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八月》(第五章)

第五章

 

壮士血

 

                            -----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上午8点。

    当小苏跨进西小院乔的办公室时,乔正在训斥调查小组中两名初三年级的同学。两个小家伙似乎办错了什么事,正在诚惶诚恐,汗流浃背地聆听着乔的训斥。见到小苏进来,乔才挥挥手,让那两名小家伙退了出去。

    “老乔,出了什么事吗?”

    小苏一边向站在乔身旁的李晓鲁打招呼,一边向乔探询。

    “嗨,别提了,这两个家伙真是笨到家了。......

    乔沮丧地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小苏。

    ……原来,昨天傍晚,古昆曲吃过晚饭后就出了门。那两名初三年级的小家伙悄悄跟在他的身后。古昆曲从东单乘11路电车向西直门方向而去,在厂桥站下车后,沿德胜门内大街向北走。走了大约一站地左右,突然拐进了路西一条叫三不老的胡同。两名跟踪的小家伙怕被古甩掉,急忙快步跟上,也拐进了三不老胡同。没想到古昆曲拐进胡同之后,突然回头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小家伙这时才发现,胡同里空空荡荡的,没有其他行人。由于盯得太紧,自己与古昆曲之间的距离已不到十米。他怕古昆曲认出自己,转身就往回走,与紧跟在后面的小家伙正撞了个满怀。两个人跌作一团,狼狈不堪。古昆曲望了他们一眼,什么表示也没有,转过头继续沿三不老胡同向西,一直来到新街口大街,在几家商场逛了一圈之后,重新登上11路电车回到了东单。

    两名小家伙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出了纰漏,有点心慌,有点害怕,换班后没有立即回学校汇报有关情况,直到今天早晨乔查问起来,他们才吞吞吐吐地讲了实话,被乔狠狠地训了一顿。

    “小苏,你说,昨天古昆曲到三不老胡同去干什么?”

    介绍完情况,乔向小苏提出了问题。瞧他那胸有成竹的神态,活象一位经验丰富的教师,正通过提问的方式,引导学生思维,启发学生的智慧。

    小苏心中当然很清楚。古昆曲到三不老胡同,肯定是想去找穆秉义。穆家就住在三不老胡同民主党派的宿舍中。但小苏脸上却装出一幅困惑的神态,仿佛弄不清乔提问的用意何在。……

    “小苏,你还记得吗?穆秉义家不就住在三不老胡同嘛。”

     乔忍不住向小苏作了提示。

    “对。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苏仍然装糊涂。

    “当然有关系。......

     乔自信而又有几分得意地向小苏及李晓鲁揭示了谜底。

   

     据乔分析,古昆曲去三不老胡同肯定是想去找穆秉义,发现有人跟踪后,才临时改变了主意。否则的话,他要去新街口商场完全可以乘11路电车直接去。用不着在厂桥下车,从三不老胡同绕一个大圈子。古昆曲的反常举止从另一方面表明,他与穆秉义之间的关系有不可告人之处。在李小桃一案中,穆秉义很可能是古昆曲的同谋。而且,据调查,自出事之后,穆秉义借口生病一直没敢在学校露面。从穆秉义这种心虚的状况来看,穆很可能是一个更为重要的角色。说不定李小桃现就隐藏在穆秉义家中。

    “对!这两个家伙肯定是一伙的!”乔的分析使李晓鲁茅塞顿开。“咱们干脆现在就把他们抓起来算了。”

    李晓鲁是个急性子的人,向来不愿搞跟踪监视之类很难立竿见影的细致工作。他认为,阶级敌人大多是贪生怕死的,只要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古.穆二人而言,古生性倔强,身体健壮。经得住拷打,穆身体瘦弱,不堪一击,而且性格相对软弱。把他们二人抓起来之后,可以拷打古昆曲,威吓穆秉义,从穆秉义身上打开缺口。

    “不,我觉得咱们现在还不能抓人!”

    李晓鲁血淋淋的建议使小苏毛骨悚然。在这关键的时刻,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感到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古穆二人说句公道话。

    ......我认为刚才乔所说的仅仅是一种分析,一种推测。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古昆曲、穆秉义与李小桃失踪案有关系。现在抓人,在同学中恐怕难以服众。他们虽然出身不好,但毕竟还是我们高一(四)班的同学......

    小苏依理据争,有意识地打出了高一(四)班同学这张牌。乔果然沉默了。李晓鲁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只好把有关情况向陈景贻作了汇报。

   

     陈听完李的汇报,派人把乔和小苏请到了总部办公室。

    ......你们知道吗?今天早晨古昆曲又到学校来参加学习了。你们看,古昆曲昨天明明已经发现我们在跟踪他,今天还敢大摇大摆地到学校来。这一方面说明他有恃无恐,已作好了应变的准备。另一方面也表明他心存侥幸,认为我们有可能已经被他昨天耍弄的小伎俩所蒙蔽,没有发现他与穆秉义之间的关系。他是来探虚实的,是来准备继续与我们周旋的。我看,我们最好将计就计,继续装糊涂,继续麻痹他。等他们放松警惕,露出更多的马脚之后,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陈景贻还向大家通报了一个新情况。据居委会刚才来电话报告,古昆曲今天早晨七点左右曾到胡同口的杂货铺中,用公用电话给什么人打了一个电话。根据现有情况分析,陈认为,谷很可能是在向穆秉义报警。因此,现在去穆家抓人,很可能会扑空,不仅抓不到李小桃,恐怕连穆秉义都见不到。继续放长线,钓大鱼,也许是现在所能采用的最佳战略。陈赞同小苏现在不能抓人的意见。

    但李晓鲁表示,目前执行陈的战略有困难。我们的人缺乏经验,在对方已经警觉起来的情况下,很难进行有效的跟踪与监视。古、穆二人一旦脱离了我们的监视与控制,很可能会耍出什么新的花招。穆秉义的亲属都是高级民主人士,社会关系很广。如果给他们以充裕的时间,他们很可能就会把李小桃转移到我们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这样我们就更难找到证据将他们绳之以法了。乔也有同样的忧虑。

     经过反复磋商,陈最后决定采用一个折衷的方案。今天白天先按兵不动。古、穆二人见我方按兵不动,也许就会产生错觉,认为他们已经骗过了我们,我们并未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特殊关系。这样,傍晚时分,穆秉义很可能就会放心回家,最少会回家看看。我们今晚集中人力给他们来一个突然袭击。抓到古、穆二人之后,用李晓鲁所说的办法,拷打古昆曲,威吓穆秉义,力争在穆身上打开缺口。

   

    作出决定之后,还没来得及研究具体实施方案,陈景贻便接到了总理联络员给他打来的电话。在电话中,总理联络员向陈通报,清华大学昨晚发生严重政治事件。应邀出席八届十一中全会的少数造反派学生,违反中央有关规定,在清华大字报区贴出大字报,公开点名攻击刘少奇、邓小平同志。大字报引起连锁反应,形形色色的政治投机分子纷纷破门而出。有人竟然贴出大字报,质问毛主席。清华大学筹委会打电话向国务院方面告急。国务院领导希望即将成立的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能抽调出一部分人员,协助清华大学筹委会稳定清华的局面。

    这是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这是党中央、国务院对即将成立的首都红卫兵西城区纠察队的最大信任。陈当场决定,姜敏、小苏带保卫组部分人员留守学校,其余所有在校红卫兵人员紧急集合,前往西纠总部待命。

  

    陈率领大队人马走后。学校里顿时冷清了下来。姜敏通过广播室下令,出身不好的同学回各班教室学习、讨论《十六条》。任何人不准擅自离校,不准擅自前往西郊大学区看大字报。这是姜敏在人力空虚的情况下,为稳定学校局面,巩固大后方所采取的紧急措施。

    安排好有关保卫工作,小苏回到班上了解情况。班上出身不好的同学们在姜敏所派来的“学习辅导员”们的领导下,正分成四组座谈学习《十六条》的体会与感想。小苏来到古昆曲所在那一组。从表面看,他是在深入基层,了解学习情况;而实际上,他是想找一机会向古昆曲示警。形势逼人,小苏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及时向古昆曲通风报信,后果不堪设想。但在那些负有特殊使命的“学习辅导员”们的眼皮底下,小苏很难向古昆曲作什么明确的表示。“辅导员”们虎视眈眈的神态也使古昆曲感受到了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他一直低垂着头坐在那里,甚至在发言时都未曾抬起过头来。

    小苏在教室中坐了半个小时,连向古昆曲递个眼色的机会都没找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小苏心中愈发焦燥。最后,他只好不无遗憾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站在后楼走廊的出口处,小苏苦苦地思索着向古昆曲示警的办法。蓦然间,他的目光掠过西楼走廊入口处的电话间。对,他心中一动,给穆家打个电话试一试。

    来到西走廊入口处,小苏见左右无人,闪身就溜进了电话间。拨通了穆家的电话,小苏的心情骤然紧张了起来。

    “喂,麻烦您找一下穆秉义。”

    “他,......”接电话的人迟疑了一下儿,转而生硬地说道:“他出去了,不在家。”

    从对方的迟疑,对方语调的变换中,小苏听出接电话的人正是穆秉义。

    “穆秉义,我是小苏。”

    小苏握紧了话筒。

    “呵,是小苏,......

     对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喜。显然穆秉义也听出了小苏的声音。

    ......今天下午,陈景贻决定要抓你和古昆曲。请你设法通知古昆曲。最好先离家躲一躲,避一避风头。”

    “谢谢。”对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穆秉义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示,看来他对此早有思想准备。“小苏,今天早晨古昆曲给我打了个电话。他有句话,有个请求,托我转告你。”

    “什么话?”

    听说古昆曲有句话,有个请求要穆秉义转告,小苏敏感地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他要我转告你的话一共只有八个字。”隔着话筒,小苏听到穆秉义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个八个字是:子任其难,我任其易。”

    穆秉义那凝重的声音使小苏心中一震。“子任其难,我任其易”!这不是古昆曲要效法赵氏孤儿的故事,以公孙杵舀自许,请小苏行程婴事吗?

    “小苏,”话筒中又传来穆秉义那凝重的声音:“古昆曲还要我转告你,只要你苏小农能答应他的请求,今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古昆曲死而无怨。”

    穆秉义的话使小苏从心底受到了强烈的震撼,看来,古昆曲不仅早就猜出是小苏救走了李小桃,而且,为掩护自己与李小桃的安全,古昆曲已作好了承担一切苦难的思想准备。

    “请你转告他,我明白他的心意,绝不会辜负他的嘱托。不过,我希望你们遇事也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目前最好先躲一躲,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小苏郑重其事地劝告穆秉义。

    “行。你放心好了。”

    穆秉义的回答简捷明了。

 

    上午十点,西纠一千多人马在国务院方面的统一指挥下,赶到清华园,封锁了大字报区与学生宿舍区。西纠的人马在清华筹委会的协助下,迅速核实了每一张“反动大字报”的内容与作者,并逐一拍了照,然后通过广播室发布通令,勒令所有张贴了攻击中央领导同志大字报的人必须在一小时内主动撕毁自己所张贴的大字报,否则将严惩不贷。在西纠人马的强大压力下,那些造反派的学生不得不乖乖撕去了自己所张贴的大字报。少数人还想与西纠的人员进行辩论,但很快就被一顿皮带打得抱头鼠窜。下午,清华园内的局势基本恢复正常。各学校的人分批撤离。陈派乔先行返校,主持下午抓人的行动。

   

    乔赶回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乔在保卫组办公室召集有关人员宣布了行动计划,并进行了战前动员。乔下令全体人员抓紧时间吃饭,五点五十分集合出发。姜敏带一组去东单抓古昆曲。乔与小苏带一组去三不老胡同抓穆秉义。

    五点三十分,乔与小苏刚刚吃完饭回到保卫组办公室,电话铃就急促地响了起来。

    “什么?……”

    乔抓起话筒,脸色就变了。   

   “快!现在就把他抓起来,姜敏带人马上就到!”

    乔还没听对方说完,就对着话筒气急败坏地大吼起来。

    原来,电话是负责跟踪古昆曲的两名初三年级的小家伙打来的。他们在电话中报告,古昆曲下午回家之后,连饭也没吃就拿着一个挎包匆匆出了门。他乘11路电车到沙滩,现正在12路电车车站等车,看样子准备出城。12路电车是开往东郊酒仙桥地区的。古家在酒仙桥一带并无亲戚。这么晚了,古昆曲出城到酒仙桥去干什么?负责跟踪的小家伙们直觉地感到情况不妙,忙留下一个人继续监视古昆曲,另一个人迅速利用附近商店中的公用电话向乔告急。乔一听就知道是走漏了消息。他当即命令负责跟踪的小家伙们请民警协助,立即扣留古昆曲;同时命令各小组紧急集合,提前出发。

  

    在随乔赶往三不老胡同的途中,小苏心中并不十分紧张。既然古昆曲都已得到了消息,准备外出避难。穆秉义肯定早就躲起来了。

    闯进民主党派宿舍,敲响穆家的大门,应声来开门的正是穆秉义的父亲。不出小苏所料。穆秉义果然不在家。乔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们是八中的红卫兵,奉命来执行任务。请你们全家到客厅集中。”

    乔话语中的措辞虽然还算客气,但神色之中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敌意与冷漠。

    穆秉义的父亲当年也是一位知名的学者,勇敢的政治活动家。为了捍卫民族的尊严,民主的原则,当年在北洋军阀的淫威下,在国民党特务的枪口前,都不曾低下过他那高贵的头。然而今天,在这些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面前,他却不得不低下了他的头。17年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共产党与国民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国民党的专制仅仅表现在政治方面,那么共产党的独裁就已经发展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六十年代生活在五星红旗下的人们,衣食住行无一不在共产党的严密控制之下,甚至连思维的自由都被剥夺殆尽。如果说当年奥斯维辛集中营所要摧毁的仅仅是人们的肉体;那么,今天在六十年代的社会主义中国,共产党人所要摧毁的则是人们的意志与尊严。知识分子中任何一丝一毫与毛泽东思想不符的独立意识都是不能容忍的。它不仅将给个人带来精神上与肉体上的毁灭,还将给其子孙后代及所有的亲属带来无穷无尽,难以想象的屈辱与苦难。对于中国知识分子而言,那种“士可杀不可辱”,“族+族,奈我何”的大无畏气概早已成为历史的黄花而一去不复返了。穆秉义的父亲深深体验到,当你象金丝雀一样被饲养在铁笼中,当你需要依赖别人的施舍来维系全家老小的生存时,你也就彻底丧失了自己的人格与尊严。

    望着穆秉义父亲那无神的眼晴,小苏的心灵震颤了;那双深湛、明亮曾盛满了智慧与勇气的眼晴,现已变得那样暗淡,那样苍凉,那样空虚与绝望。

    穆秉义全家被集中到了客厅里。乔带着人在各个房间中进行了仔细地搜查。搜查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在撤离穆家之前,乔声色俱厉地告诫穆的父亲,穆秉义现有严重问题,必须到学校交待清楚。穆如果回家,穆的父亲必须立刻向八中或向新街口派出所报告,否则一切后果将由穆秉义的父亲承担。

 

    回到学校时,姜敏已带人将古昆曲押了回来。如何处理古昆曲成了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强硬派认为应将古昆曲直接送学校保卫组审问;温和派则认为证据不足,在校内拷打本校学生影响不好。最后乔决定将古送六中,请六中劳改所的朱承志代为审讯。

    朱承志是六中高三年级的学生,一位老将军,中共著名开国元勋的后代,两星期前,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狂飚中,朱承志和他的伙伴们别出心裁地在六中办起了一个“劳改所”。十多天来,“六中劳改所”已成为形形色色阶级敌人闻风丧胆的“阎王殿”和“鬼门关”了。

    乔要把古昆曲送六中劳改所,小苏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子任其难,我任其易”,没想到古昆曲竟然一语成箴。

    乔要小苏和他一起去六中。临行前,姜敏含蓄地对乔说道:

   “景贻要我转告你,如果古昆曲坚持反动立场的话,我们也不必客气。”

 

    乔带人押着古昆曲来到六中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作为西纠的要员,西城区中学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乔一进六中就受到了热情的欢迎。六中红卫兵的一位负责人亲自引路,带领乔等一行人前往学校后操场找朱承志。

    “六中劳改所”是朱承志及其伙伴们利用后操场学校围墙下的一排小平房改建的。乔等一行人刚踏上后操场的草坪,就听到有人在远处高声喝问:

    “站住。什么人?”

    紧接着一束探照灯光直射了过来,晃得人睁不开眼晴。原来,为了安全,为了显示“劳改所”的威严,朱承志在“劳改所”第一间屋子的房顶上修了一个岗亭,配置了一盏探照灯。入夜之后,一般人是不准踏上后操场草坪,不准随便靠近“劳改所”的。

    “别瞎照。”六中红卫兵的负责人一边用手挡住那强烈的光线,一边高声喊道。“是八中的乔勇来找你们的朱承志!”

    听到乔的名字,探照灯的光束立刻移开了,为乔等一行人照亮了前进的道路。

    这时,小苏才第一次看到了“劳改所”的外貌。在黑暗中远远望去,那一排黑糊糊,阴森森的平房活象一只匍伏在学校围墙下的巨型怪兽。屋顶上的岗亭就象怪兽昂起的头,而那雪亮的探照灯就是那怪兽巨型头颇上的独眼。在沉沉的夜幕中,在空旷的操场上,整个“劳改所”给人一种诡异的,阴森森的感觉。

    “劳改所”的院门大开,朱承志带着“劳改所”的一帮“弟兄们”迎了出来。

    “稀客,真是稀客。”朱紧紧握住了乔的双手。“老乔,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个小地方来了?”朱承志个子足有一米八零,却瘦得象根电线杆。

    乔向身后努了努嘴。

   “喏,带个人来请你帮我们审一审。”

    朱承志这时才看到乔身后被押解过来的古昆曲。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向跟在他身后的六中“劳改所”的人员命令道:“先把他押进去!”

    朱把乔与小苏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其他随行人员被请进会议室休息。朱的办公室只有不到十平方米。小是小了点,但布置得很考究,居然还有一组漂亮的沙发。看样子是朱承志他们从校长办公室弄来的。

    乔与小苏在沙发上坐下来之后,朱亲自为他们泡了两杯盖碗茶。乔打开茶杯的盖子,一股清香在整个屋子中飘散开来。

    “好茶。”乔不禁脱口赞道。

    “这是福州军区韩先楚送给我爷爷的毛尖。”朱承志面有得色地向乔与小苏介绍道。同时,他又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铁盒,递到乔与小苏面前。“尝尝吧,这是法国驻华大使赠送的软糖。”

    乔一边品尝着清茶与异国的软糖,一边把古昆曲的情况向朱作了介绍。

    “没问题。”朱承志听完情况介绍,大包大揽地说道:“老乔,把人送到这里算找对地方了。我对付这种人最有办法。不过......”朱沉吟了一下儿:“我有句话要先问一问,如果他万一坚持反动立场,你们准备怎么办?”

    乔的眉头蹙了起来。“那就用不着客气了。”乔的回答含蓄、简捷。

    “好!”朱承志用手在沙发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儿。“老乔,有你这句话,事情就好办了。”朱站起身来。“老乔,小苏,怎么样,咱们一起过去看看?”

    “行。”乔放下茶杯。“小苏,走,咱们一块过去。”

   

    打开办公室侧面的房门,隔壁就是刑讯室。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刑讯室中的景色触目惊心。地面上,四边墙壁的下半部到处都可以见到已经变成黑红色的斑斑血迹,呈条状,呈块状,呈放射状,雨点状。通往劳改所小院的门边,有一只大木桶。桶中盛着大半桶清水,水上还漂浮着一只舀水的瓢。这大概是准备用来往被打昏死过去的“犯人”头上泼冷水用的。在通往另一个房间的侧门旁,排列着几枝木枪。木枪的枪托上也都是斑斑的血迹,一个小办公桌孤零零地立在墙角,桌子上的几根武装带与短木棒上同样也是血迹斑斑。整个屋子给人以一种沉闷、压抑、恐怖的感觉。只有正面墙上所悬挂着的巨幅画象中,伟大领袖那慈祥的面孔上展露着一抹永恒的微笑。

    朱承志关上了通往办公室的侧门。小苏这才发现在屋子东南角的窗边还摆放着一台落地式收音机。这种落地式的大型收音机在六十年代的中国还是很稀有的。真不知朱承志是从那里弄来的。不过使小苏感到纳闷的是,这么讲究的收音机,为什么不放在办公室中,却摆放在这凌乱而充满血腥味的刑讯室?莫非对付“阶级敌人”还要用收音机?

    刑讯室另一侧的旁门打开了,古昆曲被一群六中“劳改所”的工作人员押了进来。这些工作人员个个身高体壮,膀阔腰圆。看来都是朱承志精心挑选出来的打手,他们个个脸上都布满了浓郁的杀气和高度戒备的神态。看来他们对古昆曲颇为忌惮。特别是古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一旦奋起反抗,在刑讯室这小小的空间内一时也不容易制服他。

    朱承志让古昆曲站在屋子中央。打手们迅速拿起木枪,短棒将他团团围住。屋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充满了杀气,充满了火药味。朱承志不慌不忙地来到古昆曲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姓古的,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朱承志一向都是按照党的政策办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如果你能老实交代出你的同伙,以及那个姓李的小狐狸精的下落,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说到这里朱承志顿了顿,用头向乔和小苏所站立的方向摆了摆。“喏,你们学校的人就在那儿,我可以让他们把你领回去。”

    “如果,”朱承志话锋一转,脸色阴沉了下来:“你执迷不悟,拒不坦白交代,那么也就不要怪我朱承志不讲情面了。”

    面对朱承志赤裸裸的威胁,古昆曲勇敢地挺起了自己的胸膛:“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我不明白你刚才要我坦白交代的是什么事。扪心自问,我从未作过什么违法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同伙,更不知道什么狐狸精的下落。”

    古昆曲态度强硬,话语中带着嘲讽,暗中讥讽朱承志就是半夜叫门的鬼。朱承志削瘦的面庞泛起一片青色。“哼!看样子不给你点厉害尝尝,你也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朱承志抬起手,正要下达行动的命令,却被古昆曲拦住了。

   “慢!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们凭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你们手执枪棒到底准备干什么?准备动武吗?《十六条》中明明规定,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眼中还有党中央,还有毛主席吗?......

    “住口!你给我住口!”

    朱承志万万没有想到,古昆曲这样一个黑嵬子,一个六中劳改所的阶下囚,居然敢粗声大气地训斥起他来,这简直是反了天了!朱承志气得脸色铁青。

    “打!”

    朱承志一声令下。站在古昆曲身后,早已作好准备的一名打手,抡圆了手中的木棍,对准古昆曲的腰部狠狠地打了过去。猝不及防的古昆曲大叫一声,被打得弯下腰去。另一名打手不失时机地举起木枪,用枪托对准古昆曲的肩头狠狠地砸了下去。古昆曲惨叫一声,便被打得倒了下去。其余的打手们一拥而上,木枪、短棒雨点般地抽打下去。一时间古昆曲被打得连声惨叫,在地下不停地挣扎着,翻滚着,殷红的鲜血四处飞溅。

    那凄厉的呻吟、哀号象一把钢刀刺戳着小苏的心,撕裂着这夜的宁静。朱承志来到落地式收音机前。他打开旋扭,把音量一下子调到了最高点。刹那间,“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得是毛泽东思想,......”的乐曲声充斥了整个房间,把古昆曲的惨叫声、哀号声和棍棒击打肉体的声音压了下去。小苏强忍住涌到眼眶中的泪水,回头望了一眼那正在放声高歌的落地式收音机。此时此刻他才终于领悟到了这台落地式收音机摆放在这里的妙用。这是为防止受刑者的惨叫哀号声逸出学校的围墙,这是为了防止受刑者的惨叫哀号声“给国内外阶级敌人以造谣的口实”。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浑的乐曲声中,古昆曲终于被打得昏死了过去。看到古昆曲再也站不起来了,看到反抗的危险已经消除,所有在场的打手们都松了一口气,手中的枪棒停止了挥舞,纷纷揩去了额头上因紧张,因用力过度而渗出的汗珠,

   “泼水!”朱承志下令往古昆曲脸上泼冷水。

    一瓢冷水泼了上去,古昆曲慢慢地苏醒了,慢慢地睁开了眼晴。朱承志弯下腰去,用一种鄙夷不屑的口气向古昆曲问道:

   “怎么样,尝到滋味了罢。现在你是准备坦白交代呢?还是准备顽抗到底?”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的间歇中,小苏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清楚地听到了古昆曲那微弱而坚定的声音:

   “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

    这是《十六条》中所提出的口号,这是《人民日报》社论的大标题。

    古昆曲那微弱而坚定的声音使朱承志气得暴跳了起来。

   “打!给我狠狠地打!”

    朱承志咆哮着跳上了古昆曲的身躯。他一边用皮鞋在古昆曲身上乱跺,一边歇斯底里地狂叫着:

   “老子就是要武斗!老子就是要武斗!”

    其余的打手们一拥而上,宏亮的《东方红》的乐曲声再一次淹没了那木枪、棍棒的抽击声,鲜血从古昆曲嘴中直喷了出来。......

    这场景连乔也看不下去了,他侧转身子,用力握住了小苏颤抖的手臂。只有墙上那巨幅画象中的伟大领袖仍以他那惯有的平静,微笑着心满意足地俯览着这刑讯室中所发生的一切。……

   

    当冷水再也无法把古昆曲激醒过来时,朱承志有几分沮丧地来到了乔的身边。“怎么样,老乔?这么顽固的家伙,咱们干脆......,”朱在征求乔的意见。

    乔转过头,瞥了一眼仰卧在血水之中的古昆曲,略有几分迟疑地说 :“... 这样吧,咱们再给他一个机会。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明天早晨再看看他态度,怎么样?”乔反过来征询朱的意见。

    “行。”朱承志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这时也感到古昆曲确实不好对付。“来人!把他先弄到拘留室关起来。”

    几名打手横拉竖拖,费了半天劲才把古昆曲弄进了西边的拘留室。

 

    在独自回家的路上,小苏的头昏昏沉沉的。眼前漂浮着全是那带血的枪棒,全是古昆曲那挣扎着,翻滚着的身影以及伟大领袖那微笑的面容;耳边回响着的都是古昆曲的惨叫、哀号声,木枪、短棒的抽打声和那压倒一切的雄浑而嘹亮的歌曲声: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 ...... 

    “子任其难,我任其易”!小苏这时才深深体验到二千五百年前程婴带领屠岸贾前往首阳山时的心情。当婴儿被掼在青石板上,当自己的朋友在屠刀下血肉横飞之际,要保持冷静,要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确实太难、太难了,难得超出了一个普通人良心所能承受的极限。

 

    第二天清晨,小苏刚到学校便被乔派人请到了政宣组办公室。乔正在审阅一份情况简报。见到小苏,他头也不抬地对小苏道:

   “今天下午有新任务。现在你先到后勤组领16元火葬费,去六中看看古昆曲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火葬费”!小苏心中一惊。乔这是在下达死刑执行令!

    “老乔......

    小苏刚开口想说些什么。乔就截住了他的话头:

    “快去吧。下午还有重要行动。”

 

    在前往六中的路上,小苏心乱如麻。昨晚他和妹妹悄悄探讨过解决问题的办法。妹妹也认为不该让别人代自己受过。但如果小苏挺身而出,那肯定会把李小桃也拖入毁灭的深渊。因此要舍身救人,小苏首先得把李小桃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但在目前这种时候,谁又肯冒生命危险收留掩护一个被国务院、新市委指控为“最阴险,最狠毒的阶级敌人”的女孩子呢?妹妹答应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商量一下,看她们家是否能暂时收留一下儿李小桃。结果如何要到中午才能知道。而乔现在就让小苏去传达命令,去监督死刑的执行。这是小苏所始料不及的。“假传圣旨”让朱承志放了古昆曲是不可能的,朱承志也不会相信。那么现在唯一的办法是篡改乔的命令,尽量拖延时间。只要能争取到一天的时间,事情也许就好办多了。但如何措辞才能骗过朱承志,小苏一直到了六中劳改所门前,还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方案。

    六中劳改所值班的警卫人员还认得小苏是昨晚送犯人来的八中红卫兵头面人物。他立刻为小苏打开了大门。小苏跨进大门迎面正碰上另一名警卫押解一名犯人上厕所归来。那犯人浑身上下都是血,头肿得象巴斗,眼晴只剩下一条缝了,简直一点人形都没有。犯人已不能再独立行走。他双手扶墙,艰难地一点儿一点地往前蹭。这悲惨的景象使小苏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那犯人看到小苏便停了下来,浮肿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

    “小苏!……”

    这熟悉的呼唤声使小苏一下子楞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已不成人形的犯人居然是古昆曲。一夜之间,他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小苏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小苏,我... 我不行了。小便里都是血。请... 请你... 勉为其难,跟他们说说,送... 送我上医... 医院吧。......

    古昆曲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但“勉为其难”四个字却咬得特别重特别清楚,这话中的含意只有小苏心中明白。他强忍住眼中的泪水,转身就冲进了朱承志的办公室。

    办公室中,朱承志与一名六中红卫兵的负责人正在商议着什么。见到小苏,朱承志从沙发中站了起来。

    “小苏,我们等你半天了。你们学校那个人怎么办.是不是送他上火葬场算了。今天下午咱们西纠可能又有大的行动,我们还得腾出地方关新人。”

    “他......”小苏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他不行了,他说他小便里都是血。是不是先送他上医院吧?”强烈的刺激,极度的震惊使小苏的思维都有点儿混乱了,说话有些结结巴巴,有点语无伦次。

    “什么?送他上医院?”

    朱承志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仿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苏机械地点了点头。

    朱承志气得一下子暴跳起来。

    “小苏同志,你们学校怎么搞的!老乔是没睡醒,还是吃错了药?他难道不知道吗?我朱承志只送人上火葬场,从不送人上医院。要送医院,你们学校自己送。”

    面对咆哮如雷的朱承志,小苏嚅嚅地说不出话来。朱承志气哼哼地抓起电话,拨通了八中政宣组。八中方面接电话的正是乔勇。朱承志对着话筒大发牢骚,但没过多久他就安静了下来。大概是乔已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正在向朱作解释,请他谅解小苏情感上的脆弱。

    朱承志接完电话,态度缓和了下来。但眼睛深处却浮起了一丝淡淡的不易觉察到的怜悯。

    “走吧。苏小农同志。老乔让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古昆曲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

 

    小苏身不由己地跟朱承志来到了刑讯室。两名六中劳改所的工作人员将古昆曲从拘留室中拖了出来。

    “怎么样?姓古的。听说你要去医院。这很容易嘛。你们学校的人就在这儿。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出你的问题,我马上可以让他们送你去医院。”

    “哼!”朱承志冷冷地哼了一声。“如果你依然不肯交代你自己的问题,那可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要送,只能送你上火葬场。”

    古昆曲用尽全身之力推开了两名架着他的打手,用残存的力量在朱承志面前挺直了自己浮肿的身躯。他的声音微弱而坚定。

    “朱承志,我可以很坦率地告诉你。我一生从未作过任何违法的事。我也没有什么可交代的。我郑重要求,现在就送我去医院。《十六条》有明文规定,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学生,也要放到运动后期处理。你们私设刑堂是非法的,是违背《十六条》,违背中央有关规定的......

    “哼!”朱承志脸上现出一丝狰狞的冷笑:“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姓古的,我也可以很坦率地告诉你。《十六条》是我们党为了更好地消灭象你这样的阶级敌人而制订的斗争策略,绝不是你的护身符。在我这个地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利益高于一切。我的话就是法律。尽快消灭象你这样的阶级敌人,把你送上火葬场就是我们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最大贡献!”

    面对朱承志狰狞的冷笑。古昆曲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了最后的关头。他不再说些什么。默默地转过身去,面向东南而立,嘴唇在做着无声的嚅动。小苏事后才意识到,那是古昆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面向他家所在的地方,面向他尚在人世间的唯一亲人--—母亲—--作无言的诀别。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古昆曲对朱承志,对朱承志所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所表现出的那种无言的轻蔑,使朱承志暴跳如雷。

    “打!给我狠狠地打!”

    打手们一拥而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古昆曲打翻在地上。那豪华的落地式收音机又一次开始纵情高歌。无产阶级雄壮的乐曲声又一次淹没了那皮带木枪的呼啸与受刑者的惨叫哀号声。小苏含着眼泪把头转了过去,只看到那巨幅画像中的伟大领袖依然在微笑,笑得是那样满足,那样惬意。

    “哗!”又一瓢冷水泼到了古昆曲的脸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朱承志手扶木枪弯下腰去,老练地用手在古昆曲鼻子前探了探。然后,他直起腰来,扔下木枪,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打电话,叫火葬场。”

    小苏心中一震。他转过头来,泪水迷蒙了他的眼晴。在一片迷蒙之中,他看到古昆曲那高大的身躯静静地仰卧在血泊中,浮肿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仿佛还在默默地祝告:

    “子任其难,我任其易,相约不负托孤意!”

 

    学校高墙外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两名火葬场的工人抬着担架走了进来。见到这血淋淋的场景,两名工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们放下担架,轻手轻脚地将古昆曲抬上担架。突然间,古昆曲的右臂颤动了一下儿。一位年轻点儿的工人惊叫起来:

    “快看,人还没有断气!”

    “少费话!”朱承志的牛眼一下子瞪圆了,“抬走!”

    那年轻工人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也不敢说些什么,忙和同伴抬起担架走了出去。

    朱承志来到小苏身傍,轻轻拍了拍小苏的的肩膀:

    “喏,火葬场的干部在院里。你把火葬费交给他就行了。”

 

    小苏昏昏沉沉的,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六中劳改所,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的八中。他的眼前,他的脑海中满都是鲜血,殷红的鲜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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