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失的蝴蝶梦

身在海外,思念故乡,自然想起故乡的苦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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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陈晓离开北京的那年,早春的一个上午,北京S音乐学院上空,聚集了一大块乌云,形状好像一座峰峦层叠的大山,看上去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轰然倒塌下来,给这所学府造成灭顶之灾!

下课铃刚响过,秦超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从声乐楼走出来,抬起头望了望天空,自语道:“看来天要下雨了。”

秦超推着一辆半新自行车,从楼前的存车棚里出来, 正要劈腿上车,胡静向他迎面走来。她身着蓝底儿白色碎花上衣,黑色裤子,肩头挎着一个蓝色书包。

“秦老师,我有件事,想跟你说说。”胡静说着,走到他面前。

秦超是胡静他们班的班主任。

“啥事儿?我们边走边说。”秦超继续推着自行车走。胡静转过身来,走在他身旁。

秦超发现胡静脸色苍白,满脸泪水,没等她说话,接着又用平和而亲切的语气安慰:“别急,慢慢说。”

“我刚才接到弟弟的电话,我父亲出,出车祸了,让,让我立即会家。”胡静抽泣着说。

“啊,伤得重吗?”秦超停下来,面向胡静站着,担心地问。

“我弟弟说,父亲伤得很重,两条腿都被压断了,住进了县医院。”

“你回去看看吧。”

“我得回去,可是我没有……”

“我知道你需要些钱,”秦超打断胡静的话说,“我正好刚领了工资,一共八十五元五角,你都拿去用吧。”

秦超从衣兜里掏出钱,递给胡静。

胡静接过来,数了几张,把其余的还给陈晓,说:“我有五十元就够了,你还得生活。都给我,你咋办。”

“我还有燕青的工资。你都拿着,穷家富路,而且你父亲住院还用钱。”

他们推让了老半天,秦超还是服从了胡静。

过了半个多月,胡静从家回到了学校。她像大病初愈,人瘦了许多,脸色憔悴,眼睛显得异常大,呆滞无神,没有了平时的那种愉悦,也没有了以往的那种灵气,透着忧郁和悲伤,让人看了不禁产生怜悯。

春天的早晨,灿烂的春光照耀着校园,嫩绿色的草坪泛着金绿色的光芒,五彩缤纷的春花争芳斗艳,空气充溢着醉人的芳香,让你心荡神怡。

胡静从女生宿舍楼出来,低着头向音乐楼走去,她仿佛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像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老人,紧锁着眉头,目不旁视。

“胡静,你回来了?”秦超腋下夹着教案本,左手提着一把二胡。他发现胡静在前面,加快脚步赶上来,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胡静一边走路,一边想自己的心思,突然听见有人和她打招呼,抬起头发现秦超走在她身旁,礼貌地说:“嗯。秦老师,早晨好!”

“啥时候回来的?你父亲怎么样?”秦超关切地问。

“天天晚上。他的两条腿没了,高位截肢。”胡静眼里涌出了泪水。

“事故是咋发生的?”

“唉,”胡静深深地叹了口气,讲了事故发生的经过:

我家街门朝东开着,门前横着一条小巷,南北走向,非常窄,只能通过一辆马车。

碰上好天气,我父亲喜欢饭后在门外晒晒太阳,一边抽烟,一边和邻里唠家常。事发的那天中午,天气很好,春风吹拂,阳光灿烂。他吃过午饭,嘴里叨着个旱烟袋,走出家门,背靠着墙站在街门外,和斜对门洞里站着的两个邻居唠嗑,谈天说地。邻居打听我的情况,我父自豪地说:“我的理想让我姑娘实现了。她毕业后就当歌唱家,我叫她放假回来,每天给乡亲们唱歌跳舞,让我们这个小山村热闹起来。我和老伴为她伴舞。”我父母都喜欢文艺,读过初中,逢年过节要是村里有热闹,少不了他们。他越讲越精神,非常得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真是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一辆嘉陵摩托车从南向北驶进了小巷,速度飞快,眨眼间冲到了我父亲跟前。他慌了神儿,犹豫了一下,赶紧往街门洞里躲,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蹬上街门台阶,摩托车就冲上来,把他压在下面了……

摩托手刹住车,慢腾腾地跳下来,恶声恶气地骂:“你他妈的瞎眼啦? 往老子摩托轱辘下钻!”

那两位邻居吓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齐上去把那摩托推开,想拉我父亲起来,可是他摊在地上,昏迷过去了。

那个摩托手调转摩托,一劈腿骑上,一溜烟跑了。

好心的邻居用马车把我父情送进了县医院。

“那个骑摩托手是个啥鸟?这么疯狂!”秦超听了愤怒地说。

“是个高三学生,刚刚开始学骑摩托。”

“事故是怎么处理的?”

“肇事者给出了一半医药费。”

“咋这么处理?”

“县里交通局说,我父亲要对事故负一半责任。

 “事故的经过如果是像你说的那样的话,你父亲没有任何责任,完全由肇事者负。他不仅应当为受害者出医疗费,还应当赔偿伤残和精神损,还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

“肇事者是县里公安局长的儿子,谁能惹得起他!”

“真岂有此理!”秦超愤愤地说。

“向上告狗的。这种地头蛇欺人太甚!”秦超身边走着的一个留着长发的男生愤然道。他是胡静的同班同学,来自内蒙科尔沁草原,名叫巴图,一米八五的个头,长得虎背熊腰,一脸正气;男低音,说话声嗡嗡作响,听起来像马头琴的乐音。

在一旁走着的一位白发稀疏的老教授扭过头,瞟了巴图一眼,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告?你一个平头百姓向谁告他去呢?你能告倒他吗?天下乌鸦一般黑。他是公安局长,他就是法律,法律就是他。”说到这里,他转向胡静,“他给出了一半医药费,已经是够仁慈的了。没判你父亲违反交通规则,罚款赔赏肇事者受惊精神损失,就算不错了。我看还是省点事儿忍着吧。”这位教授名叫马聪,这学期教胡静他们班声乐课。他六十出头,容貌清癯,发鬓花白,留着大胡子,走路身板挺直,说话声音不高,但用词刻薄,外号叫马匕首。

胡静用敬佩的目光望了一眼马教授,说:“马教授,你说得很对。在处理事故的过程中,我们乡的副乡长就扬言说,我父亲违反交通规则,应当受罚。他想讨好公安局长往上爬。幸亏当时在现场的几个乡亲们的作证,不然的话,我父亲真要埃罚。”

“真的是这样吗?”巴图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真他妈的黑暗!我替你出这口气。”

“怎么出?”马聪嘴角挂起一丝嘲讽的微笑。

“我帮助你告状。告不倒他这个龟孙子,我誓不罢休。”巴图一副正气凌然的样子,绕到了胡静身边,认真地说。

“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你的本事。”马聪说话的语气透出了几分挑战的味道。

“你不相信我能告赢?”

“我希望你帮助胡静打赢官司,为她父亲出口气。”

巴图早已暗恋上胡静,但他知道胡静的男朋友陈晓在美国,所以一直克制自己的感情,不敢向她表露。因此,胡静没有任何感觉。近来,他听说陈晓出国一年多了,没有给胡静来信,暗恋的情火突然旺了起来。他正琢磨着如何接近她,和她建立感情,机会就来了。他激动地心脏加速跳动,脸涨得通红,心想:“如果帮助她打赢这场官司,她一定敬佩我的能力,感谢我的帮助。即使告不赢,她也会感谢我热情真诚的帮助,两人的距离也会拉近。”想到这里,他非常兴奋,决心利用这个机会,接近胡静。

胡静呢,对事故的处理,很不服气,心中一直窝着火,可是毫无办法,只好忍着。听巴图这么一说,她非常感激,梦想着有一天为父亲讨个公道。

那天上午前两节都是声乐课。马聪教授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笔一笔画成了人体简图,接着彩色粉笔勾勒出唱歌发声时,气流经过的部位:丹田——胸腔——脑腔——鼻腔——口腔。动作潇洒,字迹清晰,简图准确,引得全班学生咂舌赞叹。接着,他说:“唱歌时,应当把所有器官,如你的胸腔、声带、口腔、脑腔、鼻腔,甚至面部肌肉都用上,只有这些器官全部被调动起来,你发出来的声音才是圆润的、饱满的、丰富的、动人的。”说着,他开始示范。

巴图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没有注意听讲,从练习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拿起油笔飞快地下几个字,然后折叠起来,趁马教授面朝黑板讲解时,起身迅速走到坐在倒数第三排的胡静跟前,把纸条放到她面前的桌面上。胡静打开纸条看了一下,微笑着会意地点点头,又把它重新叠起来,放在一旁,继续注意听讲。

“巴图,请你说说,唱歌发声时气流要经过那些器官?”

 巴图屁股还没有挨着椅子,马教授就叫他回答问题。

巴图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两腿本能地站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用右手机械地摸着鼻子。

“请坐下吧。要用心听讲,别搞地下活动。”马教授尖刻地说,语气透里出了严厉的责备。

户外,阳光明媚,春风拂面,柳丝袅娜,花香草绿,天地之间涌动着生命旺盛的气息。课后,操场上的人很多,歌声袅绕,欢笑荡漾;有的打羽毛球,有的跑步,有的手挽手散步……荡漾着年轻的人的青春气息。

巴图和胡静并肩沿着操场的跑道一边走,一边交谈。

“你爸爸的遭遇很不幸。” 巴图同情地说。

“这场事故夺去了我爸爸的双腿,使一个生气勃勃的人,变成了废人,毁坏了我全家的幸福。我妈妈身体不好,弟弟还小,今后的日子咋过呀?我真愁死我了!”胡静说着,抽泣起来。

巴图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说些什么好,搓着两只大手,默默走着。

过了一会儿,胡静接着说:“你说帮助我告他们,我很感激你。我心里一直很窝火,对事故的处理不服气,但毫无办法。我到哪儿告去?能告赢吗?我觉得好绝望啊,但又不甘心。”

“那么说,你还是想为你父亲讨个公正,是吗?”巴图问道。

“这还用说?我只觉得,这是有权有势人的天下,如果我告他,不但告不倒他,反而会惹恼他,今后他一定会找种种借口报复我们,不会让我们全家好好地活着。”

“不要怕那王八蛋龟孙子,我们要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马教授说得很好,他是公安局长,法律就是他,他就是法律。”

“我们向上告。”

“向那儿告?”

“向国务院。”巴图天真地说。

胡静不以为地地说:“国务院管全国的大事,我爸爸的事故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至多把我们的状子转到省里,省里又转到县里,到了他手里。那我们全家就别想好好地活着。”

“你的意思是不告啦,是吗?”

“我得好好想想。”

“那好吧。你啥时候用着我,就别客气。”

“谢谢你!”

巴图心里很高兴,觉得和胡静的谈话很开心,一定给她留下了好影响。

 

 

 

 

 

 

 

 

 

 

 

 

 

 

 

 

 

 

 

 

 

 

                          第四章

 

 

深秋的一个傍晚,西天边的一片烟灰色的云彩像一只魔掌,突然粗暴地遮蔽了落日;操场东边的那排梧桐树稍上的一抹绛红色的霞光,随即消失,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一阵寒风吹来,树上的枯叶簌簌地飘落,仿佛无数褐色的鸟儿从树上惊起,向四处逃散。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凄婉的二胡声,让人听了悲凉渗入骨髓,感到揪心的难受。

胡静独自站在梧桐树下,好像失去了知觉。任凭枯叶落在她肩上,沾在她头发上。她低着头,在想心思,想今后怎么照双腿高位截肢的父亲和多病的母亲。弟弟年龄小,在读初一,照顾不了家,全家的负担都压在她嫩弱的肩膀上。家里没有劳动力,没有经济来源,自己和弟弟上学还得花钱,这怎么办?怎么赚钱?突然,仿佛有一个声音从邈远的地方飘来:“你的专业是声乐,人又长得这么漂亮,还愁没钱?去娱乐厅唱歌,跳舞……”

同时,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走后,你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别再去娱乐厅唱歌。有啥事多和秦超商量,他会帮你想办法的。”这是陈晓的声音。

胡静觉得仿佛在做梦,眼里透出惊喜的神色,突然大声呼喊:“陈晓,陈晓,你在哪儿?你在哪?”她环顾四周,只见树上的黄叶,一片接一片簌簌地落在地上,然后被一股冷风卷起,向四处寂寞地飞去。她意识到,她不是在做梦,独自一人在树下站着。于是,他用双手捧起脸颊,失声痛哭了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听见有人说:“胡静,你一个人在这里?”

   “哦!”胡静激灵了一下,抬起头,发现秦超和他的妻子张燕青站在她面前。

“是你们俩呀!把我吓了一跳。”胡静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勉强地笑了笑说。她立即想起了借秦超的钱还没有还,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最近家里怎么样?”秦超关切的问。

“唉,还是那样子。”胡静沉痛地说。

“你有啥困难,就和我们直说,我们尽量帮你想办法解决。”张燕青诚恳地说。

“谢谢!你们已帮了我很大的忙。”胡静感激地说,“噢,我借你们的钱还没还呢。等我……”

秦超打断她地话说:“你别着急,也别不好意思。我们知道你的情况,你又不是外人,不要总记惦记着那几个钱,我们不急着用,以后再说吧。”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哎,近来学院有个通知,说要帮助贫困学生联系打工的地方,解决生活困难。你明天去系办公室报个名,我去和系秘书说一说,让她关照你一下,帮你找个活儿干,你在业余时间去干,挣些钱。你看咋样?”

“那敢情好。谢谢秦老师。我正琢磨着到哪儿打工。”胡静眼睛一亮,高兴地说,脸上露出了笑容。从她父亲发生车祸以来,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笑容

“如果有脏累的活儿,你乐意不乐意干?”

“愿意,愿意。我不怕脏累。你知道我是从农村出来的,从小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啥脏活累活没干过?插秧、锄地、割稻、担土和泥,掏大粪,啥都干过。只要能挣些钱,啥活我都乐意干。”

“好,有志气。”秦超赞扬道,“我们有些女生带着乡村的泥土和朴实走进学校,很快换上了虚荣和娇气。她们不愿意努力学习,不乐意吃苦忍劳,想轻轻松松地活着。有的到娱乐厅去泡,成了贪官和暴发户怀中的玩物。”

胡静立刻理解了秦超说这番话的用心,是提醒她,于是说:“秦老师,你放心,我是不会去那种地方唱歌的。”

秦超没说什么,微笑着,用信赖的目光望着她。

“陈晓来信了吗?”张燕青问。

“还没有。”胡静眼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走了快半年了!你们有他的消息吗?”

“别急。或许他在那边还没有安顿下来。你放心地等着吧,他忘不了我们,更忘不了你。”张燕青所问非所答地安慰。

第二天下午,在自习时间,胡静一口气跑上四楼,气喘吁吁地来到了系办公室门前。她站在门口换了口气,静了片刻,举起右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屋里立即响起悦耳的女声。

胡静推开门,走了进去,随手带上了门,彬彬有礼地说:“王老师,你好!”

王秘书约莫三十出头,穿一身米黄色套裙,套裙的颜色和款式很适合她那月白色的肤色和优雅的身材,衬托出她身上每一处柔和的曲线。她正坐在办公桌旁,写着什么,见胡静进来,停笔起身,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微笑着说:“请坐!”

“谢谢。”胡静说着坐了下来。

王秘书说:“我正要去找你,你来了。你的情况,秦超老师上午来和我谈了。我已为你联系好了一份工作。”

“谢谢王老师!”胡静感激地说,“啥工作?”

“到学院二食堂帮厨。我已和食堂管理员说了,你拿着这张纸条,去找他就可以。”王秘书拿起油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了几个字,递给了胡静。

    “再见。” 胡静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激动地说话声有些颤抖,她接过纸条,离开系办公室,径直去二食堂找管理员。

     胡静在二食堂得到一份打杂工作,每天下午在课余活动时间,工作两个小时,挣十元钱,免费吃一顿晚饭。她很感激系里帮她找到这份工作,很感激秦超老师对她的关怀,很珍惜这份工作,干得很出色,受到食堂工作人员的赞扬。她也为自己的劳动所得感到满意。然而,班上有些同学不理解她,背后议论她,讽刺她乡巴佬。有的同学和她说:“想挣钱,到娱乐厅唱歌,一个晚上挣的钱比你在食堂两个月都多,何必在食堂干那又脏又累的活呢?”

胡静什么也不说,只是抿嘴一笑,立即走开。

她在食堂打了半年工,除了擦桌椅,扫地版,洗碗筷,倒垃圾等,还用心和厨师学习烹调技术,学会了做北方的饭菜。她很开心,常常想,等哪天见到陈晓,为她炒几个拿手菜,他一定感到很惊喜。

七月初的一天下午,天空布满乌云,闷雷隆隆地响着。大风刮得树木不住地摇头。看样子要下雨了。下课铃声过后,胡静正要去食堂干活,系里干事小李走进教室,来到胡静跟前说:“系办公室有你的电话。”

“哪来的?”胡静问,一边收拾好书桌。

“不知道。”小李说,“我没问。是个男的打来的电话。”

她以为是陈晓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心里一阵激动,脸涨得通红。

胡静跑到系办公室,拿起话筒说:“喂,你是谁?”

“我是小文。”

胡静一听打电话的人是弟弟小文,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家里又出了事儿。于是她急着问:“有事儿吗?”

“妈妈病得很厉害,你快回来吧。”

胡静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顿时成了一片空白。她手里握着话筒,呆呆地站那儿,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她立即动身回家看望母亲。

胡静走进自家的院子,看见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靠西墙,横七竖八地的堆放着几件沾满泥巴的农具;院里到处是鸡粪和杂物;屋顶上长满了枯黄的杂草;东墙根儿下的荫凉处,几只老母鸡伸着腿,张开翅膀,没精打彩地躺着;一头黄牛卧在当院不慌不忙地倒嚼……

她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大声呼唤:“妈!爸!我回来了。”

弟弟小文走出房门迎接她,抹着眼泪说:“姐,你可回来了。妈妈病得很厉害!”

她进了屋子,看见母亲卷缩着瘦小的身躯,侧身躺在床上,脸色腊黄,双目紧闭;父亲满脸愁云,靠墙呆呆地坐着;一群绿头苍蝇在墙壁黢黑的屋里,肆意狂飞,嗡嗡乱叫。

她扑到妈妈身上,泣不成声地呼唤:“妈,妈!我回来了。”

母亲慢慢睁开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惨淡的微笑,挣扎着坐起来,向女儿伸出两只枯树枝般的手,母女俩紧紧抱到一起。

胡静立即把母亲送到县医院。医生经过十多天的检查、化验和观察,弄不清得了什么病。

贾院长把胡静叫到办公室,将嘴角叼着的半截纸烟吐在地上,用一只脚踩灭,端起茶杯咕咕地喝了几口茶水,然后用一只手摸了摸嘴巴,打着官腔说:“我的意见,你把病人转到省医院去看看。”

“我母亲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什么病嘛,啊?”贾院长点起了一支纸烟,猛吸了一口,随即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喷出,在室内弥漫开来,“我们这里的医疗条件差,不好说。”

于是,胡静带着母亲到省人民医院治疗,可是医院床位非常紧张,她们只好住在离医院老远的小店里,等待床位, 等了十多天,好不容易才住进去。

经过几天检查,医院最后确诊她母亲患了直肠癌,需要立即住院做手术。

胡静卖掉了家里的那头耕牛,东借西凑,好不容凑够母亲住院做手术的钱。可是,手术不太成功,术后一个多月,母亲离开了人世。

母亲在弥留时对她说:“静,妈放心不下小文,还有你爸爸。”

“妈,妈,你不能走啊!”胡静泣不成声地说。

“你答应妈妈,一,一件事!”妈妈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要照,照顾小文,还有你,你爸……!”妈妈没有说完,就断了气,但她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妈妈,你放心吧,我一定要照顾好弟弟和爸爸。”胡静用手轻轻地将妈妈的眼皮合上。

安葬了母亲的遗体,将父亲和弟弟委托给亲戚照料,胡静返回了学校。

               

 

 

                    第五章

 

胡静的父亲造车祸双腿高位截肢,紧接着母亲患癌症去世,真是雪上加霜啊!她精神上受到了她沉重的打击,经济上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几乎要把她压垮。她像丢了魂似的,精神恍惚,夜里睡不着,白天下课蒙头睡觉。

    “我们出去走走,散散心去。”肖岚推开宿舍门,看见胡静躺在床上默默地流眼泪,将手里的两个暖水瓶放在条桌上,坐在胡静床边,拉起她的手说。

肖岚是胡静的同班同学,她们俩是好朋友。肖岚来自四川,鹅蛋脸,高颧骨,薄嘴唇,性格直爽,心地善良,善解人意,说话痛快,待人热情,浑身充溢着四川辣妹子的特点。她知道胡静家里的遭遇后,总是和她身影不离,和她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变着法儿讲些有趣的事儿,让她分散精力,忘记烦恼,振作起来。

人生难得一知己。因为有肖岚的陪伴,胡静受伤的心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今天是星期六,宿舍里只有胡静和肖岚两人。

“我不想出去,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胡静固执地说。

“户外春光迷人,花香飘溢。我们不出去享受,简直是对美景的浪费,对不起时光老人的一片好心啊!走,别总是躺着,出去走走,散散心,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看看美丽的大自然,开开心,一切烦恼就会烟消云散。”肖岚极力诱惑着说。

“你自己出去走走吧。”胡静仍旧躺着不动。

“要不出去逛逛商场。”肖岚继续坚持要出去。

“我心情不好,哪儿也不想去。”

 “那好吧,我陪着你呆着吧。”肖岚松开了胡静的手,说话的语气透出了几分失望,“光呆着多没意思呀。那我们俩用扑克算卦吧。”

胡静眉心皱在一起,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摇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肖岚接着说。

“你呀,一刻也不静静地呆”

“那你别流眼泪,行吗。”

“行。”

肖岚在班上最小,年方十七,说话像天真的个孩子。

胡静知道肖岚说,要给她讲故事,是想引导她转移对母亲的思念。她坐起来,用修长的手指,抹去了眼泪,用温柔的目光望着她说:“你讲吧,我听着。”

“哎,告诉你,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忘了和你说了。”肖岚从兜里掏出一包面巾紙,抽出几张,递给了胡静。

“啥梦?说吧!我听着。”胡静接过面巾纸,慢慢地擦着脸颊。

“昨晚我做了个特好的梦。”肖岚兴奋地眉飞色舞。

“别兜圈子了,快讲吧!”胡静催促道。

“我梦见了陈晓老师。他好帅呀!他身着白色体恤衫,蓝色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比原来更潇洒了。他对我说,回来接你了。我们班上还要举行一个迎送会,迎接陈晓老师,送别你。”肖岚说语气很认真,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听起来好像真做了个那样的梦。

胡静一听就知道肖岚的话是即兴编的故事,要逗她开心,转移思想,忘记烦恼。

“唉,不会有哪一天的。”胡静叹了口气说,眼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他多长时间了没给你来信?”肖岚扑闪着一双毛茸茸的眼睛,望着胡静回,等待着她回答。

胡静沉默了老半天,含含糊糊地说。“来信又咋?不来信有咋?”其实,陈晓走了一年多了,犹如泥牛入海,渺无消息。她天天盼着他的来信,可是连一封信也没有收到,但她不愿意对肖岚说。

“哪能这样说呢?他经常来信,说明他心里有你,还爱着你;不来信,说明他忘记了你。”

胡静再没有说什么,默默地琢磨肖岚的话。他觉得,肖岚人小,活说得很有道理。她自己也经常这样想你,可是不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在她的潜意识里,陈晓是个感情诚挚而爱情专一的人,永远不会忘记她,也永远不会变心,因为她认为他对她爱得很深很深。

一年多了,她一刻也没有忘记他,每天盼他来信,可是一直没有盼来。为什么?难道他真的变心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想到这里,她眼里又涌出了泪水,呆呆地望着墙壁,仿佛要让目光穿透墙壁,越过万水千山,寻找她时刻想念的爱人。

肖岚安慰道:“别那么伤心,我想,陈晓还爱着你,他会回来接你到美国去。”

胡静用手捂住脸,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全身不停地颤抖。肖岚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好,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脊背。

过了老半天,胡静停止了痛哭,渐渐平静下来。

肖岚提起暖水瓶倒了一杯来水,递给了胡静。

胡静接过水杯,抿了一口,心里感到好受了些,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我的命这么不好!难道我的命真的薄吗?”

“啥命薄命厚的,我才不信呢。”肖岚不以为然地说,“你又漂亮又智慧,是上苍的恩赐,说明你有福气,命咋能薄呢?”

“漂亮有啥用?陈晓走了!我家婆人亡了。今后咋过呀?”胡静说着,又抽泣起来了。

她记起读大一时,有一次上街,看见路旁蹲着一个银须飘逸的算命老人,地上铺着一张八卦图,有几个人在问卦。于是,她出于好奇走过去看热闹。算卦老人抬起头,眯起眼睛望了她片刻,用右手捋着胡须,脑袋摇得像波浪鼓似的,一字一顿地说:“姑娘,你容貌娇好,目含忧郁,有些像莫愁女。常言道,红颜命薄,但美女也并不都是这样。你在出道之前会有磨难。我有排难消灾之道,请你抽个签吧。”说着,老人把手里的竹签筒递了过去,胡静连连摆手,急忙走开。现在她想起来,有点后悔,心想:“当时抽个签,就好了!”

“你想开点,太悲伤了会伤身子的。”肖岚安慰道,一边用面巾纸给胡静擦眼泪,“爱情如流水,即使他忘了你,天也塌不下来。你何必这么执着地想念他?快快活活地活着多好!世上男人多得是,你还会遇上比他更好的男人。”

“你说得在理。可是我的心一直被他占据着,无法清静。现在让我犯愁的是,我如何养活我的父亲和弟弟。给母亲看病,我借了不七千多元钱,我拿啥还?”胡静说着,又呜咽起来,眼泪像泉水似的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你别太伤心,也别犯愁。愁有啥用呢?依我看呀,你去娱乐厅唱歌,那儿挣得钱多。”

“我不想去那种地方。那种地方确实肮脏。陈晓走时,再三嘱咐我,不要去那种地方唱歌。秦超老师不只一次提醒我,那种地方去不得。上学期我在食堂打工,就是秦超老师为我找系秘书说定的。我得尊重他的意见。”

“不去唱歌,那你又有什么办法去挣钱还债呢?”

“我想继续在食堂打工,欠下的债慢慢还吧。”

“你在食堂业余时间打工,挣得那些钱猴年马月能还清你家欠下的债?你拿啥养活父亲,供弟弟上学呢?”

胡静知道肖岚的话在理,但没有吱声,眼里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肖岚接着说:“你应当想得现实点。”

“你说得对。” 

 “我看呀,不见得去娱乐厅唱歌的人都会变坏,关键是看自己如何驾驭自己。”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去年我和陈晓去人间天堂唱歌,老板娘让我陪酒,说给我十万。我当即拒绝了。”

“喔!是吗?单陪陪喝酒,就给这么多钱呀!”

“你想想,只陪着喝酒,谁会给你那么多钱吗?”

“那还干啥?”

“这还要问吗?那是灯红酒绿的地方,人们在那种地方 ,很容易失去理智,失去人性。经常泡娱乐厅那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色鬼,个个丧失了人性,他用臭钱诱惑你,夺取你的贞操!”

“啊!真可恶!”

“所以,当时我什么也没说,拉起陈晓的手,立即离开了那个娱乐厅!”

“你真行,有骨气。我很敬佩你。你身上已经有了免疫力了,很能抵制臭钱的诱惑。”

“在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地方,一如既往保持头脑清醒,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

“我看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我们只唱歌,不陪酒。”

“这——”胡静只是摇摇头,“我们得认真考虑考虑。”

“我家生活不算困难,能供得起我上学,所以我不需要去赚钱。我是为你着想。”

“这我知道。学院再三强调,不让女生去娱乐厅唱歌跳舞。”

“可是去唱歌跳舞的女生不少。听说三四年级的更多。”

“这事我得和秦超老师说说。”

他们正说着,宿管金老师推开门说:“胡静,楼下有个男生找你。”

肖岚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一扇窗户,伸出头去向外望了一眼,立即将头缩回来,关上窗户,说:“是巴图。你见不见他?”

“你去告诉他,就说我病了,不便出去。问他找我有啥事。”

几分钟后,肖岚又回到了宿舍。

“他走了吗?”胡静问。

“走了。”肖岚说。

“他没说有啥事吗?”

“没有啥,他就转身就走了,看样子有些丧魂失魄。怎么?他是不是爱上你啦?”

“谁知道他心里咋想的。近来他设法接近我。”

“你有陈晓老师。如没有的话,巴图也不错。”

“没有也不可能。”

“为什么?”

“我对他没啥感觉。怎么?你对他有好感吗?”

“我不知道。”肖岚脸颊上顿时飞起了红晕。

“你如果喜欢他的话,我可以帮你牵牵线。”

“别开玩笑了!”

“不是开完笑。我说真格的呢。”

“我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我很傻,在这方面还没有开窍。你教教我咋交往男朋友?”肖岚认真地说。

“这还要别人教?”

说到这儿,她们俩都笑了。室内的空气一下子活跃起来了。

胡静暂时忘记了苦恼,娇美的脸上泛起了红光,眼里出现了愉悦的光彩,好像一轮娇美的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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