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暨癌症的年轻女孩而言,最大的痛苦恐怕不是来自于化疗本身,而是来自于化疗的后遗症:第一个就是她有可能失去生育的能力,第二个就是她会掉头发及失去原先皮肤的细腻度和光泽度,而这两项都是身为女人最根本的特质。
子沂在第一次化疗的前两天便接受了一个小的麻醉手术,先行把卵子取出来一部分冷冻起来。
当子沂在取卵子的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满手心都是冷汗,颤抖得手都快握不住笔了,她从来都不觉得要签上自己的名字是这么艰难,以至于签出来的名字居然像鬼画符一般。
在被告知这是为预防万一化疗后可能会出现月经紊乱,或是闭经的可能性时,除了被动式的接受,她又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相对于简易的取卵手术风险而言,永远失去做母亲的权利,或是生出畸形儿来,任何一项发生的几率都不是她能承受得了的,因此,这点疼痛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子沂好像提绳木偶般,被医生及护士牵引着,一个流程接着一个流程,原本的傲气和自尊好像一夕之间即被磨光了。
加之遇上的是年轻又没有经验的护士,几针刺下来还找不到血管,子沂的胳膊上早已针孔累累,痛得她眼泪直流,但再也没有喊痛的力气了。
她这才深刻地体会出原来人一进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尊严可言了。
身为美女的另一个致命弱点便是她的容貌,无论她是才智过人,还是平庸,是富裕还是小康,都过不了外貌这一关。纵使是淡定、随性如子沂,在开始化疗的头一周,也几乎坚持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头痛和呕吐,以及其他那些剧烈的副作用,而是因为掉头发的速度远胜过杀癌细胞的速度。
每天一觉醒来,望着枕头旁散落着一束束的青丝,子沂的心情就沉到了谷底,她拒绝再使用任何镜子。
严家人为了不影响她的情绪,把能收起来的镜子全都收了起来,连厕所的镜子都用纸板封了起来。不过她依然能从每个人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怜悯和同情中猜到了自己目前丑陋不堪的样子,这让一向自负又高傲的她情何以堪哪?除非是万不得已,基本上她连房门都不想再踏出去半步了。
看见子沂把自己禁锢起来,隔绝于人群之外,严家人全都忧心忡忡,一连几次趁着天气暖和,又出太阳的时候,想推子沂去院子里散步,都被她严词拒绝了;子渊和雅妍搜罗了世界各地最别致的帽子给她,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原封不动地都堆在卧室的角落里;子浩使尽浑身解数想逗小妹开心,甚至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子沂说:“你放心,就算你成了光头也比所有的尼姑都美貌动人。”子沂也只是勉强地牵动一下嘴角,过后,依旧眉头深锁,愁容满面。
安抚病人的情绪容易,可是要解开她的心结却非常困难。毕竟谁也无法担保,在整个疗程结束后她便可以恢复原有的健康。
纵使健康恢复得七七八八了,因病痛随之而来的心灵煎熬,肉体折磨,甚至失业、情变的风险,才是病人内心中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伤痛。
何亦杰没法每天来回奔波,一般是隔天上山来陪伴她。他把子沂的焦躁不安,难受和恐惧都看在眼里,对她忽然之间变得反复无常的脾气,及鸡蛋里挑骨头、没事找碴的作风也全都忍受下来,恍若未见,一笑置之。
他不知用什么方式才能安慰子沂,给自己的女友建立自信心,任何的语言都已安抚不了她所遭受的肉体折磨和意志力的摧残,他唯有用行动证明自己不渝的爱。在他第二次上阳明山的时候就理了一个大光头,令所有人为之一愣,子浩不解地问:“何亦杰,你要去服兵役吗?”
何亦杰腼腆的一笑,不回话。
子沂见到,紧咬着嘴唇,眼泪“哗哗哗”地便流了下来。
恋人间的密码便是不用言语便能心意相通。子沂怎会不明白,何亦杰是以行动来告诉她:“我会陪着你走过一切的难关。不仅是心甘情愿,而且感同身受。”
说也奇怪,何亦杰不可理喻的行动倒真的安抚住了子沂喜怒无常的情绪,令她慢慢地平静下来。
而严家人亦把所有的希望皆投注于何亦杰身上,希望他能令子沂配合,顺利地做完所有的疗程,恢复健康。至于对两人的关系,虽没有挑明,但也算是默许了。
严家今年真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头子沂还在化疗的疗程里煎熬,那头却爆出了子渊携同大着肚子的雅妍在香港的Seibu百货公司手牵手逛街,被严家熟悉的朋友撞个正着,把这个噩耗绘声绘影地传到了严家二老的耳中。
严妈妈看着自己最心疼的宝贝女儿被病痛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头发掉得稀稀落落,手背、腿上全是一个个针孔,密密麻麻的,好似重度吸毒犯一般。而且被注射的部位还会不时产生排斥,不是过敏就是浮肿。而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大儿子竟然一声不吭地就把婚给结了,还一不做二不休,连孩子也怀上了,不仅不把父母的感受放在心上,根本就是铁了心要背水一战,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现在两老居然还要从别人嘴里得知自己就要当祖父母了,怎不令两位老人家面目无光,难堪至极呢?
严妈妈听了,伤心之至,气得吃不下饭。严爸爸当即把子渊叫回来,又急又气,怒骂道:“你的眼里除了谢雅妍还有别人吗?生你养你的父母又算得上什么呢?你读了这么多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难道不怕你母亲心脏病发作吗?既然你做什么都只凭自己高兴,这个家也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了!你这就给我滚吧,我可不想被你活活地气死!”
子渊内疚心痛不已,当场给父母下跪,苦苦哀求,低声下气地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这趟回去就把雅妍给接回家来,一并向父亲母亲斟茶认错。”
严妈妈一听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儿子一心一意还顾着那个女人,什么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好像他们真会把她生吞活剥似的:“不必劳她大驾了,我们可没这个荣幸喝她斟的茶!”
子浩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反正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认不认孙你们还可以慢慢考虑,但小妹的病情可经不起一再的反复折腾了,在这个节骨眼,影响到她的情绪和康复就更不好了。”
子渊眼见父母在气头上,子浩又连连向自己使眼色,叫自己先行离去,不要再火上加油,他再想办法帮自己善后,只得暂且背着逆子的罪名,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子浩见父亲阴沉着脸望着窗外,好像雕像般一言不发,霎时间苍老了不止十岁;母亲缩在沙发上,望着子渊离去的背影伤心欲绝,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珍珠,“啪啪”地往下掉,抽泣声不止。
子浩内心沉重不已,若是此时上帝让他选择,他宁可选择替妹妹生病,也好过独自面对被儿子伤透了心的父母。
此时犹如鬼使神差般,结婚的念头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心想:“或许也该轮我当回孝子了。”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
一个人若是做到什么都不用父母操心,只需担心他的健康,那样的孝顺实属不易。但要是做到完全不违背父母的意愿,才是难上加难。
因此,世界上为子女牺牲一切的父母居多,而能为父母奉献一切的子女犹如凤毛麟角。
这便是典型中国和西方对于孝顺认知上的差距。西方的家庭更注重的是人格的独立发展和自由意愿,父母不会把自己的喜恶强加在儿女身上,而以培养出子女完整的人格为傲,而中国人却笃信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任何事只要被扣上的不孝的帽子,便是大逆不道,这便是子渊身为长子最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