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的音乐随感


深夜,刺骨寒风,破旧的小木屋。
屋内的微弱烛光闪映着两个男人的脸,四周则是一片黑暗。
中年宫廷乐师:能够求你给我上最后一课吗?
服饰简朴的老者:不,只是我给你上的最初一课。音乐就是表达那些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所以音乐不能是世俗的东西。你应该知道音乐不是国王能拥有的。
宫廷乐师:是上帝的东西吗?
老者:不,神是可以表达出来的。
宫廷乐师:可以用耳朵听吗?
老者:耳朵不能接受言语无法表达的音乐。
宫廷乐师:那是不是可以用钱买到的?(长者摇头)那名声呢?音乐是一种沉默?
老者:沉默只不过是一种内在的语言。
宫廷乐师:是为挑战音乐家?是爱?是由爱引起的恨?是不是自暴自弃?
老者:都不是。
宫廷乐师:是不是无名的祭品?
老者:也不是,你说的祭品是什么,你是说那些点心?那算不了什么。
宫廷乐师沮丧道:我不明白。我放弃
接着若有所思:是不是留给死者的一杯酒?
老者眼露一丝赞许:你变得暖和起来…
宫廷乐师嘴角苦涩:是为了给那些不能说话的人的安慰,为了遗失的童年,为了让鞋厂的锤声变得柔和,为了在我们出生前,呼吸前或看见亮光前的年月…
老者紧握宫廷乐师的手:刚才你应该听到我的叹息声,我离死神不远,曲子也将消亡,到时怕是没有人悲伤。把死者叫醒,这样的曲子只能由你来完成了。


影片简介
以上是91年法国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又译《世界的每一个早晨》)临近结束时的师徒对话,电影中的宫廷乐师是马莱(Marin Marais,1656-1728),他的老师是圣哥伦布(Monsieur Sainte Columbe)。
本片荣获1992年法国凯撒奖最佳摄影、最佳服装设计、最佳电影原声、最佳音效、最佳导演、最佳女配角和最佳影片等七项大奖。
该片讲述了十七世纪时Marin Marais与老师Monsieur Sainte Columbe的一段恩怨,实则也表述了作者对音乐的认识。
Sainte Columbe是一名viol琴(维奥尔琴,也有人称它古大提琴)的演奏大师,自从妻子过世后,就整天面对着想象中的妻子拉琴,过着隐居的生活。
一日英俊年轻富有才华的Marin Marais登门拜师,两人成为师徒,由于对音乐秉持理念上的分歧,Marin Marais最终被赶出师门。
可老师的大女儿爱上了Marin Marais,教会了他所有的viol琴(维奥尔琴,也有人称做古大提琴)的技巧,并怀上了他的孩子,Marin Marais却一心向往宫廷的音乐生涯,遂始乱终弃,一去不返。大女儿流产后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瘫病在床上,而Marin Marais在凡尔赛宫功成名就成为皇家乐师。
多年后的某日大女儿央求父亲把Marin Marais找来,再拉一首当初他为她谱写的乐曲《梦中的女孩》。Marin Marais如约赶来为她演奏,大女儿在他离开后上吊自杀。
Marin Marais闻讯后良心受责,又生怕老师的作品会湮没人间,便连续几年溜进老师家中偷听,但老师自从女儿过世后,便不再拉琴,直到有一天,老师发觉了Marin Marais在屋外偷听,便有了以上一番颇具哲理的对话。
音乐是本片的核心,该片情节简单,节奏缓慢,人物对话寥寥,viol琴声贯穿了各人之间的情感沟通,油画一般的画面也是慢慢舒卷开来。整部电影隽永唯美 ,观者需要有一颗平静的心去品味它。

音乐是什么,与王健的对话
影片的重点就是:音乐是什么。
《日出时让悲伤终结》对大提琴家王健而言,很显然有着不一般的启迪作用。
王健对影片中的一段场景记忆深刻,并认为这使他对巴洛克时期的音乐有了非常大的认识,“其中有个镜头非常难忘,科伦布已经很年迈,妻子也很早去世了。有一天,他人很累,回到自己的屋子。那时候的屋子光线很差,还要点一盏灯,很破的桌上放着奶酪,还有刀,很自然的镜头。他拿出自己的古大提琴,坐了一会,开始想以前太太的事情,非常思念她,于是,拿起琴开始拉。整个感觉像从心里流出的一股暖流。
那时的音乐感觉非常private,非常personal,中文应该说是私密性,那时的音乐非常私密。现在的音乐是给一万个人听,而那时的音乐,甚至是给自己听的,然后旁边有几个朋友,有幸能偷偷听到一点。
这音乐使我震动很大,突然认识到了音乐源泉,古典音乐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古典音乐是从这种音乐里流出来的。它是私密性很大的音乐,它为自己演奏,在和自己对话的时候产生的感情。在此之前,是教堂音乐,也就是他们祈祷时思想里的感情,也是很个人化的。”
王健自从看了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后,就开始非常热爱巴赫的大提琴无伴奏组曲,“突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从那时开始,大概已经有十几年了。我开始很努力地学习,探索,演奏。通过这十几年的努力,我觉得可以做到我想追求的一种声音,和一种感情在里面。”



影片结尾的充满禅机的师徒对话使人晕头转向,但在看完整部电影后自然会明白Marin Marais所说的意思,正像王健所说的那样,音乐是私密性的,它是只属于自己的灵魂。就像Sainte Columbe的音乐是用来唤醒自己的妻子,是送给已逝爱人的礼物,完全是自己精神上的慰藉和升华,所以当Marin Marais说出音乐“是为了给那些不能说话的人的安慰,为了遗失的童年,为了让鞋厂的锤声变得柔和,为了在我们出生前,呼吸前或看见亮光前的年月…”后,Sainte Columbe才把自己所作的曲目传给他,两人合奏一曲,心灵彼此碰撞,时而对望,时而沉醉。因为Marin Marais的这番话从内心深处祭奠:为他而死的情人,自己不快的童年,鞋匠父亲的讨厌的敲鞋声,以及被自己抛弃而早夭的儿子,这些完全是他自己心灵的呼声。

对音乐的不同追求
影片中,Sainte Columbe曾对Marin Marais下过一个结论,他的演奏可以取悦人,但他不是一个音乐家。王健认为:“我觉得Marin Marais是个音乐家,但他不是一个... spiritualist,不是精神上的,他的音乐不会把你带到另外一个境界,他只是追求音乐的娱乐一面,entertaining。Marin Marais和Sainte Columbe,一个是娱乐,一个是追求精神境界的...”
两人对音乐的目的也是迥然不同,“我想Sainte Columbe的意思是,音乐的表达是不求一丝一毫回报的。而他的学生Marin Marais显然认为,回报才是一个音乐家演奏的目的。”
Sainte Columbe在面对亡妻时所拉的音乐,既不记谱,也不看谱,全凭自己内心对妻子的挚爱,受到精神召唤而拉下一个个音符,他对Marin Marais 说“写在纸上的乐谱什么都不是,重要的是其他更深层次的东西。”
现实生活中,一个像Sainte Columbe那样只追求自己精神层面的音乐家,恐怕难以生存,但如只像Marin Marais那样只顾讨好皇帝的音乐家,也就是一个卖弄技巧的音乐匠而已。最好两者能有机结合,不过大多时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生前潦倒而死后风光的音乐家更值得人们的尊敬。
为了讨好大量的听众势必丢失自我,这在如今的商业社会中已是屡见不鲜。前段日子风闻朗朗在广州开了一个私人会所,入会费据传是20多万元,已有一百多人报名入会,据说此会所是为弘扬高雅文化等等。不禁诧异这样一个富人的聚会地点,会有音乐上的心灵碰撞,音乐充其量不过是附庸消遣的工具罢了。一个真正的音乐爱好者难道会化20多万去一个会所吗,如果是我,不如用这20多万去世界各地听音乐会或购置音响器材。再者与同道者坐而论乐,一间陋室一杯清茶一轮明月即可,又何须在奢侈场所自摆其阔,看来朗朗真该去读读《陋室铭》了。
或许朗朗的商业头脑无可厚非,一个愿挨,一个愿揍,两相情愿,皆大欢喜。上月我还去买了朗朗音乐会的票子,等我买好后不久,门票被暂停出售两周,等涨了一倍价后才又开始售票。朗朗过于执着音乐上的回报,一定会失去更宝贵的东西。但愿朗朗不会如电影中的Marin Marais在名利丰收后,心灵却渐渐干枯。

Jordi Savall和维奥尔琴
影片的配乐都由Jordi Savall而拉,Jordi Savall号称Viol琴之神,正是凭他一己之力,而使人们越来越多地领略viol琴的美妙。该电影原声带不仅广受乐迷的欢迎,也使得遥不可及的Viol 琴声被普罗大众所接受。
同样Jordi Savall也是王健的崇拜偶像,也正是这部电影使王健知道了Viol 琴。
维奥尔琴(西班牙文:Viola da gamba、法文:viole、英文:viol)是巴洛克时期的低音乐器,它不像大提琴那么大,弧形也不那么明显,演奏时夹在两膝之间用弓拉奏。十七世纪开始在法国流行起来,传说是Sainte Columbe在原有的六根弦基础上多加了一根弦,这第七根弦是最低音弦,使得viol琴的音质更饱满。通过Sainte Colombe,Marin Marais,Antoine Forqueray等法国人的努力,viol琴成为当时耀眼的乐器,可惜随着岁月的变迁,在宫廷或贵族家里演奏的乐器的音量不能满足在更大空间为平民服务,因此渐渐viol琴退出了舞台。
Viol琴声比大提琴更具人声感,还夹有金属的质感。Jordi Savall也像他的前辈Marin Marais一样,在嗓子变声后,从教堂的唱诗班退出,选择了Viol琴,从人声转移到了具有人声感的乐器上。
前几日去听了一场Jordi Savall的音乐会,71岁的他略显老态,但不减宗师的气度,小型的古乐队配上5名歌唱者,尽显古乐的古色古香。王健讲过,巴罗克的音乐就像中国的文言文,意简言赅,情感含蓄,留下诸多想象空间。需要用心慢慢揣摩,这决不是流行的快餐文化所能比拟的。Jordi Savall拉出的巴洛克音乐,粗听之下比较单调,丝毫没有浪漫时期音乐的激扬澎湃,但听久之后便另有一番滋味,好比空谷佳人,日暮依竹,幽兰香草,涤尘远世。


影片的音乐
影片根据帕斯卡尔•奎格纳德的小说而改编,他的写作动机非常简单,就是迷上了维奥尔琴的声音。传说 Sainte Colombe和Marin Marais有师徒关系,但文献记载极少,影片的情节多为杜撰。
影片的音乐根据故事情节的需要,把Sainte Colombe和Marin Marais的作品都加上一个诗意的名字。
比如Marin Marais的作品《梦想家》(La Rêveuse),就被改名为《梦中的女孩》,在片中是他特意献给他的情人,老师的女儿。两人分手多年后再次相逢,她在听完此曲,目睹过去的恋人离去后上吊自杀。


影片中多次出现《悲哀之墓》(Tombeau Pour Mr. de Sainte Colombe),淡淡的幽怨,怅怅的委婉,默默地期盼,是Sainte Colombe独自怀念妻子的情怀。


影片临近结束前的师徒对话,促使Sainte Colombe拿出《眼泪》(Les Pleurs)的乐稿,传给Marin Marais,两人心有灵犀地合奏起这首曲子,各自沉浸在对逝者的怀念中,乐终人散,Marin Marais终于领悟到了音乐的真谛。


影片结束之际,年迈的Marin Marais向他的学生们讲完了他与老师的故事,忽然仿佛间看见已过世的老师向他走来,要求他再拉一遍他女儿喜欢的《梦中的女孩》,Marin Marais边拉边落下了混浊的眼泪。音乐响起,影片走向结束…

庭榕 发表评论于
回复丽雅的评论:谢谢丽雅对这部电影的观感评论,的确这是部很文艺的电影,带给人颇多遐思。
丽雅 发表评论于
90年代初通过英文字母看过这部油画般质感的电影,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悲哀之墓》和《眼泪》可谓一听难忘,让人不由得再次产生对生命意义的疑问。多年来一直想看第二遍,又怕自己承受不了那种让人透彻心扉、挥之不去的哀伤。

谢谢庭榕分享,这么多年后读到这部电影的赏析,真是惊喜!
庭榕 发表评论于
回复cantorian的评论:谢谢你的意见,有帮助。
日暮倚修竹 发表评论于
在走廊看到此贴追来了。好巧,我上周在柏林也撞上了Jordi Savall 和他的Hesperion XXI,"Mare Nostrum". 他的太太去年底不幸去世,有一段台上歌手和她生前的录音的对唱,让人动容。说到市场化,我先生近来对Savall也有些微词,觉得这些年他在这方面也走得快了些。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他在"renaissance" 和 "baroque" 音乐以外对早期不同文化下的音乐语言的探索。
“tous les matins du monde", 我好久前在国内买过一张蝶,可惜半路卡带,所以从没看完。看来得买张好蝶重新看过。法国的巴洛克作曲家里我更喜欢Marc-Antoine Charpentier. 也许是他从未专侍过宫廷,他的宗教音乐我听来更加纯净脱俗。
cantorian 发表评论于
不必大惊小怪。不就是“心传”?东方的音乐本来、从来如此。

有印度人就对西洋古典音乐不以为然,认为是伪音乐,真音乐是personal的。

中国人崇洋,先自西化,再偶尔重新发现了一些遗忘了的常识。

我看过几句傅聪谈莫扎特,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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