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四季:芒种(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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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桐的定心丸只让晨生的担忧缓解了十几天,就再次失效,因为晨生偶然注意到临街的那几家政府机关都在纷纷搬家,而通惠银行大门紧闭,而蹊跷的是,郭桐就象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有在“福客来”露过面,晨生不免紧张起来。他一路小跑着来到通惠银行大楼门口,用力砸了几下门,门后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老头的脸。老头隔着门玻璃仔细看了看晨生,问道:“你有啥事?”

 

晨生跟对方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紧接着问道:“银行为什么关着门?”

 

“停业了。”

 

晨生开始感到心在往下沉。“那以后还开吗?”

 

“不开了,破产了。”

 

“那我的钱呢?”

 

“前两天还开着的时候,你怎么不来取走?现在没办法了。”

 

“啥叫没办法?你们不能把我的钱拿走。郭桐在不?你让我见见他。”

 

“他几天前就走了。”

 

“到哪儿去了?”

 

“听说是回老家,反正不在西安了。”

 

晨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任凭月蓉焦急的询问,他也毫无反应,只是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呆了一阵,他抱住月蓉,用尽所有力气,放声大哭。

 

六十年后,当月蓉向我妻子讲述那段经历的时候说,那是她记忆中,晨生唯一的一次痛哭。在那之后直到他去世,晨生再未掉过一滴眼泪。

 

距离西安三十分钟车程的临潼,因为古迹,水果,以及地下富含矿物质的温泉水,而成为陕西境内度假疗养的胜地,在全国其它地方也小有名气。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一家家疗养院开始陆续在临潼兴建,至六十年代中期已经颇具规模。那个时候,从西安乘坐班车到临潼汽车站下车,从下车的地点朝东能看到骊山,山上的树木清晰可见,如果眼神好,甚至能看见“兵谏亭”的一角,只不过当时那个亭子的名字是“捉蒋亭”。从汽车站朝南是一条不太宽的柏油路,路两边种满石榴树。沿着这条路向南走二十几分钟,再拐上一条上坡的土路,在一个石榴园前转过一个弯,会看到一片苏式建筑紧靠在骊山脚下,掩映在一片浓荫覆盖的绿色山谷中,这片建筑就是当时的地方工业部临潼疗养院。沿着院内的水泥路,绕过一排排住院部的楼房一直朝里走,会被一排红砖平房挡住去路,这排平房既是疗养院的食堂,也充当围墙分隔开了疗养区和家属区。如果碰巧是刚吃完晚饭的时候从食堂的后门走进去,会看到一位身体结实,五十出头的汉子正在厨房里擦洗操作台。食堂的大厅里已经空无一人,厨房里除了这位汉子和另一名正在拖地的小伙子以外,再没有其他人。窗外的大喇叭正播放着一首嘹亮激昂的歌曲,汉子随着歌曲轻轻地哼唱着。他快擦完的时候,一位同事下班,经过厨房门口招呼了他一声:“佟师傅,别忘了晚上的批斗会。”

 

“知道了。”佟晨生答应了一声,然后问。“这次是谁?”

 

“陈院长。”

 

晚上,晨生口袋里揣着小收音机,一只耳朵塞着耳塞,一边听着豫剧,一边慢悠悠地来到了会场。这样的会他已经参加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来点个卯而已。十年前,“福客来”在公私合营的大潮中归了公家,晨生凭着手艺,被政府分配了工作,辗转了几个单位以后,几年前来到疗养院食堂。巧的是,茂林也在这里工作。这对难兄难弟自从“福客来”散伙后各自发展,没想到在这里再次重逢。这十几年里,晨生和月蓉先后有过两个儿子,但是出生不久后均不幸夭折,后来他们从一个朋友那里领养了一个男孩,抚养长大。

 

批斗会开始,陈院长被押上台。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白专道路典型陈民锐”,名字上面画了个红叉。会议的主持人号召大家积极踊跃,主动揭发白专典型陈民锐的事实。台下没有反应。主持人问了几次,无人主动,于是开始点名叫人。正陶醉在《对花枪》里的晨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颇觉意外,愣了一下,连忙收起收音机,起身上台。

 

晨生站在台上,不知道该说什么,茫然地看着主持人。主持人又重复了一遍,让他揭发陈民锐的事实。晨生想了半天才说:“我是听说的啊,他对社会主义建设不热心,整天看书,学外国话。”

 

“这些都是他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事实,早就被揭发过了,你可以结合自己在工作中的观察来揭发。”

 

“工作中的观察。。。让我想想。”

 

对作为一院之长的陈民锐,晨生平时并不是很熟悉,他们之间的接触总共只有有限的几次,想在其中找出什么“事实”,对晨生来说并不容易。他想了半天,看来不说点什么是不行的,不如想起什么说什么。

 

“他不和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看不起劳动群众,总喜欢喝洋酒,抽洋烟,不喝国产酒,崇洋媚外。”

 

“说事实!”

 

“那年劳模表彰会,会后聚餐,院领导给劳模挨桌敬酒,其他领导都用国产白酒,劳模也是,只有陈院长说喝不惯白酒,自己从家里拿来瓶洋酒,一个人喝。”

 

“他的洋酒是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台上一直没说话的王副院长第一次开口。

 

“我知道,是苏联专家送给他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记得是59年,院里来了几位苏联专家,来疗养的,陈院长自己请他们喝酒。那个时候疗养院刚成立没多久,食堂没什么人手,所有的菜都是我一个人做的。酒就是一个苏联专家那次送给他的。”

 

“说详细点。当时几个人在场?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他都说了些什么?”王副院长继续问道。

 

“那天下班前,陈院长找到我,说他晚上要请客,请我帮忙准备几个菜,我答应了。当天晚上他陪着几个苏联专家来,在食堂小房间里摆酒。我做完菜没事干,以前从来没见过外国人,就远远地站着看他们。那个小房间你们也知道,有个大玻璃窗,从厨房看里面看得很清楚。我亲眼看见一个苏联专家送给了陈院长一瓶酒。他们喝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后来陈院长把专家送走,我就关门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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