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胜(1-3)


惠胜和师父惠遵到达三危山顶的时候,太阳落下去了。天上布满鱼鳞云,一片一片,映得通红。


他们的身后,是一片广袤的沙漠,最后一阵微风有气无力地吹动了一下,抚平了他们的脚印。空气中充满暮春的宁静,风住了,就能听到水声。惠胜往下一看,原来山脚下流淌着一条宽阔的大河,河边长满芦苇,夹杂着硕大的野生牡丹,有人把河水引到旁边的空地,种出了一池芰荷。一只翠鸟停在芦苇上,仿佛家乡茶林中最美丽的绿色,都被浓缩在它的身上。


“师父,这便是莫高么?”他们在宕泉河畔濯足洗面的时候,惠胜问师父,可是师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惠胜便不敢言语了。他低头看看河水,水里有一个枯瘦的老和尚,那么老,似乎白衣上的褶皱也昭示着他的年轮。还有一个他,圆圆的脸,紧紧的眉,水波流动,他的脸上也长出了许多皱纹。


师父带他走入二层的一个洞窟,那窟正中是宽大的立柱,东西壁上各有一间小室,正好供他和师父冥想坐禅。白泥已设好,佛龛也已开完,就等着惠胜往上画画了。


惠遵蠕动了一下干瘪的嘴巴,便无声地坐入小室中,开始打起坐来。惠胜呆呆站了一会,天色越来越暗,洞窟里充满草泥味,无声的风,微光中的蠓虫。他的心空空的,便想尿尿,于是他走了出去,暮色是紫的,波光粼粼,像一层银箔。


他尿尿的时候,侧头一看,洞窟旁攀着一枝忍冬,一朵银花已开,像他纯洁的阴茎。夜的白光四下流淌。一只幽蓝的蜻蜓飞在白色野牡丹之上,仔细一看,却不是牡丹,而是塔林下埋葬的死去僧人与工匠的头骨。

天地是这样的宁静,这样的美丽,叫惠胜秀气的双手都颤抖了。他回到窟内,点起油灯,便猴子一样攀到窟顶,开始作起画来。


平棊上他用红色颜料先描出第一个藻井,水池莲实,双叶忍冬,人字披上画五瓣莲花,他一朵接着一朵的描着,也不知自己画了多久。他只知道待穹顶快要画完的时候,他感到如此的疲倦与渴睡。恍然之间,他像是回到了南朝的家乡,于是他便在四角画下垂帐纹,帐幔垂下,遮住了他少年安详的梦境。


下午的时候,炎热的空气忽然起了一阵骚动。窟外响起了零乱的脚步声,便听有人兴奋地压低声音说:“东阳王来了,元大人来了!”


这是七月的敦煌,太阳毫不留情地倾泻下炎浆,但是窟内却依然保持着凉爽。惠胜小心地每日汲水浇那枝忍冬,现在它显得茂盛而茁壮,依稀搭建出一个阙形龛顶。惠胜十分高兴,他打算也用忍冬花纹来装饰他已描好的佛背光——此前没有一个僧人这样想过,他们的佛光,千篇一律地呈现出单调的土红色。


他将脸贴在粗糙的白泥灰墙壁上,闭目沉思,忽然窟外传来恭敬的低语:“惠遵师父在么?”接着洞口暗了一下,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戴高冠,穿大袖丝袍,系博带,那丝袍是那么的长,以至于此人身后还须跟一个侏儒,专门为他托起袍摆。


此人正是瓜州刺史,东阳王元荣。他大约四十岁年纪,身材瘦削高大,面容十分隽秀,只是却有一个红通通的鼻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神气的年轻人,戴皂巾,窄袖衣,小口裤,手里拿着一只镶玉马鞭,正不耐烦地在软靴上敲着,接着又进来一个女子。惠胜害羞地垂下头,没敢多看。


惠遵师父便从冥想中睁开了眼睛。


“听闻惠遵师父修行精深,信士元荣特来讨教一二。”元荣开口说道。


惠遵摇了摇头:“东阳王并不是不通佛理,有什么需要我老和尚教的呢?且坐而论道,又如何能入兜率天宫?不如多做些功德罢。”


“正是,正是。”元荣点头道:“弟子功德倒是做了不少,前日我已命造《无量寿经》一百部,《摩诃衍》一百部,《内律》五十卷,并《贤愚》,《大云》等若干,惟愿元祚无穷,帝嗣不绝,四方附化,国丰民安,也愿弟子自己所患永除,四体休宁,只是……只是不知为什么,弟子心中仍然不安得很。”


那老和尚便道:“这些功德自然是好的,只是却不够——东阳王可有常观想念佛?”


元荣又点了点头。惠遵却说:“除去口诵佛名,亦要心念佛光明,佛神力,佛智慧,佛本愿,才可达到菩萨境地。我听说东阳王您好美酒,亦爱美色,想来没有多少时间能禅定观佛罢?”


东阳王的鼻子似乎更红了,过了半晌,他才含混嘟囔了一句:“嗯——这个……”


惠遵便垂下眼睛,不再言语。


元荣回过头,对身后的一对男女说道:“法英,阿彦,你们可有什么要问惠遵师父的?”原来身后跟着的是他的女儿与佳婿。


那女子在窟内随意走了走,她脚步沉重,窟内都回响起阵阵回音。惠胜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她,原来是一个丰腴的女子,水滴一样脸庞,面颊上停着两朵红云。她肥厚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大髻,垂在脑后,坠得她的头微微后仰,平添一种骄傲的神情。她走过惠胜身边的时候,他闻到香汗温热的味道。


她撅了撅嘴:“父亲,我饿了,天又热,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父亲看了看他肥胖的女儿,这是与他的审美完全违背的另一种生物。“倘若在南朝,长成这样,真要被人笑死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叹了一口气。


像丝袍的来,那些丝袍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黄昏的时候,像往常一样,莫高窟的外面刮起了一阵狂风。这些风倒灌进洞窟,这些洞窟就变成了巨大的埙,发出呜呜的悲声。惠胜走到洞口,流云旋转,他看到宕泉河上一朵又一朵的白色牡丹,就好像那女子一样,怎么可以这么轻盈,却又如此沉重。忽然这些牡丹花被风撕碎了,花瓣在天空飘散,他想起小的时候,母亲告诉他,风神叫飞廉,飞廉的背上有翅膀,飞廉掠过竹林,就好像弹起了箜篌一般,会发出美妙的乐音。


此地的飞廉,想必太强劲了罢!惠胜这么想着,便走了回去。他把自己重新悬在顶上,在藻井的一角画了一个兴高采烈的飞廉,飞廉鼓着双颊,吹了一口气,于是满墙风动,天花乱坠。


然后月亮就上来了。月亮一上来,风就收了。


老和尚惠遵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爬出小室,对惠胜说:“你跟我来。”便走了出去。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们趟过河水,走到对岸的塔林之中。


他命惠胜捡起一只头骨,问道:“惠胜,惠胜,我来问你,这是何人骷髅?是男是女?为何命终?”


惠胜低头看着那只骷髅,在他赭红色的,布满细小裂口的手里,那只骷髅显得莹白如玉。他出神地想着:“若附有肌肉,这该是一个英俊的胡人,或许可以画一幅胡人驯马图,再给他一撇墨黑的胡子,像汉隶一样……”他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便听到惠遵咳嗽了一声。


他赶忙道:“师父,这是男人骷髅,并非女子……再多的,我……我就不知道了……”


惠遵接过头骨,握了一会,便低声道:“善哉,善哉,他是饮酒过多而死的啊。”


惠胜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带他来此,又为什么有此一问,可是他不敢多嘴,只双手合什,低声颂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如汝所言。”


青蛙起劲地叫着,像一部鼓吹。


他们走回洞窟的时候,惠遵便不叫惠胜画画了。他命他坐在另一座小龛里,禅定观想。惠胜的脸有些红,他想这段时间他确实太沉迷于画画了。但是就像师父说的,功德是一样,倘若自己不禅修,将来又怎能入兜率天宫呢?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可是他的眼中仍然不断出现一朵一朵的水纹云纹。依稀有美妙的香气传来,叫他有些面红耳赤。他只好睁开眼,惠遵坐在他对面,结跏趺坐,他觉得师父有些像那些退相的天王,神情悲苦,皮缓意弛。这使他忽然想到:兜率天宫里的仙人也并非不死的,那么,寂灭之后又会怎样呢?他不敢想下去,闭上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朦胧之中,似乎师父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原来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


元荣死了。


他的死是这样的。据说有一天,他的宫里来了一个神秘的道士,那个道士有八百岁,曾在始皇帝的宫里炼丹。元荣虽不崇道,对长生不老术却很痴迷,于是便高兴地与他宴饮。道士喝两盅,他也喝两盅,道士喝一壶,他也喝一壶,可是道士总是不醉。元荣喝啊喝啊,就把自己喝死了。


据说那道士在喝死了元荣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大酒瓮。又据说,那道士原来是元荣的女婿邓彦送到宫中去的。


这些事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现在的情形是瓜州没有了长官。惠胜有时候能看到骑兵远远掠过,又有一次,还看到一百对白衣的挽郎领着巨大的棺椁,缓缓前行。他们的衣服在空中飘飞,好像羽人一样,要引导东阳王的灵魂进入极乐世界。


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改变惠胜的生活。他仍然细心地照料那蓬茂盛的金银花,现在荷花也开了,他长时间凝视着它们,观察花瓣是怎样的倒垂,花蕊是如何的轻薄,莲实又有几个突起。然后他便开始自己画荷花。他画的荷花叫人惊异地高挑,纤弱,单薄,像是它们本身投在地上的影子。他还画了一个执花的比丘尼,她也像南朝的幻影,神情娇怯,面颊上停着两朵红云。


唯一的改变是,他不再在晚上作画了。现在他白天画画,每到晚上,师父都要他禅定观想。他长时间的坐着,有时能迷迷糊糊地进入空灵的境界。在这个时候,他便惊奇地发现自己飘在空中——不,自己不在空中,可是自己又在空中。他看到细小的尘埃与幽蓝的蜻蜓穿过他的身躯,在洞里飞翔。他便想,师父是否也在这洞窟的某一处,盯着自己看呢?于是他赶忙抬头四望,却只见师父的肉身,于是惠胜又想,他和师父就像两个透明的水泡——那么当他们碰撞的时候,灵魂会不会碎裂呢?这个想法让他吓了一跳。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肉身之中。


然后有一天,元法英又来了。


父亲的死似乎并没有对她产生太大的影响,她还是那么丰腴,只是脸上失去了笑容。这次她依然穿着轻薄的大袖襦裙,手臂上挽着的飘带被风吹动,肉色隐隐透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三个侍女,每人的手里都捧着一个宝钿盒子,其中两个小巧玲珑,另一个却显得异常沉重。


她愁眉不展地对惠遵说:“师父,此次是为我父做功德,愿画弥勒佛一尊,并二菩萨、二弟子及供养菩萨二十区,愿亡父神游净土,永离三途,往生妙乐,还登正觉……”她说到这里就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头道:“阿健,你过来。”


就有一个粗壮的侍女捧着那个大盒子放到惠遵面前。打开以后,惠胜看到里面满满的银钱,也不知有多少,法英瞥了惠胜一眼,问道:“这是三千钱。小师父,够了么?”


惠胜的脸突然红了,他慌乱地点了点头,阿健抬头看看他,掩口偷笑起来。


元法英却没有注意到惠胜的失态,她只是无精打采地训斥道:“你又傻笑什么!”她看了看惠遵,可是他仍如一尊佛像一般,一动不动。等了一会儿,她又叹了一口气,对惠胜低声说道:“那么便拜托小师父了。”说着不再停留,走出了洞窟。


惠胜很好奇另两个侍女的盒子里装着什么,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元法英的嗓音从外面传了过来:“——阿丑,我的糖酥酪呢?……阿媚,酒梨子你莫要碰洒了。”这叫惠胜忍不住莞尔一笑。


晚上,当惠胜打坐的时候,他便在心中默默盘算该怎样画这些图像。他要将弥勒佛造成一尊秀骨清像,像东阳王那样风姿纯粹,他还要把胁侍的菩萨造成……造成什么样子呢?他不知道。他胡思乱想着,过了好一会才发现原来他其实是在想象中一件一件地剥落元法英的衣服。这个发现叫他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可是他无法停止自己的想象,于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半裸的菩萨,下溜的肩膀,像元法英不胜飘带似的怯弱,乳房,他要画两个美丽丰厚的圆,还有她的小腹,像春水中的漩涡,她的圆润的腰肢,她的随风飘摆的羊肠裙,然后是她骨骼秀丽的一双长脚,她的天真的脸,低垂的眼睛,他要为她的长眼长鼻厚唇饰以最纯粹的莹白色,她的三珠冠,她的璎珞,她的飘带——可要用肩披遮住她凝脂一般的乳房?——她的长耳,她举手起舞,从腋下散发出的迷人的香气……这尊菩萨似乎在走向他,用她野蜂般毛茸茸地嘴唇挨擦着他的肉体。惠胜感到心烦意乱,却又意动神驰,似要坠入地狱,又似乎正在走向天堂。

(待续)

出喝酒 发表评论于
谢谢兀术兄,最近正在看下的那一套中国石窟系列,很棒,想象力不是我的,其实是古人的:)
wushu 发表评论于
酒儿风格。:-)
你的背景知识很真实,构思和想象却很出离。大概真处是假,假处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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