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四章 军旅见闻(二)惊艳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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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吃饭的当儿,终南信和几个战士走到户外。这时,银河已经越过天空正顶,偏到西边去了,牛郎的两个孩子已经模糊不清,织女星仍然十分耀眼,仿佛是思念和期盼的眼睛。对着群星闪烁的夜空,终南信问一个战士:“你认识北极星吗?”战士反问:“你是说勺子星吗?”终南信说:“不,勺子星叫北斗,我说的是北极……”

突然间,医院出现一阵骚乱,慌乱的人群簇拥着一个背负伤员的人进来,那人边走边喊:“院长,院长在哪?”院长听着声音熟悉,小跑着过来,看到伤员,吩咐放到床上,马上弯腰检查的伤势。张处长也闻声走出来。

终南信急忙走过来,见背人者是郭鹏程,受伤的是一个头发和胡子已经花白的老人,伤者呼吸急促,可见一颗门牙孤零零地戳在口腔里,子弹击中了腹部,衣服都被血液染湿。院长检查了一会就站起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郭鹏程用力摇晃院长的肩膀,急切地说:“救救他!救救他!”院长说:“郭副团长,大伯被击中肝脏,没救的,有话赶快说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只见郭鹏程双腿跪下,一个年轻的女子也跪在老人的另一边,郭鹏程两手抓住老人的左手哭诉着:“叔啊,你得挺住,俺还要送你回肖家湾呐。”老人微弱地说:“我见不到孙子了。”郭鹏程说:“能看到的。叔,你有什么话要交待吗?”老人说:“如果可能,把我的孙子带出肖家湾,过继在你门下。”郭鹏程说:“叔,大军一打过去,我就把他们带出来。”老人对右边的年轻女子说:“虹儿,(注1)胜利了,一定要把你妈找到,她应当在苏北兴化那一片。”叫虹儿的女子哭着说:“爷爷,我记得了。”老人的眼里流出了泪,嘴巴慢慢地蠕动,吐出细弱地声音:“我想回家……”余下的话再也没有说出。

就在郭鹏程说出要将老人送回肖家湾的时候,终南信顿时明白了郭鹏程的身份。

 

郭鹏程大声哭起来。二十六年了,尽管经过了数不清的沟坎,遭受了许多难以忍受的苦难,咽下了无数比黄连还要苦的苦水,他一次都没有哭过,因他心存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和叔叔一道,风光地回到肖家湾,让肖家湾的人们都知道,他楚鹤亭是好男儿,他楚德安是忠义的化身。

从黑暗走到光明的人,都希望有人了解他的历程,而在这光明即将来临的时刻,叔叔却离他而去,怎不让人伤心?自从跟随他以来,叔叔风餐露宿任劳任怨,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他,帮助他复仇,如今……

郭鹏程泪水如注,声哭激越。人们都惊奇地看着这个久经沙场的副团长,不明白一个老仆人的死,竟引起他如此悲痛欲绝。此时,只有郭虹能理解父亲的心情。这个死去的人是受曾祖父的嘱托,抛妻别子来追随父亲,在那九死一生的岁月里,有几次是他把父亲从魔鬼手中拽回来,也是他,在父亲几乎绝望的时候,提醒父亲明白自己身上的责任从而坚持下来。郭虹相信:如果能衣锦还乡,父亲一定会用一张小车,亲自推着这个老人,在父老乡亲众目睽睽下,招摇地、慢慢地走进肖家湾。当美好的愿望化为一缕云烟,父亲怎能不悲痛?

激烈地悲恸之后,郭鹏程有些疲软,伏在老人的身上哽咽。张处长走过来,俯下身说:“郭副团长,到里面休息一会儿吧。”郭鹏程一听到张处长的声音,立即跳起来,挥起拳头猛地向他捣去。张处长躲避不及,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哪知道,郭鹏程扑过去扒在张处长的肩上又哭起来。张处长不理会自己的疼痛,像哄小孩一样,拍着郭鹏程的肩臂说:“我很难过,大伯是为了接应我牺牲的。走,去休息一会,让他们把遗体收拾一下,回去之后让你的属下赶快买口棺材安葬了,多少钱明个到我那儿取。”郭鹏程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再啼哭,在张处长的引领下,没精打采地走进院长室。                  

 

经过片刻的迟疑,终南信向护士要了一瓶酒精和一包纱布,蹲下来开始清理老人脸上的血迹。他边清理边对身旁的女子说:“郭虹,快回去找一套干净的衣服来,包括帽子和鞋袜。”他用手抹平老人没有闭上的眼皮,虔诚地默念:“老人家,安息吧!我是你的小老乡,来帮你洗洗身子,让你干净地离开人世。”

老人的脸布满皱纹,血液凝固在皱纹里,特别难清洗,得完全依靠酒精溶解。但终南信洗得非常认真仔细,甚至流进耳朵的血迹都被他洗净。他为他刚才片刻的犹豫而羞愧,在那片刻的犹豫中,他认为这个人是自己仇家的同宗,不想过问,但是,故人的亲切,客死它乡的怜悯,革命同志的情感,都使他不能不伸出同情的手。

就在终南信俯下身子的时候,郭鹏程正走出院长室,看到那个小同乡正在为叔叔擦洗,想到这本是自己应做的事,于是就走过去。张处长一把抓了他:“让他做吧!你还是休息休息。”

大概是痛哭后过于疲劳,郭鹏程没有坚持,就站在原地注视着小同乡的举动。他见小同乡清洗得细心专注,脸清洗好了,就解开了上衣和裤子,自上而下地清洗身子,先后向护士要了两次酒精。他时不时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直到大约半个小时后方才清洗完毕,这才直起腰扭了几下,接着向护士要了块白布把尸体罩上,然后低头默哀。

看了青年人清洗尸体的全过程,郭鹏程阵阵心热,有感于这个青年人做事的专注精神,他听说这个在南麻战役总结会上坦诚发言的人是个大学生,心想这个人一定出生在德高望重的家庭,要不然不会有这样的慈悲之情,毕竟是清洗尸体,有的人见了尸体唯恐躲避不及,哪有为之悉心清洗的心境与举止?一念及此,他突然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于是就快步走过去,两手抓住终南信的双肩凝视,之后肯定地说:“你是终思平的儿子!”

一阵暖流掠过终南信全身,他感觉到了父亲的永垂不朽。他坦然地注视着这个在故乡消失二十几年的传奇人物:“你猜得对,我是终思平的儿子。让我也猜一猜好吗?”他假装出静心思考的样子,“你应当是我父亲的好友,那个为报父仇而离乡数十年不归的楚鹤亭。”

张处长感到奇怪:“原来你们认识?”终南信平静地说:“他是楚华亭的二哥。”张处长像被针扎了一下,脸色一怔,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他知道终思平就是被瘸子楚华亭出卖致死的,因此为终南信清洗尸体的高尚行为而高兴,毕竟那是仇家的人,哪想到这个年轻人会有这样宽阔的胸怀。但他也不想让郭鹏程知道自己了解楚家大宅的事情,因为郭鹏程平日里把过去当土匪的经历隐藏得很紧,现在再突然冒出楚家大宅的丑闻,真不知道如何面对。

终南信继续对张处长说:“他离开肖家湾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但家乡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郭鹏程说:“你父亲还好吧?”终南信低下头没有回答,张处长接过来说:“终思平同志为革命壮烈牺牲了。”郭鹏程猛然一惊,之后感慨地说:“没想到我和思平竟然殊途同归,走到一条道上了。”他怅然良久,接着又问:“我的家人可好?”终南信稍微迟疑了一下说:“他们都还好。”

郭虹把老人的衣服拿来了,郭鹏程在终南信的帮助下,为老人穿好衣服,做完这一切后,郭鹏程把郭虹拉过来,对终南信说:“来,认识一下,这是我的女儿郭虹。”又指着他对郭虹说:“虹儿,这就是那个在南麻战役总结会上闻名全纵队小伙子,快叫声哥哥。”

郭虹一声“哥哥”未了,这边却惊呆了终南信。

原来,由于忙事情,终南信没看郭虹一眼,甚至呼唤她去取衣服的时候连头也没抬,当莺啼般的叫声在他耳边响起,这才认真扫视眼前人。在他的眼里,郭虹宛如旁逸横出的一枝含带春雨的梨花,白生生,水灵灵,那脸庞,犀利夹着火热,俊秀含着亲切,端庄隐藏着妩媚,活活的倾国倾城相貌,而且身上飘逸百雀羚香脂的香味。原来她就是前些日子在麦场边看到的绝色佳丽,他思绪一下子癫狂起来,贪婪的欲望捎带着沉重的理念像夏日的熏风掠过脑海里欲望的原野。

在他神不守舍的当儿,张处长提醒道:“人家都喊哥哥了,你怎么还在发呆呢?”他的神情才从白云朵里陡然落回现实,大大方方地说了声:“郭虹妹妹好!很高兴认识你。”

 

       【注解】 1)虹儿:虹在这里读jiang,淮海地区称彩虹为jiang。(音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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