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鲸鲸:失恋33天

  网络原名:小说,或是指南
  intro 6月26日 星期日 大风天
  亲眼看到我男朋友挽着他新欢的手,在新光天地里试喷香水的那一刻,世界“蹭”的一声,变得格外面目可憎。这种眼见为实的背叛,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为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呆立在他们两人不远处的我,顿时觉得生死两茫茫起来。
  我一路跑回家,瘫坐在沙发上时,已累到呼吸濒临衰竭,那一刻的我无论从哪个层面看,都是在苟延残喘。我眨眨眼睛,眼角很干涩,我没有痛哭失声,但在我脑海中,房间里,各个角落,漫山遍野,似乎都在大剂量的播放着苦情歌。我的心一阵阵的抽搐,手指也在微微颤抖。我筋疲力尽,想要侧身靠一靠,却发现,沙发在我眼中已大到无边,全世界,都没有一个支点。
  我曾以为这是最后一次恋爱。
  可悲的是,每一次奋身投入一段感情中时,我都会这么想。
  但这一次,我同他始终那么甜蜜那么默契,甚至,甚至在事发前一天,他还在说我爱你。
  我努力想要回忆起我们曾经的好情意,但是,它们的真实程度,在此刻遭到了毁灭性的质疑。
  若仅仅是这样,或许还不至于那么猛烈的击垮我。我仍可以像从前的某次恋爱一样,分手在即时,心中骂着诅咒的话,但仍会笑着祝对方日后一切顺利。
  而这一次,我指着那一对甜蜜的人儿破口大骂是因为,他身边那娇羞的新欢,竟是从初中起便和我混在一起四处嬉戏的首席资深闺蜜。
  是这个事实击垮了我。
  这事实令我觉得,有问题的那个人是我。
  曾经有那么多迹象逼我恍然大悟,但我却统统选择视而不见。而一个人究竟要糟糕到什么田地,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小三是自己的闺蜜?
  恍惚间,我都能听到老天爷自上空指着我,发出不屑的笑声。
  从小到大,闺蜜见证了我每一次和男友的大动干戈,我的男友们也都或多或少的遇到过我和闺蜜相互间的肆意撒泼。和闺蜜生气时,我便去找男友发泄情绪,和男友吵架时,我便去找闺蜜围炉夜话。
  但此刻,我却同时被两边摒弃,整个人就像是从传送带上掉下来的零件,自己倍感孤单,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对世界而言,我不构成任何存在感。
  我就这样坐在沙发上,一昧的发着呆,快要石化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随着电话铃声,我全身上下的毛孔顿时全部大幅度张开,作倾听状。
  会是两个人里的谁打来的?还是联袂一起打来的?是要跟我道歉,还是要说服我变化是幻觉刚刚那一幕只是我眼花了?
  我紧张的发抖,电话铃声变得不耐烦起来,我仿佛能听见,电话那头的人正说着:嘿,过时不候,机会有限。
  我一把抓起电话,声音飘忽的说了一句,喂?然后便紧紧的闭上嘴,准备随机应变。
  电话那头,有个男人大吼着说,黄小仙儿!打你丫电话一直关机!你穷的要死了吗?我没给你发工资吗?给我赶快回来加班!!
  我抓着电话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正在冲我大吼的男人,是大老王—我老板。
  不知道从哪儿横生出的勇气,让我在愣了半天后,冲着大老王说出了那句本想献给那对野鸳鸯的话。
  “你丫给我滚!”
  这次换大老王呆住了,几秒钟后,他默默的挂了电话。
  我蹲在地板上,听着房间里回荡着的大吼过后的袅袅余音。做的好,黄小仙儿,我对自己说,一天里,先是分了手,然后失去了一个朋友,接着又因为对老板大吼,从而把工作丢了,接下来,你只要从地板上站起来,关好门窗,走向厨房,轻轻打开煤气,然后,静静的深呼吸,过不了多久,你的人生就可以涅槃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指针向前移动的声音。随着一声清脆的契合声,我抬头看向时钟,时针分针秒针,都指向了零点。
  我就这样迎来了,失恋的第一天。

  1 第一天 6月27日 星期一 风和日丽
  我断断续续的,做了很多个没有具体情境的梦,猛然醒来时,觉得这一觉有一辈子那么长。睡意彻底消失前一秒,我还想要陷在梦中永远不要醒来。因为我知道,但凡睁开眼,我就会看到几个硕大的当日主题词:分手,背叛,炒鱿鱼。
  我想要侧过头看看时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动不了了,恍惚间,觉得天花板也比平时要高,原来,一整晚睡在了地板上,落枕了。
  我挺着脖子,僵着一张脸,战战兢兢的出现在公司里,前台小姐神情诡异,且埋头作劳碌状,这说明大老王今天一反常态的准时出现在公司里了。
  果然,我刚坐到座位上,坐我隔壁的死同性恋王小贱就转过头,面无表情的通知我,大老王在召唤。
  我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同时另一个自我也在积极的为我做着心里辅导和安慰,即使不开除你,你都是应该自己辞职走人的,还会有什么情况,能比的上你惨遭失恋还要在婚庆策划公司工作更悲凉?
  我目不能斜视的出现在大老王面前,大老王目光揣测的上下扫视我两圈,然后劈头盖脸嚷道,“憋着劲儿想骂我憋多久了你?”
  我看不见大老王的表情,因为我站着,他坐着,我即低不了头,目光又不能大幅度下调,努力往下看,最多也只能看到鼻尖,一不小心还对了眼。
  大老王默默的看着我,然后终于忍不住了,“你丫干嘛呢?”
  我结结巴巴的说,“王,王总,我能坐下说么?我落枕了。”
  大老王给了我两个字作为答复:“活该!”
  我迅速领会了他的意思,坐了下来。
  “你给我个理由,说说为什么昨天我得跟孙子似的让你骂。”
  “……我失恋了王总。”
  “……”大老王愣了三秒,然后说,“活该!”
  我被大老王骂的很舒坦,因为大老王但凡还愿意骂你,就证明你这个人的生存价值还有迹可循。
  “哪个傻逼把你甩了?”大老王接着说,“是上次年会来的那个半秃子么?丫配不上你,你就当之前误入歧途了。”
  大老王是我们公司的一朵奇葩,我们人人都爱他。
  大老王的好是那种无性的老派的好,在这个时代非常罕见。虽然他人刚刚四十上下,但每次走进他办公室,我总有种走进小时候外公房间的感觉,他的人和他的房间散发出的气味,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但又觉得心里很妥帖。每次跟大老王谈事之前,我总想跟他先要块糖吃,就是那样一种奇妙的气质。关于这一点,公司同仁们也曾热烈讨论过。美术组的小野猫CICI,混了半宿夜店,恍惚着到了公司,才想起来手上还有很急的单子没做完,当下就惊了,赶了一天,也没赶完,只好去向大老王如实相告,敲门进去的时候,大老王正背对着她迎着斜阳看着小津安二郎,转身看到CICI,便拍拍沙发,说,“一起看,我泡了普洱茶,还有海苔饼干。”CICI战战兢兢的坐下以后,大老王便不理她了,继续专注的看片子,CICI便也跟着一起看,看着看着居然还看进去了,两人一会儿咯吱咯吱的嚼海苔饼干,一会儿餟一口普洱茶,这一幕被闯进去交报表的同事看到了,便掏出手机默默的偷拍了一张,并取名为天伦之乐发给了大家。时至今日,CICI提起那个下午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被大老王教训了一通,我回到了座位上,坐我隔壁的傻广东仔又开始把脸埋在抽屉里偷偷抽烟,这个想法太鸵鸟了,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对面做设计的小可又开始对着屏幕自言自语,刚开始我觉得他这个样子很恐怖,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有阅读困难,但凡是字,就必须读出来,我已经不下100次听到他目光严肃的盯着屏幕念叨:用户名……哦(打字声。)密码?哦……(打字声)。
  前台的36C善良妹又一次的把盒饭热过了头,闻着熟悉的从茶水间传出的塑料味儿,我知道,又一个上午安全而无害的逝去了,我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手机,看有没有短信和留言。
  我手捧着手机,目不转睛的看足了半个钟头,连按键里各个污垢藏身的具体位置,我都了然于心,但手机始终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我担心是手机坏了,或是同我一样,一遇到重大事故,脑子就不好使了,于是我重新开机重新关机,但无论我怎么折腾,手机都没有反应。
  我宣告放弃,心中激荡起波涛汹涌的恨意,这对狗男女,即使我不要道歉不要解释,但昨晚我转身而去时,精神状态是多么的暴怒和扭曲,即使没有跑去轻生,持刀抢劫或是杀人越货也都保不齐,难道你们都不好奇我是否还在人世,难道都不能够发条短信咨询一下我“你好,请问你还活着吗?”
  气愤中,隔壁的王小贱神情严肃的转向我,开口说道:黄小仙,你没事儿吧?
  我下意识的说,”好的不得了。干嘛?”
  王小贱漠然的说,“那你能别用腿撞隔板了么?你一撞,我这边儿就跟着颤,你看,水都撒出来了。”
  王小贱也是我们公司的一朵奇葩,他恨我我恨他。
  此人空长了一副好皮囊,但心里却住着一个敏感脆弱而幼稚的十四岁小姑娘。刚进公司时,他那柔弱娇嫩的风姿,迷倒了一大群负责保洁的中年妇女,但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一定是一个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纯度百分百的GAY,我对GAY没意见,反而很有爱。但是我身边这个GAY实在太不一般,和他共事,简直是一场灾难。我们两个人大大小小吵过的驾加起来,差不多要和一对结婚三十年的夫妻一样多。
  转眼到了下班时间,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CICI,从一个小时前就开始化妆了,还问了我七八次,今天的绿色眼影会不会衬得她眼袋很浓烈。
  五点半一到,大家便纷纷化作鸟兽散,不出五分钟,办公室顿时只剩下一股股青烟,和我。
  我站不起来,心里是那种,很苍茫的慌张,就像是“风吹草低,却始终不见牛羊”的那种慌张。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我明确的知道,没有人等着我,那个人不会在楼下大堂一脸不耐烦的等着我。今天,明天,永远。
  我慌张的快要把持不住我自己了,想要撞墙,想摔东西,想要放声尖叫。我打开手机的通讯录,我想要和谁说说话,是个人就好,能回应就好。
  但长长的联络人名单上,却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这也是我忘情沉溺于恋爱时,种下的恶果。
  落地窗外的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我低不了头,只能盯着前方建筑的信号灯发呆。办公室里的阴影越来越浓厚,我站在窗前,大剂量的慌张静默的在我身后排成一排。
  这种慌张,令我比推石头的西西弗思还悲凉,起码,他在快要抵达山顶时的那一刻,心里还会一半侥幸一半雀跃,但等着我的惩罚,却是每天一睁眼,只能看到标注着日期的一个接着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默不作声的,等待着我纵身一跳。我不能接受从今天起,将要在不可预期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傍晚,会一个接一个向我袭来,我也将毫无知觉的消化掉无意义的每一天。
  像复印机一样,开机,复制,复制,不断复制,直到被关闭上电源,那样的一天。
  脖子越来越疼了,那是因为它支撑的脑袋因为沉重无望而快要自行脱落了。
  突然,身后的白炽灯一排排的亮了起来,扭不过去头的我只好侧耳倾听,有呼吸声!这儿有活人!我激动的几乎要喜极而泣,于是猛一转头,耳边传来清晰的“咔啪”一声。
  脖子就这样好了,但站在不远处的保洁大姐不知原委,上下扫视了我一番,然后教训道:加班也要开灯噻,给老板省什么钱咧?
  就这样,保洁大姐为我分手后的第一天,带来了一个痊愈的脖子,和一个光明的结尾。
  
  2 6月28日 星期二 晴 热
  凌晨三点时,恍惚中,我仿佛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于是马上惊醒了。
  跳下床拿起手机,手机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站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竖着耳朵听,然后像疯子一样四处寻找,最后发现,那震动声是冰箱传出来的。
  失恋第二天,冰箱坏了。
  我打开冰箱,冰箱里的灯也彻底歇了工,猛的看上去,冰箱像一个冒着寒气的黑洞。
  黑洞里,还有他不久之前,给我买的果汁和冰激淋。
  我拿出其中一桶,打开,然后坐在地板上,靠着墙壁,一勺一勺大口的吃着。
  窗外的城市安静极了,对面的居民楼,也有房间星星点点的亮着灯,我麻木的想,他们此刻都在干什么呢?
  无论干什么,一定都不会惨过我。即使是争吵,亦是一种多幸福的交流。
  吃了好久,我都不知道手中的冰激淋是什么味道的。
  吃了好久,我才发现两颊有眼泪在流。
  早上,我肿着双眼困顿不堪的出现在办公室里,坐到座位上时,我都觉得有一股阴云准确无误的定位在我上空。王小贱一脸淡定的喝着茶,侧身,目光迥异的上下扫视我一圈,然后又淡定的转了回去。
  我在心里骂,妈的,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现在你看热闹看的有多满足多乐观,自己倒霉的时候哭的就会有多惨。
  一天里,我看了得有140次手机,不断更新邮箱,查看MSN上他的头像是不是亮着。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总是不能控制的怀疑:我是一个硕大的移动中的山寨货,在路人眼里,我漏洞百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惹人厌恶。
  走着走着,我忍不住又想要放声大哭,就蹲在人行横道上,向全世界承认,我是造物主造出的,为了警醒世人的那个笑话。
  就在这种夹杂着羞耻的焦灼感即将摧毁我之前,我走到了一个乐器店前面,于是我走进去,花了十五分钟时间,买了一把大提琴出来。
  拖着大提琴盒子走在街上,我收到了更多的目光,但这时的我变得有安全感多了。
  我想要一个家,容我栖身,容我重拾信心,容我免受他人笑话,但现在看来,实在太难实现。
  而无忧无虑住进棺材的那一天,又离我太远。
  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抱着大提琴盒子走在路上,而心里感觉十分稳妥的原因吧。
  
  3 6月29日 星期三 晴 大风
  半夜三点,我还是毫无睡意,也没有行动力,只是那么坐着,不过脑子里却是万马过境翻江倒海。
  坐在人生突然停顿下来的这一个点上,我回望往昔,展望未来,竟发现,若是此刻死了,那么,“失败”这个主题词,不是“关于我”这个故事的开始,也不是结束,而是我这个故事的全部。
  越想越绝望,我翻出之前他留在我这儿一小瓶伏特加,对着温开水一口气喝下去,趁着酒劲还没弥漫前,卧倒在床上。
  迷迷糊糊勉强睡着了,但是噩梦不断,而且睡得很轻浅。早上醒来时,第一次顿悟到睡觉也是件耗体力的事,结果上班时,我又像一条海参一样,拖着漫长无边的阴影,缓慢而郁卒的滑进公司里。
  大老王把萎靡的我叫进办公室里,横着甩过一个文件夹,“开始跟这个单。”
  我打开看看,是一个高端婚礼策划。
  “王总,你知道我失恋了吧?”
  大老王十个手指忙个不停的玩着魔方,“知道啊,怎么了?”
  “知道你还让我跟婚礼策划的单?”
  “公司的事和你私人的事有关系么?新郎是你前男友么?给我好好做!”
  “我要是策划成一腥风血雨的婚礼怎么办?”
  “那我就把你介绍到我开殡葬公司的朋友那儿去。”
  “……”
  看完一对新人的资料,我心情更是坠到谷底。我现在需要的是酒,是睡眠,是有个人跑过来跟我说,这世界真的很糟糕,你遭遇的悲惨根本是九牛一毛。
  我需要那对狗男女给我一个解释,我需要让自己不会一碰就碎,随时都会痛哭失声。
  我现在最不能看到的,就是一对恋人长途恋爱一帆风顺之后准备结婚而我还要负责出主意。
  可是我现在却必须要做这样一件事。
  准新郎叫魏依然,小开钻石男,家境完美无缺,又肯谈那么久恋爱不分心,估计样貌应该好不到那儿去。
  准新娘叫李可,小康家境,毕业自牛逼院校,应该是个聪明姑娘。
  我按照电话给魏依然打过去,商量会面谈细节的时间,电话那头,魏依然的声音醇厚中带着磁性,很动人,“哦,好的,我得和小可商量一下时间,因为我想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来办,然后再给你打过去好么?”
  我说没问题。
  挂电话前,魏依然说,小可挺特别的,她想要公主那样的婚礼。
  我挂了电话冷笑,谁不想要公主那样的婚礼呢,从业多年,我也没听说过有客户提出,我要一个50大寿那样的婚礼。
  下午大老王和骚瑞姐去河北见客户,经济不景气,我们的服务范围都跨省了,真是卑微的没道理。估计他们下班前肯定赶不回来,我收拾东西,趁人不备,悄悄的回了家。
  看到屋角立着的大提琴,我又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从小就没有音乐天赋,合唱团里,永远是那个可以张嘴但不能出声的孩子。长大后每次去唱K,都是那个一进门就乖乖拿起摇铃,全程负责活跃气氛,别人唱完通宵歌,后果是喉咙嘶哑,我唱完通宵,后果是胳膊脱臼。这样的一个我,真是发了什么神经,要买一把大提琴回来做摆设,睡觉时不能搂不能抱,用来发泄也太贵了一点。
  我打开盒子,用抱尸体的姿势把琴抱出来。可能是因为傍晚阳光正好,褐色的琴面上像是铺了一层油在上面,闪闪发亮,我轻轻的摸了摸,然后叹了口气。
  真美好。
  这一刻,是我分手后突然平静下来的一刻。
  我拿起琴弓,虽然完全不知道怎么拉,但音乐会好歹也看过。摆好姿势,很文艺很少女,然后把琴弓放在琴弦上,轻轻一划。
  房间里响起和肺癌患者咳嗽类似的一声,非常撕心裂肺。
  那美好平静的一刻,咻的一声魂飞魄散了,我重新沮丧起来。
  
  4 6月30日 星期四 阴天 降水指数8
  起床刷牙时,我闭着眼睛,因为实在不想看镜子里那个一脸倒霉相的自己。心神不定的出了门,挤在地铁里时,一路闻着对面IT男身上浓郁的韭菜馅包子味,心中默默的,一遍一遍重复着问自己,这世界还能再糟糕一点么,来吧,我受的了,一次全给我,让我就这么涅槃了最好。
  下午,魏依然给我打来了电话,依旧文质彬彬,语气无比温柔,“小可今天有时间,我们约在万豪大厅见好么,她想在那儿喝下午茶。”
  我当然说好,你看,多奇妙,同样的一天,雨似下非下,阴晴不定,但有的姑娘就能牵着未婚夫的手,穿着小洋装在大厅里装模作样的喝下午茶,和婚礼策划说着“我要做一天公主”那样的傻话,但有的姑娘,对,比如我,就要心里揣着对前男友的恨,对前好友的质问,跨越半个城,去听那些甜蜜的废话。
  所以别再和我说,这世界很公平,马丁路德金可能是说了:“我有一个梦想,”但后半句应该是,“不过它可能只是个梦想”。激进而盲目乐观的人们没有容他说完,不然他也不会死于非命。
  在有小乐队伴奏的大厅里,我看见了这对金童玉女,魏依然和他的声音一样,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处硬伤,文质彬彬,器宇轩昂,五米开外,就能看到他浑身上下闪烁着“我来自好家庭”的那种金光。
  可是李可,第一眼见到她,我感受到了一股气息上的不舒畅,她同样没有硬伤,笑意晏晏,光彩招人,连脚踝都闪闪发亮,但整个人就是让我觉得很不爽。
  握手,就坐,开始谈婚礼细节,聊了几句话之后,我领悟到了,我对李可的揣测并不是百分百来自于嫉妒,而是,我眼前就坐的,分明就是一个会提问会应答的大号芭比娃娃。
  李可说着一口港台腔,但技术性的仿出了自己的特色,“我想要现场,只要能宾客能看见的地方,都铺上紫色的玫瑰,记住,是紫色的哦,千万不要粉色的,粉色的太俗气,而且和我的肤色很不搭配呢。”
  我在本子上记下来,紫色玫瑰。写完以后,搜索了一下我寥寥无几的植物学知识,然后说,成,要是有,我们就负责帮你搞到,要是没有,我们会给你找几个植物研究所的电话。
  我说了个很拙劣的笑话,但是李可咯咯咯的笑起来,一个媚眼抛向魏依然,“要是没有,你们就把粉色玫瑰,涂成紫色的。我们来出劳务费。”
  我顿时语塞了,魏依然居然还是一脸笑意,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那个和紫色最搭配的未婚妻。
  我把目光转向别处,把脸上已经僵住的笑意暂时收回,然后在心里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若是在三天前,看到这一幕,我会一边在心里骂,好一对冒傻气的准夫妻,一边勒令自己不要嫉妒,然后晚上回到家,我会和他说,你看你看,相比起来,我的要求多简单多无害。
  我会为清晨时他在我鼻尖上留下的一个吻高兴一整天。
  我会为深夜赶工时他帮我倒的一杯茶亢奋一整晚。
  作为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我见过各式各样奢华的温馨的或是古怪的婚礼现场,但每每我想象我同他的那场婚礼时,总觉得任何形式都无关紧要,最紧要的,是他在场。
  三天来,我一直在警告自己,别陷入那个深不见底的回忆之潭,一旦踏进去,便是万劫不复,必定会折腾到面目全非,才能抽身而出。
  但坐在这对登对的情侣面前,远远看去,我面带笑容,言行得体,但心里却像被入室抢劫过的房间一样,一片狼藉。
  
  5 7月1日 星期五 晴
  上午十点,我终于等来了那通该死的电话。
  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个号码,我心里一惊,恍惚间心中涌出的,竟是喜悦。对,就是那种,接了电话以后问他,你在哪儿呀,我们要去哪儿吃饭,看哪场电影的幸福感。
  但那错觉转瞬即逝,我明白这会是一通我永远忘不掉的电话,但无论漫长或短暂,都和幸福感无关。
  我捧着电话跑到茶水间,然后用力扶着冰箱,按下了通话键。
  “喂?”我的声音不争气的抖着。
  “在上班?”
  “……我们把这些对话省掉成么?”
  “......好,我,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解释一下,但是我不敢,不敢打这个电话。”
  我用力的深呼吸,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黄小仙儿,沉住气,黄小仙儿,沉住气。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给你打这种电话实在太难了,我想不出来要跟你说什么…..”
  但我还是没沉住气,“别来这套,行么,别来这套,七年前你追我的时候,给我打表白电话,开场白和你现在说的一模一样,好,既然这么难,我又让你这么害怕,那我来问你来答,行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半年前。”
  “半年前?上个月你和她还一起给我过的生日!”
  “是,可是,我们总不能在你生日上告诉你这事儿吧?”
  “放屁,我们三个天天混在一起,上周我们还商量一起夏天一起去哪儿度个假,你们当我是什么?你们火热恋情的忠实观众?还是一直琢磨着先别拆穿这档恶心事儿,因为没准哪天我还会想要和你们一起3P?”
  “就是这样!小仙儿,我就怕你这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这么咄咄逼人……”
  “那可真好笑,当初是谁跟我说,姑娘,我真喜欢你的刻薄?”
  “小仙儿,我累了,你气场太强,我告诉你,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们走到这一步,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嘿,让我告诉你,我这么刻薄,是因为你太值得我刻薄了!”
  “小仙儿……”
  “……你想要我哭给你看?想要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哭着说,求你别离开我求你回来?那你真是一开始就找错人了,我从小到大,浑身上下,唯独缺了这么一个基因,就是哭着请你回头……”
  “小仙,我不是为了求你原谅我才打这个电话的……”
  “……”
  血管里的血,像出了交通事故一样,一瞬间,全堵在了心口。
  我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两个,可能真的不适合在一起。你骂我吧,这一次,我愿意把你最恶毒的诅咒和刻薄,从头到尾听完。”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听见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气泡碎掉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卑微的,被自尊劫持着的,奢望他回头的那个愿望。
  电话那头也沉默着。
  我想要潇洒的挂断电话,留一个漂亮的背影,但是我还是没忍住,对我爱了五年的人,说了这段感情中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会骂你混蛋,但我会证明给你看,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再见。”
  挂断电话,我双膝一软,蹲在了冰箱前。
  冰箱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幼稚的想,不知道这声音,能不能盖住我嚎啕大哭的声音。想来想去,我做了个折中的决定,我竭尽全力哭出来,表情要多扭曲有多扭曲,但厉害的是,我没发出一点声音。
  脑海中,我努力塑造出一个人,扮作知心姐姐,在我耳边劝慰我,小仙儿,你能撑过去,你早就知道,你情我愿的事,结局不是A就是B,就算是背叛你,又有什么可痛哭的,男人可以一边背叛你,一边拿刀扎自己;男人可以一边背叛你,一边悔恨的喂自己喝敌敌畏;男人还可以一边背叛你,一边升个大气球下面挂个牌子说:一生一世只爱你。
  背后传来了轻轻的一声咳嗽,我一惊,匆忙的抹掉眼泪,转身,便看到了王小贱站在茶水间门前。
  我对这万恶的一天彻底宣告投降,我可以接受交往七年的男友打来的分手电话,但是此刻,我实在不想让我讨厌的同事,看见我这副模样。
  我看着王小贱,想努力露出一个“我什么事都没有”的笑,但是没有成功。
  王小贱俯视着我,一脸漠然,过了半分钟,他开口说:你妆花了。
  然后转身离开了茶水间。
  我想对着他的背影比个中指。
  但浑身上下,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6 7月2日 星期六 热
  此刻是凌晨四点,我浑浑噩噩的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墙壁,目不转睛。
  总有这样的一刻,我只想跪地大哭,嚎啕不止,小心翼翼走完每一步,却偏偏做错了关于他的这道选择题。我恨这个不入戏的对手,明明我们能演一出好戏,做一个happy ending,但他却偏偏要逼我精神分裂满怀阴暗,人物性格复杂到值得捧回一尊奥斯卡奖杯。
  还记得他刚爱上没多久,还在蜜月期的时候,多少次他被我的刻薄击倒,捧腹大笑之后说,丫头,你真是朕的开心果。
  有时候他也会好奇的问,是什么样的心境,才能让我言辞剑走偏锋的刻薄。
  我一直没来的及告诉他,这还需要什么样的心境?像我这样的姑娘,胸前无大物,姿色也平平,若爱上一个人,要靠什么让他记得我?美好的姑娘一个眼神一个笑,就令他们神魂颠倒,但我只有仔细揣测,努力令说出的话语,一击即中你。
  我那上进的刻薄,曾经打动过他,此时又变作了双刃剑,在结尾时刺向我。
  我就那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那通电话伤到了我,也刺破了这几天我不肯承认的一个微弱的梦,我轻声说疼,但连四周的空气都统统保持沉默。
  我可以追过去破口大骂,或者双膝跪地挽留他。但是,我被我庞大的自尊剥夺了一切反抗的权利,我努力告诉自己,若有一日,他不再爱你,那么你这个人,楚楚可怜也是错,生气勃发也是错,你和他在一个地球上同呼吸共命运都是错,或许可以为他死?哈,那更是让他午夜梦回时破口大骂的一个错。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这里,除了留个潇洒背影离开,做什么,都只会呈现出一个漏洞百出的姿态。
  我看向身边,恍惚间,觉得那沙发旁,他坐过的痕迹还在,卫生间里,还有他那把备用的牙刷,镜框里,两个人的合影永不过期,笑的那么灿烂。
  我知道,世上的某处,一定正在进行着更悲壮的生离死别,但是,此刻的我,一个人,四处皆是回忆,因而处处都在凌迟我,这样的极刑,更可怕。
  一直坐到凌晨六点,我洗了个澡,然后出发去了公司,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安然无恙。
  刚坐下没多久,王小贱也来了,僵硬的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坐在自己位置上,打开电脑,戴上耳机,开始做与世隔绝状。
  我觉得心中的某个地方,憋闷的好像俄罗斯方块快要堵到顶端了。
  浑浑噩噩撑过中午,倦意开始一点一滴的侵蚀我的意志,不是困意,而是无边的软弱无力,刚想要跟大老王请个病假的时候,魏依然打来电话,说李可有了一些新想法,要和我谈一谈。他明天要出差,所以只有今天下午有时间。
  我只能说好,然后收拾好资料准备出发,这时,王小贱突然站起来,提出要和我一起去。
  我无比惊讶,不知道他又要怎样用冷暴力折磨我,王小贱带着一副晚娘脸跟我说,大老王让我和你一起做这单活儿。
  我只好一路沉默的协同王小贱,去某个出了名奢华昂贵的SPA会所,见那位时时有新想法的芭比新娘。
  李可穿着浴袍,拉着她那位穿着西装好脾气的未来先生,坐在我们面前,眼睫毛上下翻飞,拿出一个小本子,开始哔哔哔哔语速飞快的说道:“我最近参考了好多资料呢,其实也是做功课了对不对,我替你省了好多事儿哦,黄小姐。”
  我愣了一秒钟,然后说,嘿,谢谢您了。
  “我想要那种,即梦幻又知性的婚礼,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只是一个好运气的女孩,找到了世界上最适合我的人,然后又顺理成章的结了婚,虽然都没错啦,但是你知道么,哎呀你是女孩子你肯定知道,这样太简单了,对吧,都没有悬念。”
  我觉得有人自身后用沙锤猛击了我后脑壳一下,我耳畔响起了嗡的一声。
  我不知道,虽然我是女的,但我不知道这个怪咖芭比在说什么。
  “哎呀,就是说,我不希望现场那么平常,那样很容易无聊的对吧,我希望有悬念一点呢。”
  我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雇几个小三儿去闹场?”
  李可肯定不是这个意思,表情一下子僵住了,瞪着她那双无神的大眼睛看着我,魏依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可转移目光,怒视着他。
  一直像一副静物画一样坐在我身旁的王小贱突然出声了:“她是开玩笑的,你继续。”
  李可看出了我的态度,于是收回了她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感慨,开始一条一条的朗诵她那个小本子上记着的想法。
  “首先,我要我的出场特别有惊喜,音乐我不要结婚进行曲,好俗气,大家都用这首曲子,但是我要用的一定也是要跟结婚有关系的曲子哦,不能是中文的,中文歌显得很没有格调,一定要是古典乐。”
  我飞速的在纸上记着这位公主的要求,奇怪,自己写出的字忽大忽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出场的方式也要特别,我想要出其不意的出场方式,大家都猜不到我从哪儿出来的,大家都在找,然后,“砰”我就出现了,吓大家一跳,但是又要浪漫哦,不能俗气哦。”
  把你丫放气球里,放上天,然后一戳,“砰”,掉下来,吓大家一跳,还浪漫。
  “啊,对对对,我想要一段短片,我想从我和依然幼儿园时候的样子开始演起,我们那时候天各一方,谁能想到有一天会相遇呢,所以你们要开始找和我的样子相近的幼儿演员,少儿演员,青年时期就由我自己来演好了……”
  我的左脑像是被一双大手握在了手中,不断的往墙上一下一下摔着,刺痛加轰鸣,李可尖利油腻的声音忽远忽近,格外刺耳,我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四周一下子像是失真的默片,又很像小时候那个硕大的,永远充满水蒸气的澡堂,每次去洗澡,我都十分恐慌,站在一片苍茫的水蒸气里,我只想往后躺下去,最后我也只好躺下去。
  我感觉到王小贱在拼命的摇着我,“小仙儿,你脸色很不好。”
  我努力的出声,“什么?”
  “我问你,你是不是中午没吃东西?你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我缓慢的理解了王小贱的问题,然后缓慢的开始搜索问题的答案,是啊,我好想好久没有吃饭了,上一次吃饭,是昨天,还是前天,还是……
  在我失去知觉前,我始终都没有想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7 7月3日 星期日 热
  我被一阵引擎声吵醒,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午夜,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王小贱拿着手柄,全神贯注的玩着我的PS2。
  “你干嘛呢?”我坐起来,问王小贱。
  “醒了?那我走了。”王小贱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状。
  “是你送我回来的?”
  “……对,我一直看热闹,然后跟着一起来了。”王小贱聚精会神的看着电视,语气和往常一样不阴不阳的答复我。
  但我心里涌起一阵脉脉的感谢,怪不得电影里面反面角色最容易出彩,因为他们负面久了,偶尔一正面,真是有让人感动的效果。
  王小贱放下手柄,“走了,你好好休息,,桌上有粥,自己喝。”
  我觉得很温暖,同时也觉得很尴尬。王小贱转身离开前,我开口说道,“谢谢你啊,王小,啊不是,王,王……”
  和王小贱共事这么久,我居然忘了他的真名叫什么。
  王小贱双手插兜,面无表情,但是目光充满深意的看着我,“你除了不知道我本名,也不知道我是哪儿的人,在公司负责什么业务,已婚未婚,你都不知道,因为你也没关心过,所以不用不好意思。”
  他说的对,我从来都没关心过,就坐在我手边十米范围内,日日朝夕相处的这个人。
  我突然有一种,现在的糟糕处境,都是我应得的,是我那张布满漏洞的人际关系网中,一段一段的漠视带来的后果。
  王小贱拉开门,留下了一个默默谴责我的背影。
  “可是我知道你的性取向!”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理智最终遏制了我。
  喝完粥,我发现王小贱还体贴的给我削了一根胡萝卜。这么贱的体贴方式,只有他能干的出来。
  我走到床边,扑倒,然后跟自己说,今天晚上就当自己死机了,什么都别回忆,也什么都别设想,只是好好睡一觉。
  等躺倒床上我才发现,“好好睡一觉”这个愿望,怎么会这么难实现。不久前的每一天,只要一过晚上十点,我就呈现出一副吸毒妇女的风貌,哈欠连天,四肢乏力,胡言乱语,只要头一挨着枕头,连“啊真幸福”这心情都来不及感概,就火速进入了梦乡,可是现在,我像一条泥鳅一样,沿着床边滚来滚去,寻找最佳姿势,但结果都是徒劳。
  我开始数绵羊,数到三位数以后,我脑海里的景象开始变得恐怖起来,上百只绵羊在一个狭小空间里挤来挤去,俯视着看,就是一个硕大的蠕动中的毛团。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后从床上爬起来,去实验传说中治疗失眠的第二招,喝牛奶。
  冰箱里有一盒开了封的牛奶,我一口气喝下去半盒,然后重新回到床上,作垂死状,等着睡意召唤。
  但睡意没来,肚子却有了反应,一阵阵,忽远忽近,时重时轻的抽搐了起来。
  我骂了一声,你丫能再倒霉点儿嘛黄小仙儿,然后连滚带爬的跑向卫生间。
  出来时我无力的打开冰箱,看了看那盒牛奶的保质期。
  已经过期两个月了,它却还在我的冰箱里,遇到我这么重情义的消费者,作为一盒牛奶,这真是它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于是,就在一整晚抽水马桶间歇性的咆哮声中,我终于成功的耗尽了最后一点儿力气,整个人软塌塌的像一块塑胶果冻,裹着毯子,在沙发上沉沉睡了过去,什么梦都没有做。
  
  8 7月4日 星期一 晴 大风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五点。看来过了期的牛奶,或许会成为我今后漫漫人生旅途上的贴心良伴。
  我坐在床上,靠着窗,发了一个漫长的呆。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块长着青苔的石头,来自十亿年前,不用思考,也不用伪装,更不用装出一副吉利相去四处讨好。
  我只是一块石头,甚至连呼吸都不用。
  这段漫无边际的冥想让我心情好多了。转眼已经过去了八天,在这八天里,我明明可以抓着他衣角大哭,或是去往闺蜜脸上泼硫酸,或者拿把小刀自残。但我什么都没干,我连回忆都克制自己,我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小心翼翼与循规蹈矩,第一步我做到了,不给这一对戏剧爱好者自编自演的桥段赏脸,不给任何让他们激动的反馈,这一步,我做到了。
  却也花光了我全身力气。
  就好像壁虎的逃生本能,遇到危险时,绝不会费力纠缠,马上断尾逃走。但真正折磨人的,或许是那尾巴重新长出来的过程。
  我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前走。若是奢望他回头,连身上最不堪的污垢,或许都会看轻我;可用尽力气死撑的结果,就是身体背叛我。
  我想躲起来,外面再风和日丽,在我眼中也只是一片凄风苦雨,我只想躲在家里,等着我的尾巴重新长出来。从技术角度上讲,没什么不可能实现的障碍,因为现在,就算是卫生巾,在淘宝都有的卖。
  我翻出手机,想要给大老王打个电话,请几天假。
  大老王在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半天,然后说,你丫出来,出来跟我吃个饭。
  我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都不单单只是蓬头垢面,温和点形容,镜子里的人是个姿色不佳的吸毒妇女,全身上下,只剩下眼袋还算丰满。
  大老王见我半天不说话,不耐烦了,在电话那头喊了一声,“福门饭店,12点,迟到扣工资!”
  我彻底颓了,真是,变幻的人生避无可避,想掩耳盗铃都有人拿着相机围观你。
  我鼓起勇气再看一次镜子里的我,然后彻底放弃了稍微完善自己一下的念头,因为想着是老板请客,如果不是涮羊肉,那就是街头小店的家常菜,所以,衣服上还沾着牙膏,我依旧坦然的出门了。
  穿燕尾服的服务生假模假式的为我来开门,涌过来一阵波光闪闪,四周全是叮叮咚咚银质餐具发出的声音,男的女的,各个都穿的像芭比和她的塑胶男朋友肯尼,我下身运动裤,上身耐克大红色套头衫,那个对勾的尾巴末梢,因为刷牙的时候滴下了牙膏,长长的一条,看上去好像对勾快要融化了一样。
  大老王远远的注视我,一脸触目惊心的表情。我在心里暗想,不好,大老王请我来这种人均消费超过了一百块的地方吃饭,不是要炒我就是要泡我。
  我站在大老王对面,恭恭敬敬的说,王总我来了。大老王脸皱成一团,送上到下扫视我一遍,然后说,“哎呦喂,真是想装着不认识你。”
  像幽魂一样走路不出声的服务员站在我身后,偷偷摸摸的要帮我拉椅子,我手一挥差点儿扇到他脸上,“不用,我自己来。”
  服务员猜到我这号儿的没能力再来第二次,所以勇敢的给了我一个白眼,走了。
  我胆战心惊的坐下,然后痴痴望着大老王,等着他开口,心里因为紧张,所以一眼望去四下里草木皆兵。我一点儿都不怕他要辞退我,反正已经惨到谷底了,再大的悲剧,对我来说都只是饭后甜点而已。我怕的是大老王突然张口对我说,“小仙儿啊,其实我一直对你……”
  我做好了大老王一旦说出这样的话,我就义正言辞的告诉他其实我是同性恋的打算。
  但大老王一派气定神闲,伸手打了一个漂亮的手势,幽灵服务员便又出现在我身后,往我面前的杯子里注满红酒。
  “这酒是智利的,你尝尝,有樱桃和黑巧克力味儿。”
  我乖乖举起杯子尝了尝,果然,比我自制的长城干红加雪碧是高端那么一个档,细细品,满嘴都是崭新芳香的人民币味儿。
  我坐立难安,终于忍不住发问了:“王总,大中午叫我出来喝酒是有事儿吧?”
  大老王避左右而言其他,“这酒配猪肉最好,你不是回民吧?”
  “你是不是要开除我?”
  “别他妈瞎想,你们这一代,怎么男的女的都有被害妄想症啊?”
  “那你是要泡我?”
  大老王手一抖,叉子跌落在盘子上,发出一声脆响。
  “黄小仙儿!你跟我女儿一边儿大,我搞你?我疯了啊?”
  看大老王表情,他确实受惊不小,我心里踏实了,趁着羞耻心还没繁衍起来,我赶紧刨根问底,“那你这到底是要干嘛?您搞的我很不安啊。”
  大老王把叉子重新排好,神情莫名其妙的凝固了那么一瞬间,然后目光定格在别处,“小王跟我说,那天你见客户,晕倒了,是最近都没休息也没好好吃饭吧?”
  我点点头。
  “因为失恋?”
  我点点头。
  “多他妈大点儿事!搞的这么极端。你们这些二百五,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我心里升起一股怒火,失恋就算了,被别人笑话就算了,凭什么还要被老板趁机来训番话。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现在的小男孩们,情义千斤,不敌胸脯四两!这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物种,你丫寻死觅活的,对得起自己么?”
  我忍不住了,怒视着大老王,你丫不过是我老板,又不是包养我的大款,工作时间外,我凭什么给你教训我的权利和时间,“谁谁谁,谁寻死了啊?我活这么大还不准突然死下机啦?您也有女儿,要是跟我差不多大,多半也失恋过一两次吧?要是她失了恋回了家,您会这么大大咧咧的上来就骂她二百五么?”
  大老王没说话,转过头,又看向别处。
  烤猪排配着柠檬片送了上来,看上去十分可人,大老王把我那份端过去,用刀一块块帮我切开。
  不知道为什么,分手后,一直被我压抑着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怎么挡都挡不住。
  “我已经努力想做到最好了……”
  我也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强大的理由,需要我对着我的老板哭诉。我只是忍不住了,看着老大王手指粗粗的帮我切着猪扒,我突然就想回家了,回那个山西的小城里,敲开家门,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妈妈,跟她说我累了。
  我拿着餐巾捂住脸,我知道我失控了,此刻我真想找到这世界的软肋,然后狠狠的,用尽全身力气,踹它一脚。
  大老王慢悠悠的开了口,“我没机会骂我女儿。”
  四周的声音一下子抽离了,变得十分安静。
  “我那时候想啊,这姑娘那么傻,以后谈恋爱,少上不了当,我到时候该怎么劝呢,首先肯定是把那混小子叫家里来,狠狠的抽丫一顿,然后跟他说,你丫太没眼光,以后的人生没什么太大指望。然后带着女儿出来好好吃上一顿,跟她说,你看,美食,好酒,都不会因为你失恋了就停止供应,是,牙疼不能忍,但它也要不了你命。”
  我把脸从餐巾里抽出来,看着大老王,大老王依旧看着落地窗外。
  “结果,她十一岁那年,我跟我老婆就离婚了,她跟着她妈出了国,我跟她两三年见不到一次面。到现在,她给我打个电话,恨不得论秒算,连假客气都不愿意,我问问她,丫头最近交男朋友了么?你知道她怎么说,“你有什么权利问我这种问题。”
  我们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里,四周的客人们大声谈笑,推杯换盏,杯子互撞时,发出透亮的声音,令人警醒。
  大老王把切好的猪排放到我面前,“吃吧,一口酒,一口肉。”
  我想说谢谢,但又觉得很矫情,于是大口大口的吃肉,大口大口的喝酒,就像大老王要求的那样。
  大老王看着我,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太慈祥的父亲的笑。
  临走前,大老王问我,“还准备歇段儿时间么?”
  我还没说话,大老王便接着说,“干完这单活儿再说,好吧?”
  我点点头。
  “回家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把自己好好整理整理,别搞得一适龄少女跟库存甩货似的。”
  我点点头。
  回家的地铁上,我看着玻璃里映出的自己的脸,苍白臃肿,面无表情,那真不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我是得做点儿什么,是的,被牙疼夺取生命,这样的新闻能上报纸头条,但却也实实在在的惹人发笑。
  回到家,我马上把自己放进卫生间,从头到尾,好好的洗了一个澡。
  
  9 7月5日 星期二 闷热
  清早,我盯着立在墙角的大提琴发呆。
  如果非要做点儿什么来转移痛点的话,那么,就先从这儿开始吧。
  遥远的少女时代,我总是给自己描绘出这样一副矫情画面:一束光笼罩我,我坐在众人面前拉起那《爱情万岁》,台下的美型男们被我迷倒随风飘荡晕头涨脑。
  我不知道现在重拾童年梦想是不是有点晚,但是既然梦想是那样的容易破碎,那么,是不是也可以不分时机的重新憧憬,重新实践起来?
  我抱着大提琴出现在公司里,因为想下班后去附近的音乐教室试上一节课。公司里的人都围过来,要看一看摸一摸活的大提琴,CICI还偷偷摸摸的告诉我,曾经在夜店和一个在交响乐团拉大提琴的美型男分享过一个极美好的夜晚,美型男光着身子拉大提琴给她听,CICI双眼放光的向我细致描述着,一直说到我的鸡皮疙瘩此起彼伏。
  刚坐下,王小贱就凑过来,扔给我一叠资料。
  “这两天李可提的要求。”
  我翻开看,满纸密密麻麻的“高贵典雅”“别出心裁”跃入我眼帘,我软绵绵的哀叹一声,“这女的真是个……”
  “傻逼。”王小贱在隔壁帮我完成了这个句子。
  我转头看看王小贱,这个人在我心里的印象虽不至于脱胎换骨,但真的是“别出心裁”了一点点。
  下了班,我拖着大提琴去了就在公司附近的音乐教室。一进门我就后悔了,满坑满谷,都只有小朋友们正襟危坐。
  小朋友们瞪着一双双大眼睛,像看无头怪物一样看着我。我抱着那把大提琴,进退两难。
  站在中央老师模样的女孩子,转身看向我,一笑,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真是个美好的姑娘。
  美好的姑娘走向我,伸出手,“我是初级班的老师,叫我杉杉就行。”
  我吭吭哧哧的说,“那个,杉老师,这班里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学生么?”
  杉杉又露齿一笑,“以前是有的,有个老大爷在这儿学,学的很好,后来突然中风了,就没有再来了,特别可惜。”
  我顿时释然了,虽然和小朋友们比起来,我都老到骨头里了;但是和老大爷比起来,我暂时还没有因为中风而辍学的危险。
  在小朋友中间坐好后,杉杉抱着琴在我们前方坐下来。
  “小朋友们,”杉杉看看我,然后又笑了,“还有大朋友,大家好。”
  小朋友们脆生生的一起喊,“老师好!”
  我一激灵,差点站起来落荒而逃。
  “今天我们要学的是,“认真听你拉出的声音。”大家拿好琴弓,然后看我的手势。”
  高高低低的琴弓被举了起来,然后我们都看着杉杉,努力模仿她的手势,将琴弓握紧。
  “好,现在我们把琴弓放在琴弦上,随便哪根琴弦都可以。轻轻放好。”
  我把琴弓轻轻放在琴弦上。
  “然后,我们放松,全身都要放松,只把力气集中在手腕上,然后,我们开始听,什么都不要想,只是仔细听你拉出的声音。”
  我深呼吸,然后动作僵硬的,将琴弓放在琴弦上,向后一拽。
  整个教室里响起了一片万恶之声,又沉重又嘶哑,让人听了真是能万念俱灰,脑海里出现撒旦和上帝搞一夜情的画面。
  杉老师没有被这声音击倒,她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
  “大家知道为什么这声音不好听么?是因为用力的问题,我们把琴弓放在琴弦上以后,首先,你自己要完全的放松下来,当我们拉出琴弓时,不能太用力,但又不能完全松懈,当你把这个力量结合好以后,你拉出来的声音就会非常好听。我们再来试一次,好不好?”
  小朋友们开始再次实践,我愣了一拍,恍惚起来。
  不能太用力,也不能完全松懈。
  除了拉出完美的声响,这世上,又有什么事不是要按照这个要求去做的呢?
  我的恋爱就是谈的这么用力,最后反而奏出了一首无疾而终的三俗大路苦情歌。
  
  10 7月6日 星期三 晴
  今天是第十天。
  如果分一次手要一个月才能不再阵痛,不再时时都想求他回头,想到他名字时不再心慌手颤,那我已经成功的走过了三分之一的路段。
  当然这想法有些乐观,大片大片的人走在路上时,身后拖着的影子都恨不能魂飞魄散,上去问问,其中有一半的人得说,呜呜呜我半年前失了恋。
  但我还是有点高兴,毕竟,我从单数撑到了双数,怎么说也是质的飞跃。
  意识到这一点,我终于有了点儿小欢乐,这份悲凉的小欢乐带给了隔壁王小贱难得的清净—因为我一上午都没有长吁短叹。
  魏依然打来了一个电话,礼貌的询问了我身体好些了没有。我心又一软,多好的爷们儿,可惜不是我的。
  这种羡慕嫉妒恨的心情,我也早就习惯了。从小和妈妈上街,妈妈拉着我的手,夸别人家的孩子:哎呦,多好的孩子,可惜不是我的。
  谈恋爱也是,男朋友在街上看见36D翘臀丝袜妹,也会两眼放光的喃喃自语:嘿,这姑娘真牛逼。
  温柔聪敏的我,就会一边踢他要害处一边替他把下半句补齐:可惜不是你的。
  我走了个不大不小的神儿,刚好魏依然开始在那边说正事:……这么安排你看行么?
  我赶紧问:什么?
  “小可说,想请你们找人拍一个纪念短片,她想用胶片拍。”
  “用胶片拍可很贵啊。”
  “没事儿没事儿,关键得把她拍好看。”
  “了解。”
  “那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再约见一次?小可她写了个剧本,你能不能找个懂行的人来帮着看看?”
  我顿时犹豫了,但是嘴里一个劲儿说好好好。
  “那,那你看今天下午你有时间么?”
  我心想,这是拿我们服务业者当城管使么,一个电话就火速出现?我心情刚好一点儿,实在不想去见了你们这甜蜜的一对儿后,重新蹲回角落里自怨自艾。
  我刚想说,“呦,今儿不行,日程满了。”偏偏此刻,大老王将目光聚焦于我身上,横着个肚子,一路溜溜达达的经过了我们区域,作侧耳倾听状。
  于是我只能说,“成,没问题。”
  挂了电话我开始着急,到哪儿去找会写剧本的文艺青年啊?于是我鼓足勇气打扰了一下埋头工作中的王小贱,王小贱愁着脸转过头看向我,“干嘛?”
  “你认识电影学院的人么?”
  王小贱叹了一口气,“黄小仙儿,我是电影学院文学系毕业的,这事儿连扫地大姐都知道。”
  看来,电影学院是同性恋圣地这个传闻,不是风中飘着的传说,而是一清二白的事实。
  和魏依然两口子谈完,我顿时筋疲力尽,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李可一副职业编剧的模样,把本子发给我们,大面积的“深情一吻”“干柴烈火”“天地交融”看的我那个触目惊心。王小贱更可恨,从看完剧本以后,就一副进了核反应区的模样,不说话不表态,问他什么,他最多用两个字答完:“没准”“可能”“还成”,丫不当公务员,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只能痴痴的指着一段文字咨询李编剧,“您看这儿,“李可和魏依然终于相拥在一起了,这时,天地交融,风起云涌,大片大片的云朵散开,流星雨下了起来……“
  李编剧打断我,“特别美好吧?”
  我把“美好个JB”这句话费力的咽下去,然后接着说,“呃…..对,是美好,不过关键是,怎么拍呢这么大场面,这流星雨也不是说租就能租到的啊,对吧?”我看向王小贱。
  王小贱面无表情,“没错。”
  李编剧不高兴了,小脸儿一沉,“你们还专业的呢,连我都知道,这些都可以做特技啊?”
  王小贱又在旁边冷静的答复了这个问题:“浪费。”
  “钱不是问题,人一辈子才结几次婚呀,该浪费的时候就得浪费。对吧,依然?”
  魏依然也传染了王小贱的两个字答复综合症,“嘿嘿。”
  我彻底颓了,我想象着这个片子的画面:两个人站在一片京郊的旷野中,饥渴的紧紧相拥,此时,天怒人怨,风呼啸,云飞扬,大片大片的陨石砸下来……
  没准儿也挺好看。
  送走了魏依然和李可,我坐在沙发上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有。王小贱还是一脸气定神闲,“不走?”
  我被他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的说话方式击败了,“不走。”
  王小贱做了一个离开的手势,“拜拜。”
  “回见。”
  本来应该是趁胜追击的一天,趁着心情好,回家,洗个澡,喝杯温牛奶,好好睡一觉。但我现在却沮丧的像一条海带,软弱无力的挂在了酒吧的沙发上。
  魏依然每次约见,应李可的要求,都是约在城里声色俱佳金碧辉煌的场所,这次也不例外,酒吧里弥漫是各种高级香水聚作一团的混合气息。我坐着的露台,稍微转个身,便能看到故宫大殿的屋檐。
  夜色慢慢沉了下来,空气里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生猛味道,但风却吹的很温柔,这是北京的夏天,我和它共处了好几年,但每次换季时它挥手告别我,我都很留恋。
  景山街道上,车依次缓缓滑过;老头坐在树下藤椅上,摇着蒲扇,和小卖部俏模样的大妈以夕阳红的方式打情骂俏;姑娘们穿着短裙一脸正气匆匆的沿着路边走过;树木沉默的摆动,发出齐刷刷的声音,那声音真让人心动;云朵此刻真是像李可描述的一样,目的明确的向天际线卷动,然后再层层翻转开。
  我心里什么地方变软了,十天前,夏天还是一股欲语还休的模样,但现在已姿态坦然的莅临到了我眼前,我最喜欢夏天,但今年,它来的太匆忙,我根本无暇好好看一看。
  虽然这酒吧里弥漫着一股装腔作势的味道,但我还是伸手加了一杯酒,那价格贵的让我想打12315投诉。
  我竭力不想看向视野里最美好的风景—故宫,但喝完酒,我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它了。
  故宫。
  下雪的故宫最好看。
  我只去过一次,是和他一起。
  那也是多年前,故宫一片白色,令建筑群看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我们两个人说情话说到清晨,却还是死死看着对方的眼睛不想要回家,眼睁睁的看着天亮起来,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他说,去哪儿再走走吧?
  我们就到了故宫,两个人穿的一个赛一个的单薄,是那天的第一批游客。有那么半个小时,整个故宫里只有我们,我们突然失声了,谁都不再说话,在一片白茫茫里,紧紧的拉着对方的手,冻得哆哆嗦嗦,一路张望着身后留下的脚印。
  那一刻我们被自己制造出的硕大的感动淹没了。
  雪地里他说,黄小仙儿,冷不冷?
  我牙齿打颤,大声嚷:不冷!心里暖活。
  他用大衣裹住我,在我耳朵旁边轻声说,“黄小仙儿,我爱你。”
  我到现在还能感觉的那一刻,他嘴里的热气吹在我耳边,我的头发摩擦着他的脸,他说完那句话后,这片雪地,雪地上那气势浩大的建筑,屋檐下的挂钟,都随着我,一起荡漾了起来。
  往昔这么历历在目。“人非”已是现实,但“物是”也带给我扼住呼吸的痛。
  不知不觉间,我就喝多了,两个现实摆在我面前,一个是掏光钱包,一个是酒后失态。
  我想满酒吧乱跑,我想做民意调查,我想跑到那些西装笔挺神色正经一口一口喝着马丁尼的中老年人面前,问他们,现在你们还害怕么?穿上了几万块一身的名牌盔甲,会让你们免受伤害么?我想问那些浑身香气四溢眼神飘忽不定一笑便整整齐齐露出28颗小白牙的姑娘们,现在让你们坐在一个北京男孩的自行车后满胡同肆意游荡,你们还愿意么?怎么才能进化成今天这幅无坚不摧的模样的?
  我什么都没做,心潮虽然澎湃,但周身已经没了力气,我只能坐在沙发上,一个人傻笑,看着四周的景物飞速旋转,一直转到我头晕眼花,整个人陷进沙发里。
  恍惚间,我接了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说:黄小仙儿,有个事我得跟你再确定一下……
  我大声嚷嚷:你是谁?
  那边短暂沉默了一下,“我是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王小贱!”
  “……对,就是我。”
  “啊!你不说两个字了!不说两个字了!改三个字了!……”
  “黄小仙儿,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跟你说,我也喜欢说三个字,“给我滚”,“你妈逼”,“狗男女”……都是三个字……”
  “你在哪儿呢?”
  “我在哪儿?我能去哪儿?我一直都没走啊,我不动,我就站在原地啊,先走的人他妈的不是我,好吗?
  电话挂断了。
  我的倾诉欲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活生生的扼杀在了喉咙里。
  我被服务生摇醒,他的脸忽远忽近,声音很飘忽,“小姐,你看需不需要找个人送你回家?”
  我迷迷糊糊的说,“送我回家?谁?这么好心,你么?”
  服务生尴尬的笑了一下,“您现在还能打电话么?叫您朋友来接您吧。”
  我动作迟缓的拿过手机,翻着通话纪录,“……王小贱……他不行,他是GAY,你是GAY么?你要是GAY我把他介绍给你……大老王……也不行,这是我老板……魏依然……唉,真可惜,找了那么个傻逼媳妇儿…….”
  服务生站在我对面,就算是醉着酒,我也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可是我还是不能自控的拿着手机,一个人名一个人名的念叨。
  一直念到他的名字,我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服务生可能观察到了我复杂的神情,在我愣神的时候,把手机拿了过去,拨通了那个电话。
  我又陷入天旋地转中,耳边模模糊糊的有人在说话,“喂,您好,您的朋友有点喝多了,现在在我们店里……嗯,地址是…….”
  我眼前出现了那张脸,一片模糊里,唯有这张脸最清晰,单眼皮,嘴唇薄而锋利,眼角有笑纹,是我花了那么多年时间,细细揣摩过的一张脸。
  这张脸上,最极致的笑我见过,咬牙切齿的恨我见过,绵长无边的眷恋,我也见过。但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我从没想象过的。
  以歉意打底,上面覆盖着一层稀薄的关心,但中坚力量,却是厚厚实实的“事不关己”的冷漠,他脸上出现的,是这样的一种表情。
  他俯视着我,我竭尽全力的看着他。
  我太想念这个人,这十天,就算不是朝思暮想,也是那种拼命摇头妄图将他的影像甩出去,但脑浆散尽他的脸依然清晰可见的那种想念。
  他俯视着我,我在酒精的驱使下,弥漫出一股侥幸的心情,所有的变化都是幻觉,其实我们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在这一刻,这一秒钟,你看我们两个人,还是在一起的。
  我笑了起来,控制不住的笑,我轻声跟他打招呼,我说,嘿,你来了。
  我指着故宫给他看,看,故宫。
  我笑着问他,我们去故宫吧?
  他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的看着我。
  我伸手碰了碰他的衣角。他一动不动。
  我伸手触了触他的脸颊。他无动于衷。
  我鼓起勇气开口说:你说句话吧。
  他看着我眼睛,四目相对的距离里,再没有对流的火花。
  他说:起来吧,我送你回家。
  我等的不是这样一句话。
  走出酒吧,被风一吹,我突然清醒了。
  我他妈的干什么呢?
  我艰难的开口,说,“我没想要麻烦你的。”
  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站在原地,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看我,看着面前的街道,“你不是那种会给别人台阶下的人。”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他突然激动了,“黄小仙儿,真不明白么?我们两个人是一不小心才走到这一步的?你仔细想想,在一起这么多年,每次吵架,都是你把话说绝了,一个脏字都不带,杀伤力却大的让我想去撞墙一了百了,吵完之后,你舒服了,想没想过我的感受?每次都是我自己舔着脸跟狗一样自己找一个台阶下!你永远趾高气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段楼梯,我已经灰头土脸的走到最下面了,你还站在最高的地方,我站在这下面,仰视你,仰视的我脖子都断了,可是你从来没想过,全天下的人,难道就只有你有自尊心么?我要不然就一辈子仰头看着你,或者干干脆脆的转过身带着我的自尊心接着往前走。你是变不了了,你那个庞大的自尊心,谁都抵抗不了;但我不一样,小仙儿,我得往前走。说这么多,你明白了么?”
  我还是不明白。
  一阵沉默,我在心里组织着各种各样能打破沉默的语言,但最后从我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自己能回家了,你走吧。”
  我们两个人,中间相隔一米远,唯一的交流就是这要人命的沉默。
  终于,他挥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打开车门,靠在车边,“那我先走了。”
  我机械的说,“好”,然后真的不由自主的,又微微仰起了头。
  他俯身钻进车里,车缓缓向前开动。
  深夜里一片寂静的景山街道上,我看着出租车在我视线里越变越小。
  我突然明白了他刚刚说的话。
  我追了上去,跑的飞快。
  我要追上那辆车,我有话要跟他说。我要问他,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你可不可以在下面,再等我片刻?我令你没有尊严的一步步走了下去,为了惩罚我,我甚至愿意一路滚到你脚边,从此和你平起平坐,你能不能再等等我,前路太险恶,世上这么多人,唯有你是令我有安全感的伴侣,请不要就这么放弃我,请你别放弃我。
  我一定要对他说。
  我不再要那一击即碎的自尊,我的自信也全部是空穴来风,我能让你看到我现在又多卑微,你能不能原谅我?
  求你原谅我。
  我一路追,一路拼命的喊着停车,眼泪大剂量的流着,我知道,我像个疯子,这不是我本意,但我无能为力。
  前面有个红灯,出租车缓缓停下来了。
  我看到了希望,于是更加奋力的向前跑去,可就在这时,有人自身后抓住了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拽住了,我猛一趔趄,差点儿栽倒在地上。
  我愤怒的转过身,看到了一脸平静的紧抓着我胳膊的王小贱。
  我拼命挣脱他的手,连哭带嚷:放开我!没时间了,你丫放开我!……”
  王小贱松开了我肩膀,但我还没来得及接着追,他突然一反手,实实在在的,干脆利落的,抽了我一个耳光。
  我耳朵里嗡的一声。
  激流的血脉也一下子暂停流动了片刻。
  王小贱冷静的盯着我,然后轻声问道,“醒了么?”
  我能听到万籁俱静的宇宙里,一辆出租车缓缓驶去的声音,那声音消失的钝重而缓慢,那声音彻底湮灭在一个我永远都无法进入的黑洞中。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终于止住了失控的痛哭,看着王小贱,轻声说,“谢谢。”
  尤瑟纳尔说过一句我一直觉得无比刻薄但又无比精准的话:世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
  此刻我突然意识到,即便肮脏,余下的一生,我也需要这自尊心的如影相随。
  
  11 7月7日 星期四 晴 热
  李可一脸怒容的坐在我们面前,小嘴一张,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魏依然不同意拍短片,我们吵了一晚上,我难过的要死了。”
  我酒劲儿还没消,王小贱更是困得哈欠连天,我们两个人都对她的没头没脑的抱怨做不出任何反馈。
  王小贱在昨天打完我一个耳光后,自己也沉默了。我们两个人在街上站了半天,然后各自打车回了家。
  我躺倒在床上,深呼吸了几次之后,疲惫感劈头盖脸袭来,很快便睡着了。
  凌晨六点半,我和王小贱分别接到了这位小姐的电话,电话里,李小姐语气异常惊悚,我和王小贱各自花了半个小时的时候,火速出现在快打烊的鹿港小镇里时,听到的是这样古怪的几句话。
  “你们得帮我,你们是专业人士,短片我必须得拍,我要放给朋友看的,想到这件事情确定不下来,我根本没办法睡觉的呀。”
  我看着李可,仔细琢磨着眼前这个姑娘,她是疯了吗?是刚刚在唐会里跳舞被人下药了吗?
  “要是你们帮不到我的忙,我只好换别的公司去做了。”
  我心里一惊,刚想说,“啊别别别,要是大老王知道了我们会被他一掌劈死的……
  话还没说出口,王小贱开口了,说道,“随您便。”
  李可一愣,“你说什么?”
  王小贱脸色凝重的像是在参加葬礼,眼神涣散,他冷静的重复了一遍:我说,“随您便。”
  李可一副受到了非礼的表情,“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啊?!”
  “我告诉你我们是什么态度,李小姐,你和魏先生意见不和,那就打完架以后,再统一出一个结果来告诉我们,劝架这事儿,首先我们干不了,其次我们没这个义务。6点多被你叫起来听你说这些话,我们就当是听陌生人发牢骚了,出了这个门,我绝对把这事儿留在这儿。您明白了么?我们公司是在赚你们的钱,但不代表我们两个人就得24小时随时恭候你使唤,我们是有上班时间的。”
  王小贱一个字一个字,说的那叫一个慢条斯理深入浅出,李可的脸色呈现出一个渐变的过程,绯红深红猪红色,我也被激荡了,因为我突然发现王小贱的刻薄真是和我不相上下同出一辙。
  李可坐在那儿,脸红的像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头上噗噗的冒着蒸汽。
  王小贱站起来说,“小仙儿走吧,回去补个觉。”
  我愣着神,半张着嘴,跟着王小贱站起来,王小贱冲着李可微微一俯身,
  “临走劝您一句,干这行儿有几年了,临结婚两口子突然谈蹦了的情况,我遇到过不止一回,男的被那些二百五要求逼的反了悔,女的悔不当初拼命在后边儿追,这种结果可真是一点儿都不童话。我说这个没别的意思,前车之鉴,跟你分享一下。回见,李小姐。”
  王小贱转身走出门,连背影都不卑不亢,我横生出感叹,这人可真是个百里挑一的高品质贱人。
  我跟着王小贱屁股后面走出鹿港,天气还没热起来,空气有一股久违的凉爽。鹿港小镇旁,后宫和唐会的霓虹灯灭掉以后,在光天化日下看起来一脸疲态。有三个小姑娘一身短打,脸上带着褪了色的烟熏妆,神色恍惚的坐在马路边上,三个人轮流抽着一根烟。
  王小贱转过头来说,“去吃个早点?”
  虽然我这单活儿就这么鸡飞蛋打了,但心里却感觉无比轻松愉快。
  “走着啊,去哪儿?”
  “我知道有一豆汁儿店,特地道。”
  “我不去,我干嘛一大早喝臭烘烘的玩意儿啊?”
  “那你就喝杂碎汤呗。”
  “凭什么啊?大早起的,我就跟羊下水过不去?”
  “……我看你是酒醒了。”
  “不光酒醒了,我记忆也恢复了,你丫凭什么抽我一大耳光?”
  “……你哪儿那么多凭什么啊?”
  我和王小贱就这么你来我往的拌着嘴,一边沿着马路边向前溜达。
  天渐渐热起来了。
  坐在早点摊上,我看着王小贱埋头吃饭的样子,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早餐了,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买个面包就着淡若白开水的豆浆,对着电脑匆匆忙忙咽进肚子里。而这种坐在路边,把脸埋在热气里一口一口喝豆腐脑的日子,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往昔了。
  我自然而然的回忆起那些和他熬夜刷通宵,大冬天坐在路边吃油条喝豆腐脑的早上,抓着油条的手不出一会就冻僵了,但还是会一路满足的傻笑。胃里吸收的热量很妥帖,那样的早晨沉甸甸的充满质感。
  回忆,回忆,若是没有它就什么都好办了,这世界该变得多么轻快明晰。
  我还没来得及重新堕落回这泥潭里,王小贱又开始骚扰我了。
  “黄小仙儿,”他把冒着恶臭的豆汁儿推到我鼻子底下,“喝点儿啊。”
  “我不,你快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吐在你脸上。”
  “喝点儿,解酒的。”
  “快拿走!你这个恶心的人。”
  “你能喝下一口,我给你十块钱。”
  “你丫怎么把我想的那么物质……”
  “十五。”
  “滚,千金难买我一吐,我知道你想看我笑话。”
  “三十!”
  ……我动心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碗暗绿色的冒着幽怨臭气的东西,然后喝下了去了一口。
  那被诅咒了的味道,在我嘴里四处弥漫开,我真好奇,给人以这种味觉感受的东西,到底是凭什么跻身于餐桌上的呢?
  王小贱的低级趣味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你得咽下去,快快快,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儿。”
  我还是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勇气,去驱使我把那一口豆汁咽下去,我站起来,转身,冲向了离我最近的墙角,身后,王小贱快乐的嚷嚷着:“你跑远点儿吐哎,这儿这么多小朋友…….”
  
  12 7月8日 星期五 晴 热
  我正准备把李可他们这个单从电脑里彻底删掉,魏依然打来了一个电话。我还没来得假惺惺的客套,魏依然却在那边儿先给我道歉了。
  “黄小姐你别介意,小可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说起话来没心没肺的。”
  “别别别,别这么说,她没有我们这边儿王一扬没心没肺,(查了公司的通讯录以后,我终于知道王小贱的芳名了。)
  王小贱很不满,椅子一转冲着我嚷嚷,“嘿!”
  我空出一只手,丢过去一个纸巾盒,正中他面门。
  “魏先生,这次合作没成功,真是很抱歉,不过还是祝你们能有一个顺利的婚礼。”
  “你不想负责我们的婚礼了?”
  我顿时震惊了,“李小姐还想让我们负责她的婚礼?”
  “呃,是我还想让你们负责这个婚礼,你和王先生合作的挺默契的,有问题也能提出来,我想让你们来办这个婚礼。”
  我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在便条纸上写,“他们还要我们负责婚礼!!!”然后举着便条纸戳在了王小贱面前。
  王小贱也很无力的沉默了。
  “这样吧?黄小姐,你现在方便出来一下吗,我想带你看一下我准备办婚礼的现场。今天只有我,李可不来。”
  我想了想,然后答应了。
  魏依然要来接我,我说不用了。心想着,不就是王府万豪希尔顿的几个宴会大厅么,我实在太轻车熟路了。
  结果,按照魏依然给我的地址,我一路寻觅,2号线换5号线换13号线,长途跋涉后,我灰头土脸的钻出霍营城铁站时,发现四下里一片荒凉,寸草不生,视线可及之处,不是拆迁中的小村子就是待建中的工地现场。我心里一凉,魏依然莫不是来替李可报仇的?因为王小贱的一时的口舌之快,组团来强奸我的东北大哥们,可能就潜伏在不远处的那辆面包车里,正拿着我照片指认我。
  我正准备拔腿就跑的时候,魏依然在不远处冲我招招手,他身后的木牌子上写着:东坡岭森林公园。
  我往他身后看了看,几颗枯树,一片野花,居然也好意思号称是森林公园,我顿时都替承载着这个名号的那块木牌子害臊起来。
  “难找吧?这地儿?”
  我勉强一笑,“还成,还成,这儿是河北了吧?”
  魏依然说,“别看外边儿荒凉,往里走,有片儿特别好的地方。”
  我跟着他往里走,心里想着,除非您往里走五分钟,就一步跨进了普吉岛,否则李小姐发了失心疯,才愿意跟你来这种荒山野岭里结婚呢。
  沿着小路往前走了没多久,视线若然开朗,我顿时惊艳了。
  面前是一片大面积的草坪,不是宾馆后院或是街心小花园里的那种小眉小眼的花园。视线可及之处,满眼全是大面积的绿色,绿色之中,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那种野花是白色的,开得很肆意很张扬,显出一派豁然大度的高姿态。草坪上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白色阳伞和椅子,而是一排排带蓝色靠背的铁皮座位,上面的蓝色油漆已经被磨得星星点点,看起来非常亲切可人。草坪前方,是一个水泥砌成的舞台,舞台上空无一物。
  这地方真梦幻,是我的世界里的那种很简单的梦幻,在这儿结婚,你闻不到虚情假意和前途莫测的味道。
  我看向魏依然,然后笑一笑,“这地方真好。”
  “是吧?走,我们过去坐。”
  我和魏依然走到一排排的座椅之间,挑中其中一排,坐下来。
  “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
  魏依然指了指身后,“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住在这后面的村子里。”
  我虽然没表达,但是很惊讶。魏依然难道不是裹着羽毛毯子出生的么?
  魏依然知道我在惊讶什么,“黄小姐,我前几年,也是半夜会被客户叫醒,然后去KTV里陪他们喝酒的人,所以我理解你现在的处境。”
  八卦的我想接着往下问,但是那未免太冒昧。但我已经能想象到,魏依然在这出戏里,是个什么角色。有人出身贫寒,家世微薄,但却长着一张百年一遇的高贵的脸,五官和举止,时时会让人觉得,就算他此刻落魄,但随时一个小机会,都会令他飞黄腾达起来。
  而这样的人,最常遇到的,是来自女贵人给他们的机会。
  想想那个矫情指数爆灯的李可,和时时保持微笑的魏依然,我顿时觉得,这搭配合理了起来。
  也无可非议,从我的角度出发。我对任何形式的成功经历,都保持态度中立。
  大老王说过,脸上时刻挂着笑的人,大概只分两类,一类是生活平静到令他们无欲无求,而另一类大概是生活里充满太多变数,这变数令他们提不起任何欲望也不敢多奢求。
  成语“鸡同鸭讲”,在今天应该解释成,希望遇到大款的发廊妹和被富婆包养中的小白脸擦出了爱的火花,这种混乱的资源配置,才让我觉得可悲。
  魏依然开始讲他的想法,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做,那真是一个很温暖的婚礼。
  “我一直想把那个水泥台子刷成白色的,以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就是。水泥台子后面放个幕布,后面放一个放映机,放老电影。搭一些彩灯,一直延到那边的小路上。不用那么奢华,简单一点儿,但是能让大家真心实意的祝福我们就行。”
  我点点头,说不错。心里想,李可那么虚荣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她的婚礼上没有闪光灯没有衣香鬓影没有一大批侍女和三等公民齐齐俯身对她高呼:公主万岁?
  “黄小姐做了这么多年,想过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的么?”
  魏依然轻轻松松的一个问题,却深深戳进我的痛处。
  我和他,多年前水深火热的一个好片刻里,也曾实实在在的讨论过这个问题。
  那时候他问我,你想要我怎么跟你求婚?
  我开玩笑的说,对我这种创意型人才来说,你的求婚方式一定得剑走偏锋别出心裁才行。”
  他搂着我说,“求您指点我一下,我付按分钟付咨询费。”
  我说,“好吧,首先,您得先去买一戒指,依照钻石尺寸来看呢,特别大的,允许是假钻,但三年内得保证不掉色;要是肉眼看不见灰尘大小的钻,那您可得保真。”
  “成,没问题,从今天开始你包养我吧,我把工资全攒起来,给你买大钻戒。”
  “求婚方式呢,你去尼姑庵,让里面最老的尼姑手里捧着你的大钻戒,然后我出现了,老尼姑身后站着的弟子们就对我齐声嚷嚷,姑娘!嫁给他吧!以免步我们后尘。”
  他愣了三秒钟,然后笑着从床边跌落在地上,一边喊痛一边说,“黄小仙儿,你太恶毒了太恶毒了。”
  他重新爬上床,我躺在他肚子上,他摸着我头发,说,“我其实也有一个方案的。”
  “是么?说来听听,让专业人士给你点儿意见。”
  “我带你去海里潜水,潜到最下面时,我左手掏出戒指,右手掐住你氧气管子,然后问你同不同意。不同意?那我就一直掐着氧气管子。”
  这次换我震惊了,愣了半天我才开口说话,“乌龟找王八,臭鱼找烂虾,这话放咱俩身上多贴切啊。还是劳动人民有智慧。”
  但是这时年,连臭鱼烂虾的组合,都有人来插上一腿。
  我在别人的结婚场地上,长长的叹了口气。魏依然开口问,“黄小姐,没事儿吧?”
  我点点头。
  既然所有曾经倍加珍惜的回忆,现在想起来都已难辨真假。那么傻站在原地,保不齐什么时候人潮涌动我就瞬间被踩在了脚底。
  告诫自己,驱赶自己往前走的每一分钟里,我都在对那些将要被我藏进记忆深渊中的往昔说,对不起,不是我不留恋。而是代价昂贵,我负担不起。
  坐在这一片清朗的空旷里,我第一次有勇气,开始期待那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心情。
  
  13 7月9日 星期六 晴
  前两天我到了公司,坐好以后,王小贱上下扫视我半天,然后露出一脸不齿,想说什么,但被我灼灼的目光瞪回去了。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里,王小贱呈现出一个坐立难安的状态,终于,他忍不住了,转过身来皱着一张脸冲我说,“黄小仙儿,对不起,我实在不能坐在一只大号的茄子旁边工作。”
  我一愣,然后问道,“你丫说什么呢?”
  王小贱指一指我,“您自己低头看看。”
  我低头一看,羞耻感真是迎面扑来,我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背心,背心上还印着巴巴爸爸。而下面穿着的皱皱巴巴的棉布长裤,居然也是紫色的。球鞋更是点睛之笔,紫中微微泛黑。
  睡醒后,我挑离我手旁最近的一身儿衣服火速套上就走,根本没想到,阴差阳错,我居然穿了这么一身闪耀的装备。
  我不好意思的看着王小贱,王小贱也是无力回天,“你自己选吧,是把上半身脱了,还是把下半身脱了?”
  要我选,我还是选脱了下半身,因为那平坦的上半身一露出来,我更无颜面对世人。
  “你就不能好好整理整理衣柜,挑出几件穿出来不让人笑话的衣服么?”
  因为明白自己的潜质,再怎么装扮也和“锦上添花”有些距离,所以我的衣服都是用来御寒和遮丑的,我的人生就是个“基本款”的人生,所以衣服也都用不着什么设计。
  而我那个衣柜,从分手后,就被我拉上了警戒线,轻易都绕着它走。迟迟鼓不起勇气打开它,是因为件件衣服上,都有回忆。
  今天睡醒以后,我看着自己那条历经风霜的红色运动裤,和已经穿过一轮儿的七八件师奶款T恤衫,终于决定,打开衣柜的大门,就算会被吸进回忆的黑洞里,我也得把能穿的存货整理出来。
  打开衣柜,我看见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块块小墓碑。
  这件红色的薄外套,样子古怪不说,摸起来也是滑中微微有些扎手,触感让人毛骨悚然,但是,第一次遇见他的那个大一寒假,我就是穿着这件衣服,在KTV里勇敢的唱了一首王菲的《光之翼》,这么不留退路的自爆短处,是因为一个还带着牙箍,牙箍里残留着香菜叶子的猥琐小伙,百无聊赖中一直在伺机勾搭我,为了让他认识到人生无常,软柿子般的姑娘也有力气大声嚷嚷,我便一把抢过麦克风肆无忌惮的唱了起来,唱完以后,猥琐小伙去了厕所,打牌的人们双膝颤抖目瞪口呆,全场的一片寂静中,只有他笑着看着我。
  后来他对我说,“别人肯定以为你是来砸场子的,但在我眼里,你是穿着一件红色战衣,闪闪发光,五音不准的摇滚巨星。”
  我把这件衣服叠好,放在了脚旁的袋子里。
  这件白色的大衣,冬天穿太冷,春天穿太热,生命期只有冬末春初那么短暂的几天,就是那样的一个季节,我和他第一次约会,我穿着这件衣服,和他一半尴尬一半忐忑的沿着国子监那条街,从头走到尾,我很激动,但不知道如何表达,所以一路沉默的看着他;他滔滔不绝,从小学得过雏鹰奖章讲到中学和哥们玩闹时不慎被爆过菊花。初春北京的夜晚,乍暖还寒,我冻得发抖,得紧紧闭着嘴才能不让牙齿相互摩擦,他走到孔庙前,在一盏灯下点了根烟,我指着他身后笑起来,他转过头去看,朱红大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禁止吸烟”。他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我隔着烟雾,挟着无法启齿的感动看着他,他说,“我们走回学校吧?”我腿一软,但却声音温柔的说,好呀。
  这条长裙,花色杂乱到让人无法形容,但那时我仗着年纪小,常常穿着它,和他在校园里四处瞎溜达,全程都趾高气昂的手牵着手。他曾提出过申请,“宝贝儿,你换条素净点儿裙子穿行么,每次看到你这裙子我都觉得快中暑了。”我无情的驳回了他的要求,因为在他身旁时,不让自己艳丽到甜腻,便不足以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
  这一件件流水线商品,却横生出这么多关于过往的记忆,每拿起一件,都会想起刚买下它时,兴致勃勃的穿着它去与他会面时的心情,我装扮好自己,坐到他面前,跟他轻声说,嗨。他说,你今天真漂亮。我指着衣服说,是它们的功劳。
  这些年下来,新衣服被洗的褪了色走了形,但好歹还在;而新恋情,却被放进了染缸中,被生硬的一染再染,直到我再也认不出来。
  不知不觉间,地上已装满了几个袋子,我坐在它们中间,沉默了一支烟的功夫,算作默哀。然后,我拎着这些袋子,打开门,坐电梯,走到小区的垃圾桶旁,把它们一一扔进了筒里。
  旧人说走便走,背影潇洒,生怕稍一回首便化作了盐柱,所以就算留恋,都不会再回头;而这些旧物,在整个过程中见证了那么多的好片刻,自己没有行动力,全凭我来决定它们的去留。回忆是病毒,附着在这些衣服上,我若是不狠心把它们抛弃,稍不留神,那些病毒便渗进皮肤融入血液一路高奏凯歌直通大脑,大脑反应不过来,便会让心跟着一起负担,于是我整个人,便会再次陷入自怜自艾的死机状态。
  你可以说,至于么,除了被当做遗物,它们首先是钱,何必这么看不开,不过是失个恋。
  是的,好多事都不至于,杀人头点地,不过落下一个碗大的疤,就算地球爆炸,对外星人来说,也一场壮观的免费烟花。
  可你若此刻从宇宙俯身看下来,穿过与云层混做一团的感恩和怨念,看向如灰尘般大小的我,我正将这些衣服扔掉,然后拍拍手,转身走开,没有回头,你看见了么,我在笑,那是因为我终于舍得干净利落的向前走,这是我此刻能做到的,第一步。
  回到家,我把自己晾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衣柜发呆。这时,手机响起来,我拿起来一看,一股气血瞬时涌进了大脑中。
  是闺蜜发来的,她想约我见一面。
  我拿着手机,心里一阵慌张,慌张中又夹杂着大剂量的恨。我双手颤抖,但居然还是按下了这样几个字,“好啊,就明天吧。哪儿见?”
  
  14 7月10日 星期日 闷热
  《三言二拍》里,有一个让人很伤感的故事。杭州草桥下,有一个卖冬瓜的人,这人有一种能让自己魂魄出窍的能力,每天,他靠着床睡着,然后派自己的魂魄出门去照顾生意。一天,魂魄在路上买了几片晒干的咸鱼,托邻居拿回家里,妻子从邻居手里结果咸鱼,哭笑不得,就用鱼干一个劲儿的打卖冬瓜的人的头,嘴里说,死人,又拿我来取乐。
  魂魄忙了一天,回到家里后,发现自己真身的头上,沾满了咸鱼的污垢,魂魄徘徊在床前,因那污垢,而无法靠近自己的身体,最后,魂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真身渐渐发冷僵硬,魂魄无能为力,最后只能大哭着离开。
  知道了闺蜜的所作所为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我就是那个卖冬瓜的人的真身。你一时兴起搞死了我,别不信,你从此也便成了孤魂野鬼。
  我和闺蜜一直互为真身和魂魄,从小到大,旁人眼里,我们两人都是一朵邪恶复杂毒刺多多的双生花,我们曾经是对方的安全底线,全天下的人被得罪光了,在彼此身上依旧能看到鼓励的笑脸。
  但我们两个人的性格完全不一样,用食物打比方的话,我是水煮鱼,她是冬阴功汤,一样的辣,但她的味道更阴柔后劲儿更悠长。
  这么多年,只会打短平快战役的我,和喜欢一鸣惊人的她,一路前行,并肩作战,从未想过,队友,有一天会变作对手,这形势变化快的让人猝不及防。
  上午,她发来一个短信,问能不能约在我们大学时常去的小饭馆兼咖啡店里见。
  我立刻看出了她的目的,这人要打温情牌,大学四年里,我们最熟悉的不是系里的老师和同学,而是这家店的当日套餐和好脾气的店老板。
  但是没用,想必她也知道,事已至此,今天我就算是去监狱里探望她,随身携带的同情心也会少的可怜。
  我推门进去,她坐在我们的老位置上,看上去整个人很淡定,但她只是长了这样一张脸,我知道她心里已经战战兢兢翻天覆地了。
  我在她对面坐下,心里涌出的不是愤怒或是恨意,而是深深的不解,想用桌上的冰水一头泼在她脸上,然后问,你丫至不至于?世上这么多男人,你至不至于拿我手上的这个人,来证明你的女性魅力?
  她张了张嘴,但却打不出招呼。服务生走过来,给我端上了一杯麦茶。
  我喝不了咖啡,只要喝一口,皮肤就会从上到下泛起一片红斑。这个奇怪的毛病,认识的人里,包括我爸妈和那个负心汉,可能都不知道,但是她知道。
  我也了解她喝咖啡既放糖又放奶,且一放起来就没度量,一定要把一杯黑咖啡搞白了,仿佛才心安。我多少次笑话过她这不够彻底的装腔作势。
  无话可说,我们都很恍惚很沉默,两个人齐齐看向窗外,不远处的网球场上,穿着短裙的女学生们嘻嘻哈哈的围住教练开着玩笑,那相貌猥琐的怪叔叔教练面庞潮红从头到脚都是血脉喷张。
  网球场边上,两个女孩凑在一起,怀里抱着拍子,带着旁观者的神色,精力旺盛的观察着四周,不时发出一阵在我听来缓慢而失真的笑声。
  我和她那时候也是,觉得什么都好笑,路人在地上摔倒好笑,打嗝打的止不住好笑,为了爱情要死要活,好像更好笑。
  自玻璃的反光中,我看到她在偷偷看着我,欲言又止,目光揣测。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或许想说自己是真爱他,两个人天雷勾动地火,肉欲战胜良知,我如果那一刻站在她的位置上,一定也会屈服于本能选择那么做。
  我打破沉默,抬头看向她,“说说吧。”
  她一惊,“说什么?”
  还能说他妈的什么?说说最近我们该去哪儿过夜生活?聊一聊哪儿有便宜的外贸尾货?我现在能跟你说什么?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里热情的询问着:你丫是被自己的罪恶感折磨成傻逼了吗?
  她酝酿半天,然后开口了,“小仙儿,对不起。”
  我开始变得出奇的愤怒了。
  我拿起桌上的玻璃杯,甩手摔在地上,一声脆响,玻璃杯当即魂飞魄散。
  老板在柜台里探出头看了看,发觉了气场的诡异,便默不作声的重新缩回了柜台里。
  我看着地上杯子的残渣,说,“对不起啊。”
  然后抬头看向她,“要是这杯子开口跟我说,没事儿,我原谅你。那我也接受你的对不起。”
  她的脸一下子变的通红,“小仙儿,你别这样。”
  我很平静的说,“不想看我这样,你就别挑战我的承重底线。我最讨厌别人跟我说对不起,你说点儿别的。”
  她结结巴巴的说,“要是,要是能让你好过一点儿,那我告诉你,我跟他已经分了,真的,从被你发现以后,我就不能再和他在一起了,我,我实在是受不了……真的,小仙儿,真的。”
  我的两排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后背微微抖着,她看出了我濒临崩溃的状态,小心翼翼的把桌上剩下的一只杯子从我面前拿开,攥在了手里。
  “你想听过跟你说什么?”我居然露出了一个微笑,很温柔的问她,“想听我说,好样儿的!真够姐们,为了友谊勇敢的放弃了爱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想听我跟你说,嘿!你丫这次玩过了啊,那家伙可是我准备用来结婚的。可是你说抢就抢,抢了又觉得没意思,地下恋情才够劲爆,被放到桌面上,也就没那么大意思了,仔细想想,算了,不值,我还是回去接着跟黄小仙这个大傻逼玩吧。你是这个意思?”
  “我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您太有意思了,真的,别再假装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格了,我连你长了副乳都知道。来吧,你说说,就当这儿是鲁豫有约,您谈谈您的心路历程。”
  “你这样我怎么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还要我双手托腮眨着眼睛听你说?”
  她被我的刻薄击中了,整个人颓丧的靠在椅子上。
  但我早已经被她攻击的溃不成军,坐在她对面的,根本是个没魂魄的真身。
  我在心里默默的说,别怪我太刻薄,是你的阴暗成就了我。
  “那我不说那些虚话了,我告诉你事实,你别觉得我伤人。黄小仙儿,没错,我就是想证明给你看。”
  我愣住了,她要证明什么?
  “你运气太好了,黄小仙儿,你自己难道不觉得?我们同样是普通的姑娘,只因为你敢说敢做,就老是能获得的东西比我多,你从来不给自己留后路,你想没想过,是凭什么?你那个温馨幸福的三口之家,那是你的安全区,你在外面折腾的翻天了,也有人能给你留顿饭留杯茶,我有什么?我的底线就是你,可是你很不靠谱,黄小仙,我今天告诉你,作为朋友,你没你自己想象的那么有资格。”
  闺蜜的爸妈在她高三的时候离婚了,她跟她爸一起生活,她爸性格很沉默,离婚后就爱上了户外运动,常常闷不吭声,背上包一消失就一个礼拜,一开始闺蜜还会心急火燎的跑着来找我,哭着嚷着要报警,但之后就渐渐习惯了,但父女间的沟通也越来越酷,基本上靠动作和眼神交流。
  “你老是想当然,说话不过脑子,把人伤着了,那就伤了呗,反正还有你爸妈,有你那个死心塌地的男朋友,还有我。但我有什么?有一阵我只有你,只能相信你,但是你有的太多了,我最多是备胎,是计划B,是第二选择。你这种一帆风顺,让我觉得很刺眼。”
  “所以你决定对他下手?”
  “有一年我生日,你和他在青岛旅游赶不回来,你记得你干什么了?你就大大咧咧的打了个电话,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剩下的半个小时里,都在说你和他多甜蜜多甜蜜。我一个人在家,连蛋糕都懒得买,十二点的时候,没人给我发短信,是你那个男朋友,给我发了一条生日快乐。你连想都没想起来!那天晚上,我就想,你太不知好歹了,那我也不用再给你留什么情面。”
  坐在她对面,我看着她眼神里是很偏执的恨,那恨让人心寒。
  原来这麽多年的情谊,一直是我自己在异想天开。
  我艰难的开口,声音沙哑,“你说那年我在青岛,没给你发祝贺短信,那你还记不记得,回来的时候,我给了你一串22颗贝壳做的项链?那项链上的每一个贝壳,都是我那天晚上,举着手电筒,一颗一颗在沙滩上找来的。项链拿回来,我从来没见你戴过,上次帮你搬家,你指着一袋子杂货,说不要了,让我帮你扔了,那项链就在袋子里面。”
  她转移目光,看向了别处。
  “你的这个生日,是在四年前,那照你说的,这四年,你一直琢磨着怎么证明你牛逼给我看。好,让我想一想,毕业那天,我们喝多了,就在这小饭馆里,我拉着你的手,哭着说好歹我们还在一起,你也哭着说,是啊,咱们得永远在一起。那么,那天你流的眼泪,还是不是真的?我找不到工作待业在家,饿的一包泡面分三次煮,水煮肉片里的辣椒都能当顿饭吃,不好意思冲他张口,不好意思跟家里要钱,就天天跟你蹭饭,你那时候说,一辈子养我也没问题。你那时候的同情心,还是不是真的?你在酒吧里跟人吵起来,我掀桌子上去跟人打,简直跟泼妇一样,我男朋友上来劝我还冲他嚷嚷:傻逼你丫让开。那时候在旁边坐着看的你,是真害怕,还是兴致勃勃的在旁观?”
  她还是不说话,神色复杂。
  “真牛逼,姑娘你真牛逼。”我想努力忍住,但声音里带出了哭腔,“我是外冷内热,你是外柔内阴,我们实力太悬殊了。”
  “当然也有很好的时候……”她眼眶也红了。
  “别,别逼我回忆起好时候。”我打断了她的话。“想起来,我会觉得很恶心。”
  我看着她的脸,想起了我们成为朋友的那天。高一,军训第一天,我和她都迟到了,长着一张壁虎脸的教官很酷的指一指墙角,说,“自己去站着吧。”
  我和她乖乖的站在墙角,看着还不熟悉的同学们在大太阳底下被晒的七荤八素,突然觉得自己很因祸得福,我扭头看看她,她正无聊的用脚尖推着脚下的土,我跟她说,嗨,我叫黄小仙儿。她抬起头看着我,傻乎乎的一笑,说,“我好像快中暑了。”话还没说完,她就倒了下去。
  我站起来,轻声说,“我先走了。”
  她呆立在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眼里不是没有歉意的,但我知道那歉意太遥远。
  这一离开,再没有什么理由见面,此前的所有知己话和好时光,种种曾经是密友的证据,都将随着我的提前离开统统翻供不算。等到我们七八十岁将死未死的时候,有一天坐在养老院的花园里,被医生护士们随意参观,会不会突然想起对方,继而想起今天的对话。那时候,我或许会觉得,就一生而言,我们此刻的憎恨和误解是多么的主观,本来,本来可以在这花园里,衣着邋遢,头脑混乱,存在感所剩无几,但至少身旁,坐着她,可以三言两语的聊聊天。
  但此刻,被恨意驱赶的我,却一定要迈出这离开的第一步,连“再见”两个字,都不齿说出口,只能奢望,有朝一日,九泉下碰到她,可以很平和的说一句,“有空么,一起喝杯茶。”
  最后,卖冬瓜的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真身渐渐发冷僵硬,魂魄无能为力,只能大哭着离开。
  只能大哭着离开。
  
  15 7月11日 星期一 暴晒
  经历了昨天和闺蜜火花四溅的一役后,今天的我很萎靡,到了公司,就一直缩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玩祖玛,玩的都快天人合一了。
  隔壁的王小贱突然踹了踹我们两个人中间的隔板,我手一抖,打错了一颗球。
  “你丫干嘛啊!”我纵身一吼。
  “你看!”王小仙平静的声线中带着一丝不平凡的激动。我凑过去一看,他电脑上有一张十几岁女孩的照片。
  女孩长的不好看,确切说,是很不好看。谄媚点形容,就是长相误入歧途版的周迅;刻薄点儿形容,就是用过护肤品的少女版马加爵。我不认识长相让人觉得这么饿的孩子,但是她空荡荡的眼神却让我觉得很熟悉。
  “你梦中情人?”我问王小贱,“可以啊,口味很不凡嘛。”
  王小贱很兴奋,“认真点儿,你猜这是谁?”
  “那,我猜这是你。”我想都没想便说道。
  王小贱瞪我一眼,“啪”的把照片关了,“我决定不和你分享我的欢乐了,你散开吧。”
  “别别别,求您舍身娱乐我一下,这是谁?”
  王小贱重新把照片打开,“这是李可小时候的照片。”
  我顿时激荡了,云雾层层散开,上帝向我所在的区域播撒下大片大片的欢乐。
  传说中的“女大十八变”并不包括,泥鳅眼变成了王心凌眼,披萨饼脸变成了桂纶镁脸,一马平川鼻随着青春期的结束便渐渐高耸起来。
  “丫整容了?”我胆战心惊的问。
  “她要不是整容,那就是艳鬼上身了。”王小贱说,“而且她名字还换过。”
  “啊?她原来叫什么?”
  “李艳芬。”
  “居然和我家楼下卖鸭脖子的大姐同名。你丫是从哪儿搞来这些猛料的啊?”
  “不是要做个电子相册么,里面要有些她大学中学同学给她的祝福什么的,我按照她给的名单去联系她们班同学,结果她人缘有点儿复杂,同学们给我传来的尽是这些玩意儿,还变着法的想要爆猛料。”
  我很感慨,归根究底,艳芬妹子换五官没多大用,家里要有钱,应该鼓励她把内脏和脑子都重新换一遍。
  我们正兴致勃勃的观摩着这些照片,照片中的女主角,突然打了电话过来。
  鹿港小镇一别后,我以为我再没机会听到李小姐那一腔娇嗲中带着乡土气息的山寨台湾话了,但是现在,听着她声音,看着眼前的照片,想着我家楼下卖鸭脖子的大姐,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好圆满。
  “黄小姐,你知道我们还是跟你合作了吧?”
  因为那天王小贱的不客气,李可终于也抛弃了她那假惺惺的问候语。
  “是,魏先生那天带我去看了准备办婚礼的场地,我觉得很不错。”
  “是那片荒地么?”
  看,我说什么来着。
  “布置好了,效果应该很好。”
  “依然和你去的?没有别人?小王没去?”李可声音突然戒备起来。
  “呃,对,有问题么?”
  “…….我今天也想去看看,你过来一趟吧,快点儿,我讨厌等别人。”
  我痛快的答应,“好。没问题。”
  我和王小贱一路奔波赶到了现场,结果,李小姐还没到。太阳当头照,我和王小贱靠在入口处的牌子上,像两条土狗一样被晒的奄奄一息。
  等了半个小时,一辆艳红色mini cooper卷着黄土开进我们视线里,车门缓缓打开,八寸的高跟鞋踏上地面,往上看,小短裙,大V领背心,头发用丝巾包着,超大墨镜遮住了半张脸,80年代艳星李艳芬出现在我们面前。
  恍惚中,我仿佛闻到了不远处的建筑工地上,民工兄弟肾上腺素急速喷薄而出的味道。我不禁担心起来,这么个荒山野岭的,她穿成这样,回头村里的村霸们闻讯而出,强烈要求非礼她,那同样身为女性的我,被非礼了很不值,但如果直接被忽视,我心理上又会觉得很不堪。
  王小贱笑呵呵的迎上去,“您这是刚从baby face过来?”
  李可摘下墨镜,瞪他一眼,然后朱唇轻启,“这里能开车进去吗?”
  我也笑呵呵的回答,“估计不行,那小路还没您车宽呢。”
  李可臭着一张脸,“那我怎么办啊?这么晒,路又这么烂,我能忍我的鞋子也不能忍哦。”
  我和王小贱对视一眼,咒骂全在不言中。王小贱又说话了,“要不我去村里借辆三轮车?”
  李可盯着王小贱看了几秒,然后一转身,钻进车里,拿出一把还带着蕾丝花边的小阳伞,扭着小腰走进了公园里。
  草坪上,李可面无表情的看着四周,“这种又烂又俗气的地方,你们准备怎么办,要我说,根本就应该换地方。”
  王小贱咳嗽一声,李可一看他有要说话的迹象,便赶紧开始说重点。
  “那你们记一下我的要求。”
  王小贱拿出一个文件夹,右手握笔,作倾听状。
  “首先,你们得把这些座椅全部重新涂一下,我要粉白色,你们知道什么是粉白色吗?就是猛一看是白色的,但仔细看又微微泛着一点点粉,我一定要那个颜色,你们记下来了吗?”
  王小贱认真的看着李可的脸,点点头。
  “然后,那个舞台要搭上纱,白色和紫色的,你们要记得几个重点哦,就是:纯洁,高贵,梦幻。这是我的特质,所以也必须是我婚礼的特质。”
  王小贱一边在文件夹上记着,一边郑重的点头。
  我有点儿纳闷,今天王小贱这人配合的有点儿没底线,我凑过去看了看他手里的文件夹。
  我一看,差点笑出来。丫把李可的旧照片打了几张出来,夹在文件夹里,然后对照着真人,在照片上核对整过容的部位。
  李可浑然不知,还在一边儿用那张可能也整过的嘴竭力哔哔着:婚礼当天,门口一定要安排人把守,那些村民啊,闲人啊,一个都不许放进来!哎呦好讨厌,我想到要在这些人附近办婚礼我就烦死了…….”
  王小贱终于玩累了,把文件夹往我怀里一丢,然后说,“小仙儿你接着记,我去拍点儿照片。”
  话刚说完,王小贱一溜烟的跑掉了,把我一个人丢给了李可。
  王小贱一离开,李可开始沉默。我站累了,便坐在了长椅上,可是,座椅是铁的,被太阳一晒,都可以直接煎鸡蛋,幸好我穿的是长裤,所以我不动声色的忍住了。
  李可被我的平静骗了,她也顺势坐下来,小短裙还遮不住全部的屁股,一坐,更是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肉,她一坐,我听见空气里响起“嘶”的一声。
  李可也努力忍着恨,过了半天,她突然开口问,“黄小姐,今天你跟我来,怎么带上了小王呢?”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
  “听不出来吗?依然约你,你就自己来,我约你,你就要带个伴?”
  我刚勉强反应过来,李可便接着说,“黄小姐,你最近失恋了吧?”
  我很惊讶,这个女人在这方面,倒是很冰雪聪明。
  “是,我是刚失恋。”我老实承认,“可是我失恋跟工作有关系么?”
  李可头微微仰着,眼角向上吊,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你们这些失恋的人哦,离的好远都能闻到你们身上味道,就是那种在冰箱里放了好久的东西的那种味道。我就是想跟你说,黄小姐,我能觉出你对我的敌意,是,我这个人,实在太容易让别人嫉妒了,但我也没办法,老天爷好像就是宠着我。你看,你对我的态度就很不尊重,可是如果有依然在,你就楚楚可怜,居然还瞒着我偷偷跟他见面。我跟你讲哦,我这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我是个太真实的人,从里到外。我有什么说什么,总之就是提醒你了,黄小姐,要是想接着合作,就不要偷偷背着我,搞什么小把戏。依然那个人很单纯很好骗,可是我不一样哦。”
  我啼笑皆非,这一刻真是好荒诞。
  我看看不远处的王小贱,他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松鼠,松鼠蹦,他也跟着蹦,一路追在人家屁股后面跟拍。
  我笑了笑,一个路人,有什么能力激怒我。这莫名其妙的怀疑,我就当是笑话,被大力娱乐了一下。
  但该还击还是要还击的,我又没义务替老天爷宠着她。
  “李小姐,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以后我会和王小贱形影不离。既然你说了别搞什么小把戏,那这事儿我就得跟你沟通了。”
  我打开文件夹,把那些照片放在李可眼前。
  “那这些照片,您说,我们还用不用放进相册里了?您要求是全面展现你的人生经历,但这一块儿,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李可大惊,脸上血管都快要爆了出来,“谁给你们的!”
  我扮出一副知心大姐的模样,“是您大学同学发给我们的,唉,真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态,嫉妒,肯定是嫉妒,嫉妒您结婚了。”
  李可刚刚熊熊燃烧的气焰,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这同学也活的太不真实了,心态真不好,有可能是刚失恋吧?失恋的人都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拍拍李可的肩膀,露出一个“让我来抚慰你”的笑。
  在我众多的人格中,那个隶属于“邪恶”的人格,在我身后打开了庆祝的香槟,“嘭”的一声,酒喷薄而出,全场响起祝贺我的掌声。
  
  16 7月12日 星期二 闷热
  回公司的车上,我给王小贱声声情并茂的形容了李可看着自己照片时,四周空气产生的化学变化。我睿智淡定的表现赢得了王小贱的大力褒奖,于是他当即决定请我去公司路口那家北京知名的大排档吃炒田螺。
  冰啤酒加上刻薄话,我和王小贱不知不觉的就混过去了一个夜晚 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多了,但街面上还是很热闹。
  晚风吹得撩人心魄,手旁的路面上刚洒过水,路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我身后光着膀子,肚腩肉堆成一团的老爷们正劝自己媳妇儿多吃点儿饭:“你吃点儿肉啊!你别看这肉肥,可它肥而不腻,就像我,胖而不蠢。”
  听着王小贱稀稀溜溜吃着炒田螺的声音,我想起了初中时,我和闺蜜特别讨厌一个装腔作势的学姐。一天晚上,这学姐决定跟自己暗恋了多时的足球队队长表白,我和闺蜜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拎着一袋子从学校门口买的炒田螺,一路尾随师姐进了宿舍旁的小树林里。师姐和足球队队长坐在树丛左侧,我和闺蜜便蹲在树丛右边的死角里。
  学姐和队长四目相对,一时无语,尴尬的气氛围绕着两人轻歌曼舞。
  我拿起田螺,放在嘴里,然后用力一吸。
  那声音和亲嘴的声音实在是太像了。
  学姐一惊,四下看看,没发现我们,然后重新坐下,娇羞的说一句,真讨厌。
  闺蜜也拿起了田螺,发出生机勃勃的声音。
  学姐很纳闷,“哪儿来的声音啊……”
  我和闺蜜此起彼伏的吃起来,整个小树林,变成了一片咸湿的林海。
  足球队长终于忍不住了,吭吭哧哧的开口说:“蔡,蔡同学,你带我来这儿干嘛?我想回去了……”
  我打断了吃田螺吃到忘乎所以的王小贱,问他,“你觉不觉得吃田螺的口感很像接吻?”
  王小贱看看手上的半截田螺的肠子,表情很不堪,“你丫真恶心,我以后接吻该有阴影了。”
  “你不觉得像么?”
  “根本不像,吃棉花糖比较像接吻,吃下去以后,那种似有还无的口感多让人感到人生虚妄啊,这点和接吻一样。”
  “你真纯情,你们的人都不舌吻的吗?”
  “舌吻已经不在接吻范围内了,那是肉欲的纠缠。还有,什么叫我们的人?”
  我一愣,一不小心,差点逼小贱出了柜,“就你们这些走纯情路线的人嘛。”
  王小贱瞪我一眼,继续低头开始吃田螺。
  酒瓶林立,睡意盎然的时候,我和王小贱分别打车回了家,趁着酒劲倒头睡去,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刷牙洗脸,一路奔波到了公司。天气热,加上生活没什么好盼头,只能坐在电脑前一边放空,一边长吁短叹,我眼睁睁的看着“时间”这东西踮着脚尖偷偷摸摸表情欢快的从我身边溜走,可我连伸出脚绊丫一跤的能力都没有。
  一片混沌中,王小贱又来找骂了,“黄小仙儿,你特困吧?”
  “关你什么事儿,你别来烦我。”
  “当然关我事儿了,你的睡意都蔓延到我这边来了。”
  “真巧,你的便意也蔓延到我这边儿来了,赶紧去厕所吧您,别跟我哔哔了。”
  王小贱语塞了,不一会儿,真的抱着卫生纸去了厕所,他昨天吃小田螺吃的太HI,可是肠道反应慢,今天才跟上他节奏,我看着他一趟一趟穿梭在座位和厕所之间,还趁火打劫高价卖了他一卷卫生纸。
  下了班,我抱着大提琴,腆着一张老脸,又坐在了小朋友们中间。课间休息时,我和一个7岁的美型男种子选手聊起了天儿来。
  种子选手很不屑的问我:你现在这么老了,还学这个干什么?
  我恭恭敬敬的回答人家:活到老学到老啊,你们老师没教你吗?
  “可你已经没有童子功了,你考不了音乐学院。我就有童子功。”
  “嘿,真棒,你不光有童子身,还有童子功,怎么好事儿都让你赶上了。”
  种子选手上下扫视我一圈,面无表情的转身,向不远处的一个短发小萝莉走了过去,彻底把我抛弃了。
  今天的课程是讲怎么揉弦,好脾气的杉老师一说开始,我就想要大喊想要抓狂想要骂娘,一屋子二十来个小孩,手指头在弦上揉来揉去,拉出来的声音要多扭曲有多扭曲,可这些小聋子还作侧耳倾听享受状,我仰天长叹,祖国的未来们抗噪能力真强。
  下了课,小朋友们收拾好东西活蹦乱跳的一哄而散,只留下耳鸣的我,动作迟缓的抱着盒子走出教室。
  走廊里,杉杉正跟一个熊壮熊壮的男人说着话,那男人长的庄严威武一脸正气,衬得杉杉更弱不禁风起来。男人严肃的说着什么,杉杉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八卦的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凑上前去听了听,结果,那熊壮的爷们儿,居然是板着一张铁皮面孔,在跟杉杉撒娇,“好嘛好嘛,那我先回家等你去了哦。”
  杉老师一脸柔弱但语气凶狠的说,“我不是不让你在我上班时间过来嘛!被开除了你养我啊?”
  熊壮男乖乖的走开了,临走前,还不忘用胡萝卜大小的的手指头留一个飞吻给杉杉。
  我明白杉老师为什么脸上永恒的挂着笑了,那是因为她家里有个外表虎背熊腰内心柔情似水的压力舒缓机。
  回到家,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然后扔爆米花用嘴接着吃,玩了一个小时以后,我突然意识到,今天这流水账的一天里,我居然有一种很轻松就闯过来了的感受。是的,就是随波逐流,一屁股坐在时针的箭头上,跟着它一圈一圈走,类似那样的一种感受。
  是快好了吗?还是麻木了?
  生活里不再有惊喜和打击,每天接踵而来的大事小事,我都把他们统称为遭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不再具备任何情感上的意义。
  就这样苍白的混下去也不错,睡意来临时,我对自己说。否则,千头万绪,恨事那么多,半梦半醒间,我都不知道该挑哪件事来咬牙切齿才好。
  当一整天的奔波,只是为了一夜好眠时,反而不会那么在意床上有没有人可以互道晚安。
  我大可以将被子捏成一个人形,然后轻轻在这儿人形被子耳旁说,嘿,晚安。
  是,这个人形不会开口说话。
  但它同样也不会在我耳畔打呼噜打到天亮吧。
  苍白的一天,没起伏没波澜,但对我来说,却是最安全无害的一天。我希望这样不触痛伤口的日子能多一点,再多一点。你别笑我像咸鱼一样没梦想,重击之下,我的生命体都是坏的了,那梦想还能好吗?
  嘿,晚安。
  
  17 7月13日 星期三 晴转多云
  清晨时,我做了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梦。
  梦里,他从身后抱着我,我睡的像仙人掌一样安详。
  他在我耳旁轻声说,“小仙儿,小仙儿,起床了。”
  我一边将头缩进枕头里,一边伸出五个手指,“五分钟,再睡五分钟。”
  他拿开枕头,轻声说,“火车可不能等你五分钟。”
  我意志坚定,就好像少了这五分钟的睡眠人生就会变的不完整。我用力拽过枕头,“走开走开!这班火车搭不上,我搭下一班!”
  屋顶上悬挂着一个老式风扇,那风扇缓缓摆动,带来一丛一丛的阴影,他开口说,“小仙儿,那我先走了。”
  我迷迷糊糊的说,“你先走你先走,我到车站和你见面。”
  “那么多人,你不一定能遇见我。”
  “别再跟我说话了行么?”我不耐烦的打断他,“见不到就各自回家啊。”
  他轻轻松开怀抱着我的双手,起身下床。
  我顿时觉得背后一凉。
  他穿好衣服,开门,然后停顿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我能感受到他目光落在我背上。
  他说,“小仙儿,你会后悔这五分钟的。”
  被睡意劫持的我,还在嘴硬,“你快走吧,我这一生里有好多好多个五分钟呢。”
  他轻轻撞上门,离开了。
  背后的凉意层层蔓延开,我突然清醒了,我想要马上爬起来,跳下床开门,跟他说,等等我。
  就这么一挣扎间,我从梦里醒了过来,和梦里一样,房间里只剩我一人,但和那梦稍微不同的是,这房间里,始终只有我一人。
  虽然是梦,但醒来的我,依然为那五分钟的睡意懊悔不已。如果能醒来跟着他一起走,那梦会不会长一点,我和他的可能性便能再多一点,即使是梦,也让我那么期待。
  从大学到工作,常常都是他来叫我起床,我的睡意太庞大,有时发起起床气来,能煽动起人神共愤的效果。但他都默默担待下来了,清醒过来以后,我也不是不愧疚,但常常都只是说一句“我很困的时候,道德标准也不是醒着的,所以轻易别惹我。”
  感情其实是好感情,所以才让我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纠结,如果一开始就是你来我往不失客气的随便玩玩,那分手时一定比蹩脚电影散场,还令人不想多留恋。
  我叹口气,跳下床,刷牙洗脸换衣服,然后出发去上班。
  在消磨时间方面,我正渐渐向专家水平逼近。继祖玛打通关之后,我又发掘出一款茶余饭后振奋人心的小游戏,叫《粘粘世界》,很雄壮很拉风的背景音乐下,我的任务是把一堆很贱很扯皮的小球堆到烟囱下面,然后烟囱将它们大力吸走,吐出一股黑汤。
  每次那些小黑球被我堆的左右摇摆濒临塌陷时,我都会觉得那要倒下来的,仿佛就是我的人际关系。
  就是这么一款散发着二百五气质的小游戏,里面却有悲愤,有忐忑,有狂喜,每次打通一关,我的如释重负感就会多一点。所以我常感慨,时至今日,还有能力安抚人心的,再不是一个无邪笑容或一粒百忧解,而是WII和PSP,只有它们还愿意聆听你心声,再无聊的梦想都帮你实现。
  下午,我和王小贱带着粉刷工人到了现场,在和山东籍监工大哥描述李可想要的“粉白色”时,山东大哥用一脸茫然回馈了我,我解释来解释去,山东大哥都不得要领,我宣告放弃,拍着山东大哥肩膀说,大哥,粉刷和绘画区别不大,我相信你的艺术感觉,你就按照你的想象力自由发挥吧。
  忙了一下午,我和王小贱累到整个人比影子还混沌,返回公司收拾好东西,正想离开时,王小贱叫住我,“晚上同事们要聚会,你来不来?”
  我刚想按照惯例摇头说不,但仔细一想,与其回家自己和自己聊天,现在的我还是多参加一些真人实战比较好。
  这是我进了这公司以后,第一次参加工作时间外的同事聚会。在不久之前,不夸张的说,我是一出公司大门,就想要装作不认识同事的那种人。
  从学校毕业以后,我自然而然的开始待业,简历投了一大堆,但结果都是大公司看不见我,小公司我看不见,空揣着一腔雄壮的表现欲,却只能每天早上对着早间新闻指指点点,就这样待业了小半年,我终于慌了,开始饥不择食起来。后来,闺蜜介绍我到了这家婚礼策划公司,我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败给现实,一直做到今天。
  因为怀揣着这样的心态进了公司,所以我一直对同事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我眼里,他们各个都有些来路不明,还总有些让人想不通的怪癖,当然,在大家眼里,我一定也是个非暴力不合作的家伙,头顶上燃烧着熊熊气焰,其实本身是个没什么内容的空壳子。
  今天我勇敢迈出了友善的一步,于是大家也不计前嫌的接纳了我。几杯啤酒下肚,场子很快热了起来,我惊讶的发现,曾经在我眼中和路人一样的各位同事,居然也都是挟着多重人格闯荡江湖的。
  那个总是把盒饭热过头的前台36C善良妹,喝过酒以后,整个人立刻变得炯炯有神无比风骚,她挟着胸前的猛料,神色时而甜贱时而妩媚,整张桌子都跟着她摇曳起来。不知道之前是什么情况,反正今天善良妹将进攻目标锁定在了坐在我身边的王小贱身上。眼睁睁的看着她那壮观的胸部在我面前左晃右晃,我吃的东西全都带上了浓缩的悲愤味道。
  有阅读障碍症的小可在,大家就不用看菜谱了,只要把菜谱交给他,然后听着他一个个报菜名,选出自己要涮的菜就行。气氛活跃起来以后,小可居然变成了一个结巴,但他结巴的很有技术含量,凡是D和B开头的单词,他就一定卡壳,重复两三遍才能过去,有这么个奇怪的毛病,他却又偏偏喜欢用 “傻逼”,这个形容词,这么一来,每次他一开口骂人,我们便仿佛听到了来自山谷里的回音。
  我印象中只会把头埋在抽屉里偷偷抽烟的傻广东仔,喝高兴了以后,给大家表演起了YOYO球,手法娴熟,花样迭出,整个人有型到爆,我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大师”的叫着,请他再多表演些有爱的小花招来激荡我。
  广东仔顶着众人的欢呼声,缓缓吐出一口烟,然后手里的小球向上一抛,瞬时便在半空中由左至右划出了两个漂亮的圆,我们还没看明白,YOYO球又重新回到他手中。
  我一脸谄媚的问,“大师,这招叫什么?”
  大师气定神闲的说,“Double or Nothing。”
  听,连名字都这么有禅意,平时公司里的广东仔,闷不吭声,两眼无神,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郁郁不得志的保险推销人员,但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是个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副画面,广东仔用手里的YOYO球杀人越货以后,微微俯身,面带微笑的对着事主家人说,“我自己会去投案,不劳大家费心……”
  玩的正HI时,我放在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低头一看,居然是李可,看看时间,已经快11点了,这女人除了不分时机的骚扰别人以外,到底还有什么长处呢?
  大家看我不接电话,都凑了过来,小野猫CICI大大咧咧的说,“谁啊?前男友?”
  我苦笑着说,“是现任客户。要是前男友,就能直接挂了。”
  手机还在要人命的响着,我和王小贱四目相对,全身无力。刚想接的时候,CICI从一旁窜出来,“那就按静音啊,有什么可想的。”她在我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下,整个世界立刻清净起来。
  CICI大声说,“你们这是什么客户啊?11点还打电话?”
  王小贱说,“我们这客户是个奇葩。”
  “好看么?”小可问。
  “好看的鬼斧神工的,一看见她的脸,我就觉得疼。”
  “是整出来的啊?”善良妹还没问完,小可又结结巴巴的开始发表意见了,“整容女不不不,不能要!冬冬冬,冬天从外面回到家,家里不是暖和吗,别别别,别人都是流鼻涕,整容女五官一冻冻冻,一化,整张脸都会流下来!”
  我们一起耻笑他,没泡过整容妹,还没看过韩国偶像剧么,真是太没常识了。
  小野猫CICI接着问,“你们这客户到底怎么奇葩啊?”
  “她老让我想起更年期时候的我姐。”王小贱说。
  “还有中学的教导处主任。”我接着补充。
  “不说话的时候很梦幻,但只要一开口,就开始说梦话。”
  “别人都是把婚礼当新闻发布会办,这姑娘是把婚礼当星光大道办呢。”
  我和王小贱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乐呵,每次针对起李可这个人的时候,我和王小贱都是不刻薄不成活。
  广东仔上下端详一番我们,然后开口说,“你们两个人可以去组团说相声了。”
  王小贱一乐,“那还欠点儿火候,不过我平时都是下了班去德云社找一夜情对象的。”
  小可听完我们的形容,总结道,“总之,就是一个傻逼,逼逼,逼嘛!”
  “也就你们脾气好,”CICI大大咧咧的嚷嚷,“要是我碰上这号儿的,直接二话不说,拔出睫毛膏刷子,一把塞进她肚脐眼里。”
  笑声里,突然传出了很超现实的一声大吼,“黄小仙儿我操你妈!”
  我们一惊,四下寻找声音来源,我看向手机,然后双腿一软,但仍不失镇静的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我抬起头来绝望的看着CICI,“姑娘,您连“静音”和“免提”这两个字都分不清么?”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我和王小贱都知道,按着李可的个性,她才不会睡一觉就把这事忘掉,明天一上班,我和王小贱直接去找大老王,然后撅起屁股,等着他一脚一个,把我们从办公室踹出来就行了。
  我们老是在幻想恶心事儿会有一个怎么样的结局,但可能那结局早就准备好了,也一直静候在一旁,幻想着怎么吓唬我们。
  虽然挟着一个惊悚的尾巴,但基调仍是浑浑噩噩,就像这天气,傍晚时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但架势给足了,老天爷仿佛又没了力气,雨始终没有下起来。我喝了酒,受了惊,现在一个人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用“坦荡荡”来形容现在的状态太斯文,用“空荡荡”来形容又太凄凉。
  随波逐流都会遇到意外险阻,我真不知道命运还要逼我怎样低姿态,不过,明天的苦难自有明天来担当,我安慰自己:有时候就算一个人目不识丁毫无特长家世惨淡,但光靠着“盲目乐观”这一个特点,也能误打误撞的换一个“happy ending”回来。
  车载广播里开始报时,凌晨十二点。
  又到了新的一天。
  
  18 7月14日 星期四 阴雨
  清晨时开始下起雨来,上班路上,雨越下越猛,我从来没有随身带伞的好习惯,所以浑身上下被淋的很通透。到了公司,王小贱也正湿哒哒的缩在自己的椅子上,失魂落魄,猛一看,好像一具刚打捞上岸的浮尸。
  我一边抽出纸巾来擦脸,一边问王小贱,“你不应该啊,平时恨不得连爽身粉都随身携带,今天怎么会没带伞呢?”
  王小贱湿乎乎的转过身来,“我把自己搞惨点儿,大老王不就不忍心下毒手了么。”
  “幼稚,要真有决心你就断手断脚给他看,没准儿这次能放过你。”
  我和王小贱胆战心惊的坐在位置上等大老王的召唤,到了十点多,大老王面无表情的走出办公室,看向我和王小贱,做了个手势,我和王小贱便马上起立,拖着颤抖的影子,尾随大老王进了办公室。
  大老王指指沙发,示意我们坐下,他背对着我们站在窗前。
  沉默了半天,我终于撑不住了,“王总,这次是我的失误,我做错了……”
  “黄小仙儿”,大老王打断我,“你说说你们学校的校训是什么。”
  “啊?”我一愣,“什么?”
  “你给我背背你们学校的校训。”
  我开始追溯遥远的回忆,先不说毕业这么多年了,就是在校的时候,我也一直都认为“优雅的去装逼”是我们学校的唯一校训。
  “我想不起来了,王总。”我坦白交待。
  大老王看向王小贱,“你呢?王一扬,你们学校的校训是什么?”
  “尊师重道,薪火相传。”
  王小贱居然连磕绊都不打的答了上来。
  我斜眼看向王小贱,这人是爱电影学院爱到了什么程度啊,我恨不得掀开他衣服看看,是不是后背上刻着这八个字的纹身。
  “王一扬,你先出去吧。”大老王冲王小贱挥挥手,王小贱马上动作欢快的站起来,临出门前,还不忘留给我一个狂喜中掺杂惋惜的眼神。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大老王四目相对,大老王在我对面坐下来,自上到下扫视我一番,然后沉重的叹了口气。
  “黄小仙儿,你低头看看你自己。”
  我低头看看自己,除了邋遢,没什么别的亮点。
  大老王皱着一张脸,盯着我说,“别的姑娘被雨淋湿了,是从上到下露出曲线来,是让老爷们儿走不动路站在马路边流鼻血。你再看看你。”
  我想到大老王会人身攻击我,但我没想到丫一上来招数就这么刻薄。不就是S型么,我也可以马上摆一个出来。
  “上次和你吃饭,让你打起精神。好嘛,现在该精神的地方没精神,这张嘴倒是精神起来了,说话要多刻薄有多刻薄,谁都看不惯,调戏同事,嘲笑老板,现在居然还这么明目张胆的侮辱起了客户,你丫真是,真是无恶不作!”
  我声音微弱的申辩,“王总,我从来没有嘲笑过你,我发誓。”
  “没有吗?”大老王一声怒吼,“那是谁跟同事们说,说我一笑,就让你想起《夕阳红》的片头?”
  我很震惊,“啊?王总,这是事实啊。”
  “放屁!”大老王又是一声怒吼,“我他妈一个金光闪闪的中壮年,活活被你说报废了!”
  我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再也不敢提问了。
  大老王克制住了滔滔的怒气,缓缓开口说,“你跟王小贱不一样,他一个老爷们,刻薄点儿怕什么,专门有姑娘就好这口。你呢,眼看三十了,成天蓬头垢面也就算了,嘴还那么不饶人,抓着人家小辫子,就往死里说,说完你丫是能快感一整天还是怎么着啊?就说客户李可,几句话,把人家说急了,这活儿也彻底黄了。那来说说这种刻薄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于公,公司少了一笔进账,你良心上过的去么?于私,你仔细想想,你到底是凭什么看不起李可?她起码知道自己要什么吧?”
  “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么二百五的事出现了,王总。”我低声说。
  大老王看向窗外,愣了半天神,然后开口说,“你们这一代人,没感情。上四年学,连学校校训都不记得,要有一天公司倒了,肯定也是说走就走,没什么可留恋的。以后注意点儿吧,我指望你们挣钱,你们指望我发工资。咱们好歹有个合作关系在。”
  我看着大老王,短短十来天,他鬓角居然变成了灰白色,他不再是那个悠闲的喝着茶看小津安二郎的大老王了。
  现在的形势不好我知道,MSN上也老是有朋友说公司在裁员,我还一度暗自庆幸,这种危机时候,小公司随波逐流,倒是很安全。
  一阵愧疚涌上心头,我开口说,“王总,我回去给客户打道歉电话,我尽我一切努力,把这个单子救回来。”
  坐回座位上,我拿起电话,不断的做着深呼吸,王小贱看我神色不一般,所以很识相的没有凑过来要求我复述大老王发飙经过。
  我按下李可的手机号,一阵矫情的轻音乐彩铃过后,电话通了。
  “什么事?”我耳边响起李可懒洋洋的声音。
  “李小姐,我想对昨天的事道歉。”
  “哎呦,语气这么诚恳,和昨天的你很不一样嘛。”
  “李小姐,对不起,我的行为非常幼稚,而且伤害了你,我不敢奢求你原谅,但是就事论事来说,我们公司确实能为你提供一个完美的婚礼,我希望你能不计前嫌,继续跟我们合作。或许我们不能够成为朋友,但是我们可以给你一个终生难忘的婚礼。”
  王小贱瞪着眼睛看着我,一脸触目惊心的表情。
  我脑海里,回响起了遥远的90年代,人们喝酒时常说的一个酒令:人在江湖漂啊,哪儿能不挨刀啊……”
  李可听我说完,在电话那头侧耳的冷笑了一声,“唉,黄小姐,你真好笑,没想到你这么能屈能伸,之前我觉得你很嚣张,但现在我觉得你好丢脸。跟你讲哦黄小姐,我们不可能再合作,你太高估你们公司了好不好,我只要找到了完美的老公,那完美的婚礼就近在眼前啊,婚庆公司到处都是。所以你不用觉得抱歉,作为女人,我反倒觉得你比较可怜。不过,我有礼物送你,好歹合作过一场。你收到礼物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就这样,拜拜喽。”
  李可干脆利索的挂断了电话。
  我恨不得把听筒一把摔在地上,李可那刺耳尖刻的声音,简直是在挑战我耳膜的受辱极限。
  挂上电话,我用力甩甩头,奢望把这恶心事儿甩出脑海。我麻木的靠在椅子上,灵魂出窍,一直到前台36C妹抱着一个快递过来要我签收,我魂魄才归了位。
  我打开盒子,拨开层层报纸,心里莫名其妙的涌出一阵不祥感,一阵寒意“蹭”的顺血管逆流而上。
  一个硕大的女用自慰器映入我眼帘。
  盒子里有张卡片,卡片上写着一句话:“希望你有了它,以后的人生不至于那么绝望。”
  这就是李可要给我的礼物。
  王小贱看我脸色发白,于是好奇的凑上来看了一眼,今天他受的惊吓实在不少,当下,整个人被这物件刺激的恍惚了。
  “李可送的。”我无力的解释。
  在被更多人发现以前,我火速把盒子盖上,放进柜子里。
  大老王说的没错,我这人实在太刻薄,长此以往,如果始终凭着这一张毒舌一路闯荡下去,最后难保不变成每天和猫一起睡觉的怪婆婆。
  但是,这世界美好的一面就是,你刚想要认错,却发现有人比你做的更过火,既然大家都没有底线,那我也可以不在乎传说中的因果报应和臆想中的未来。
  你拿刀刺我软肋,态度还那么肆无忌惮。这一针见血的招数让我很惊艳,我就喜欢和有想法的对手玩。
  王小贱在一旁观察了我半天,终于不放心了,偷偷摸摸的凑了过来,“小仙儿,你别放心上。”
  “当然不会放心上了,这东西我是要放在枕头旁边的。”
  “……太损了,能心狠手辣换张脸的人,果然不一般。你准备怎么回击她?”
  “我还没想好呢。”
  “我偷偷跟你说,我有个朋友,有一特别牛逼的爱好:收集鼻屎,要不我跟他借点儿存货给你,你给丫邮过去,物品名称上写:新疆大葡萄干,日晒充足纯天然,美容养颜…….”
  我光听都一阵反胃,“你这人太屎尿屁了,这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瞧你这人,给你丫出建议,你还反过来抨击我。”
  “这么贱的爱好,一看就是你的路数啊。”
  “滚,我就是为了娱乐一下你。那你到底准备怎么办啊?”
  我往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这事儿有什么可着急的?她是明天就要移民么?我是明天就要火化么?日子长着呢,“报复”这事儿,最能激起生活动力了,我大可以长远规划一下啊。”
  “你是不是要去她婚礼现场搞一搞?”
  “那更不行了,这种姑娘,结一次婚就奔着一辈子去了,我给她的婚礼泼上一点儿污点,她就能往我脸上泼一脸硫酸。不值当的。而且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是爽了我自己,害惨了大老王,我还指望大老王养我呢。”
  王小贱点点头,“你是昨天入了党么,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整个人都变深刻了呢?”
  刚把呼吸调整正常了,电脑提醒我收到了一封新邮件,看完以后,我刚打起精神的,彻底又颓了。
  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最怕寂寞?倒霉事恶心事最怕寂寞,它们一来,就是拉帮结伙,从来不肯单独作战。简单说是“祸不单行”,具象的形容就是“火力密集力保彻底击毙你。”
  邮箱里的邮件,是一个大学同学发来的结婚请帖。这大学同学人很不错,大学四年照顾了我很多,老师点名的时候,全靠她伪装声线替我答到,不然我大二的时候就因为旷课问题被劝退了。
  上学时她始终没谈恋爱,课余时间都缩在宿舍里闷头看书,大家一直觉得她是个怪胎,但有一次,我发现她正在看的书是《欧洲风化史:教会秘闻》,我顿时对她好感大增,毕业以后,她考上了公务员,认识了一个土豆款的男孩,那男孩每次看她,眼神都温情脉脉,不出意外,现在果然要结婚了。
  我找出她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你行不行啊?是公务员都这样么,结婚直接发邮件,后天办,今天才通知?”
  她在那边嘻嘻的笑着,“临时决定的,就简单办一下,隆重的要回老家办呢。”
  “那也不合适啊,你知道我是干婚庆的,居然不给我拉这个业务?”
  “你们公司那么贵,要让你来办,我得从现在开始攒钱,攒到我和我老公分手那天都攒不够啊。”
  “嘿,当上公务员,口才果然变好了。那现在有我能帮上忙的什么事儿么?”
  “没有没有,你来就行了,咱们班同学都来,你和你家那位一起过来就行了。”
  我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不知道我们分手了么?”
  那边儿也沉默半天,“小仙儿,我真不知道,他还给我打电话问饭店地址来着呢,说带女朋友一起过来,我哪儿想到他女朋友不是……”
  我吐出一口浊气,原来明天,他准备带着闺蜜亮相给大家看了,闺蜜说和他分手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小仙儿,你没事儿吧?要是你觉得不合适,就别过来了,改天我单请你。”
  “有什么不合适的啊?”我笑着说,“不用,我们是和平分手,各有新欢,后天我也和我男朋友一起过去。”
  挂了电话,我火速转身问王小贱,“你在哪儿能找到瘦长型的不是GAY的好看爷们儿?”
  王小贱眼睛看着屏幕,气定神闲的说,“这事儿问我干嘛,问CICI啊。”
  如果你问我们公司的所有的未婚女同事,最担心什么东西不小心被弄丢了,一定会得到一个众口一词的答案:CICI的手机。这个手机在所有女性眼中,都应该是闪闪发光的,因为那里面有着各种各样少年美型男,中年钻石男,甚至是少年钻石美型男的电话号码,而且小野猫CICI一直秉承着资源共享的原则,默默的更新默默的贡献,公司里的单身女同事需要出席有男伴陪同的场合时,从来都是直接管CICI要人。不过,因为这些人都是CICI从夜店里捞出来的货色,所以深交有些障碍,但带出去拉拉风绝对没问题。
  厕所里,我蹲在烘手机下面把头发吹干,CICI站在一边,一张一张给我看资源照片。 真是乱花迷人眼,原来这世界上除了他和王小贱之外,还有这么多既不是GAY又长的那么秀色可餐的男性。“有轮廓的身材”,这个形容词一直是他的梦魇,当初甜蜜至死的时间段里,我曾问过我妈对他的印象,我妈说,没印象,因为他太胖了,挡住了她全部视线,所以她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身材问题一直是他的软肋,虽然他对这问题表现出不介意的轻松态度。我在CICI发给我的照片里挑了一个和他一样眼神很调侃的瘦长美型男,我要让这个胖子知道,我依然喜欢他这一款走邪气路线的男性,但是自他之后,我找到了比他更完美的一款,是他的2.0升级版。
  我抱着那个让人心惊的盒子,走在回家路上。等红灯时,一对甜蜜的小情侣手拉手,站在我旁边,眼神交汇,那叫一个痴缠,全世界包括红绿灯在内,在他们眼中可能都没意义没色彩。他们大概怎样都不会想到,站在他们身边的这个面目混沌的女人,怀里会抱着这么凄凉的物件。
  过了马路,我走到路旁的垃圾桶旁边,用力把那盒子往里塞,盒子堵在桶口,我抬起脚,用力把它踹了进去。
  在梦里,连上帝都通过画外音对我说,你这横冲直撞的人生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尾,我也持观望态度。
  那么,在现实里,除了我自己,更没人能决定我到底该出演个什么角色。下一个路口拐弯处,我就算没福气一头撞上那命中注定的爱人,但也有能力保护自己不会一头撞上酒后驾驶中的卡车。峰回路转,不见得命运这个俄罗斯转盘,每次轮到我时,都有子弹对准我脑袋。
  真是漫长的一天。
  
  19 7月15日 星期五 闷热
  下班以后,我揣着CICI给我的美型男电话,去离公司不远的茶餐厅见他。时代果然是不一样了,CICI手机里,这些哥们儿都没有全名,统统被CICI用代号归了类,“电眼男”,“路虎男”,“西城区文艺男”……我今天领到的这位,代号是“海淀俏臀男”。
  一进餐厅,我一眼就看到了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俏臀男,说花枝招展一点儿都不过分,这位小哥哥上身穿着嫩粉色镶银边儿的衬衫,下身是花格子短裤,脚上还套着双艳红色的马丁靴,我一直以为请了香港造型师的小沈阳才敢穿成这样,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我在俏臀男对面坐下来,因为他也坐着,所以那屁股的形状到底有多让人惊艳我暂时还考证不了。我冲俏臀男一笑,“你好,我是CICI的同事,黄小仙。”
  俏臀男迅速露出一个平面男模的笑,“嗨,你好,我是Danniel,你叫我Danny也可以。”
  我小心翼翼的问,“有中文名么?叫起来能亲切点儿。”
  Danniel脸色一沉,“秦国柱。”
  我顿时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个人亲切多了。
  国柱说, “我是跟CICI交情好,所以答应帮她这个忙,但是如果情况特别复杂的话,我就得考虑考虑了。”
  “不复杂不复杂,”我赶紧安抚他,“你就陪我出席一下,装的跟我亲密点儿,就行了。”
  国柱上下看看我,“那我努力吧。”
  “国柱,你……”
  “哎呀不要叫我国柱啦,”他一脸娇嗔的打断我,“我真不习惯。”
  “好好好,蛋妮,你有稍微正式点儿衣服么?”
  国柱看看自己,然后不解的问,“我今天穿的就很正式啊,我要是出去玩,才不会穿成这样。”
  “我是说,去参加婚礼的那种衣服,比如深颜色的,不带花边的西服?”
  国柱想了半天,“我回家去找找吧,不过我那样的衣服很少,我这个年龄段,很少穿那种老气横秋的衣服。”
  听完这话,我手里的茶差点洒出来,眼前这位男同志,虽然全身上下打扮的像颗果冻,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起码二十八九了,到底是什么好心态促使他这么童心未泯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国柱电话响了,他手忙脚乱的带上耳机,摆好姿势,然后按下接听键,“hello,我是Danniel……shit!,Lily,你居然还想得起我?……好啊好啊,晚上哪儿有趴?…..OK,OK,我一定准时到…..”
  国柱挂了电话,接着问我,“明天在哪儿见?几点能完事啊?”
  “咱们两个早上十点就在这附近见吧,然后一起过去。”
  “十点?哎呀死了死了,我很少那么早起床的。”
  我刚想说,放心,我会给你夺命连环CALL的,这时国柱的电话又响了,“hello,我是Danniel……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今天晚上见嘛,制服诱惑对吧,我今天穿医生服,你不要跟我撞衫啊……哎呦,现在哪儿还流行一夜情哦,我们都是秒杀的…….”
  我看着正在打电话的国柱,突然感到从颈椎到臀骨统统无力了起来,相片这东西果然太不真实,昨天和CICI看照片时,我还满怀激动,跟CICI说,唉,这男人看起来又邪气又美味,正是能击中我的那一款。但今天看到真人,我才知道,他不仅仅是眼神邪气,整个人都有点儿邪门。
  冷静一点儿旁观我们的话,根本就是一个心态苍老的大姐,带着她那个有多动症的鲜艳弟弟出来喝茶,连餐厅里的服务员都能一眼看出我们绝对不是什么情侣关系。
  连自己的瞒不过去,怎么能在那对恋情浩荡的狗男女面前演戏呢。
  国柱终于挂了这个漫长的电话,我鼓起勇气,跟国柱说,“那个,我想了想,要不算了,你晚上还要出去玩,我担心你那么早起来太难受。”
  我这么一说,好像正中了国柱下怀,“那倒是没事儿,我大不了熬夜不睡了,早上直接去跟你一起去,不就是结个婚吗,能耽误多长时间,不过,熬夜不睡觉,对皮肤特别不好,这你也知道的吧,熬完了以后,我得花好长时间做保养…….”
  我点点头,“对对对,这代价太大了……”话还没说完,他那个繁忙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我想赶快离开,但国柱迟迟不挂电话,我对着国柱做了一个我先走的手势,国柱点点头,我站起来刚要走,国柱又用手拦住了,把账单递了过来。
  我一愣,但很快把那账单接过来,是是是,是应该我来买单。
  在收银台结完帐,我回头望望不远处的国柱,短短的会见里,由始到终我都没福气看看他的屁股到底有多好看。
  走出餐厅,迎面扑来的热气让人晕浪,我很颓然,明天谁陪我去参加婚礼倒是次要,让我恐慌的是,如果全体男性都进化成了国柱这样,那我们这些不爱穿制服没空去夜店对一夜情也持宁缺毋滥态度的未婚女性们,会不会渐渐变成了一个浩大的“无性人”群体,要想繁殖下一代,只能默默等待着自己的细胞分裂的那一天。
  走到公司楼下,我抬头一看,灯还亮着,我便上楼想看看CICI还在不在,要是她还在,我就求她随便再发一个给我,我也不事先看了,明天就直接盲约,只要是个成熟男性,不说胡话,没有多动症,能把场面撑过去,我就该感天谢地了。
  公司里早就空空荡荡的,只有王小贱还坐在电脑前边加班。
  我走到我座位上坐下来,甩掉背包和高跟鞋,整个人软绵绵的晾在了椅子上。
  王小贱转过头看看我,“咦,明天不是参加婚礼么?还不赶紧回家睡养颜觉?”
  “刚去见了我的临时男朋友。”
  “怎么样,有火花么?”
  “有,火花太大,都快把我烧化了。”
  “什么情况?”
  “是一个夜店奇葩,我担心把他带到婚礼现场,他会不高兴最出风头的人不是他。”
  “那明天谁陪你去啊?”
  “我和我的第二个人格一起去。”
  王小贱点点头说,“真勇敢。等你回来我可以送你一盒纸巾擦眼泪。”
  我看着转过身去工作的王小贱,他的侧面还是透着一股纯爷们儿的坚韧的。我突然福至心灵,“王小贱,你陪我去吧?”
  王小贱一愣,“啊?”
  “我帮你买一个月的早点。”
  “我不去。”王小贱摇摇头。
  “我当着你的面儿喝一个月的豆汁。”
  “这种破事儿也值得我追看一个月么?”
  “你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再也不偷偷换你电脑桌面了。”
  “我觉得hello kitty的桌面也挺好看的。”
  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死人!但凡现在楼下那个保安小张还在,我也不会来求你的,你丫不要趁势抬高身价!”
  王小贱瞟我一眼,慢悠悠的说,“去也可以去,得按分钟给我出场费。”
  “给你丫二十,不用找了。”
  回到家,我打开衣柜,衣柜里的衣服倾巢而出,被我轮番搭配。我一直在性感街头风或高贵典雅风或甜美可爱风之间不断徘徊。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喜欢我粉粉嫩嫩一派无知的样子,现在分开了,我是应该让他耳目一新呢,还是继续发挥他曾经的大爱小甜甜风格呢?
  我又钻进卫生间,看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拿出一款酒红色的染发膏,我要不要染一个别的颜色,让他知道我已经全身上下彻底换血了呢?
  我徘徊不定,于是决定给王小贱打个电话资询一下。王小贱迷迷糊糊的接了电话,迷迷糊糊的听了我火急火燎的询问,然后很挫败的说,“让我一针见血的告诉你,无论你明天穿什么,他都不会关注的,就算你明天喝多了当场脱个精光,只剩下黑色吊带袜然后拿着香槟满场飞,会拿大衣裹住你的那个人也不会是他了,所以,醒一醒吧,蠢女人。”
  “那我用不用把头发染个别的颜色?”
  “染个屁,你把脑子染个颜色,也没多大用。”
  王小贱气急败坏的挂断了电话,我也终于冷静下来了。是啊,明天的见面,分明不是一场久别重逢的约会,我纵使打扮的精美而崭新,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旧人。
  我看着地毯上一地的衣服,心里涌出的,是一种非常深沉的前途莫测感。我扶着墙在地板上坐下来,吸了吸鼻子,心里想着,是不是应景的掉两滴眼泪,心里会好受些。这时,手机先默默的闪了闪,王小贱发了条短信过来。
  “我怕刚刚说的话太重,搞得你自杀。所以特地补你一记温馨小贴士:狭路相逢勇者胜,你的勇气是常人的五倍,科学界一直应该好好的研究一下你,所以明天,你大可以继续横冲直撞,把别人的婚礼当成前男友的葬礼,我会为你保驾护航的。”
  保驾护航,这四个字听起来真不错。
  
  20 7月16日 星期六 晴 热
  我是一个典型的“百密一疏”型的人物,这个性格特点来自我妈的家族遗传。我还记得年纪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姥爷组织我和我妈去北京旅游,出发那天,早上七点半的火车,我们凌晨四点钟就起了床,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姥爷站在客厅大声指挥,我睡眼惺忪的跟在我妈屁股后面满屋子乱转,只有姥姥态度很不合作的照旧蒙头大睡。
  出发前,姥爷已经把要带的东西核查了三遍,其中包括无数个黑胶袋(以防我在火车上吐),已经削好皮的苹果(姥爷不敢带水果刀上火车怕被抓),甚至还有一叠介绍山西风光的明信片,(在路上偶遇国际友人好送给他们。)
  最后一次核查完成后,姥爷心满意足,大手一挥,出发!我们愉快的踏上了前往火车站的路程,我激动的唱起了歌。就在火车站进入眼帘的那一刻,姥爷突然猛的一掉头,原路返回了,我顿时伤心的难以自制,觉得这是当时的人生中最不堪承受的痛,在我大哭出来之前,姥爷很镇定的一边飙车一边说,“忘带你姥姥了。”
  长大以后,我完好无缺的继承了这个性格特点,翻开我人生的大事记录薄,在每一个篇章里,都有一些很不和谐的声音出现,这次也不例外。
  早上六点半,闹钟还没响,我自己先惊醒了,猛的坐起来,深呼吸,戴眼镜,然后去阳台上看昨天半夜洗的衣服干了没有,很好,都干了,这是个好兆头。我转身冲进卫生间,看看昨天晚上敷的睡眠面膜有没有效果。镜子里的我挟着一双大眼袋,目光呆滞,脸上还有凉席压出来的痕迹。我默默的核查:衣服,已经准备好了;手袋,也放在沙发上了;鞋也摆在了门口。现在我只要去刷牙,洗澡,化妆,剩下来的时间还富富有余,犯下什么大错误,都来得及弥补。
  我松了一口气,拎起牙刷,往上面挤好牙膏,开始刷牙,刷着刷着,觉得不对劲起来:嘴里牙膏的味道特别奇怪。
  我把牙膏吐出来,然后低头一看,昨天我准备拿来染发的那管染发剂,盖子开着,静静的躺在我手旁。
  我一边火速漱口一边安慰自己,效果不会那么立竿见影的。
  但半个小时后,我对着镜子,咧开嘴,镜子里赫然出现了一口酒红色的牙。
  我腿一软,这情况实在太极端了,我根本没料到,会横生这么个枝节出来。
  接到我哭诉电话的王小贱匆匆的跑到了我家,一进门,他就憋着一脸的喜气洋洋,看着我紧紧闭着的嘴,王小贱说,“姑娘,笑一个给我看。”
  我大怒,忍不住张开了嘴,“你丫什么心态啊!”
  王小贱被我鲜艳的牙齿深深震撼了,“真牛逼,别人都是自配蓝牙,你的技术领先了很多嘛。”
  重击之下,我连生气的能力都没有了,只能闭着嘴,无助的看着天花板。
  王小贱还在研究,“你别说,回头再镶一排钻,绝对特别奢华。”
  我拎起沙发上的手袋,劈头盖脸向王小贱砸过去。
  王小贱一边躲一边嚷,“好好好,我说点儿有建设性的,你家有涂改液么,我帮你把这颜色盖上。”
  我停下来想了三秒,确定这个贱人还是在耍我之后,我扔下手袋拿起了厨房里的切菜板。
  王小贱在被我爆头之前,终于暂时收起了他幸灾乐祸的心态,“没事儿,你到时候就闭着嘴,别说话就行了。”
  “那怎么可能啊,来的都是老同学,都好久不见了。”
  “就说你刚动完声带手术,不能说话。”
  “那也不可能笑都不笑一下了吧?板着一张晚娘脸去参加人家婚礼?”
  “黄小仙儿”王小贱语重心长的说,“你也该学学大家闺秀那种不露齿的笑了吧,人家别的姑娘一笑,是又温柔又内敛又风骚,你一笑,好嘛,恨不得连牙床都秀给人家看,你今天正好趁这个机会揣摩一下。”
  暗藏着一口红牙,我心惊胆战的和王小贱踏上了去饭店的路,路上,稍微镇定下来的我,终于有机会上下打量王小贱一番。今天这个人穿着一身西装,看起来很是端庄可人风流倜傥,而且,也没有平时那么娘了。我捂着嘴说,“可以呀小贱,稍微打扮一下,还是很人模狗样的。”
  王小贱面不改色,斜着瞟我一眼,“别说话,就算用手捂着,还是会有红光一闪一闪的。”
  我笑不露齿,王小贱落落大方,同学们围上来跟我打招呼,有的人知道我和他分手了,有的人不知道,但经过了一轮闲谈,估计也都更新了海量的八卦。大家不约而同的露出那种假惺惺的“哎呀真可惜”的表情,头歪向一边,拍拍我肩膀,“你还好吧?”
  我对这种不痛不痒的问候深恶痛绝,这消息于我,是晴天霹雳;于别人,震撼力最多等同于商场的打折信息。幸好,王小贱站在我身旁,像棵会移动的圣诞树一样,小眼神一闪一闪的,令大家不注意他都难。
  他和闺蜜还没出现,我心里还一阵轻松,没准儿这对伟大的情侣临时怯场不敢来了。但没过多久,我后背突然泛起一阵寒意,我转身,挽着王小贱的胳膊,向入口处看去,矮而胖的他在人群中若隐若现,我一眼就发现了他。
  闺蜜没有陪在他身边,他是一个人。我看着他低头签到,然后抬头跟别人握手,打招呼,整了整那颜色古怪的领带,茫然四顾,然后,看见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眼神慌乱了一秒,然后迅速镇定下来,远远的冲我点了点头。
  我紧紧的挽着王小贱的手臂,恨不得把半个身体挂在他身上。王小贱顺着我像伽马射线一样的目光,也发现了他。于是,我们三个人的目光越过无数个脑袋,在半空中交汇了。
  王小贱挽着我向他的方向走过去,我一惊,捂着嘴问,“你丫要干嘛?我不能跟他说话。”
  王小贱也小声说,“不用你说话,这是做给别人看的。”
  “给别人看什么?”
  “你别管了,配合我就行,我要让你好好亢奋一下,但是记住,不管多开心,不许露牙。”
  我们走到他面前,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才冲我露出没有任何感情倾向的一个笑,“嗨。”
  我点点头,努力露出一个弧度完美的笑容。
  王小贱伸出手,“嗨,我叫王一扬,小仙儿的朋友。”
  他上上下下扫视一番王小贱,然后和王小贱敷衍了事的握了握手。
  王小贱目光怜惜的看看我,然后冲着他说,“小仙儿最近生病了。”
  他假模假式的露出一个惊讶表情,“怎么了?”
  “声带受损,说不了话。”
  他看向我,“没事儿了吧,现在?”
  我紧闭着嘴点点头。
  王小贱接着说,“一生病,小仙儿想了很多,那天哑着个嗓子跟我说,这肯定是老天爷来教育她了,平时说话不饶人,作了不少孽,结果现在连话都不能说了。”
  他一愣,我心里一惊,王小贱是脑子抽筋了吧,我什么时候跟丫做过这么深刻的自我检讨。
  我看看王小贱,王小贱一脸淡定的笑,接着开口说,“昨天晚上,小仙跟我说,今天要是见到你,真想跟你好好道个歉,以前说话太刻薄了,有点儿对不住你。”
  一口浊气涌上胸口,我恨不能一拳过去直接把王小贱砸傻了,省的他在这儿满口胡话。
  他也有点儿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瞪着双无知的大眼睛,看看王小贱,看看我。
  “我呢,是希望和小仙儿好好处下去,我真是喜欢她,这次一生病,她性格也变了挺多的,你看,既然小仙儿想跟你道个歉,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大家都一笑泯恩仇,现在都21世纪了,犯不着分个手就搞得两个人老死不相往来了。昨天这姑娘还整宿失眠了,就怕见着你尴尬。”
  我彻底失语了,有口不能言真是痛苦,这个贱人到底是为什么要把我搞的这么低姿态。
  我对面的他,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也是,我一直担心小仙儿记恨我,要是她觉得这事儿过去了,我当然也很高兴。”
  我在心里咒骂,你丫做梦吧,九泉下遇到你,就算喝了孟婆汤,凭着动物本能我也要吐口痰到你脸上。
  “那太好了,“王小贱开心的说,”那这么着,你一大老爷们,主动点儿,拥抱一下小仙儿,这事儿咱们就算过去了。”
  我和他都愣住了,他心不甘,我情不愿,韩国偶像剧都没有这么演的吧。
  “快点快点,咱们一抱泯恩仇,我以后也好无牵无挂的跟小仙儿好好往下走,就抱一下嘛,这世界充满爱,你们怎么会连这一步都不愿意迈出去。”
  他被热情洋溢的王小贱洗了脑,可能觉得在这个拥抱之后,人生会立刻变得坦坦荡荡没了后患,于是,他勇敢的向我迈出了一步。我刚想躲开,王小贱在身后推了我一把,我一头撞进他怀里,他居然还张开怀抱,用手拍了拍我后背。
  我终于忍不住了,刚想露齿大骂,王小贱却在我身后猛的一变脸,给了我一个“用力挣脱出来”的眼神。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王小贱要演的是哪一出了。
  我用力推开他,他一踉跄,差点摔在地板上,于此同时,王小贱扯着个嗓子嚷嚷起来:“你丫还是爷们么!分了手还这么纠缠有意思么!”
  随着王小贱的大声嚷嚷,本来散布在四周闲谈的人们,一下子围了上来,大家都看到了我从他怀里奋力挣脱出来的一幕,王小贱的画外音也说的是字正腔圆,想不听清楚都难。
  他愣在原地,一脸愕然。王小贱接着嚷嚷:“我警告过你了吧,不要再来纠缠黄小仙!”
  我用手半捂住嘴,作羞愤状,终于能开口嚷嚷了:“你到底要干嘛?我说的清清楚楚的,我们已经分手了!”
  “下班路上拦截她,家门口堵着她,电话不接,就改写信,你丫还真古典,平时也就算了,今天还闹到这儿来,还一上来就要抱,就算你以为现在不是法制社会,也得看看她旁边站着谁啊,哥们,您当我瞎啊?”
  他气喘入牛,目光惊恐,想说什么又哆哆嗦嗦的说不出来。
  旁边围观群众们窃窃私语着:“什么情况?”“……这傻逼男的,追前女友追到这儿来了,还一上来就乱摸乱抱。”
  他指着我,手指上下乱抖,张开嘴想说什么。
  但王小贱一掌把他的手打开,“指指指,指他妈什么指!大学老师没教会你尊重公民隐私,小学老师还没教过你要讲文明讲礼貌?小仙儿跟你分手是因为什么,你自己心里还没数么?别逼小仙说出来你的那点儿破事儿,小仙儿这辈子是签终身制合同签给你了还是怎么着?一辈子只能为你丫这个人民服务了?”
  他面色紫红,那颜色和我嘴里的牙倒是很搭配,我没法儿说话,只好在表情上尽我所能配合王小贱,扮出一副惊恐万分外加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来。
  王小贱双手插在裤兜里,接着气定神闲的说,“还一上来就气势汹汹的威胁我,干嘛,抢婚啊?您记错时间了吧?别人婚礼上你这么闹,你打电话回家问问你爸,这么干合适么?”
  在周围张着嘴看的不亦乐乎的同学们,终于不再默默观战,纷纷围了上来,有过来劝王小贱息怒的,有过来帮我压惊的,更多的人是站在他旁边语重心长的劝他识点儿大体。
  就在我们这一片区域乱成一团战火弥漫时,《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
  有人嚷嚷,“有本事今天就把姑娘追回来一起把婚礼办了,没这本事就改天再闹,这种事儿还非得凑热闹。”
  音乐声渐渐大了起来,大家纷纷散开,重新坐回座位上,等待新人出场。
  王小贱紧紧搂住我肩膀,“咱们也回去,别害怕,有我呢。”
  我们转身走回座位,把仓皇愤恨的他一个人,留在了指指点点的包围圈里。
  王小贱趁大家不注意,长出一口气,然后在我耳旁说,“HI么?”
  我猛烈点头。
  “笑一个。”
  我挡住嘴,只冲着他,露齿一笑,红光一闪。
  王小贱满脸享受的表情,“值了!”
  我偷偷问他,“要是他今天是和女朋友一起来的,你丫这招根本行不通啊。”
  王小贱看看我,露出一个邪恶的笑,“你觉得我是那种只带着一套计划闯江湖的人么?”
  婚礼开始了,我也有点儿惊魂未定,眼神放空的看着舞台上穿着婚纱一脸甜蜜笑意的同学。
  王小贱这么一闹,我从一个惨遭抛弃的倒霉蛋,摇身一变成了心狠手辣的负心人。但是毫无疑问,我更喜欢我这个新身份。
  因为我知道,随着时间的一天一天过去,我对他的未尽的眷恋,总有宣告结束的那一天,在接下来的日子,我会更纠结的是:凭什么转身先说再见的那个人是你?
  王小贱就此了却了我一个后患。
  台上开始播同学两口子从相遇到相恋的短片,矫情的画外音和煽情的小音乐,把台下的人看的声色动容,隔着人群,我看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和从前一样,微微驼背,发尾好笑的卷成一团。
  这时,人群中如坐针毡的他,偷偷起身,准备离开了。
  他转过身,又一次看到了人群中的我,我冲他笑了笑,就像王小贱要求的一样,又温柔又内敛又风骚。
  他也用力的看了我一眼,眼神同样不含杂质,满满当当的,全是恨。
  这就对了,不用对我觉得抱歉,不用想到我的时候心里一软:“哎呀我曾经是多么无情的伤害过她。”每次一想到这段感情留给你的尾巴居然这么温软这么多愁善感,我就会觉得脸上被实实在在的狠抽了一记耳光。我不稀罕你的抱歉,我不稀罕你说你对我很亏欠,我要的就是这样的对等关系,一段感情里,我们实实在在的爱过对方,到结尾时,也实实在在的恨上了对方,你不仁我不义,我要你知道,我们始终势均力敌。
  渐渐的,我听不清司仪在说什么了,台上的同学困顿的傻笑着,她身边还带着婴儿肥的新郎也是也是面目模糊,环绕在我四周的,是被放大了很多倍的玻璃碰撞声,假笑声,还有一股潮呼呼的夹杂烟味儿的百合花香气,我在人群里不动声色的狙击着他远去的身影,我想起许许多多的很陈旧的往昔,有人一直在说恭喜,有人一直在说不客气,有人在说早生贵子,有人在说早晚也会轮到你,有人喝醉了酒开始胡言乱语,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哭了。
  那个突然哭了的人是我。
  王小贱转身看着我,说,“您这是喜极而泣么?”
  我麻木的点点头。
  真是没想到,这个关于我们的爱情电影,会有一个B级片的结局。
  台上的同学和她胖胖的老公开始一唱一和,同学说:无论生老病死。小胖子说:无论生老病死。同学说:我愿意。小胖子说:我愿意。
  我眼泪突然怎么止都止不住了,手旁也没有面巾纸,我只好拽起王小贱的领带,擦了擦眼泪。
  王小贱跟旁边的人解释:感动的。
  然后转身对我说:这领带是跟我姐夫借的,千万别擦鼻涕,求你了。

  21 7月17日 星期日 阴 大雾
  昨天参加完婚礼,小贱分开后,我回家倒头便睡,这睡意是那种誓把前世今生睡死的睡意。
  什么梦都没有做,我和整个睡眠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有时候翻身醒过来,看看外面天气,阴阴沉沉,不怀好意,分明是在鼓励我接着睡过去。
  等到彻底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窗外一片灰蒙蒙的气象,这漫长的一觉睡的我骨质都疏松了,随便一动,仿佛都能听见连接四肢的各个零件咔咔作响的声音。
  我套上一条运动裤,打开空调,然后接着回到床上,坐着发呆。
  这就是我经历过大战役之后的状态。
  高考结束后的那天,我也是这样,回到家里,闷头睡了一大觉,醒来后,靠着床开始自己琢磨,越琢磨越觉得考砸了,于是二话不说跳下床开始打包行李准备离家出走,爸妈被我搞的很崩溃,这孩子自打回了家就一句话不说,现在又要拎包就走,别人参加高考是为了上大学,可她参加完高考怎么好像整个人被洗了脑一样。
  和他确定了恋爱关系的那天,我也是这样。他买了听可乐,结果中奖了,他美滋滋的去兑了奖,然后搂着我说,跟你在一起干什么都能走狗屎运,以后咱俩得一辈子在一起。我听完这话,心里亢奋的炸了窝,但是脸上不动声色。回了宿舍,我倒在床上一口气睡到了第二天的凌晨。醒来后,我一路跑下楼,去小卖部买了50罐可乐,偷偷摸摸的在他家门口堆成金字塔状。
  现在的我也是这样,大梦初醒,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人生的岔路口和新篇章,但稍微不一样的是,这次战役后,我看见的人生前景,就和今天的天气一样,风雨欲来,一片迷茫。
  这种迷茫,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种迷茫,我手捧着大龄未婚女青年的金字招牌,就这么站在这片属于我的荒郊野外,如果真是狂风骤雨席卷而来,手中的牌子一定不能拿来当雨伞。
  我知道,市面上的好青年还有很多,一定有一个人,幽默而不做作,温柔而不咸湿,相貌不用多端庄,但随便一笑,便能击中我心房。茫茫人海活跃着这么多的怪胎,难道还容不下这样一个人存在?
  我想努力安慰自己,黄小仙儿,前途还是光明的,重出江湖吧,就算屡战屡败,补个妆换身儿衣裳重新站起来,一直战斗到这个人出现,这才是大龄女青年独有的豁达心态。
  但我很快又转念一想,如果我这位命定的先生,和我注定今生遇不到呢?比如说,我是宅女,他是宅男,下了班都各回各家,我上淘宝他看DVD,就算一起玩起了WII,也是在不同的空间里。上班路上,我们或许能搭上同一辆地铁,但我被咸湿佬偷捏屁股的时候,他可能正站在另一个车厢里,用PSP看《六人行》看到哈哈大笑。
  就算全城十面埋伏,都有可能一次又一次的和一个对的人擦肩而过。这个血淋淋而又充满文艺腔的想象,让我刚刚好不容易激荡起来的斗志,像梅雨时节放在空地上的烟花捻子一样,湿漉漉温吞吞的萎靡了下去。旧事如天远,新人还没来,这是我的新篇章。
  深沉的想了半天,我觉得连空调吹出来的冷风都悠然的盘旋在我耳边嘲笑我,“又唠叨又多虑,这明显是更年期提前了,你活的好没有时间顺序。”
  我甩甩头,也是,就算是庸人,也不能天天自扰,走一步说一步,这样最有时间顺序。
  我关掉台灯,整个房间又重新回到我熟悉的黑暗里,睡意来临前,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安慰我那诸多个正在伤感的第二人格,“临死之前,能把这个人等来,哪怕只是打个招呼,就我的际遇来说,已经很了不起。”
  
  22 7月18日 星期一 闷热
  早上到了公司,一打开MSN,就有半熟不熟的大学同学争先恐后的上来问:“婚礼那天怎么了?”“你和谁谁谁真的分手了?快跟我说说。”
  一段认真的感情结束以后,让人痛的部分,是你从此失去了和一个人彻夜长谈耳鬓厮磨的机会;但让人烦的部分是,聒噪的路人上来围观要求你详尽剖析案情。
  总有这么一群人,和你的关系不咸不淡,手机里存你电话只存一个姓,连全名都懒得写,上学时路上遇到,打个招呼都费力气,毕业时说了一句拜拜从此消失于人海,如果有什么事要他们帮忙或是有好消息分享,电话那端的他们总是在说“哎呦,对不起哥们儿,我最近是真忙。”可一旦遭了灾遇了难,你对他们而言,就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MSN你一上线,他们就跳出来勾搭你说话,短信也温情脉脉的纷至沓来,“没事儿吧?有事儿出来聊聊呗,我请你喝茶。”
  别骂我太刻薄,我是在现身说法,和他分手前,也曾经吵架吵到不可开交过。有一次吵完架,我碰巧有事要去他的一个女性朋友家,那姑娘和我不熟,平时一个饭桌上吃饭,对服务员的态度都比对我亲切。那天我到了她家,这姑娘看我眼睛又红又肿,立刻觉得我是带着故事来的,于是给了我一个桃子,面目亲切的说,“怎么了,你怎么了?快说说。”我顿时觉得这姑娘真不错,平时装的又风骚又冷血,但其实还真是个贴心人儿,于是我在她家吃了五个桃子,傻乎乎的把我和他的战况说了个通透,她面带微笑的听着,还不时跟她那个说话结结巴巴的男朋友交换一下意见,最后郑重其事的劝我,他这个人真不怎么样,早就想跟你说了。你们趁早分了的好。我被这对夫妻档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昏头涨脑,本来就绝望的心情当下里更是惆怅了,恍惚着出了门,站在楼道里半天愣神愣了半天,结果就听到了他们房间里传来一声欢呼,那姑娘大声嚷了一句:哥哥!你看她多可怜,咱们就别再吵了,我现在已经开心了。
  MSN上问候我的,都是这号儿的。这些请不起心理医生的讨厌家伙们,你一个人默默战斗时,他们双手插兜站在路边冷眼旁观。等你战斗失败头破血流时,他们便一哄而上眉开眼笑的上来围观。
  我看着那一个个问号,心想,你们的生活到底是苍白成了什么样子,才会拿别人的痛处来为自己的生活喝彩。作为一个纳税的中国公民,我或许要承担许多千奇百怪的社会义务,但我很清楚,这些义务里绝对不包括要拿我的伤心事来娱乐你们这些路人甲。
  于是我给所有发问的人都统一回了一句话,“这事儿和您有关系吗?”
  MSN立刻消停了,坏掉的人际关系就应该早点斩草除根,不然早晚它们会毒草疯长枝枝蔓蔓缠成一张网然后把我陷在里面寸步难行。
  坐在隔壁的王小贱一直很无聊,手上没活儿做,大老王又刚通知我们这个月奖金取消了,工作上的一片迷茫,引发了他的思乡之情,他一遍遍的在我耳边荒腔走板的唱着:美好的姑娘光着小屁屁/美好的小伙子也光着小屁屁/美好的我们都光着小屁屁/电影学院就是我们的小裤裤……
  我不堪其扰,转身问他,“这是贵校的校歌么?”
  王小贱一脸惆怅,整个人软塌塌的晾在椅子上,“唉,一到夏天,就好想回学校。”
  “是因为夏天你们学校有裸体大party么?”
  “也就差这个了。我跟你说,一到夏天的晚上,六七点钟,学校的人全都醒过来了,开始四处游窜,姑娘们睡得迷迷糊糊摇摇摆摆,小伙子们瞪着大眼睛闪着贼光,送外卖的小男孩骑车从校园里一过,谁都认识,打招呼得打一路。你在食堂底下坐半个小时,闹分手的,借着帮忙拍作业瞎勾搭的,装逼装的天人合一的,光看热闹就能看一晚上。”
  “听你一形容,还真是好地方。”
  “是啊,”王小贱仰天一长叹,“有的度假胜地,花点儿钱能回去,有的度假胜地,真是怎么着都回不去了。”
  “瞧这伤感劲儿,”我打断了王小贱,“怎么回不去了,哪天我陪你回去省省亲,顺便去参观一下传说中的这个专门批发文艺青年的自由市场。”
  大老王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挂着一脸苦相,冲我嚷嚷,“黄小仙儿,下午去趟工地,把之前粉刷的钱给工人结了。”
  我赶忙做出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使劲点点头。大老王瞪我一眼,转身又走回了办公室。
  给工人结完账,回到森林公园门口,我一眼看到门口停着魏依然的车,半信半疑的走进去,果然看到魏依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水泥舞台。
  我想了想,走了过去,魏依然听到声音,转身看见我,露出一个到位的微笑。
  “您这是在这儿挑战扛晒极限呢?”我走到他旁边,坐下来。
  给工人结完账,回到森林公园门口,我一眼看到门口停着魏依然的车,半信半疑的走进去,果然看到魏依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看着水泥舞台。
  我想了想,走了过去,魏依然听到声音,转身看见我,露出一个到位的微笑。
  “您这是在这儿挑战扛晒极限呢?”我走到他旁边,坐下来。
  魏依然手边有两罐啤酒,他递给我一罐,啤酒还是冰的,拿在手里一阵沁凉。
  “心烦,出来躲躲。”魏依然说。
  “婚前恐惧症,正常。”
  “李可还是不同意在这儿结婚,最后定了希尔顿的宴会厅。”
  “也好,天气这么热,要是在这儿办,还得提前备辆急救车,岁数大的客人难保不中暑。”
  “李可新找的婚庆公司特别配合她,我基本上不用给什么意见,到时候直接掏钱就行。”
  “是,这一比就比出我们的不专业了。”
  魏依然看看我,笑了笑,“黄小姐,现在咱们也不存在什么合作关系了,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随便聊聊天。其实我挺想问的,你到底因为什么这么讨厌李可啊?”
  我愣了一秒钟,然后打开啤酒,喝了一口,一股凉意顺着喉咙蔓延开,整个人顿时都变得耳清目明了,我转身看向魏依然,“其实,我特别想代表广大的草根阶层未婚女性们问一个问题。”
  魏依然点点头,“你说。”
  “你看啊,像你这样一个中青年男性,硬件过硬,软件也很不错,总之是个优良品种,我是实事求是的形容一下,你千万别觉得我是在勾搭你。总之,你选择的余地应该很大,层层过滤下来,最后入选的,会是什么样的一款姑娘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不应该是李可这样的一款。但其实你不是唯一的案例,你和李小姐的组合特别类型化,我见过太多优质的小伙子,身边配着一个这样的姑娘,张口LV,闭口prada,你想跟她谈谈爱的真谛,她直接告诉你,你给的信用卡能透支的额度就是她爱的真谛。我就是好奇这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固定搭配都变成了这样?
  魏依然想了想,然后突然一笑,“你想知道为什么?其实特别简单,就是两个字:省事儿。”
  “啊?”
  “跟这样的姑娘谈恋爱省事儿,你明白么,首先,我知道她们要什么,她们目的特别明确,就写在脸上,我不用前后左右的去瞎琢磨,我给了,她们就开心,相应的,我也能收获一种满足感,简单直接,又利落又爽快。但如果,我跟黄小姐你谈恋爱,就会很麻烦,我看不出来你想要什么,比起一个LV的包,可能一个小盆栽更能打动你,但我不确定,不确定的事我就没法儿去做,我得先花时间揣测你,观察你,然后再出手打动你,可是这段时间里,我能做的事儿太多了,意义也远比谈恋爱这件事儿大。”
  魏依然说的我很恍惚,看我愣着神不说话,他停下来看看我,“黄小姐,我是不是说的太过分了?”
  “没事儿,你接着往下说。”
  “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你一定觉得我这人不怎么靠谱,但其实我,或者像我一样的男人,一般都有一套自己的体系,不管怎么犯错,这套体系不能错。简单说,就是,我们要找的老婆,是这样的姑娘:爱情没有了以后,我们的关系靠别的东西也能维持。你是这样的姑娘么?但是李可能做到,她不会要求我给她的爱有多么专一,她只会要求她那套手工制作的婚纱必须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套。”
  我举着那罐啤酒,半张着嘴,看着魏依然红口白牙理直气壮的为我分析。
  “用一句话总结就是,对李可来说,爱情是奢侈品,LV是生活必需品;黄小姐这样的人呢,可能LV是奢侈品,但爱情是生活必需品。你自己想,一个男人要结婚,会和那种姑娘结?LV集团不会突然就倒闭,但爱情这东西可是说没就没的,我总得确定我有资源能一直提供对吧?从这个角度想,我们还是很靠谱的。”
  您真靠谱。我在心里想。是的,李可这样的姑娘谈一场恋爱,她的计划清单非常一目了然,而我这样的姑娘谈了恋爱,情欲一下子就变得不纯洁起来,我们除了想要一个男朋友,还想要一段这世上数一数二的真爱,我们既希望男朋友是激荡的灵魂伴侣,又希望他是细腻的生活专家;我们既希望能百分之百了解他深入他,又希望他偶尔能像一个神一样高高在望,为我播撒下雨露和光芒。
  是,我们的需要太复杂。
  但是,如果所有的恋爱都要像魏依然说的那样进行才算正常,那我真是宁愿晚景凄凉。
  我想了想,然后一口把手中的啤酒喝光了,转身看着魏依然,“魏先生,你是不是从来没和别的类型的姑娘谈过恋爱?”
  “我确实一直是和李可这样的姑娘交往的。”
  “您刚刚说的特别精彩,但是说服不了人,知道为什么?你没有经历啊。你坚持谈恋爱要走简约路线,那是因为你没和复杂型人格的姑娘交往过,对吧?”
  魏依然点点头,“这倒是真的。”
  “所以你没权利抨击我,有的人有A面B面,有的人有S面B面,你不能只看到我们傻逼的一面啊。”
  “瞧你说的,黄小姐,咱们这不是学术讨论么?”
  “学术讨论有把人后路都说死了的么?让你一说,我后半生除了托付给青黄不接的男同志以外,还不能有个稍微好点儿的归宿了?”
  “真不是这意思,黄小姐……”
  “你又没跟我谈过恋爱,你知道我有多么小鸟依人温柔如水么?还梗着脖子说的头头是道的,你这样儿的,但凡遇上一高端点儿文艺女青年,保证能从上到下把你给收拾舒服了。”
  “黄小姐,那这样,”魏依然一脸严肃的打断我,“您明天下了班有事儿么,要没事儿你跟我约个会,你别多想,我就是补补课,跟您这样的姑娘正儿八经交往一下过过招,你说的没错,我就算是要提出一新理论,也总得有点儿调研经过撑腰,就一次,你按照你的约会路数来,我虚心受教。您看行么?赏个脸?”
  我一愣,然后没忍住,打了个酒嗝。
  鬼使神差间,我脑海里闪出了李可那张巧夺天工的脸,于是我点点头,轻声说,“好啊。就当是学术研究呗。”
  
  23 7月19日 星期二 晴
  今天一上班,我就被王小贱一脸的凄风苦雨给震慑到了,仔细一问,原来是他房东的儿子突然要结婚,本来长期租给他的房子要拿来当婚房使,所以他从今天起,就得努力开始四处找房了。
  王小贱看了半天的租房网站,然后突然万念俱灰了,“哎,你说我是在大兴租个两居室好呢?还是在国贸和四个老爷们合租一阳台好呢?”
  “我觉得都不靠谱。你还不如抱着大老王的腿哭上半个小时,然后让他把咱们茶水间分给你住。”
  王小贱仰天一长叹,“你说这是什么情况啊?房租贵的也太没谱了。”
  “所以说啊,社会都发展成这样了,你一个人空揣着两个肾,不觉得太奢侈了么?”我笑嘻嘻的接着打击王小贱。
  王小贱瞪我一眼,转过身去,再也不和我讨论了。
  快要下班时,魏依然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在你公司楼下等。”我看着短信一恍惚,要是不看电话号码,这口气和他一模一样。
  下班时间一到,我便“蹭”的站起来向电梯门口冲去,倒不是因为多迫切的要见到魏依然,而是不想被王小贱发现魏依然在楼下等我。但是紧赶慢赶,王小贱还是在我身后看见了坐在车里一脸笑意冲我招手的魏依然。
  王小贱看看我,看看他,一脸茫然,我心里涌出一股被家人将我和小男友捉奸在床的感觉。刚想解释什么,王小贱带着他的茫然转身走了,背影都透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气息。
  魏依然坐在车里冲我喊:“上车吧?”我点点头,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上去。
  车里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儿,空调也开着,还飘着淡淡的怡情小音乐,和外面的酷暑一比,这里边真是人间仙境,但我还是忍不住左挪右晃的调整着坐姿,一副坐立难安伺机潜逃的风貌。
  魏依然回过身说,“看,你一上车,就能看出和李可的路数不一样。”
  我很好奇,“嘿,还真是小细节见功力啊,您说说我听听。”
  “李可就比较懂事。”魏依然指了指他旁边副驾驶的座位,“我和李可第一次约会,她一上车就自己坐在这儿了。这么一来,我就不用一边儿开车一边儿费劲的转过身去跟她眼神交流,而且也等于是她给我的一个信号,告诉我,这一路上,可以有一些发展的空间和可能,比如肢体无意中的小摩擦啊,眼神偶尔间的一碰撞啊,这大大提升了我的驾驶乐趣。要都跟你似的,一上车就闷头往后面一坐,等于主动拉开了咱们两个人的距离感嘛。”
  我听完魏依然详尽的分析,点点头,“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想要打击你。我坐后面只有一个原因,从小我爸就告诉我,如果遇到车祸,坐副驾驶位置上的家伙一般都必死无疑。因为对面的车迎面撞过来的时候。司机都会下意识的向右拐,所以迎难而上的都是副驾驶位置上的那具肉体。眼神接触挺美好的,肢体摩擦也挺美好的,但路上就这么点儿功夫,您这么三心二意,这美好真是挺危险的。你看那些路边刷的标语:“为了快感丢了命! ”。那都是在提醒你呀,魏依然同志。”
  魏依然听我说完,长叹一口气,“嘿,还真碰见惜命的了。”
  车子在一家日本料理店门前停了下来,“就这家吧。”
  我抬头看看这家店的外观,低调内敛,暗藏风骚,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打高贵牌的坑人小饭店。
  打开菜单,我的脊梁骨一软,先不说菜有多贵,光是菜名我都看的似懂非懂,而且起的还都不怎么好听,从字面上联想,只能想到鸡饲料妙鲜包一类动物食品。
  魏依然轻车熟路的点好了菜,我上下左右的斟酌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个朗朗上口还不失风雅的菜名,“我要一份烧白子。”我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和魏依然都一愣,魏依然表情认真的问我,“你确定么?”
  我心想,什么情况,点个菜还这么严肃, “怎么着?不确定是还能求助现场观众么?”
  魏依然转头对服务员说,“给她上吧。”
  服务员莫名其妙的忍住笑,点点头。
  “要新鲜点儿的。”魏依然补充完,服务员便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只剩下我和魏依然面对面,我有点儿尴尬,但又不是针对魏依然的尴尬,想了半天,才发现是四周的气氛使然。大堂里空空荡荡的,随便出点儿什么声音,都引起一阵回响,除了我们,客人只剩斜对面坐着的一对男女,要说不是婚外恋,连他们面前的那盘生鱼片可能都不相信。男的四十多岁,女的也就二十二三。两个人大概是在商量吃完了饭要去哪儿销魂一下,所以男的面带油光喜笑颜开,女的腰肢轻扭红潮乱泛。远远遥望着的我,想到这两个人肚子里塞满了海胆海螺和生鱼片然后紧紧相拥在一起的画面时,胃袋和脑浆都变得抽离荒诞起来。
  服务员又像幽魂一样出现在我们身边,分别给我们上了菜,我尝了一口我的烧白子,干干巴巴淡而无味,魏依然兴致勃勃的问我:“好吃么?”
  我麻木的点点头,“有股羊腰子的味儿……”
  魏依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确实是一个体系的,这是河豚的精子。”
  我扭头就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你怎么不早说啊!”
  魏依然一脸笑意,“我还以为你就好这一口呢。”
  情绪惨淡的吃完了饭,我和魏依然走出这家变态小饭店。坐上车,魏依然问我:“还恶心么?”
  我点点头,“恶心。”
  “这是我第一次请姑娘出来吃饭,吃出这么个结论来。”魏依然总结道。
  魏依然一边开车一边问我:“现在咱们去哪儿?去DOMUS喝点儿东西?
  我摇摇头,“算了,我穿成这样,跟着你去那种金光闪闪的地方,别人肯定以为你别出心裁雇了个女保镖呢。”
  魏依然没说话,车默默的开上了长安街,王府井旁边的一片建筑群进入我视线里。
  “去东方新天地吧。”我对魏依然说。
  “好,”魏依然说,“这点儿你跟李可还真是一样,吃完饭,顺手让男朋友给你们买件衣服买个包,就当饭后甜点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反正你先往那儿开吧,停在冲着长安街的那个门口。”
  站在东方新天地门前,魏依然向地下的商铺街走去。
  我指指大楼的上面,“我要去那儿。”
  魏依然顺着我手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隐隐约约看见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招牌。
  “呃……这有点儿过了吧?”
  “您想的太HI了,放心,我不劫你财,更不打算劫您色。”
  我和魏依然沿着一长串的台阶向上走,一直站到酒店大门前的平台上,平台中央有一个小型的喷泉,转过身来,脚下是车灯汇成一片的长安街,风从四周吹过来,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慷慨。
  “视野真好。”魏依然很惊艳。
  “一直在楼下埋头消费,都不知道上面还有这么好的风景吧?”
  我和魏依然在最高一层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短时间里,谁都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看着脚下的车流发呆。
  “我上一次和男孩第一次约会,都是好多年前了,还上大学呢。他说带我去吃哈根达斯,我说一破冰激凌有什么好吃的,他就揣着吃冰激凌的钱,带着我去前面的小吃街美美的吃了顿爆肚,我特紧张,所以一直埋头猛吃,结果吃的太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特别担心,一路问我:“没事儿吧,要是太难受,就吐出来。”我摇摇头,说那不行,都是我的,一口都不能吐。后来走到这个台阶前面,他说,那就坐下来歇一会儿吧,再后来,你猜,发生什么事儿了?”
  “什么事?”
  “我们接吻了。”
  魏依然一笑,“都快吐了,怎么还会有那种想法?”
  “赶上好时候了,”我看看时间,马上就要到九点了,“希望今天也有。”
  九点钟一到,喷水池“蹭”的窜出了水柱,水柱下面还有五颜六色的彩灯配合着交替闪烁,嵌在地面上的音箱,播放起了《乘着歌声的翅膀》。
  我和魏依然身后是一片茫茫的水雾,小水珠蒙蒙的洒在我们的身上。
  当年,我和他也和此刻一样,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困在了一个小天地里。
  “看,你是不是也有种感觉,除了接吻,干别的实在是不应该?”
  魏依然上下左右的环视一周,然后看定我,眼神专注起来。
  我笑着问他,“是不是灯光一配合,我也变得很端正了?”
  魏依然轻声说,“既然来了,那就别白来,接个吻再走?”
  魏依然把脸凑上来,我默默的估算着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50厘米,30厘米,15厘米,还剩5厘米他嘴唇就要着陆的时候,我迅速往后一撤,躲开了。
  魏依然扑了个空,满脸不解的看着我。
  我露出一个抱歉的笑,“真不好意思,一凑近了才能闻出来,虽然你喷了古龙水儿,但还是带着一股混蛋的味儿。
  魏依然脸色一变:“黄小姐,你这是在逗我玩儿么?”
  “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这是一特真诚的事儿了。”
  远远的,我听到魏依然在心里暗暗的骂了一声“操。”
  “昨天在森林公园看见你,就知道你不对劲,快结婚了,以后再出来鬼混多多少少都得牵涉点儿道德问题了,心里特不甘心吧?正好我一出现,是不是顿时觉得这是老天爷快递给你的一个大便宜?”
  “一你情我愿的事,你至于说的这么严重么?”魏依然修养真是好,居然还保持着微笑。
  “可你昨天跟我哔哔李可那种姑娘有多好的时候,我很不情愿听的啊。”
  “那你今天可以不用跟我出来吃饭的。”
  “我得让你明白,有一种姑娘爱你的方式,是把你带到新天地下面去,让你有一个机会为她们消费,不过还有一种姑娘,是把你骗上来,真心实意的跟你接个吻,让你看看北京的小夜晚有多HI。”
  魏依然沉默了半天,然后开口说,“好,我承认,如果我年轻五六年,我肯定追你这样的姑娘。”
  这才是一整晚唯一中立的事实,是的,多年以前,我的矫情我的浪漫我的天时地利,到了今天,已经统统过期,更关键的是,当年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居然选择了中途退票离席。
  我看着魏依然,开口说,“如果我能回到五年前,我要把自己好好打磨好好完善,争取五年后的今天,再惨也不能惨过现在。”
  我和魏依然慢慢走下台阶,两个人和平而有礼貌的握了握手。
  “我猜,你也不会让我送你回家了吧?”
  “前面就是公车站。”
  转身离开前,魏依然转身笑着说,“不过,我确实发现了和李可完全不同的姑娘,她们的好处在什么地方。这么一来,你欠李可更多了。”
  “更多选择更多欢笑。”我冲着他说,“你有这个觉悟很好,而且,这是李可她欠我的。”
  我坐在回家的末班车上,看着窗外。长安街的风景真好,这么好是因为它永恒不变,那些大气势的建筑物,越来越昏黄的霓虹灯,和在金水桥前傻笑着留影的游客,他们永远不会变。
  曾经,我和他天天坐着公车经过这条街,经过我们初吻的那个舞台,这一条街,也是我们爱情故事里的一个小景点,老的时候,可以让子孙来瞻仰参观。
  但现在,或许只是在我眼中,这条街变得越来越面目惨淡,每次经过时,说触景伤情太夸张,但我确实是想要紧紧闭上眼睛,免得脑海里循环播放起关于回忆的3D电影。
  从今天以后,希望不会再这样了,对于销毁不了的回忆,我只能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做些毫无意义的事,东拼西凑,勉勉强强,把那回忆覆盖起来。
  不然它永远立着纪念碑,我宁可洒点狗血上去,让它不要美的那么遥不可及。
  这是第23天,我努力做到的尝试。
  
  24 7月20日 星期三
  公司里最近一直很低气压,除了把单子跟飞了的我每天一上班就做埋头认罪状外,我渐渐发现其他各组的同事们也是每天游手好闲活的很是悠然,吃午饭的时候一交流,才发现原来大家手头上都没有活儿干,怪不得最近只要大老王一离开公司,就能听到公司各个角落齐刷刷脆生生的传出各式各样小游戏的背景音乐声儿。
  大老王最近活得也很是混沌,每天到了公司,便闷不吭声的把自己锁进办公室里,有时一呆就是一天,到了下班时间都见不着他人影。但今天很例外,大老王到公司没多久,便激情四溢的出了门,到了下午,又面带红光的回到公司,整个人就像出去觅食的老鹰一样,给我们这一窝没心没肺的小崽子衔了一单活儿回来附近几家IT公司的员工们想要联手搞一次大型的八分钟约会,大老王一路厮杀,终于把组织权给抢了下来。
  手机报每天都在实时更新关于金融危机的消息,一片阴霾之下,我只是觉得全中国最受金融危机影响的,可能就是我们这个行业了,大老王一直在接高端婚礼,一般都是两三个活儿就能撑半年,北京的小开们格外多,所以他一直都没担心过客源。但金融危机风风火火的一来,小开们顿时多了一个硕大而合理的逃婚借口。每年的七八九月,都是婚礼旺季,但今年的市场格外凄凉,曾经的对手公司有几家已经默默的消失于江湖了,一直负责承办私密高档婚礼的那些私人会馆,更跟约好似的,一家家的暂停营业或是关门大吉。
  我和王小贱一起出发去联系场地,办公室里的低气压一路延续到了去时的路上。坐在出租车上,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王小贱:“哎,小贱,你看路边儿,两条土狗调情呢。”
  王小贱瞄我一眼,接着闭目养神。
  我尴尬了一会儿,接着尝试:“小贱,你看那儿边,俩老爷们儿打架呢,打出一地头皮屑。”
  王小贱默默从包里掏出耳机带上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把拽下他耳机,“干嘛啊你,板着一张鼠标垫儿脸,给谁看哪。”
  王小贱瞪我一眼,“跟你没话说。”
  “知道你因为什么,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是哪样儿的?”
  “魏依然有婚前恐惧症,我是代表妇联去惩罚他的。”
  “真的?”
  “真的。”
  “怎么听着那么可疑呢?你不会刺激受的太大,一下子分裂成了一个专门拆散订婚男女的感情杀手吧?”
  虽然心里一疼,但我还是乐呵呵的说,“可能么,我是因为什么受的刺激啊。跟你说,要是让我从了政,我就在全国大面积拘捕那些职业插足份子,正在犯案的,有前科的,一个都不放过,十个一堆儿捆起来,中间插个火箭炮,把丫们全都送回狼心狗肺星去。”
  定完场地,我和王小贱决定直接下班,我想起他要租房的事,于是问道,“房子找的怎么样了?”
  “没戏,价钱合适的,全是合租,而且那招租广告还写的特气人:“希望你幽默,有固定工作,要有责任感,最好有才。”我就纳闷了,丫脑袋被门挤了吧,一起合租个房子住,我是每天下班还得给你表演一段单口相声才能睡觉是么?”
  “哎,其实我住的那个小区,是特正宗的白领集中营,全是小单间,你去看看呗。”
  “房租贵么?”
  “还成,你一个月卖一次身,绰绰有余。”
  下了班,我带着王小贱去了我们社区楼下的中介公司,一位彪形的东北大哥热情洋溢的接待了我们,带着我们满院子看房,南向北向高层低层,一口气看了七八间。
  看了半天,我问王小贱,“怎么样?有合适的么?”
  王小贱一脸茫然,“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啊?你是跟团来旅游的啊?”
  “我特纠结。”
  “纠结什么?是房子小还是太贵了?”
  “不是,是那中介大哥牙上有一小片香菜叶,他一冲我说话我就想用手把那玩意从他牙上抠下来,但是又觉得不合适,我都快憋死了。”
  王小贱的软肋就在这儿了,他就是不能看见别人牙上有东西,一看见,精神立刻就变得不稳定。有一次大老王吃完奥利奥,没漱口就来给我们开会了,一张口,牙上星星点点全是黑,结果那漫长的半个小时里,王小贱差点儿就忍到涅槃了。
  “……我回家洗澡去了,你接着纠结吧,看完房过去找我。”
  准备离开时,经过东北大哥,我冲他笑了笑,然后说,“大哥,牙上有东西。”
  大哥脸一红,然后一手捂着嘴一手开始奋力的抠抠抠。
  王小贱的天空顿时豁然开朗了。
  回家洗完澡,收拾完卫生间,没过多久,王小贱咚咚咚的开始凿门,我打开门,看见他满面春风眼波流转熠熠生辉,像一个小太阳一样戳在我门口。
  “小仙儿,我看中了一套特惬意的房子。”
  “有多惬意?”
  “听说本来是刚装修好的婚房,结果结婚前两人掰了,男的就把房出租了。”
  “嘿,那正好啊,你捡了一个悲情故事的大便宜。”
  “但是是两居,我一个人租不了。”
  “那就合租呗。”
  “要是合租就得和一外地来打工的一家三口合租,那小孩才8个月,正是夜夜笙歌的年龄段儿呢。”
  “那千万别合租,你先整个租下来,然后再找人呗。”
  “所以我来问问你啊。”
  “问我干嘛?”
  “小仙儿,咱俩一起住吧。”
  “啊?”
  我愣了三秒钟,然后说,“我觉得还是8个月大的那小孩适合你,你没准儿跟他们一家混熟了,还能当他干爹呢。”
  王小贱一脸正经,“小仙儿,我说真的呢,那房子特好,咱俩一人一间,那房子装的特风骚特香艳,你绝对喜欢,看完那房子再看你家,我都有心理落差了。你要是看了那房子,跟大老王一起住你都愿意。”
  “我这儿住的好好的,凭什么说搬就搬啊,而且我都住出感情了。”
  “别废话,你这小破单间,得多博爱才能住出感情来啊。真的,跟我去住豪宅吧,人生这么痛苦和短暂,你就不要再苦苦的磨砺你自己了。”
  “我不去,合租也不跟男的合租啊,我还指望着混个好名声嫁人呢。”
  “黄小仙儿,你得冷静的分析一下现在的局势,眼前,可是一个活生生的爷们儿在召唤你和他一起展开新生活啊,你不动心么?”
  我把王小贱从沙发上拎起来往门外推,“滚滚滚,你这是恶魔的召唤,我再说一遍,没戏!”
  门关上之前,王小贱仍然坚定的在门外推销自己,“黄小仙!冷静!你好好想想……”
  我把莫名其妙的王小贱和他不找四六的要求一起扔出了门,但在临睡前,我还真的冷静想了想,想了半天,唯一的结果就是:没准儿在我今后的人生里,王小贱真的将是最后一个向我提出同居要求的异性。想到这儿,绝望感和突如其来的疲惫顿时一起挟持着我,向昏黑的梦境飞速前进。
  但愿能做个鸟语花香艳阳高照美型男纷纷向我求婚的梦,睡意吞没我之前,我无力的许了一个愿。
  
  25 7月21日 星期四 晴
  八分钟约会定在明天,也就是周五的晚上。我和同事们一大早就蹲在一家LOFT结构的酒吧里,吭哧吭哧的布置场地。到了下午,大老王来巡视,看看在场地中央已经摆好的一串长条桌子,突发奇想,开口说:“咱们公司的人,先来预演一遍,姑娘小伙子们,都来八分钟一下。”
  大家都嘻嘻哈哈的笑起来,一共也没几个人,女同事里只有我和CICI,一直对CICI心藏邪念的广东仔迅速坐在了CICI对面,一脸媚笑,操着一口广普,声音绵中带贱的说:“小姐,你喜不喜欢玩溜溜球?”
  我们都笑起来,王小贱一屁股在我对面坐下来,“那事儿你考虑好了么?”
  “没戏。”
  “你跟我看看房子去,看了你就知道了。”
  “不看,我这人除了诱惑,什么都能抵挡,所以绝对不自己往枪口上撞。”
  “小仙儿,我得赶快决定要不要整个租下来……”
  王小贱还没说完,大老王掐着表一声令下:“时间到。换人!”
  王小贱灰溜溜的挪走了,广东仔坐到了我对面,依旧是一脸媚笑,但开口说的却是:“嘿嘿嘿,小仙姐,你喜不喜欢玩溜溜球?”
  今天天气热的厉害,下了班一路奔波回到家,整个人都被热浪蒸腾的外酥里嫩了,头发里厚厚实实的全是热气,简直像是顶了一笼屉刚出炉的包子。开空调,洗完澡,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的呆,七魂六魄才慢慢归回到了身体里来。
  电视里在放夏日自制美食特辑,正在介绍的是意大利领结面配蛤蜊沙司,长相肥嘟嘟的主持人一脸喜气洋洋,一遍遍的强调着这道菜有多么快捷简便,“就算在梦游,也能做出来。”看着他像机器猫一样肉乎乎的小手上下翻飞,忙而不乱的挤沙司切洋葱,不知不觉的,我就饿了起来。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冰箱,在一个昏暗的小角落里,还真的发现了半袋年代久远的领结面。找找其他的配料,也都算齐全,我考虑了半分钟,决定今天给自己做一顿饭。
  把面用温水泡好,然后开始切洋葱,知道怎么切洋葱可以不流眼泪么?就是在流泪之前赶快切完。倒了橄榄油,炒了洋葱,家里没有蛤蜊,我用一小袋冻得硬邦邦的虾仁代替,把白葡萄酒倒进锅里,然后把虾仁放进去咕嘟咕嘟的煮,面也差不多泡好了,放进汤锅里煮熟。
  我一路怀揣着类似于“……”这样的心情做着饭,用“……”来形容,是因为这心情没形状没起伏,找不到指向性。领结面煮好,虾仁装进盘子里,我往面上面挤番茄沙司,顺手挤了一个线条歪歪扭扭的心型。
  到了能开动时,看着眼前这个红色的心形,我发现我吃不下去了,胃口全无,而且觉得整个人又凄凉又蠢。
  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对于厨房这个领域,我一直走的路线都是感情充沛但厨艺不精,第一次给他做的饭,是一碗方便面,唯一与众不同的是,我在里面别出心裁的加了柚子皮,当时脑袋里是怎么想的,能吃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加柚子皮不可,现在已经无从追溯了。只记得他吃的很是欢快,高度的赞扬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富有清新感的方便面。我被夸的很膨胀,顿时觉得生活中创意无处不在,要是我当厨师开店,那些FUSION私房菜的小老板们,肯定得担心的夜夜难眠。过了没多久,我饿了,于是钻回厨房喝了口面汤,当时便激荡了,那味道真是离万恶差不多。
  在那之后,我放弃了剑走偏锋的做饭方法,而是老老实实的按照菜谱,以搞科研的姿态按着步骤来,所以,每当我看见菜谱上“适量”和“少许”这样的字眼,就发自肺腑的想要骂娘。即使是这样的小心翼翼,做出来的菜也都难称好吃,但他依然是大力鼓励小声建议,一直支持着我沿着家庭妇女的道路走下去。
  但后来,手艺渐渐变好了,也能猜出“适量”和“少许”的意思了,偶尔有那么一两道菜,能吃出些街边小饭馆的味道了,但一直试菜的人,却是越来越漠然。“好吃么?”“好吃。”“还要么?”“够了。”最多出现的,就是这样的一问一答,然后两个人捧牢饭碗,一个翻杂志,一个看电视。
  一直到分手前的小半年,我都没有再做过饭。
  我渐渐能揣测出刚刚在做饭时,那种“……”的心情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潜意识,那时一种不敢声张的,希望还有人能在客厅里,等着吃这一餐饭的心情。
  我看着面前渐渐冷掉的面,无论是中餐还是西餐,只要一冷掉,就都显得破败不堪起来,原本浓墨重彩的色香味,都被冷空气盖上了一层油脂在上面,光看着便令人生厌。
  我看看房间四周,灰头土脸的我,煮了两人份的意大利面,但却连这眼前的一人份都无人喝彩。沙发上堆满东西,只留出一个人的空隙。地板的过分干净,反而显得整个房间更冷清,放眼望去,整个房间里,只有运转中的空调最有生命力。
  虽然房间里充斥着油烟味,但我还是能闻到盘旋在这房间中的主流味道,那是一种“太单身”的味道,就像李可说的,“在冰箱里放太久”的那种味道。
  我把面倒进垃圾桶,空着肚子想了很久,在十二点来临前,我给王小贱发了一条短信。
  “一起住吧。好歹能拼个饭。”
  
  26 7月22日 星期五 晴
  晚上七点,附近三家小型IT公司把适龄未婚男女们都集合了起来,组团出现在了八分钟约会的会场,几个老板也都来了,双手抱胸,站在场边,带着一副江山大好的表现四处窥探。这么三八的员工福利,我还是第一次见着。
  经过了主持人的插科打诨以后,8分钟约会正式开始。我和王小贱站在场边,负责记录每个人心仪对象的号码,然后留下邮箱地址,如果他心仪的人正好也看上了他,那我们就可以帮他们互相交换联系方式了。
  一开始,我没携带任何心情,只是半张着嘴,一脸傻相的站在一旁,但渐渐的,我被会场上面偌大的声浪给撞击的恍惚了起来。
  8分钟,正常的8分钟可以用来干什么?
  可以用来和爸妈通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可以翻看完一份八卦报纸,热一份速冻比萨,白光唱的《等着你回来》可以掐头去尾听三遍,淋8分钟的雨不太有可能感冒发烧,但在正午太阳底下暴晒八分钟晕倒的几率却很高。
  8分钟做不了什么?
  8分钟,以我的能力来讲,我写不完一封措辞完美的邮件,看不懂一部电影中的人物关系,用8分钟复述一个故事给别人听,一定会慌慌张张的漏掉故事中比较精彩的部分。8分钟,我做不好一顿饭,化不好一个妆,更别说用8分钟来介绍我这个人。
  可是在我眼前,这8分钟被压缩凝固,被赋予的意义真是厚重。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全部身家,对未来的展望,对伴侣的期许,都要在这8分钟里解决。会场上空,漂浮着一串串硕大的关键词:月薪,住房,户口,爱好特长,人生理想。
  和他还在一起的时候,每天晚饭时间,电视上都会播出一档电视婚介节目,男主持人长的像孵化时出了点儿问题的鸡,头尖臀扁,说话声又柔又细。每个晚上,他就那么一脸漠然的站在屏幕前,把一个个未婚男女从头到脚介绍一遍,从身高体重到感情前史,那主持人介绍时口气都完全一致,慢条斯理,不带任何感情。节目结束时,主持人会面无表情的说一句:“以上就是征婚者的资料,如果您有意,请和节目组联系。”话说完,便进片尾字幕,但我总觉的有一句画外音袅袅的延续了下来:“清仓甩卖,不退不换。”
  每当这时,我看看身边一昧埋头吃饭的他,上下端详,总是能横生出一丝温柔的安全感,好歹他还在,好歹面对这节目,我还能暂时旁观。
  小时候我最害怕的童话人物是那个建了一糖果屋用来吃小孩的老巫婆,因为我可能从小就认识到了,我的人生肯定走不了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路线,但是因为贪吃而栽跟头绝对是在所难免。到了成年,你知道我最害怕的童话人物是谁么,就是这个主持人,因为冥冥之中我总觉得,下一个被抓去在电视前面泪眼婆娑的说我要嫁人的那个倒霉蛋,可能就是我。
  我站在场边,恍惚失神,一身冷汗,感觉太复杂,说出来显得很矫情,不说出来,又委屈的很。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也得在家里背好8分钟的自我介绍,力求简洁中不失创意,成熟中又带着恰到好处的无知,然后坐在长条桌子前,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不遗余力的自我推销。
  眼前的景象,像是冬天里的露天泳池,游泳的人们忍着寒战,努力的欢声笑语,在一片碎冰和寒气里,演出夏威夷青春歌舞片,我现在是在远远看着,但站着的地方,却是没后路只容一人大小的高台跳板,早晚要跳下去,忍住入水时那一秒的冷入骨髓,之后或许会越来越暖。
  早晚要跳下去,不如谁来自背后狠狠踹我一脚。
  王小贱观察了我很久,终于忍不住问了,“想什么呢?”
  我还没回过神来,呆滞的说,“踹我一脚。”
  “啊?”王小贱一愣,“是大老王要咱们两个表演余兴节目么?”
  我摇摇头,“别烦我,我正在投入的绝望呢。”
  “说个事儿让你不绝望,你往你11点的方向看,有个幼齿小男孩老往咱们这边儿看。肯定是茫茫人海,看上你了。”
  我顺着11点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个小男孩西装革履,长相很是斯文,他对面坐着一个短发姑娘,姑娘长着一双剑眉,气势汹汹,小男生对短发姑娘确实是心不在焉,一脸敷衍的假笑状。他又一次望向我们这边儿时,目光被我逮住了,小男生冲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人海中贼光一闪。
  “看着也就二十刚出头,来这儿混什么劲啊?”我自言自语。
  王小贱四处看看,“你说,这么些人里面,最后能成几对?”
  “二十对儿?”
  “你怎么活的那么乐观啊?我猜最多也就是五对儿。”
  事后证明,我和王小贱都太乐观了。因为必须得男女双方互相中意,我们才能告诉对方的邮箱和联系方式,可是,最后一算,这种互相看对眼儿的组合,只有三对。
  遇到最多的情况是,“我喜欢A组3号,但是B组4号和9号我们也聊的很投机,可以把她们的邮箱都给我吧?”
  王小贱接着问,“你觉得事后会变成炮友的,能有几对儿?”
  “五对?”
  王小贱轻蔑的看看我,“我猜,这个差不多能有二十对儿。”
  快结束时,一直遥望着我默默微笑的小男孩走到了我们面前,我拿着本子问,“你可以告诉我们你心仪的对象的号码,如果对方对你也感兴趣,我们会通知你的。”
  小男孩摸摸头,看看王小贱,看看我,脸色通红,“我,我能直接要你电话么?”
  王小贱憋着一脸笑,慢慢溜达着走向不远处。
  我也有点儿慌,“哎?那个……”
  “我叫陈忠信,你叫我小信就行。这是我名片。”
  我四处观察一下,大家都在退场,周围一片兵荒马乱,于是我也匆匆的拿出一张我的名片递给他,“这是我的。”
  “那,以后常联系。”小信小心翼翼的把我的名片放起来,然后转身向出口走去。
  “要是加上你们俩,就得算二十一对儿了。”王小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溜达了回来,在我背后胡说八道。
  等到彻底收了工,已经是深夜了,王小贱带着几袋子的东西要往新家搬,所以我只好帮他一起拿到新家去,顺便也看一眼我以后要住的地方。
  一打开门,我心里就一阵豁然开朗,真难想象同是一个小区,居然还有这么宽敞的房间。房间刷成了淡蓝色,让我想起了温情脉脉的高级精神病院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只要你别生气就是那样一种宽厚的颜色。
  王小贱把稍微大一点儿的房间让给了我,家具都是新的,王小贱的那一间,可能是那对小两口想用来当婴儿房的,粉黄色的墙面上还画上了一层贝壳花边,王小贱对这花边表现出了深恶痛绝的样子,但我总觉的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坐在那花边下一边翻看童年相册一边畅想未来。
  我们两个人疲惫的瘫坐在客厅软绵绵的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王小贱开口说:“黄小仙,我也给你8分钟。”
  “干嘛?”
  “你把你的怪癖说一说,比如我绝对不能当着你的面干什么,就给你8分钟,你赶快说。”
  我一愣,一个人住久了,所有的怪癖也都变成了生活习惯,猛一想,还真是想不起来。
  “你先说吧,我想一想。”
  “嗯,好,第一,公共区域里不要出现橘黄色的东西。”
  “为什么啊?”
  “我讨厌吃胡萝卜。”
  “神经病。”
  “第二,不要在家里煮韭菜。”
  “谁会没事儿煮韭菜吃啊。”
  “第三,洗澡的时候记得关门。”
  “放心吧,你别偷偷把浴室的门锁弄坏了就行。”
  “第四,不许无故撒泼,撒泼也不许摔东西。”
  “只有我爷们儿才能看见我撒泼呢,你何德何能啊。”
  “……就这么多了。”
  “好好想想,时间还没到呢,以后想起来的可就不算数了。”
  王小贱想了想,然后伸出手来,“没有了,就这么多,祝我们合住愉快。”
  我一掌把他的手扇开,“假模假式儿的,还学别人培养怪癖,你得先把人格搞缺陷了才有资格呢。”
  “现在谁还没点儿怪癖了?就跟CICI那天在MSN上的签名写的似的,“这么个时代,这么个世界,不得个抑郁症什么的,你都不好意思见朋友。”你就没有生活怪癖么?比如上厕所的时候一定得听点儿中国本土骚老爷们儿民谣什么的?”
  我仔细考虑了三分钟那么久,然后发现我生活真是贫瘠,每天慌慌张张的见招拆招兵来将挡,只顾着栽跟头了,连挖个坑培养一点儿拉风的怪癖的时间都没有。
  我摇摇头,“真想不出来。以后我努力培养几个吧。”
  王小贱爱莫能助的看着我,“真可怜。”
  我转念想想,一大半有怪癖的姑娘,那都是身后有人低姿态的在宠着她们,比如一个人的怪癖是:“我睡觉的时候被子必须盖在肚脐眼正上方5厘米处”,那么她身后一定有个人每天晚上在她睡着后,会时不时的观察一下被子的位置是否准确恰当;“我月经期不能闻油烟味儿,否则就会上吐下泻精神崩溃。”那么,一定也得有个人默默的陪她吃素整整一星期。这些怪癖都是有受众在默默帮衬的,好用来凸显自己的不凡与娇贵。我这么个惨淡的独居预备役妇女,每天自己跟自己说:“今天是星期二,所以绝对不能跟身高一米六五以下的人讲话。”“床必须摆在朝阳的地方,不然床单上的缝的小花就该枯萎了。”自己提出命令,自己一一实践,怎么想都觉得是精神病在自娱自乐,和与众不同扯不上半点关系。
  长叹一口气,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
  正好还差8分钟12点。
  
  27 7月23日 星期六 暴晒
  早上七点半,我睡得正迷幻时,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打开门一看,王小贱朝气蓬勃的站在门外,手里捧着胶带和塑料泡沫。
  “干嘛啊你?”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整个人靠在门框上声音虚弱的问他。
  “今天就抓紧往过搬吧?正好有时间,我来帮你打包。”
  我关上门,“不行,我要睡觉。”
  王小贱侧身挡住门,“几点了,睡什么睡,都已经是中老年人了,哪儿来的那么多觉啊?”
  我转身,拿过他手里的黑胶带,撕下一段,一掌拍在他嘴上,“我特别困的时候,道德标准也没醒,所以别惹我,杀了你都不用负法律责任。”
  到底有多少首歌唱到过:“离开了你,我会一辈子彻夜难眠”之类的话。但放在我身上却没那么应景,刚分手的前几天,我也真的是狠狠失眠了几天,但那之后,恨意终究没有敌得过睡意,而且物极必反,我反而睡得愈发昏沉起来。
  每次睡意来临前,我都会默默许下心愿:最好这次,能一睡不醒。我在梦里的那个世界比起现实中的生活,不知道要精彩几万倍。在梦里,我解救过缅甸民主土匪党的领袖,在夜店里私会过作协主席,甚至手刃过幼儿园时期的仇敌,但分手后梦到最多的,却是分手前和他在一起的最普通的生活场景,在那梦里,我们两个人只是默默坐着,但眉目却很懒散很默契,不是最甜蜜的绮梦,但因为知道它再不可能于现实中发生,所以梦里的我怎么也不愿醒。
  十点钟,王小贱又来了,这次我举手投降,把他放了进来。他手里抱着那些装备,一副准备大展拳脚的模样,“来吧!我们可以先来整理贵重物品。”
  我往他面前一站,“我是这屋里最贵重的物品。”
  王小贱上下看看我,“贵重物品,您睡裤上破了个洞。”
  经过分工,王小贱打包电器,我收拾衣服。看王小贱干活儿的细致劲,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电源线捋顺了抻直了还要用胶带缠好,饱经风霜的破电视用塑料薄膜包裹的好像一个骨折病人,一个老爷们家的,干点儿什么活都搞得那么精致,这世界就是让他们给活生生搞荒诞了的。
  我们两个人一人守着一个角落,默默干活,王小贱还时不时的过来巡视一下我这边儿,对于我萎靡的工作状态没完没了的发牢骚提意见:“黄小仙儿,你这么叠衣服回头打开了都是褶……”“黄小仙儿,我告诉你一个生活小窍门……”“哎黄小仙儿,你怎么没去淘宝上买那个巨牛逼的叠衣服的板子啊?我都买三个了,没了它我活不成……”
  我听着耳边这一阵阵残酷高频外加自恋的蜂鸣,终于忍不住了,把手上衣服一扔,“你丫打个包哪儿那么多话啊?最近没做卵巢包养吧,更年期症状也太明显了。”
  王小贱手里拿着抹布,一脸正气,“就是看不惯……”
  “看不惯?看不惯正好,我还不搬了!你自己住吧。”
  “别别别,”王小贱一脸谄媚的凑上来,“我真是这样,一收拾东西就兴奋,你别生气,我去给你倒一杯夏日特饮凉白开,你歇会儿,歇会儿。”
  到了下午,东西差不多收拾好了,我们先把东西都集中在了楼梯间。一打开大门,我们两个人都当场石化了。正午的大太阳正晒的震撼,我们和不远处的垃圾桶之间仿佛都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热浪,这么热的天,要是一趟一趟的搬东西,我和王小贱一定在半途中就被晒成肉干了。
  我一脸恐慌,看着王小贱,“咱们晚上再搬吧?先都把东西拿回去好了。”
  “你听说过有晚上搬家的么?除了要连夜潜逃的?”
  “那你自己搬,我不冒这种无谓的生命危险。”
  王小贱想了想,“你在这儿等会儿,往里站,别晒着。我马上过来。”
  王小贱转身走进了外面火辣辣的世界里,我眼睁睁的看着他身上冒出了一股青烟。过了一会儿,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楼门口,王小贱走下车,“往车里装吧,争取一趟搬完。”
  东西装好以后,王小贱接着指示我,“你坐进去吧,往里挤一挤。”
  我乖乖上车,然后问他:“那你怎么办啊?”
  王小贱指指身后的剩下的一个大箱子,“我把这个抬过去,你在楼道里等着我。”
  “不行,这让我觉得你那么伟大我这么渺小。”
  “少废话,记着啊,到了以后,你把身上的这个小包背好,然后再下车拿其他的东西。不然你身体协调能力那么差,肯定得撞头。”
  “你管的是不是也太多了,去搬箱子吧,觉得要被晒晕了,就赶快护住你后脑勺啊。师傅,我们走。”
  车缓缓开动,王小贱还在追着车嚷嚷,“记着先背好小包,然后开车门……”
  没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新楼门口,我四处找钱包,给师傅拿车钱,不知不觉的又乱了起来,背上随身的包,我就俯身开始收拾身旁大大小小的行李。
  司机师傅突然转过身,一脸慈祥的冲着我说:“男朋友不是交待给你了么?背好小包,打开车门,下车以后再取东西!”
  我先是一慌,后是一窘,一边儿点头一边儿开车门,“是是是,您记性可真够好的。”
  “嘿嘿嘿,”司机师傅的笑声明媚中带着一丝贱气,“我呀,最喜欢看小两口耍贫嘴了。别说,你们两个人嘿,势均力敌。”
  我刚想问师傅,“您难道不觉得我们更像是一对很贱很有爱的姐妹花么?”不过远远的,看着王小贱挟着一身热气头顶几乎要冒出金光的冲我走了过来,我便把这话忍了下来。
  东西都搬进来以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王小贱又精神百倍的帮我拆行李,撅着个屁股满屋子乱窜,我不禁也揣测了起来,王小贱这个人,风格实在是太多变,想要给他下个定义真是很难。我分手前,此人从来都是出招犀利言语狠毒,无数次几乎要把我逼哭在茶水间,他把我搞得最抓狂的时候,我甚至曾痴痴的恳求过前男友,无论黑道白道,交通事故或是买凶杀人,只要能把这个家伙干掉,我愿意一辈子不求名分永远追随他然后给他生一个足球队的小孩。
  就是这么个人,在我分手以后却突然基因突变,我最手足无措最绝望欲死的时候,在手旁一米范围内摸一摸,总是能摸到他。
  说这是友情,我不相信。在我眼里,所有把一个女性当成自己哥们儿的男人,脑子肯定都有问题,而愿意把一个男人当成闺蜜的女人,肯定是人生里有太多的空窗期。
  如果说是爱情,就更不对劲了。王小贱的眼神实在是太坦荡荡,而且冥冥中,我总有一种这家伙在自得其乐的感觉。
  王小贱终于累歇菜了,在地板上一趴,作垂死状。我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把他看起了疑。
  “怎么样?劳动中的老爷们是不是特性感?”
  “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我分手以后你为什么突然表现出了这么善良的人格?”
  王小贱一愣,想了半天,终于开口了,“其实吧,我的出发点很龌龊。你看,马加爵当时变了态,先杀的是他们宿舍的人。我当时看你也有这个倾向,那你肯定是先杀我们小组的人了,咱们小组里,你又最讨厌我,到时候第一滴血肯定是我流下的,其实我是为了自保,顺便代表北京女子监狱表个态:他们不欢迎你……”
  “王小贱,”我打断他,“你能分清楚什么是需要正经说话的时间段么?现在就是正经说话的时间段!你要不说清楚,我还是没法儿跟你住。”
  王小贱翻个身,看向天花板,愣了半天神儿,“那明天吧,明天告诉你。”
  “几句话的事,还要定日子啊。”
  “明天是礼拜日啊,正经话不都得放在礼拜日说么?”
  “你是基督教么?”
  “是啊。你不知道么?”
  “胡说!你每次吃饭前也不祈祷啊。”
  “你不懂,我把筷子伸向饭碗的那一瞬间,就是一种最专业的祈祷仪式。”
  “怎么听着那么可疑呢……”
  “反正,明儿肯定告诉你。我去洗澡了。黄小仙儿,你不觉得你浑身湿中带黏,而且浑身萦绕着一股成分复杂的味道么?”
  我一边骂他恶心,一边出了门。回到家里,冲完澡走出来,虽然还有些生活用品没有搬走,但是家里还是显得空荡了不少。我捧着湿漉漉的头发在沙发上坐下来,打量着四周,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到现在,实在是段不短的时间,房间里的陈设没怎么变,但是气氛却早已无数次的改朝换代。
  我爬上床,静静等着睡意来临,但这次,我希望自己不要一睡不起,因为明天王小贱要说什么,我实在很好奇。
  
  28 7月24日 星期日 阴雨天
  礼拜日,小雨从凌晨起就开始下,窗外的能见度基本为零,但空气却依然很闷热。
  我和王小贱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我用WII练着瑜伽,他双手捧着块抹布撅着屁股一遍遍擦着客厅地板。
  “黄小仙儿,你谈过几次恋爱?”王小贱突然停下来,气喘吁吁的问我。
  我一愣,“干嘛?不是你要趁着礼拜日说正经话么?凭什么要我先吐露心扉啊。”
  “你先跟我说说,就当是序曲。”
  “我的隐私凭什么告诉你啊,跟我这儿装牧师,你自宫了么你?”
  “瞧您这文化水平,人家牧师连二奶都能包。”
  “哼,看你信的这个教,这么荒淫。”
  “黄小仙儿,这次这个男的不会是你初恋吧?”王小贱往地板上坐下来,问我。
  我一激动,差点儿从平衡板上掉下来,“您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那这是第几任?”
  “第三任。”
  王小贱一脸的兴致勃勃,“说说吧。”
  我也干脆从平衡板上下来了,关掉电视,靠着玻璃窗坐下来,身后雨点细细密密的打在玻璃上,潮乎乎的房间里,我努力的回想起了我的惨淡人生里的前两任男朋友。
  第一个是初中同学,初一好到初三,断断续续也在一起了三年,他长的不俊美,我长的不娇媚,我们这个组合属于早恋群体里的二线演员。在躁动的青春期里,两个比较容易被忽略的人如果聚到了一起,后果就是:会被更彻底的淹没在了人海里。现在回想起来,刚在一起的时候,带着酸奶味儿的小情话也说过,带着错别字的小情书也写过,课堂上偷偷摸摸的小眼神儿也互相传递过,但那时的场景和心情都记不清了。功课倒是没耽误,倒不是因为聪明,而是我们两个都属于那种连谈恋爱都谈不专心的人,不管在做什么,都呈现出一种三心二意灵魂半出窍的状态,甚至就在进行很不专业的接吻活动时,其中一个人都会突然抽身而退瞪着双眼睛问:哎,新出的那集《海贼王》你看了么?
  记得最清楚的是,我们那里的电台在半夜一点半时,有一个节目,专门放相声和笑话。这个时间段里,我们那个小地方,除了贼和刚失恋的,其他的正常人基本上都睡着了。没什么听众,但男主持人依然很兴致勃勃,放一段儿相声后,自己再讲一个笑话,讲完还自己负责哈哈大笑,把那有点儿嘶哑的笑声在午夜一点半通过电波覆盖到整个小城上空。
  我和他是这个节目的忠实听众,他喜欢听相声,我喜欢听笑话,每天半夜一点半钟,我们就躺在各自家里的床上,带着耳机,捂着被子里扑哧扑哧的笑。第二天到了学校,还要交流一下收听心得。
  高二暑假里的一个晚上,节目播到一半,男主持人突然兴致勃勃的说,“今天,我们有观众点播!三中的XXX同学想要给他的女朋友小黄同学点播一个笑话:《幸福的鞋垫儿》,希望能永远和小黄同学在一起。哎呀,我很感动啊,那么下面,我就来再讲一遍这个笑话:从前,有一对幸福的鞋垫儿,一只叫左左,一只叫右右……”
  现在想起来,我窘的一身冷汗,但那时候,那一刻的我,幸福的在被子里簌簌发抖,我的男朋友给我点播了一个笑话,我最喜欢的那个笑话,而通过电台主持人的复述,我们的关系仿佛更坚固了。
  我走下床,打开窗户,看向黑乎乎的夜空,大家都睡着的晚上,我和我的男朋友却在听着相同的节目,甚至能同时发出傻乎乎的笑声,这不是琴瑟和谐是什么,这不是心灵相通是什么。我清晰的记得,那一刻里,我对着一个星星都没有,大气污染很严重的夜空发誓,一定要嫁给这个会在半夜时给我点播笑话的人,因为,我们就是一对幸福的鞋垫儿啊,他是左左,我是右右。我们永远都不应该分开。
  我一边说,一边眼睁睁的看着王小贱的脸色活生生的被憋成了猪红色。于是我停下来问他,“你是特想笑么?”
  王小贱摇摇头,“特感动。你接着讲。”
  说了永远不分开,但过了没多久,我们还是分开了。考高中的时候,他没发挥好,没有考上本校,去了另外一所不太好的学校。我们那个城市特别小,骑着自行车半个小时就能城南城北溜达一遍,所以虽然被棒打了鸳鸯,但我们离得并不远,基本上还是属于午饭时可以伺机幽会一下的距离。但是,他因为中考失败,一直埋头于一蹶不振的气氛里不愿抬起头来。午夜的电台节目也不听了,我去他学校等他下学,远远的就看一片朝气蓬勃的人群里,他拖着一条长长的阴影面目惨淡的向我走来,眼神里泣血闪烁着四个字:天理何在。
  面对这个状态的他,我很是头大。但想到我在那个夜空下发过的誓,便总觉得,这时候对他始乱终弃,怕是将来打雷闪电时,我怎么躲都会中彩。所以,我反而更气势磅礴的一路尾随他,但他却是越来越烦我,常常十天半个月,躲着不愿意见我一面。我觉得这个家伙总会有幡然醒悟的那一天,重新和我变成一对散发着二百五气质的默契小情侣,但有一天,在他久久没有出现之后,我给他们家打了个电话,他妈妈听出我声音后,突然在电话一头怒吼道:别再给我儿子打电话!他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不光他恨你,我们全家都恨你!
  挂了电话,我半天没回过神儿,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第一个感觉居然是,轻松了。头顶上一片不大不小的阴霾,就此散开。跟着这片阴霾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听广播的午夜,那个主持人的嘶哑笑声,还有那个关于鞋垫儿的笑话。
  我把初恋回忆讲完,王小贱笑不露齿的给了我三个字做评价:“真凄美。”
  “那第二次呢?”王小贱接着问。
  “第二次太惨绝人寰了,我真不想说。”
  “别啊,我想听的就是惨绝人寰的那个部分。”
  第二次恋爱不光惨绝人寰,而且还很短暂,从确定关系到分手,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那男孩高二时转学转到我们班,功课好,长的很美型,小眼睛细细长长,笑起来又风流又甜美,我迷他迷得简直不能自控,他对我也很好,我说什么是什么,他老是摸着我的头问,“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但确定了我们两个人在谈恋爱的第六天,我突然从他朋友那里听到了晚上卧谈会时,他说的一番话,“黄小仙儿那个人,每天傻不拉叽的真好玩儿,我真想把她脱光了放在笼子里然后挂墙上每天研究她。”
  愤怒的我马上找到了当事人质问,结果他居然也没否问,“是这么想来着,你也别着急,和色情想法没关系啊!就是觉得好奇。”
  我先是平静了一秒钟,但转念一想,把我脱光了天天研究都没有色情想法,这不是更让人愤怒么。当时,我很想甩手给这个猥亵男一巴掌,但却又鼓不起勇气,于是应该扇耳光的时间段里,我用来发了十五秒钟的呆,然后转身跑走,就此结束了一个礼拜的短命恋爱。
  第二段恋爱讲完,王小贱很认真的说,“这人有点儿意思啊?性启蒙很早嘛。”
  “别说了,这人高考的时候上了人大,学人类学,后来留学去了美国,上次老家同学会的时候听他们说,这个家伙在美国一个大实验室里工作,德国跑车也开上了,美国富婆也傍上了,还在海边买了大别墅。”
  “后悔么?”王小贱眯着眼睛问我。
  “能不后悔么,原来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是会出现一个钻石男的啊。”我捶着墙回答。
  “后悔当初没让人家意淫一下了吧?”
  “是,早知道丫这么有出息,别说当初是把我脱光了放笼子里这么点儿要求了,就是把我脱光了刷上一层黄漆然后关进笼子里,让我扮翠儿天天”啾啾”的叫,我也愿意啊!”
  “嘿,您可真有出息。”
  “这就叫往事不堪回首,都是你,非得问,搞得我现在这么追悔莫及。”
  “这是第二段,那第三段就是刚过去的这段儿了。你想说说么?”
  “不想说,关于这段历史的档案,起码也得等十年后再重新开封了。”
  窗外的雨还在稀稀拉拉的下着,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八四消毒液的味儿,空调运转的过了头,我浑身上下汗水欲流不流,好像盖了一层塑料薄膜在上面。阴影里,王小贱开始埋头对抗着他脚下的一块污渍,带着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我把地上的垫子向他丢过去,“别装出一副忙碌状啊,该你了该你了,老老实实的都给我交待出来,最近对我这么好,到底是揣的什么居心?”
  王小贱说话前,我先整理了我当下的心情。在若干种答案里,关于“王小贱喜欢我”这个可能性,说我没想到过,也未免显得我太纯洁无暇了。但是这种可能性,就像今天这种天气背景下的太阳一样,你说它存在么?确实早上的时候也打东边出来了,但你要说能看见它而且还被它晒得好澎湃,未免也就活的太乐观了。
  而且,很久之前我说过,王小贱在我眼里是个GAY,现在我仍然这么想,而且,从打算搬到一起以后,我伺机窥探到了此人的生活风貌,于是,更加这么想了。
  有哪个直男,只要市面上有新出的洗衣粉消毒剂,就马上要买回家来试用呢?
  有哪个直男,会把自己的内裤编号,单号穿那个花色双号穿哪个花色节假日又要穿哪个花色都分的清清楚楚呢?
  又有哪个直男,会对着广告里奶声奶气的郑元畅同学恨铁不成钢的怒吼: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娘!
  我还在默默总结王小贱的奇怪表现时,他在阴影里开口说话了。
  “小仙儿,你从来没有抛弃过别人吧?”
  我想了想,“别说抛弃别人了,我连被别人追的时候,拒绝一次的机会都没有过。”
  “真的?”
  “真的,村姑的人生就是这么惨淡。”
  王小贱沉默了一阵,“别这么说。”
  “咦,你丫声音好深沉。”
  王小贱没理我的调侃,开始正式说起了他要说的话。
  “我只谈过一次恋爱,谈了两年,快到第三年的时候,我出轨了。”
  我看着王小贱,王小贱说完这话,嘴角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线,看上去很严肃认真。
  “你要是问我关于这段感情,甜蜜的回忆,痛苦的回忆,感人的回忆,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能记得,我出轨以后,给对方造成的伤害是什么,我把对方变成了一个特可怕的人。这是抛弃别人的人的下场。”
  我忍不住插话,“可是我一直觉得,抛弃别人的人,一般都比较幸福啊。被抛弃的人说,“我们的心是真的一直疼”,对抛弃别人的人来说,这种话不就像美人鱼跟他们说:“哎呀我游泳游得太多所以鳍好疼”一样难理解么?”
  “不是这样的,”王小贱很认真的说,“我记得我跟对方说要分手的时候,对方什么都没说,我还松了一口气,觉得这种事结束起来也没那么复杂。后来,过了三个月,我在一个饭局上看见了这个人,完全变了,从前温柔大方,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根本找不到了,具体的变化在哪儿,你说不出来,但却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尤其是眼神,灰蒙蒙的罩了一层雾,落在谁身上谁都觉得不舒服。我不愿意告诉自己,那都是你,你作下的孽,但我确实心里有鬼,我都不敢看这个曾经和我那么亲密的人。如果你被抛弃了,是你曾经相信过的一个人,一段感情,被彻底推翻了;但如果,你因为一些你自以为不可抗的原因,去把一个曾经认真爱过的人伤害了,背叛了,那么,在那之后,你都无暇顾及这段感情了,你怀疑的,根本就是你自己这个人,你身上到底有多阴暗的地方,会去亲手毁掉一个人和一段感情,事后再后悔,再挽救,你这个人,也从此变得终生不堪。”
  王小贱说完话,整张脸便彻底埋进了阴影里,看不到他表情。我觉得,关于抛弃别人这个问题上,他走的有点儿远,话说的也有点儿狠,可能是他之前的恋人前后转变太过巨大,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我仔细想想,突然想明白王小贱在我分手后突然对我关怀备至,是因为什么了。
  “小贱,你是不是一直特别后悔,和那个人分手以后,没有陪对方再多走一段儿路,也许就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王小贱果然点点头,“我一直觉得,我应该为对方做点儿什么。”
  我把手旁边的落地台灯打开,一室明亮里,王小贱看起来格外惴惴不安。
  “王小贱,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是怕我也变成那样么?”
  王小贱吭吭哧哧的徘徊半天,终于开口说,“是这么想的。”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然后蹲下,两个人距离很近,鼻尖几乎能撞到一起,我盯着他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开口说,“你眼神倒不是灰蒙蒙的,又明亮又单纯,但我怎么突然觉得,你陪我过了这么久,做了很多事,效果也确实特别好,但出发点好像有问题啊。”
  我吸着鼻子,上下闻了闻他,“哎,你闻见了么,我怎么闻到你身上散发着浓郁的救赎的味儿啊?”
  “小仙儿,你是生气了么?”王小贱小心翼翼的问。
  “能不生气么,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一种见义勇为的出发点,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良心不安呢。”
  “小仙儿,你不要乱激动……”
  我挥挥手打断他,“是,我现在不想激动。我先回家,今天的忏悔礼拜到此结束。”
  走进电梯里,惨白日光灯的照耀下,我冷静了很多。仔细想想生气的原因,大概是隐隐觉得王小贱利用了我。但是,如果再往下分析,这段时间来,我好像也在利用王小贱,来度过我的困难时期。
  如果不关情爱,那么,是不是所有的男女互助关系有带着一些利用的成分?
  这问题我暂时还想不明白,但直觉却提醒我,这种关系大概最稳固的一种关系。
  走出单元门,我忍不住往上看了看,我们的那套房子客厅窗口还亮着暖黄色的灯,落地玻璃上,紧紧趴着一个瘦长的小身影。
  
  29 7月25日 星期一 晴
  上午到了公司,王小贱就开始在我旁边伺机搭讪,但我目不斜视任他自生自灭,语言上的沟通不能建立,王小贱就开始在MSN上骚扰我。
  “别生气了。”
  ……
  “你把这事儿都搞复杂了,其实,其实我就是因为你美,所以想趁你之危。”
  ……
  “我真是出于一片好意,希望你不要被这场浩劫把精气神给掠走了,能像以前一样,每天还能生活的那么咸湿。”
  咸湿?
  我扭头瞪着王小贱,王小贱一脸茫然,凑到我电脑前看了看他刚刚发的信息,大惊失色,抽身回到自己电脑前,接着打:“是闲适,闲适。”
  其实我也没真生王小贱的气,阻止我开口说话的理由成分很复杂,占最大比例的,恰恰是感谢,但感谢中又带着一点被蒙在鼓里的愤怒,愤怒上有细细洒着一层我不愿意承认的失落,五味杂陈之下,我被这个原因噎的好销魂,所以一下子真是张不开口。
  我刚准备在MSN上回王小贱点儿什么,这时,大老王打开办公室门,雄赳赳的扫视工作区一圈,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黄小仙,你进来一下。”
  我推门走进大老王办公室,里面除了他,还有一个老头,说老也不算太老,很憔悴,衣服穿的简单,但是透着一股斯文气。我在老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大老王指指我,冲着老人说,“这是我们这儿的策划小黄,您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她沟通,她脑子转得比较快,要是急活儿,由她来复杂比较合适。”
  老人冲我笑了笑,我也赶紧点点头,开口说,“您好,我叫黄小仙,您叫我小黄就行,怎么称呼您?”
  老人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握着我的手,“黄小姐,这次要给你添麻烦了,我免贵姓陈,陈书坤。”
  我被陈大爷吓了一跳,慌忙也站起来,“陈大爷,您这是干嘛呀,我们坐着聊,新人今天没一起过来么?”
  大老王在我身后说,“是给陈先生和他夫人办,你眼前站的就是新郎官儿,这次咱们办金婚仪式。”
  我心里发自肺腑的高兴,“祝贺您,这真是大喜事儿,您打算怎么办呢?夫人怎么没一起来?”
  陈大爷眼神一暗,“她现在行动不方便。”
  我大概明白了是什么回事,“您放心,只要您们老两口把想办的仪式风格告诉我,我们来负责所有的操作环节,不会劳你们操心。日子呢?日子定好是哪天了么?”
  陈大爷在沙发上坐下来,有点儿无助的来回搓着双手,“越快越好。黄小姐。”
  “越快越好?”
  大老王又在我们身后做画外音解释了,“小黄,陈大爷的老伴儿,身体很不好。”
  我在心里琢磨,身体很不好,仪式越快办越好,那就是说,陈大爷的老伴儿,是不是没剩下几天了?
  我心里一惊,转头看向大老王,把疑问用眼电波传达给他,结果大老王瞪我一眼,我赶紧又重新看向陈大爷。
  “那好,陈大爷,我们就抓紧一切时间吧,您看,您是全权代表了您夫人呢?还是需要我们去和她沟通一下?”
  陈大爷露出一个特别单纯无邪的笑,“你最好问问她,这个人哪,意见特别多,我可全权代表不了她。”
  我点点头,“好,那我一会儿就跟您去见见夫人?”
  陈大爷一犹豫,“她现在在医院呢,上个月住的院,住院之前就嚷嚷着要我跟她办个金婚。住院以后,精神不好了,这事儿就没再提,但是我想给她办了。你要是想问问她想法,得赶在早上6点到9点去,这时候她清醒,天气一热起来,她就有点儿迷迷糊糊的了,到了下午,基本上就一直是昏睡了。”
  我顿时忐忑了,这么个状态,要是真操办起来,别管有什么想法,都得给老太太的精神状态为中心轴,向外开展,难度实在是有点儿高不可攀。
  送走了陈大爷,我冲回办公室咨询大老王,打开门劈头一句话,“头儿,咱们以后不做生意啦?”
  一般的婚庆公司都喜欢接金婚的仪式来办,因为金婚在现在人心目里,和“奇迹”“神话”一类的词基本上是一个意思。四处觅食的小情侣们但凡能顺利交往上五十天,就恨不得击掌相庆满城裸奔已示自己不再是单身了,但同一个世界里,居然也有一男一女吭吭哧哧的埋头搭伴走过了五十年,想到这样的事实,总是能让许多人包括我在内,偷偷汗颜。
  所以许多婚庆公司在给新人办结婚仪式时,都不往捎上一句:“两位的金婚典礼也要在我们这儿办哟。”新人们一听这话,总是要俗套的裂开大嘴作眉开眼笑状。
  但这次的案子,我实在想不通大老王为什么要接,是金婚没错,但是金婚典礼过后没多久,可能其中的女方就要过世了。这事儿放在哪个婚庆公司,都是不用动脑筋便会拒绝的案子,如果传出去,办结婚典礼的新人,怕是要觉得很丧气。
  我盯着大老王,等着他回答我,大老王靠着他的老板椅,手里拿着个紫砂壶,又摆出了一副天降大任于他的模样,迎着阳光说,“老头儿不容易,跟我磨了三天了。别的婚庆公司不接啊。”
  “是啊,您想想为什么别的公司不接啊?”
  大老王喝口茶,不慌不忙的说,“让你接了,你就好好做,哪儿那么多废话?”
  “要是传出去,公司客源要受影响的。”
  “人家老头也那么真诚,这争分夺秒的事儿,我再不答应,回头转世投胎也得受影响。别废话了,回去写策划。”
  我转念一想,老板都豁出去了,但我还瞎操心什么,于是一下午埋头写流程,列出提纲,准备好了明天一睁眼,就赶去医院见一见清醒中的陈夫人。
  下了班回到小区,我看着手上的两把钥匙,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拿起了新家的钥匙,打开了门。王小贱已经回来了,正蹲在厨房里,抱着个像煮蛋器一样的盒子揣摩来揣摩去。
  我看了王小贱一眼,还是没法儿开口说话,于是径直进了卫生间,洗澡,换衣服,然后回到我房间吹空调。
  过了一会儿,房间门偷偷摸摸的开了一条缝,王小贱的小眼睛在门缝里一闪一闪的,“小仙儿,你想吃手工自制的薄荷冰激淋么,我自己做的,我买了一特拉风的冰激淋机。”
  我把埋在枕头里的脸亮出来,斜眼看看他。
  “你尝尝吧?”
  我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困了,那我等你睡醒了再给你吃。”
  王小贱转身要走,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吃的留下。”
  王小贱眉开眼笑的推开门,把碗递到我面前,“你尝尝,味道特别荡气回肠。”
  “你看看你这点儿出息,奔三的老爷们儿了,天天在家琢磨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儿,问题儿童研究中心应该拿你当课题。”
  我一边数落他,一边把冰激淋往嘴里放,还真的是口感不错,尤其是薄荷味儿,特别浓郁。
  “怎么样怎么样?”王小贱一双眼睛兴奋的闪闪发光。
  “还真不错,特别是薄荷味儿,很浓郁嘛,你怎么做的啊?”
  王小贱一屁股坐我身边,数着手指头给我讲解,“特复杂,蛋清得打开,然后把奶油也打散了一直搅拌,一定要打到特别均匀才行,累死我了,你摸,我胳膊都肿了……”
  “那薄荷味儿是怎么来的呢?”
  “我挤了点牙膏进去。”
  “……”
  我把碗放回王小贱手里,“我看看你胳膊,肿了是吧,真可怜,怎么就没断了呢?”
  “怎么了,黄小仙儿,牙膏也能吃,真的,我小时候老吃了,我还把一整管儿牙膏冻着吃呢。”
  “怎么说呢,比起牙膏味儿的冰激淋,我更喜欢吃84消毒液味儿的。”
  “好说,下回给你做,不过那个危险系数高……”
  不知不觉的,我和王小贱又重新开始了那种无意义纯粹以消耗生命为目的的唇枪舌战,看着要给我做腰子味儿冰激淋的小贱,我脑海里的另外一个自我灵魂出窍,站在房间不远处看着我,对我说,别改变,保持好这一刻,别改变。
  有人愿意为病危中的妻子办一个金婚仪式,但也有人因为结婚问题把女朋友从18楼扔了下去,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关系,没拆穿时你好我好,拆穿了便众叛亲离。而对你来说,黄小仙儿,你前途亦雨,所以不如保持不动。浑浑噩噩在烂泥里滚过是一天,朝气蓬勃假装自己是少先队员又是一天。作为一员伤兵,我一直背着病床一路前行,只要情形不对,便准备随地卧倒就医,而在这一路上,如果说自尊心是定时注射的大剂量吗啡,那么王小贱和我们的这段关系,就是我的呼吸机,最悲惨时,被人踩到谷底还在上面加上一个水井盖,亏了它,我最后还是能缓过一口气。
  我突然盯着王小贱的眼睛,特别诚恳的说,“王小贱,谢谢。”
  王小贱一愣,继而大惊失色,沉默了半天,他抬起头,深沉的说,“小仙儿,这么二百五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咱们能跳过这个话题,进行下一个段落了么?”
  
  30 7月26日 星期二 晴
  知道陈大爷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以后,我就改称他是陈老师了。早上五点半,我们在协和医院门口会和,我严重睡眠不足,恨不得带上副口罩来掩盖我连绵不断的呵欠。陈老师拎着保温盒,神清气爽的让我很不好意思。
  陈大爷的老伴姓张,叫玉兰,我一听这名字,就觉得应该是南方人,果然,病房里的她虽然被各种管子层层叠叠裹的很严实,人也瘦的厉害,但老了的面孔都很清秀,依稀还能看到当初上海小姐的模样。我开口叫她张大妈,她笑着说被我叫老了,让我改口称她阿姨。
  和不太稳定的气色相比,阿姨精神状态绝佳,我坐在她床边,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金婚典礼,阿姨一脸不好意思,千回百转的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岁数穿婚纱,是不是不太合适了?”
  我很确定的告诉她,我们办过的金婚仪式里,好多人都是穿婚纱的。年轻的时候没穿上,现在就更应该穿了。
  张阿姨一边笑一边说,“你看,我现在瘦成这个样子了,又这么老,站着看嘛,还像个人模样,要是一躺下来,就是一袋子骨头,到时候婚纱里肯定能装两个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张老师站在我身后说,“好看,肯定好看。没有合适的婚纱,咱们就订做。”
  张阿姨没血色的脸上泛起一点点的红光,“搞得那么正经,还订做,穿完一次,放在哪儿啊,以后你留着看,心里不烦乱么……”
  陈老师不说话了,张阿姨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让人太伤感的话,病房里冷场了,我赶紧找起了别的话题。
  “张阿姨,陈老师对你真好,一开始是他追的您吧?”
  张阿姨笑起来,斜着眼睛看看张老师,“追的还很不光彩呢。”
  张阿姨讲起恋爱经过,肯定是讲过无数遍了,轻车熟路,虽然现在气不够用了,但遣词造句都不打磕绊。没想到,陈老师看起来斯斯文文,早年间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一员猛汉,当警卫员的他,活生生把当时是连长未婚妻的张阿姨给抢到手的。
  “他们连长派他来接我,他在我家见到我,就马上像被雷击过了一样,也不说话,顶着一张大红脸,问一句话,恨不得过三天再回答,我一开始只觉得这个人好笑的很,可是后来他天天照顾我生活,日久生情呀,你晓得吧。所以呀,要是放在现在,这位陈先生就是你们说的第三者呀,我就是红杏出墙水性杨花哎。”
  陈老师一边笑一边挠头,“胡言乱语,年纪大就可以随便瞎说话!那时候男未婚女未嫁,什么第三者什么红杏出墙,你和我们连长,连面都没见过,那次我是去接你见面的,你见了面以后不是说不满意么,嫌他年纪大。”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古色古香的调起情来,我在旁边笑,心里想着,成分这么简单的一见钟情,都被张阿姨说成了是红杏出墙,她也真是不理解现在真正水性杨花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他们那个时代形容这样的姑娘是“满园春色压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我们现在形容这样的姑娘则是“满园春色压不住,我又红杏出墙啦。”
  张阿姨断断续续的说了点儿自己的想法,就渐渐显得困顿起来,然后慢慢睡着了。陈老师仔细的帮她把被角压好,然后送我出病房,“一切从简吧,黄小姐,玉兰想要的多我理解,但是时间不够,我们现在真是只争朝夕了。”
  临走前,陈老师这样交待我。
  想到张老师的身体,我决定在医院附近找一个合适的场地,最后定下了一个茶楼,很古朴,空间足够,跟两位老人的气质也很搭。
  赶回公司已经是下午了,王小贱正把头埋在他从网上买的花朵形状的枕头里睡午觉,那个变态的枕头中间是空心的,这样脸放在里面可以透气,这么无聊的人性化设计简直就是为王小贱这类人度身订造的。有时候王小贱午睡过后猛的抬头醒来,那个花枕头还卡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朵萎靡不振找不到太阳方向的向日葵一样。
  罗列大大小小的流程列表的时候,我也渐渐困了起来,最后靠在办公椅上,头一歪,以一个仰躺在车祸现场的姿势睡着了。
  即使是以这么不舒服的姿势入睡,我却还是做了一个情节线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是白天,天色亮的刺眼,我坐在一辆很破烂的小巴车里,窗外是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乡间景色,车里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我坐在最后一排,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一车人时不时的会被颠的集体跳跃起来,就是这样一个乏味场景里,我热的发昏,打开车窗,吹进来的是粘稠的风,衣服被汗水湿透,头发卷在脖子上,一阵阵刺痒。
  这时候他再次在梦里出现了,一副乡土小混混的打扮,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骑一辆小摩托,摩托小,但气势很大,一路轰然作响的追上了我们的小巴。他一手开车,一手用力拍小巴的车窗,冲着坐在窗边的我说,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态度很强硬跟他嚷,我不可能下车,这是末班车了。
  “没有车了,我送你回家。”他告诉我。
  我特别冷淡的对他说,“你也配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车厢里的人都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终于有一场闹剧来娱乐这憋闷的旅途了,连司机都时不时的回过头来张望。
  “你不下车,我就一直跟着你。”他接着说。
  我冷笑了一声,“你油加满了么?”
  “能陪你开多远我就开多远。”他头发被风吹的向上竖着,像刺猬索尼克,眼神里一半迫切一半讨好,还带着一点点隐约可见的因自尊心被践踏而生出的恨。
  我转过头不理他,看着前方,周围的视野变得开阔了起来,景色不那么平淡的惹人生厌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路旁展开,风也凉爽了起来。
  他不说话了,就只是默默在车旁边陪着我,有时被小巴丢在后面,但过一会儿便奋力追了上来,有时会超过我们,然后放慢速度再次出现在我旁边。我也不说话,淡定的看着前方的路,偶尔看看他,每次看向他时,他接受到目光,便马上露出一个“我还在”那样的微笑。
  看到剧情没什么发展,车上的人不耐烦了,有个中年人冲着司机嚷嚷,“开快点儿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到家啊。”
  司机听完这话,便猛的一踩油门,车子很费力的向前飞速开去,他努力的追,但总是离我有半个身子的距离。终于,他追不上了,看他表情,像是用尽了力气,但还是徒劳。慢慢的,他彻底被甩在了车后面。
  过了几秒钟,我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看着后面的路,他还在车后面追着,但身影是越来越小了,慢慢的,只能看见他的背心,被风吹成了一个白色的气球,阳光下那么刺眼的在热浪蒸腾的乡村小路上飘荡。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阵空落落的轻松,感觉像是吃了大剂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麻木,没知觉,伴随我一路的闷热,还有那些刺痛感,躁动感,绝望感,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种连再见都无力说出口的感受。
  我缓缓的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笼罩着我的脸,我抬起头,发现正趴在办公桌上,脸下埋着王小贱的花骨朵枕头。
  办公室里已经是一片漆黑,我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班,唯一的光线来自我旁边的电脑,我转头一看,王小贱正聚精会神的玩着祖玛。
  我把枕头丢给他,他吓了一跳,“你醒了倒说句话啊!”
  “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啊?”
  “你以为呢,大老王拿你当消极怠工的典型,让公司的人在你周围围成一个圈,还开会来着呢。”
  “我没打呼噜吧?”
  “呼噜倒没打,说梦话来着。”
  “说什么了?”
  “说觉得对我无以回报,所以把你七八张银行卡的密码全说出来了。”
  “滚,你下班了怎么不回家啊?”
  王小贱一边关电脑一边说,“不是怕你睡着睡着死了么,我爷爷就是这么过世的,说睡个午觉,就再没起来。”
  “一睁眼就看见你这么个丧气的人,我还不如睡着睡着死了呢。”
  我们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了办公室。离开办公室前,我看了一眼被黑暗笼罩着的写字楼,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
  三十天前,刚刚分手的第一天,我就站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办公室里,那时候的我只觉得乌云压顶大难临头,前路上一片迷雾,空调里吐出的是摄人心智的寒气,我困在窗前,一动都不能动,最后要靠保洁员阿姨来拯救我。
  又站在同一片黑暗里,四周的摆设,气味,甚至阴影的位置都没有变化,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还是一样的不怀好意,我前方还是迷雾重重,阳光明媚斑马线清晰的高速公路只能出现在我想象里。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全身不再那么沉重,有了离开这里的力气。
  “走不走啊,电梯到了!”王小贱站在门外嚷嚷。
  “这就来。”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轻轻关上门。
  一片寂静里,只有门锁发出“咔哒”的一声。
  
  31 7月27日 星期三 阴天
  睡不着的时候,比较有益身心的一项脑部运动,就是畅想我今后人生里,会出现多么奇怪多么火花四溅的场景和状态,简单说,就是在脑子里自己给自己拍一部荒诞剧情片。情敌相见,怨偶重逢,都不是能发挥想象空间的选择,而且会越想象越愤恨,进而导致彻夜难眠。我一般都会选一些类似于“缝纫机和雨伞在手术台上相遇了”这样的场景,来竭尽全力发展故事情节,直到想象力枯竭,睡意大面积袭来,但这么做也会有一点儿副作用,至今为止,我已经不止一次梦到家人逼迫我嫁给一台电视机,或者胃部一阵绞痛然后生下来了一只兔子。
  但想象力一旦遇到现实,总是单薄的不堪一击。就好像现在,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会聚精会神的和一个被管子包围着的老太太,在凌晨五点钟的病房里,讨论男人的出轨问题。
  “是男人就有走神儿的时候。”这是我和陈阿姨初步达成的共识。
  早上刚到医院时,我困的厉害,整个人迷迷糊糊的走进病房里,生命状态看上去比张阿姨要更垂危一点。看到我来了,陈老师便趁机去院子里抽烟。张阿姨和我一边谈仪式的事,一边聊天,问到我的婚姻问题时,我因为困,所以坦荡荡的说了大实话,“有过要结婚的人,前一阵儿分了。”
  “为什么分了啊?”张阿姨追问。
  “他跟别人跑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接下来张阿姨一定得摸摸我手背,然后说一番类似“长的这么朴实,怎么还会情路坎坷呢?”之类的话。
  但张阿姨没有,她剑走偏锋的问,“他跟别人跑掉前,你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呀?”
  我一愣,除了我自己,没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背叛伴侣之前,一个人会露出多少马脚?就算这人再高明,新欢旧爱之间往返的步履很熟练,也总会有跟不上节奏的一天。如果我当初留心一点儿的话,我们的剧情应该是一部谍战情节剧,而不应该是只献给我一个人的惊悚灾难片。
  “没发现他有什么不正常的……”
  “那不可能的,你活的也太马虎了。”张阿姨一口打断我。
  “张阿姨,”我一边笑一边说,“不是我马虎,是根本防不胜防,我们跟您和陈老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阿姨微微往上躺了躺,“你知道陈先生背着我,做过不知道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哎。”
  “真的假的?”有八卦听,我立刻精神了。
  “我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住院住了好几天,就是生不下来,他在医院里陪我,那时候我也算是大龄产妇了,大家都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有一天他从外边回来,脸色不对,一整晚呀,人在这屋子里,魂不在。从那天开始,他就老是往外边跑,一趟一趟的,我估计也没跑远,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干什么。后来人家小护士跟我说了,说张姐呀,你家还有人住在医院里哦,我看你家先生老去楼下外科病房,陪着一个做阑尾炎手术的病人,那病人是你们家属吗?
  我马上知道出问题了,那时候我随时都要生的呀,谁都不让我动,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挺着肚子下了三层楼,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结果真让我找到了,那女的我还认识,和老陈一个学校,是音乐老师,作风不好,看人都是斜着往上看的,媚气的要命,她先生在外地,跟她关系不好,从来不回家的。我看着老陈跟个傻子一样,被那女人指点着干这干那,整个人气的呀,血管都要堵住了。但我没说话,偷偷回去了,当天晚上,一生气,加上着急,结果你猜怎么着?生了,儿子,六斤七两,老陈一个人傻笑到后半夜。”
  “那,那个阑尾炎破鞋呢?”我紧张的追问。
  “我什么都没跟老陈说,第二天晚上,他回家给我去炖鱼汤了,我就抱着孩子,一步一挪的去了那女人病房,那女人看到我一激灵,然后假惺惺的说,“哎呀嫂子,你也住院啦,陈老师怎么都没跟我说呀?我是来做个小手术,在医院里碰见的陈老师,陈老师就一直照顾我。”我就笑着答她,“你住院老陈跟我说了,他没跟你说呀,是因为我住院是因为喜事,你住院是倒霉呀,不一样的,怕你心里难受,本来就一个人住院就够惨淡了。不过你看我们两个真是巧哎,都是从肚子里取点儿东西出来,你取出来的那个,过不久就臭了,我取出来这个,还要往大了长,你说好不好笑?”
  那女人小脸一沉,看看我怀里的孩子,“生啦呀?男孩女孩?”我就凑过去让她看,“男孩,这下老陈高兴了,每天逼我喝鱼汤补身子,喝的我都想吐。明天他送新鱼汤来,回头也给你盛上一碗,只要做手术,伤口都不好养,没人照顾你,你得自己心疼自己呀,刚刚老陈还和我说呢,说这次幸亏生的是个男孩,以后不用我们操多少心,要是生个女儿,好说歹说的养大了,有一天,搞成你现在这样,哎哟,他和我就都不要活了。”
  那女人嘴唇绷的紧紧的,都成白色的了。旁边住的几个床的病人,竖着耳朵,个个听的眼睛放光。那女人说,“嫂子,我有点儿累了。你也刚生完孩子,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说好啊,你快休息吧,我走了。那就这么说定了,这几天我的鱼汤,都有你一份,别跟我客气,光洒出来的那一点,也够你喝的了。不过听老陈说,你明天要出院了呀?要是出院就喝不上喽,要是不出院,那我明天还来看你,陪你就像这样聊聊天,我也解个闷,好吧?说完这话,我转身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院了。”
  听张阿姨讲完,我恨不得一边鼓掌一边喊声Bravo,这是多么彪悍的正室范儿啊。“那后来呢,你对陈老师没采取什么镇压措施么?没想过离婚么?”
  “离婚?我昏头啦?老陈马上就知道我去找过那个女人了,后来的几天,他低眉顺眼的,都不敢看我。还是我没忍住,跟他说了一句话,“你要是还惦记她,就去和她好,反正我连孩子都有了,还怕什么呀,就把你当一个阑尾,说割掉就割掉了。你要是觉得为那么个人没必要,我也就当整件事是为了给我助产,以后都没必要再提。”
  “那陈老师是怎么说的?”
  “他能说什么?他想笑一下,又不好意思,就跑到小孩那儿去,一边盯着看,一边说,“叫爸爸,叫爸爸。”
  “可是话说回来,”我接着问,“不会觉得不甘心么,精神出轨其实比肉体出轨更恶心人呀。”
  “不甘心?我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唯独这件事上我不会不甘心,买台冰箱,保修期才三年。你嫁了个人,还要求这个人一辈子不出问题啦?出问题就要修嘛,你以为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天天都是甜甜蜜蜜的呀,我告诉你,我和老陈这辈子,活的简直像小流氓一样,没事儿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窝里斗,有外敌的时候就马上联手,你以为最后能撑到今天是因为你爱我我爱你?才不是哪,靠的是默契哎。”
  这番话说完没多久,张阿姨嘴唇保持着“哎”字的形状,昏沉沉的说睡便睡着了。张老师一直在外边走廊上,没有进来打断我们聊天。我赶紧打开门看着陈老师,“阿姨突然睡着了,没事儿吧?”
  陈老师赶紧站起身走进病房,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没事儿,就是睡着了。”
  “我吓了一跳。”
  “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这样,说睡就能睡着。”陈老师轻轻拍了拍阿姨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疼惜,几乎能看见它们像水波纹一样在房间里泛开。
  在我眼里,这一幕真是很默契。
  
  32 7月28日 星期四 晴
  凌晨照例又去了医院一趟,带了几款以前给金婚老人拍的婚纱照,想看看张阿姨喜欢哪一款婚纱。病房里,张阿姨还保持着昨天的姿势在睡觉,陈老师不在。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白炽灯在我头顶上嗡嗡响着,那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起来格外的催人泪下,我是真的困的快要哭了。刚想起身离开时,陈老师回来了,一路比划着太极拳的动作,动作潇洒流畅,但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里,瘦长的舞动着的他,看起来又有点儿像个高品质的鬼。
  我把照片留给了陈老师,然后又跟他商量,之前做过的金婚仪式里,我们安排过一个环节,是夫妻两个人给对方写一封短信,仪式上,为对方念出来。这一招是催泪弹,效果特别好,不管那信写的有没有文采,念到一半时,在场的人就得开始向服务生要纸巾。我们公司的CICI,本来在花丛里挥动翅膀四处嬉戏她是全年无休的,但一到这种时候,只要听到台上的老先生念“我们携手走过了一生”之类的话,就开始痛哭流涕,表情撕心裂肺,每次我都得捂着她嘴把她拖到卫生间去。
  陈老师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答应了,因为张阿姨身体不好,所以我和陈老师商量,就他一个人写就成了,到时候也可以给张阿姨一个惊喜。
  离开医院,我又去确定了一下场地问题。正聊着,茶馆的男老板来了,四十多岁,挺着一个丰润的肚腩,人还没睡醒,眼屎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就是你啊小妹?辣天我听他们说了,你要在我们这里搞活动哦?”
  我沿着茶馆拍照片的功夫,胖老板一边坐在我身后的桌子上喝茶,一边上上下下扫视我,然后操着一口汕头普通话劈头问了上面的问题。
  我头也没回的回答,“对,就是我。”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哎,我之前想象哦,负责人年纪一般都很大了嘛,没想到是你这样一个年轻靓丽的小妹哎。”
  我后背一抖,胃像被推土机压了一下。
  把细节都跟经理定好,我转身要走,又被老板拦住了,“小妹,坐下来喝杯茶再走啦,我给你泡一杯普洱,外面现在天气正热哎,你喝完茶,我开车送你。”
  我刚要拒绝,老板走上来拍我肩膀,“来嘛,坐一下啦,我跟你讲哦,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觉得好亲切,你长的跟我远方的妹妹好像哎,你看我们像不像兄妹俩。”
  推土机压过我的喉管,我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终于把喷薄欲出的刻薄话忍住了。
  老板看我不搭茬,又接着拍我肩膀,“总之是缘分啦,这次我一定帮你把活动搞好,让你好风光,以后你就叫我哥好了,跟你讲,人的缘分天注定,我今天一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
  要不是张阿姨的身体不能等我另找地方,我真想破口大骂了,去你妈的,人家都是春梦了无痕,你这是一觉睡醒,把春梦当今日泡妞指南哪。还什么哥哥妹妹,好乡土的一夜情路线。
  但是正事儿当前,我只能拼命挤出一个笑,然后说,“好呀,我本来有个哥哥的,可是我妈怀他的时候,做B超发现胎儿有点儿脑畸形,就给打掉了。今天看见您,我也觉得好亲切,就是那种没见过面的哥哥站在我面前的感觉。”
  老板的脑容量和肚腩的大小刚好成反比,完全没听出来我这话的意思,顶着张油光锃亮的脸喜洋洋的说,“就是呀,缘分天注定!你要常来啊小妹,不是为了工作,是要来看哥哥我。”
  下午我提前回了家,准备把最后一点儿东西收拾好,正式搬到新家里,在网上发了招租的帖子,估计过两天就会有人来看房了。
  经过上一次王小贱扫荡式的整理,这边几乎没留下来什么东西。简单收拾收拾,整个房间就和我刚搬进来时一样破落空荡了。
  我坐在沙发上,打量四周,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在家具上铺了一层光,令这个空落落的小房间看起来很有几分柔肠百转。我记得,当初来看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时间段,我一打开门,看见这个金色的小房间,心里就中意的不得了,但当时陪在我身边的他不同意,说这是夕晒,冬天还好,夏天能把你晒疯了。
  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要住在这套房子里,刚搬进来时是冬天,每天上班时,一到下午三点,我就坐不住了,收拾好随身细软,随时准备下班时间一到,就冲回家里。有时他在,歪倒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的看着电视,阳光把整个房间和他层层包裹起来,在我眼里,就像一份华丽的待拆的礼物。
  我走进卫生间,开始打包化妆品,卫生间里有个壁橱,我从那里看到过流窜出的蟑螂,从此这个壁橱就被我封为了一级警备区,再没打开过。但临走了,还是要检查一下,对着门缝喷了一通雷达以后,我小心翼翼的打开了门,万幸,里面什么生物也没有,只有被堆成小山状的卫生纸。
  我把卫生纸拿出来,看看生产日期,还没过期,便放在了马桶旁,算是送给下任房客的新居礼物。在壁橱一角,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拿出来一看,是隐形眼镜药水,四盒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在脑海里追溯,是什么时候犯了什么病,一口气买这么多药水回来。我打开盒子,想看看生产日期,一打开,里面一张便条纸掉了出来。
  “小仙儿,一定要记得天天换隐形眼镜,我真的买不起拉布拉多。”
  是他的笔迹,字都往左边斜着,是一种怪里怪气的整齐划一。
  我看看生产日期,两年前的四月份,这批药水被灌瓶装盒,运到北京,摆上柜台,然后有一天,被一个买不起拉布拉多犬的人买回了家。他想告诉老是懒得摘隐形眼镜的女朋友,这些药水用完之前,他们一定还是在一起的。
  两年前,也是我们刚搬进这房间里的时候,是因为什么原因,让他忘了把这些药水给我。而现在,这房间,这些药水,和这个叮嘱,在我人生里,全都过了保质期。
  我搬着东西到了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我打开门,王小贱正歪倒在沙发上看电视,落地台灯的光笼罩着他。
  我放好东西在沙发上坐下来,用力拍拍他的腿,“躲开点儿,沙发你一个人的呀,明天我就在沙发上画条三八线。”
  王小贱在沙发上坐好,斜眼观察我半天,“哭来着?”
  我瞪他一眼,没理他。
  “彻底告别单身生活,喜极而泣了吧?”
  我再次瞪他一眼,然后出了一声,“呸。”
  王小贱换了个话题,不再追问了,“哎,你看见我那个做冰激淋的机器了么?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了。”
  “我藏起来了,在你把我吃坏了,我起诉你之前,我先试着挽救一下你。”
  王小贱面无表情的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开口了,“没事儿,我又在网上定了一个酸奶机,这个天气,就应该喝带着藿香正气颗粒的酸奶。”
  王小贱还在我耳边念念叨叨,但我听的走了神,我望向窗外,以前住的那栋楼已经不在我的视线范围里了。新的房子朝南,每天清晨的阳光最漂亮,朝向不一样,虽然是同一个小区,但窗外的风景截然不同。
  看到那些药水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想,我也曾经是这个人的梦想。关于未来的每一幕里,他都希望有我的出演。
  所以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段感情里,原来我们势均力敌,结尾处统统惨败,我毁掉的,是他关于我的这个梦想;而他欠我的,是一个本来承诺好的世界。
  如果那一刻,在一个即将转手他人的房间里,发现那盒药水的人是他,我坚信,他看着两年前自己亲手写下的温柔的话,会比我更感慨,哭相会比我更不堪。
  
  33 7月29日 星期五 晴转多云转大雨转晴
  十二点多被陈老师的电话吵醒时,我正在做一个关于住进时间胶囊里的梦,陈老师在电话那边很着急,但还是保持着斯文的客气,“黄小姐,大半夜吵醒你真是不好意思,玉兰她情况不好,昨天你来的时候她在睡觉对吧,后来就一直都没醒,医生说情况不好…….”
  我打断陈老师的话,“您别着急,我这就来。”
  穿衣服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非亲非故的,为什么陈老师大半夜的要给我打电话。但来不及多想,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准备出门,这一阵叮叮当当的折腾,把王小贱吵醒了,他打开门口齿不清的问,“去哪儿啊你?离家出走?”
  虽然我百般阻挠,但最后王小贱还是和我一起坐上了出租车,到了医院,我只看到陈老师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病房外,病房里,张阿姨身上插着的管子更多了。
  我们在陈老师身边坐下来,“陈老师,您家里人呢?”
  “通知了,都在外地,离的远,一下子赶不回来,得明天白天到了。”陈老师肯定抽了不少烟,声音都哑了。
  怪不得给我打电话,这时候身边有个人陪着,就算是路人都是好的。
  “不好意思,黄小姐,本来不应该麻烦你来,但是我就是怕,玉兰这次可能,可能办不了金婚了……”
  就像车胎泄气一样,陈老师慢慢的停住了这句话。
  安慰的话说完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长椅上,靠着墙壁,望着病房里的张阿姨,陈老师神色凝滞,看起来不想说话,坐我右边的王小贱也很识大体的闭上了本来是全天候开放的语言系统,甚至连呼吸声都透着一股秀气。护士每隔十五分钟,就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一路踢踢踏踏的溜达过来,巡视一下情况,然后面无表情自上而下看看一脸期待状的我们,小嘴吐出几个没感情的字:没好转,没恶化。
  我看着玻璃窗里的张阿姨,透过管子的缝隙,能看到一点点她的样子,睡得那么熟,一脸放松,像是在做一个令身心无比享受的梦。
  这个前天还在和我神采奕奕讲她怎么勇斗小三的人,现在就这么没有意识的昏沉沉睡着,看着她的样子,总让我想起一个词:全面缴械。作为一个女人,张阿姨这一辈子里一定有过无数的辉煌战绩,还没来得及对我说,但现在,不知道她做了一个多绮丽的梦,这么不愿意醒来。
  王小贱捅捅我胳膊,我扭头一看,张老师也睡着了,头向下垂直,肩膀歪向一边,一定是一整天都绷紧着神经,没合过眼。
  走廊拐角处有一个长条沙发,白天的时候那儿非常抢手,来陪床的家属们,恨不得排队领号去沙发上补一会儿觉,但现在那里空无一人。我们把陈老师叫醒,把他劝过去躺下了。
  我和王小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杀时间,但不久也昏昏欲睡起来,我还好,只是身体不住的晃来晃去,王小贱比较夸张,他在椅子上把自己缩成一个煤球状,睡得格外深沉,但睡相却不老实,左翻右翻,一不小心就滚到了地上,更让人佩服的是,滚到地上以后,此人仍能保持一动不动,以落地的姿势继续睡下去,我得用力踢一下他才能让他重新爬回椅子上。小护士来查房,刚转身要走,他轰然坠下,一动不动,把小护士吓的花容失色,盯着我问,“他怎么了,怎么了?”
  我淡定的踹踹王小贱屁股,“没事儿,困的。”
  到了凌晨,王小贱依然很困,但已经摔的灰头土脸了。我看着他的一副窘相,也无力到生死两茫茫,于是拼命把他打发走了,临走前,这个梦游症患者还在口齿不清的说,“我不困,不信,你考我九九乘法表……”
  送走王小贱没多久,外边天色也大亮了,我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经过陈老师时,他已经醒了,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想在四周找一个关注点,来振奋精神。这时的走廊里,是一种不寻常的静谧,有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洒进来,薄薄的一缕铺在地上,反而让人觉得冷。每个房间里,都回响着微弱的心脏监视仪的声音,此起彼伏,听久了就像针在刺你皮肤,是一种无从言表的存在感。我认真的看着玻璃窗里的张阿姨,我突然特别希望她醒过来,在这样的一个清晨,抓着她的手,跟她说我做错了些什么。
  所谓的自我,所谓的感情洁癖,所谓的据理力争,所谓的不能侵犯的小世界。是的,我保护好了以上这一切,但为什么分手以后我依然感觉那么失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认真听他说无趣的笑话,眉眼带笑的说真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个细节都据理力争,以抓到他的把柄为最大乐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面不改色的说太多次分手吧分手吧,苟且偷生不如趁早放弃。
  每当出现问题时,我最常做出的姿态不是倾听,而是抱怨。一段恋情下来,我总结的关键词不是合作而是攻击。
  我们之间没有默契。他到最后也没学会主动发问,我到最后也没学会低调质疑,在故事的最开始,我们以为对方是自己人生里的最不能错失的那个唯一,但到最后才颓丧的发现,你不是非我不娶,我不是非你不嫁,只是个太伤人的误会而已。
  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张阿姨,我想告诉她,下一次恋爱,即使我拿不出她那腔调十足的正室范儿,也要在每一次作泼妇状前,先俯身听一听对方是否有能感动我的发言。
  张阿姨睡的很安详,走廊一头,陈老师慢慢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身边,整张脸皱成一团,眼睛罩上了一层雾,看起来比昨天苍老了许多,他悉悉索索的从上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病历纸,递给了我。
  “黄小姐,那天你要我写封信,我就一直在琢磨怎么写,正琢磨着,玉兰就开始昏迷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以后,我等在外边,就写下了这封信,你看看,写成这样,怕是用不了吧?”
  我打开纸,几行劲道的钢笔字涂涂改改,字不多,但等到读完时,我的眼泪气势浩大的涌了上来,我拼命忍住,生怕它们掉在纸上,把那些字晕开了。
  “玉兰:
  50周年,我们和睦相处,情意深厚。平日里,工作、学习,按部就班,休假天带孩子去公园,愉快游玩。生活堪称幸福美满。
  38个月,患得重病缠身,令人哀怜,前一段,输液、透析、尚能维持,到后来,四肢不动,饭菜、奶、水难咽。
  生命之路,也许即将走完。
  你若走了,也许是早日解脱,少受病痛之苦。到天堂好好休息,享受快活无限。我留下,可能会病体、悲伤,慢慢恢复正常。在人间,继续关照后辈事业进展。
  书绅进言 ”
  我隔着眼泪看着陈老师,陈老师的目光像个孩子,无助的,带着哀求,但其中又有老年人看透一切的绝望,他看着他不肯醒过来的玉兰,那一幕突然让我发现,原来爱情里也有战友般的情意。
  我有些哽咽的说,“陈老师,您放心吧,这封信用不上的,您要写的肉麻一点才行。”
  陈老师的儿女们赶来,已经是这一天的下午了,各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人要去楼梯间抽根烟或者打个电话。张阿姨还是没有醒,我告辞了陈老师,走出医院,外边天色一片阴霾,大片大片的乌云都镶着夕阳的金边,看起来又璀璨又不详。
  坐在回家的公车上,我靠着窗户,看着雨水一点一点斜着打在了玻璃上,雨势来头不小,整个车厢里都能听见密集的噼啪的声音。车厢里空荡荡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跟天气一样,很潮湿,五官带着一股随时会化开的呆滞,冷气一股股的吹着我脖子,我学王小贱的样子,在座位上把自己缩成一个煤球,雨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很催眠,过了没多久,我睡着了。
  到醒来时,车厢里已经满满当当的了,车一动不动,天色半明半暗,车窗外是一片滂沱大雨,还有密密麻麻的车阵。
  堵车了,每次一遇到阵势大一点儿的雨雪天气,北京就马上呈现出一个瘫痪状态,说是乱世都不夸张,站在路边想打车的人,最后都跑去自杀了;私家车里的人,会一路堵到人生观产生偏差恨不得马上出家;公共汽车上的陌生人,就那么站在一个闷不透风的铁皮罐子里,汗流浃背,痴痴等着不光明的前景,一直等到和身边本来陌生的人结婚了。
  这就是北京大雨天里让人绝望的状态,本来每天坐地铁回家的我,就刚好赶上了。
  车里的女孩们纷纷掏出手机,给男朋友或者老公打电话,通知堵车了,要晚一点回去。语气都是抱怨中透着一丝娇嗲。不打电话的,是比较高姿态的,有人会主动把电话打来,问他/她有没有被雨淋湿,现在是不是安然无恙。我也应景的把手机拿出来,但是端详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告诉对方,下雨了,我得晚点回家。
  但愣神的功夫里,还没来得及我伤感,手机居然响了。我看看号码,是陈老师。
  我心里一惊,本来嘈杂的四周有那么一个片刻真的噤声了,我害怕听见坏消息,但又奢望那是个好消息。我大拇指有点儿发抖的按下了接听键。
  “黄小姐呀,”张老师在那边喊,“玉兰醒了!你张阿姨醒啦!”
  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打了个响指,我浑身上下关于感恩的细胞立刻齐齐绽开了。我想要做个动作来表达我想要感谢天感谢地的心情,但因为过分的激动和紧张,我的身体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僵硬,我只能傻笑着,一动不动的坐着。
  陈老师的电话刚刚挂断没多久,王小贱的电话来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你被雨淋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车里,堵的那叫一个严实。”
  “堵在哪儿了啊?”
  “离咱们家还有五站吧。”
  “那么近,你跑着就回来了啊。”
  “您鼻子底下长的是嘴啊?我回头成了北京第一个被雨淋死的人,你想让电视台采访你还是怎么着?”
  “……”五站,是建材城那边儿么?你坐的哪路公共汽车啊?”
  “695,就堵在建材城门口了。我都快烦死了,你就别给我添火了,没事儿我挂了啊。”
  “挂了吧。”王小贱一反常态,很干脆的说。
  挂了电话,我看向窗外,雨已经小了很多,但庞大的车群还是纹丝不动。一串串尾灯在雨幕里亮着,没有棱角的洇成了一片。百无聊赖中,我观察起了窗外我身边停着的一辆红色小本田。
  里面坐着一男一女,年纪都和我差不多大,开车的男孩一眼望过去,和他长的那么像,一样的小眼睛,侧脸看起来很严肃,嘴角在不高兴的时候,会微微向下延伸出一条线。
  车里的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开心,他身边的女孩一脸的不耐烦,像是一只濒临抓狂的猫,随时要跳起来弃车而逃,就好像曾经的我一样。
  没后路,后路是一串红灯;没前途,前途是大雨茫茫。这样的外部条件能换回来什么样的好心态?只剩下身边的这个人能作伴,如果有心要一起打发时间,等待未知的光明前景,那这个闭塞的小空间就是大雨中最温馨的干燥小沙漠。可如果我们没有默契,我们总是在质疑对方肯定自我,那这个车厢就是一个微型的斗兽场,谁都别想携手等到雨过天晴彩虹出现在天际,一定有一个人,会打开车门,大踏步的提前离去。
  你以为我是在分析路况,不,我是在说一个回忆,一段被人抛弃在感情困局里的失败回忆。
  但下一次,我不会让这个人先走,即使再次失败,他还是提前离开了,我也要让他走的不那么理直气壮,我要让他双膝发软痛哭流涕的离去。
  还在发呆的时候,车厢里的人骚动起来,我以为堵车要结束了,但没发现车阵有要移动的迹象。我往前望去,一片雨幕里,有个二百五骑着一辆老式二八车,逆着车流,定着大雨,向我们这边骑了过来,整个纹丝不动的天地里,只有他和那辆自行车是移动的。
  自行车和二百五离我们的车越来越近,车里的人们嘻嘻哈哈的笑着,我心里莫名其妙的开始有点儿不安,慢慢的,车靠近了我们车厢,我看清了这个二百五的脸。
  是王小贱。淋的像个落水狗,眯着双眼睛四处搜索。
  我第一反应是赶紧蹲进座位下面,这么大手笔的丢人方式,我这辈子都不想体验,但我旁边坐了一个保守估计200斤左右的大妈,在她的挤压下,我连动一下都难,唯一的保命办法就是把脸埋进她的肚腩里。
  靠近窗口的人们纷纷拿出手机,拍摄这个奇怪的景象。王小贱四处搜寻下,终于发现了窗口里脸涨成猪血色的我。他兴奋的下车,敲敲玻璃。
  全车人的目光“唰”的一声聚集在我身上,前所未有的温暖感觉裹住了我全身,那一刻,我差点儿尿失禁。
  王小贱做了一个让我把窗户打开的手势,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有人七嘴八舌的说了,“他让你开窗户……”
  我把车窗打开,王小贱凑上来,喜眉笑眼的说,“下车呀。”
  “为什么要下车?”
  “回家啊。”
  “雨这么大……”
  王小贱指了指车后座,“给你带伞了。”
  我头很涨,脑子有点儿乱,我到处找隐藏摄象头,怀疑这是不是有电视台在恶搞我。周围的人们被实实在在的娱乐了一番,各个乐不可支,我想拔腿就跑,但还是那个问题,我被身边的大妈挤着。
  但大妈巨大的身体缓缓移动了,她一边往出挪,一边说,“多好的小伙子。”
  我一脸讪笑的点头,“是是是。”
  “就得嫁这样的。”大妈身后,一个中年妇女总结道。
  “司机师傅,快帮这小姑娘开下车门呗,”还有人帮我提要求,“男朋友冒大雨来接啦。”
  司机师傅把门打开了,我拔腿就跑,但还是听到了身后的笑声,和一句浑厚的话外音,“演偶像剧呢吧!”
  我坐在王小贱身后,打着伞,惊魂未定,王小贱熟练的带着我,在各种车的缝隙间穿梭,溅起了一阵阵水花,不管走到哪儿,都有好奇的目光尾随我们。
  “你丫演偶像剧哪!”我替群众问了王小贱这个问题。
  “不识好歹啊你,不是怕你堵的心烦么?电视里说了,得堵两三个小时呢。”
  “就是一堵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这样也太夸张了。”
  “你看你,本来就人老珠黄青春将逝了,对你来说,这堵的是车么?是你的生命。”
  “不对,你绝对有问题,要不然你干不出来这种事,说,是不是有事求我。”
  “求你?除了求你别烦我,还有什么事儿需要求你。”
  “你是不是把我房间的什么东西给打碎了?”
  “我轻易不进你房间,怨气太重。”
  “你是不是没带钥匙?”
  “……”
  “是没带家门钥匙吧?”
  “……是。”
  “我就知道,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来找我了。车是哪儿借的?”
  “门口看门的侯大爷。”
  “哼,差点儿就欠你一人情。”
  王小贱转过身看我一眼,“黄小仙儿,我本来是可以和侯大爷一起下围棋的,但现在千里迢迢的来接你,你都不感动么?你那些负责感动的细胞是不是被你排泄出去了?”
  我当然很感动,坐在王小贱身后,我心里带着无以伦比的妥帖,四周的茫茫夜色,水雾中的红色尾灯,和那些一动不动喷吐着尾气的车,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让人感动,我知道,我狭路逢生了。王小贱一定也知道,我此刻到底有多么感动,他一定知道。
  雨渐渐停了,车流开始缓缓移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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