生在家坐诊,又让三井逮个正着。

 

清晨起来,先生套上一身白棉大褂,踏上一双软底儿细面的黑布鞋,像往常一样来到后院天井间,微闭双眼,定神凝气,先行了一套吐纳气功,然后打起了自编的李氏慢拳,一招一式颇见功底。不多时,先生定气收功,慢慢踱到自己平时应诊的东厢房,叫伙计提来开水壶,自己慢慢地将平时喝的大枣砂仁沏好,坐在硬木椅子上,静静地翻看着医书。不一会儿,伙计过来说,“三井,又来啦。在外面侯着那。” 先生见说,皱了皱眉头,无奈地起身来到堂屋。只见三井今天没穿军装,罩着一件中式灰布长衫,挽了两挽的袖子露出雪白的里子,脚下一双黑布鞋,见先生进来,起身拱手相迎。先生心里纳闷儿,不知三井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双方落座后,三井开口又是讲了一通日本来中国是帮助中国共荣共富的。还讲了日本要帮亚洲国家赶走西方列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美好远景。最后话题转到了县城要成立维持会的事,希望先生能出任深泽县的总会长。先生除了行医救人外,是个与世无争的人,这出任日本人的维持会长,无异于欺祖骂宗,当的是汉奸,是个万人唾骂的差事。先生自然是百般推诿。看到一时不会说服先生,三井只好收回话头,让先生从容考虑后再说,逐又说道自己的家世。三井讲自己有一妻一子,随军在中国东北驻防,在一次火灾中,被双双烧死。这次来深泽驻防,也是与先生有缘,自打见到秀秀后,终日思念,希望先生能成就这件好事。并一再保证,若娶得秀秀,待任务完成后,一定带秀秀回日本。先生若愿意,也可以到日本行医。

(未完待续)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