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悠悠 - 我母亲的童年回忆录(36)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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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14岁照

十四.高小毕业前夕

(一)又见太阳岛(1944年夏)

暑假的一天和三位好友相约去了太阳岛,这是第二次去。第一次是和杨姐姐,杨哥哥去的,那已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们兴高采烈地登上了渡轮,汽笛一鸣离开了江边,驶向彼岸,那里的欢快在等着我们。

我们依着船的廊杆,向远处眺望,说着笑着。忽听嘭的一声,原来肩上的行军壶从松垮的套格空档滑落水中。
  
“啊,是我的水壶。”立时快乐的心情遮满了乌云。
   
吴家珊说:“已经掉了,算了,别不高兴。”
  
“那是借人家的。”

顾本莲说:“别着急,我已经在船帮上刻了记号。等回来,按这个记号去找,保准能找到。”都笑了起来。

我狠狠地打她一下:“人家着急,你还开玩笑。”
   
她说:“别小脸神儿似的,芝麻大点儿事就放心上,把我这只拿去赔他。行了,行了,高兴点儿。”搂搂我的肩,拍拍我的脸。
   
李桂兰一本正经地说:“今天出师不利,加点儿小心,别把我们也掉进水里。”
   
吴家珊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能好事等着我们呢。”
   
顾本莲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谁也不许扫兴,都高高兴兴的,听到没有?”望望我。
   
心想小日本的行军壶是买不到的,祖祺若不高兴,就把顾本莲的给他,可以送本莲一件心爱的东西。这样一想心宽了。

   
久违的太阳岛仍然那么美丽动人。
   
白云在飘浮着;江水在波动着;沙滩在闪亮着;人群在沸腾着。当你走进这幅蓬勃欢快的画面,你也会定格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们走下沙堤,要跑向远处等待我们的一只小船。在沙滩上跑起来很吃力,我提着鞋子光着两只脚跑起来。回过头见她们也都提着鞋子,荡起的裙子像蝴蝶一样,笑着叫着向我追来。我有被赶上的一种紧张,呵呵笑着拼命的跑。
   
远远见了那只小船,两个小人儿在向我们招手。一个是顾本莲的妹妹本香,也是同班同学,另一个是她的男朋友。走近见他们都穿着游泳衣。他们从船上跳出来迎我们。顾本香的男朋友活泼热情,自来熟。我们上了租来的小船,他教我们划船,顾本香在岸上等他。当我们掌握了一点儿规律,他说:“对,对,就这样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划,不会出事,我会不时地注意你们,放心吧。我去了,怎么样?”
  
“你去吧,谢你啊。”

见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见了。不像上次对杨哥哥那样提心掉胆,已经知道没事儿。谁也没去理会他,都争着划起船来。起初船不听使唤总在水中打转儿,桨总在水皮儿上打滑。后来我们终于对这小小的舢板驾轻就熟了。
   
划够了,累了,把桨收拢,任小船在水上漂着。我们对坐着,边吃边喝,边说边笑,好不快活。
  
“喂,吴家珊唱支歌吧。”她会弹琴懂乐理。
  
“你们爱听什么?”
  
“随便。”
  
“唱‘鸽子’吧。”这支歌听十哥唱过,曾叫我那么陶醉,那么心动。
   
她唱起了墨西哥名曲——鸽子。

       当我离开可爱的故乡,
       哈巴那,你想不到我是多么的想你。
       天上飘着明亮金色的彩霞,
       亲爱的姑娘靠在我身旁。

       亲爱的,我愿随你一同去远航,
       像一只鸽子在海上自由飞翔,
       跟着你的帆船在海上乘风破浪。
       你爱着我呀,像一只鸽子一样。
       亲爱的小鸽子呀!请你来到我身旁,
       我们飞过蓝色的海洋,走向遥远的地方。
            
我被这优美的旋律,动人的歌声又一次打动。

她唱完了,慢慢地从意境中走出来。笑笑说:“该你们了。”

“再唱一个吧。”

她又唱了一支印度尼西亚的思情曲。歌词大意是说大海隔断了一对情人的爱和恋,很叫人伤感。

“舒玉华唱。”

“我不会唱高雅歌曲。”

“你唱的不错,就唱电影插曲吧。”

我唱了《天上人间》和《疯狂的世界》。

“我们俩人不会唱,就免了吧。”

“不行,都得唱。”

她俩唱的故意有声无调,很逗趣,大家笑一阵子。

我突然问:“本香才十四岁,为什么就交男朋友了?”

顾本莲说:“男孩子是我家邻居,从小在一块玩,他们什么时候恋爱的我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赞成,也想交个男朋友?”李桂兰开玩笑地说。

“想啊,想找个还没生出来的。”又严肃地说:“我爸妈要知道本香有了男朋友,一定会很生气。”

吴家珊说:“为了将来前途着想,劝劝她吧。她还太年青。”

“你们的前途都是无限光明的,而我小学毕业,就没了着落,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怎样沉浮呢?!”

“我们眼前是不会失学,谁知将来的命运如何呢?”
她们看我沉默不语安慰说:“能念书不一定前途就光明。 要看个人的机遇,而更主要的是靠个人奋斗。”

虽然说的是空话,但朋友的心是真诚的。

太阳偏西了。小船划向岸边,见一堆人围拢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

“一个小伙子呛了水,淹死了。”

我们不敢过去看。心里在琢磨怎么就这样死了呢?刚才还活生生的,现在就死去了。他是烟消云散了,可是留给亲人的那份哀思却是绵长的难以过去。想到那次和玛莎遇险真有点后怕。
回到家,我对祖祺说:“你的水壶让我弄丢了。”目光在他脸上扫着,想知道他的反应。他说:“怎么丢的?”我讲了经过。他觉得好笑,笑完,手一挥说:“没事儿,反正我也用不着它,丢就丢了吧。”他是在宽慰我。我知道他挺喜欢这只壶的,出去玩儿都带着它。这就是朝夕相处的可爱的小玲,那时他十二岁。

(二)和爸爸重逢(1944年秋)

一九四四年深秋的景象萧瑟凄凉,花草萎谢,树木凋零。我不喜欢秋天,记忆中的秋天苦涩而忧伤。我想有个金灿灿殷实实的秋天来到我心间。

我刚迈出校门,一个穿灰色卷毛大衣的女士走上来问:“你是舒玉华吧?”

我停下来,觉得有些面熟。

“您是谁?”客气的问。

“我是长玲姐,不认识了?”

她烫了发,涂了胭脂。

“啊,长玲姐”我高兴的叫起来。又说:“七、八年不见你,怎么会认出我呢?”

“是舒大叔告诉我的。”

“他也多年没见我了。”更使我奇怪。

“二婶不叫他见你,可他每次从外地回来,都到学校来看你。站的远远的,等你放学看上一眼。”

怪不得他买的衣服我穿着合身。心想可怜的爸爸,眼圈就红了。

长玲姐说:“这都怪大叔自己,弄得一家人不能团聚。今天我来找你到我家玩玩,也是大叔想和你在我家见见面。他要去黑河,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我爸怎么遇上你的?”

“我先生做生意认识大叔的。他有时去我家。”

“今天你先生在家吗?”

“他去牡丹江了。”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特别亲热。她还想着玉亭哥吗?她知道他已经去世了吗?

长玲姐说:“先问问舒大婶,看她什么意见。如果同意,我就带你去见舒大叔。”

我就要见七年不见的爸爸了,我并不兴奋也没激情,更多的是心酸。我感到父爱的火花已经要熄灭了。父女之情已经淡去了。我感到一阵悲伤。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走的很慢,我在反复思考着。当想到爸爸的苦衷;想到他站在远处望着我;想到他惦着我,及时的买来我需要的东西。

记得我上学了爸爸给我买了最漂亮的铅笔盒,一个手提式的枣红色帆布的大书包。高小一年级爸爸给我买了一件绛红的西装上衣,长短肥瘦都合适,就是胸有些鼓,妈说这是小媳妇,大姑娘穿的。这件衣服不但没穿也没有再见到。又过了几个月,爸爸给我一只长方形的小坤表,一个深咖啡的细皮带,好看时兴。

妈说:“不要戴出去,特别不能戴学校去显巴。一个学生家的!”

“我不戴学校去,也不给人家看。”

“就放抽屉里吧。”

放学我就先看看它,亲亲它,吻吻它,放在耳朵上听听,并摘来戴去的。一天我戴它从三楼走到四楼,一甩胳膊,表飞出去了。我头轰的一下,血往上冲。急忙去找,每阶楼梯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二楼的年轻小茶房帮我找了许久,他说:“噢,我看见了。”“在哪儿?”“电梯下面。”他跟孟大叔一说,孟大叔把电梯往上开,他开开铁门跳下去,令着带子递给我。我见两个指针都摔掉了,表蒙摔成个玻璃花。它被我摔死了,太对不起爸爸的心意了。

妈说:“咳,你呀,说什么也没用了,反正也不是值钱的真牌货。你呀有福戴,等你将来有钱买好的吧。”

这年的秋天,小风冷飕飕的。爸爸给我买了一件黑色卷毛领的棉呢学生大衣。我又没见到他。这件大衣最适合我,就是肥了。妈请裁缝改的很合体。我很喜欢。

我心疼他了。这些年他一人漂泊,没有亲情,没有家庭温暖,太可怜了。我含着眼泪跑回家。

我对妈说:“我一定要见他。”

“我不拦你,去见吧。”

“可是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让他好好照应自个,别生病。”妈擦着眼泪。

门开了,爸爸走进来,穿件大衣戴一顶棕色无沿的皮船形帽。我站了起来,他仍然站在门前,帽子摘了,两手捏着,似笑非笑的。这就是我想念,惦记的爸爸吗?是曾经疼我爱我的爸爸吗?

他那热切的目光在盼望我叫一声爸爸呢。可我对爸爸这个词和面对的人都已经陌生了。不会再呵呵地笑着扑过去脆脆地叫声爸爸了。

他走过来张了张嘴,他是想叫声乖吧?可那个乖已经长大了,玉华对他一样的陌生涩口。

长玲姐看我们僵着,便笑呵呵地招呼:“大叔您快坐下。”又拿烟,又倒茶,“您先喝杯热茶吧。”

我们坐下了。他慢慢地点上一只香烟,对长玲姐说:“多亏你把玉华接到家来,让我们能见上一面。”这句话叫我听了心酸。然后他望着点燃的烟,声音低沉地说:“这些年无论到哪儿,吃多大苦,遭多大罪,我都忍得住,过得去。可我一想到欠你们母女的情,想还也还不上;一想到你长大会怨我恨我不认我;一想起那爱说爱笑的乖长大了,可是只能远远的望一望,就忍不住要掉泪。”

我哭了,我说:“爸爸您还是我的爸爸,我也时常想您,惦记您。”

爸爸抬起头来已经泪流满面了。他擦掉眼泪,苦笑着说:“孩子,听到你这句话,我知足了。”

“我怎么会忘记生我的父母呢?等那女人离开您,咱们就能团聚了。”

看到他的目光又暗了下来,“我怎么躲她,打骂吵架,她都缠着我不放。她吞鸦片吃安眠药,寻死来威胁我。这次我想走远远的,让她找不到。”爸爸打开了感情的闸门,滔滔的说着。可是我还是没有问他是否挨过日本人的打。

长玲姐留我们吃饭,可是爸爸惦记给我买双高腰棉鞋。于是长玲姐陪我去中央大街一家鞋店,选了一双蓝尼面四周镶皮的半高跟棉鞋。妈一看就说:“一个学生家的,穿这么贵的鞋干什么,还是个半高跟!你知道他挣几个钱也不容易。”我也很后悔。

爸爸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这又是一个阴霾的秋天!

又见爸爸是在一九四六年。民主政府把无业游民集中起来,送到漠河开垦荒地。有人捎信,我到集合地点去看他。

我们说了些互相安慰的话。

我说:“您要吃苦了。”

“我不怕劳动,我愿意做体力活。吃的香睡的香,什么都不想,没有烦恼。特别是离开了那娘们儿。”

“我希望您过个心静的生活。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保证健康。”

“我会的,你们娘俩放心吧。”

他送我最后的一句话是:“那里如果好,我先接你们去看看,感觉好就呆下去。”

我走出老远他还站在那里。我大声说:“您别忘了写信。”
他扬扬手,点点头。

爸爸有个安稳的落脚的地方,我和妈妈放了心。我盼着再见到他。
   
爸爸走了,那女人在我们的生活中也随着消失了。爸爸走后一直没来信。万万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别。

一九四九年我刚参军。妈是随军家属跟我到了部队。爸爸千里迢迢,辗转找到孙大娘家。

孙大娘劝他别打扰这母女了,说:“玉华妈这辈子够苦了,现在才过上舒心的日子,咱就让她快乐几年吧。”

就这样爸爸他离开了孙大娘家。他是怎样走出大娘家的大门,又是怎样走上归途。他心中的那束阳光彻底的消失了。我的爸爸太可怜了。爸爸爸爸的叫着泪水湿透了衣襟。

我再没见到我孤独可怜的爸爸,铸成我终身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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