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她胃里的早饭全都吐了出来,然而,只要一转身看见手套上的血,就忍不住又一阵翻江倒海,直到头昏眼花。
保卫科科长默默地为她拍着背。
“…这个办公室…电话号码是多少?”其实小微已经猜到了,凌晨的那个电话是虎子打的。
当时,虎子和包子搏斗了整整半个小时,手臂上,腿上都被划伤了,汩汩地流着血。虎子学过格斗,但包子野火般的复仇意识使他置生死于度外,最后,包子把弹簧刀扎进了虎子胸口,自己也受了好几处伤,精疲力尽。虎子凭最后的力气用收音机把包子砸晕,用一段包装带将他捆在里面房间的床腿上,反锁上门,用废纱布捂住手臂和腿上的伤口,躺在血泊里打了急救电话。
等救护车的时候,虎子拨响了于家的号码,那个号码,他从没打过,但一直熟记于心。他知道这时候她一定在睡觉,但他的确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听到她的声音,只要她说一声“你要好好的”,那他相信自己无论如何都会挺过去;他看着自己身下越来越多的血,电话铃一声声响却一直没人接,闭上眼睛,“丫蛋儿,再见。”那是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他想,假如他死了,她会不会哭。
“他在医院抢救,快去吧。”保卫科科长对她说。
小微怔了一下,立刻转身,飞快地沿着长长的水泥道,绕过月季花坛,奔出厂门,跑回自家楼下的车房,拿了自行车,用尽全身的力气踩动脚蹬,向医院的方向骑去。
“让一让,让一让,让一让…”正是上班高峰,她在狭小的自行车道里左冲右突,过人民路和解放路那个最繁忙的十字路口时,她被另一辆车从旁边撞了一下,摔到地上,两只手的手心都擦破了一大片皮,也顾不上细看,爬起来立刻又骑上车往前。
等她赶到医院外科的急救室,虎子妈正在走廊上嚎啕大哭,虎子爸扶着她,不远处站着安林纺织厂的副厂长和一个警察。
“下手不算狠…刀都是直着的,要是进去以后还弯一个方向,那就…不过,看上去离心脏……”那个警察正在用缺乏感情的职业口吻向副厂长低声说,“等医生出来再问问吧…”
小微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楼梯口站着,走廊上的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看她,她嘴里呼出的白汽升腾在清冷的空气中,像一朵朵飞动的莲花。
等她穿过走廊,走到急救室那盏亮着的红灯前,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反而镇定了。
“阿姨,你不要哭啊,”她轻轻地拍拍虎子妈的肩膀,“我们上海人有个说法,病人在抢救的时候,家属哭,很不吉利的。”
“啊?”虎子妈揉揉红肿的眼睛,“是吗?”
“嗯。”她认真地点点头。
其实,上海人根本没有那个说法,那是小微自己的信念 ----- 只有人还活着,就没有哭的理由,因为哭,从一定程度上,代表放弃希望。
虎子妈有个特点,只要她相信的人,无论说什么,她都会信。这一点常被小微妈妈背地里嘲笑,放在现在却是再理想不过了。她很快停住了哭泣,把手放在小微肩膀上,同样轻轻地拍了拍。从这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她恍然明白,为什么儿子对终身大事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 他是在等她长大。
“这混孩子…”虎子妈心酸地想。
之后的两个小时,小微是怎么过来的,医院急救室门外那把长凳最清楚了。
她看上去一直很安静,坐在那条白色长凳的边缘,脸色苍白,眼睛却格外明亮。
不是说过,想娶我的吗?不是你说的吗?那就快点醒来,快点醒来啊。
她的心里翻来覆去地回旋着这几句话。
手心里辣辣地痛,她翻过来,血肉模糊的地方,隐约写着两个英文单词,一个是previous,另一个是precious。
省城请来的英语老师教大家把拼法接近的词放在一起背,“大家看,这个是precious,意思是珍贵,这个呢,是previous,意思是过去的。两个词就差一个字母,放在一起记,就是说,人生里珍贵的东西,总是稍纵即逝,很多事,很多人,当时不觉得,直到错过,才懂得可惜……”学生们在台下叽叽咕咕笑起来,当时小微也笑了,觉得这个老师真会抒情。
这时候再想起来,她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撕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