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 年元月2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一一八厅参加了“运筹与健康”杯老同志桥牌比赛。这个比赛是由他本人在1984年发起的。比赛结束时他获得了冠军,并被授予“桥牌大师”的称号。在职业桥牌的全部6个技术等级中,这一称号位列第三。大厅里因此喜气洋洋,冲淡了一个星期前的圣诞节的晚上、苏联国旗从克里姆林宫上空缓缓降下的阴影。其时邓小平已经88岁,还相当健康。
半个月后,他登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中国历史如同一个螺旋,变革举步维艰,进步常遭逆转,而他将要解开死结。他试图让中国的改革新政成为永久性的,至少也要“一百年不变”。
这次充满激情的私人旅行使中国恢复了活力。在那个时刻,邓小平强烈的改革决心使得人心震动。在离开深圳这个城市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他又要求深圳市委书记说:“你们要搞得快一点。”
这种言谈风格让人联想起邓小平过去的绰号。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时,因善于辩论他被同学称为“小钢炮”。而上个世纪70年代,他有个外号“钢铁公司”。不过在退休后,人们已经很少看到他强硬的一面。
与当时普通民众的印象不同,“南巡”的目标并不是促使改革加速,而是保证改革的持续。
在电视上看女子体操的小运动员比赛时,邓小平总是说:“稳一点儿。”在这方面,他一向是杰出的表率。在关于改革的论争最为激烈的1991年,他不动声色。到了1992年,他才围上灰色的围脖,开始了旅行。
像邓小平以往的故事一样,这次重要的旅行也带有轻松的逸事色彩。到深圳仙湖植物园他第一次见到了“发财树”。“让全国人民都种,让全国人民都发财。”他说。他登上了深圳的高楼,眺望了香港。在珠海登山时,因为下山道路崎岖,警卫建议原路返回,他却执意选择了新路。他的回答被认为是朝气的体现:“我从来不走回头路。”
在深圳、珠海、广州和上海,他总是在提醒人们改革的必要性。他反复强调者,必是值得尊重的常识:资本主义也有计划经济,社会主义也有市场经济。更加广为人知的一句话则是:“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
这次旅行是秘密的,即便是在香港媒体已有报道的情况下,邓小平本人也没有同意新华社发布消息。直到3月上旬,中共中央政治局连续两天召开全体会议,学习邓小平的南方谈话。改革开放还继续吗?不仅继续,还要被重申和强化。
这一年的6月9日,国家主席江泽民在一次内部讲话中首次提出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概念。邓小平表示同意正式使用这个提法,并表示可以用在当年召开的中共十四大的报告中。
在十四大上,“社会主义市场体制”被更为明确和改革性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取代了。
在1979年邓小平的头像第二次刊登在《时代》周刊的封面时,这家杂志说:“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民族在极短时间内能够来个180度大转弯,如同让航空母舰在一角钱硬币上转圈?”
1992年的南方旅行则让邓小平的头像再次出现在这家杂志的封面上,文章写的则是“航空母舰”在13年里的第二圈。
“我已经交卷了”
“一个国家的命运建立在一两个人的声望上面,是很不健康的,是很危险的。”邓小平在1989年6月16日的谈话中说。不过危险没有在1992年出现,他掌舵完成了“转弯”。
十四大刚刚闭幕,女儿邓榕搀扶他来到了人民大会堂,在大批的与会代表中接见了新当选的政治局常委。
这是邓小平政治生涯中做出的最后一次重要露面。至此,他一生中的“运筹”已经基本结束。
他试图真正地做回平民,就像“南巡”接近尾声时在上海那样。那天是元宵节,节日里民间的欢快气氛令他兴致盎然,以至决心去“买点儿东西”。身边工作人员为他选择了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他则向吴邦国借了10块钱,给孙辈的萌萌和羊羊买了铅笔和橡皮。这次经历让他觉得有趣。回来后女儿邓林问:“老爷子你今天逛了商店,看见什么了?”“就看见人了,”他说,“以后再不去了,扰民。”
这年夏天,他最后一次在大海中游泳。在北戴河,他一共下海8次,每次游泳约45分钟。护士试图用对一般老人说话那种玩笑式的口吻约束他:“今天下海咱们表现好一点,少游一会儿,明天就还能批准咱们再游。好吗?”但是邓小平不受别人控制,即便他已经88岁了。“好不容易才下去一趟,我才不呢。”他说。
这一年的8月,中国与韩国建立了外交关系。整个中国都已经打上了小平那种务实的印记。
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政治学教授戴维・W・张总结近代中国,“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邓小平----包括孙中山等领导人,都想使中国实现现代化,并从外国帝国主义的控制下解放出来。”邓小平曾经与周恩来一道制定了“四个现代化”的规划,在其一生中,把中国建设成一个强大的工业化国家都是不渝的追求。不过,改革开放之后,他把目标调整到了更切实际的“小康”。他已经尽了责任,1993年初,他告诉中共的下一代领导集体:“对中国的责任,我已经交卷了,就看你们的了。”
与美国相处的任务也落在了新领导人的肩膀上。美国曾被中国看作是头号霸权,而如今它也是一个制裁者。“银河号事件”就是当时中美关系的晴雨表。这艘中国货轮被美国怀疑运载用于制造化学武器的原料,而且目的国是伊朗。不过,在接受美国人指导的沙特人花费了整整一周时间检查了全部782个集装箱后,美国人只好签署了一份船上没有违禁化学制品的声明。
1993年,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赴美参加亚太经合组织(APEC)会议。在分析家看来,与克林顿的会晤并不像双方期望的那么热情友好,但江泽民还是送给克林顿一支上海制造的萨克斯管,并建议自己用二胡与美国总统来一段二重奏。这个提议是由翻译造成的一个小误会引起的,令克林顿感到迷惑。但是,正像邓小平在1976年做过的那样,如今的中国领导人向世界头号强国的示意是明确无误的:轻松一下,来点儿音乐。在随后的记者招待会上,克林顿说:“我想我们已经开始对话了。”
这是一段形势好转的时期,也是一段不够顺利的岁月,全国通货膨胀率在经济爆炸性的膨胀下高达22%,而房地产投资开始兴旺,导致大城市的通货膨胀率比小城市更高。民生成为国家政策的重点,中国的多位国家领导人都在不同场合说了同样的谚语:“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1994 年10月1日,北京钓鱼台国宾馆,人们把邓小平扶下车,又把他搀到一张轮椅上坐下。他观看了国庆焰火,并留下了生前公开发表的最后一张照片。他已经90 岁,到了鲐背之年,皮肤确实生斑如鲐鱼之背,不过他仍不会让自己的头脑局限于琐碎的事务之中。《他改变了中国----江泽民传》的作者罗伯特・劳伦斯・库恩描述说,“尽管照片上的邓显得迟钝而老迈,但是他对同事们的谈话却是清晰而富有远见的。”
国际舆论仍然认为中国新的领导班子是“过渡性的”,邓小平决定消除这种不确定性的意味。
晚上,邓小平发表了一生中最后一篇极具影响力的短文。他委托出席国庆晚宴的薄一波宣读了一份致词,文中要求政治局成员和全体中共党员“紧密团结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
从此,他再也没有特意公开露面。他交棒了。这一次,他做得悄无声息,就像早年在法国雷诺公司勤工俭学时的一个下午,他收拾好工具,没有大声招呼谁就下班了。国庆焰火照亮了北京的夜空,而他已经为中国的改革开放注入了一段基因,一段源代码。中国以后的一切变化注定会携有他的影响。
最后的宁静
在北京景山后街的米粮库胡同3号,一座青砖灰瓦、绿荫满庭的两进的院落里,邓小平不再工作了。
在新华社的报道中,这个院落充满了自然界的气息:“果实累累的石榴,层层叠叠掩映着轩窗明亮的二层小楼。院子中央小小的莲花池里,夏莲正开得姹紫嫣红。池中太湖石上流水潺潺,半空枝叶间,间或可闻啾啾鸟鸣。”
在这一阶段,邓小平的身体已经变得衰弱了。
这一年,在关于未来的香港特别行政区的一次预备会议上,江泽民与董建华单独握了手。其实邓小平时代对此已有铺垫。1986年,董建华的“东方海外”企业曾得到霍英东和中国政府的1.2亿美元贷款,从而渡过了难关。
在晚年,邓小平睡前经常看武侠小说作消遣,但与很多人的印象相反,他对这种读物评价并不高。“武侠小说最大的好处就是看了记不住,下次还可以再看,根本不过脑子。”他对邓榕说。
他最后3年的生活在《邓小平年谱》中也仅有8页记录。一旦不再工作,邓小平的生活就是平淡无奇的了。邓林曾说,她给了自己一个电视纪录片的命题,拍“邓小平的一天”,但尝试了几次之后就放弃了。他的日常生活太规律了,太普通了。“你想找一个戏剧性画面,找一个特别有情趣的镜头,找不着。”她说,“所以拍了几次也没成功。”
邓小平仍在吸烟。这一年12月22日,因肺部感染他住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次年2月7日出院。
像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主持人迈克・华莱士发现的那样,他吸的是一种过滤嘴比烟体还要长的特制香烟。以前在接受著名记者法拉奇的采访时,他也吸烟,还使用痰盂。法拉奇却对他印象颇佳。相比之下,很多外国元首尽管彬彬有礼、笑容可掬,却不能博得她的好感。
“他愿意接受非常尖锐、非常深的问题。”钱其琛回忆说。原定采访只进行一次,但采访结束后,邓小平认为这位意大利女记者提出的问题非常尖锐、深刻,所以主动提出再接受一次采访。法拉奇在北京饭店里整理录音,把每一个口头语“这个”都收录在内,然后才发稿。
正是各种具备挑战性的问题,为世界留下了更多的、更真实的关于邓小平的记忆。1970年代,当邓小平与美国总统卡特会谈结束时,有人问邓小平,“我们当初决定实现关系正常化时,你在国内有没有遇到政治上反对你的人?”邓小平回答说,“有!”包括卡特在内,每个人都屏息着听他怎么说。邓小平停了一会之后又说:“在中国的一个省遇到了激烈的反对,那就是台湾。”
在一生中,他一再证明了人类的常识多么值得尊重,比如说,每个人都喜欢有幽默感的人。比如说:一个生活中有魅力的人才会成为一个有魅力的领导者,平庸者无论身居何处都会平庸。
1996年12月22日,邓小平又一次因病住进了解放军总医院。他的生命只有最后两个月了。他的未竟事业仍有很多,小如中国足球,大如政治体制改革。
在医院里,他看到了正在播放的电视文献纪录片《邓小平》。解放军总医院的护士后来回忆说,当邓小平看到自己,他的脸突然红了。
2个月后邓小平去世,基于邓小平本人在祛除个人崇拜方面的成功,人们平静地接受了他的离去。这年夏天,中国政府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
很多人都在电视上看到了米粮库胡同深处的院落里雪松、藤萝、海棠和樱桃的婆娑绿影,在这里,一个伟大而平凡的老人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