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仙恋 第十章 纷繁的世界 第二节 伤情的故土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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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肾源没着落,凤仙非常着急,天天询问。黄医生告诉她:“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急也没用,听之任之吧。你是大命人,半道上遇见贵人,要不然你早都没命了。好多家境比你好的人,摊上这病,都搞得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凤仙听了,知道急也没用,只好耐着心等待。

       又过了十几天,黄医生告诉她,肾源有了头绪,而且是无偿捐献,还要作进一步检查,如果完全匹配,半个月后就可以动手术了。凤仙急忙问是什么人捐献的肾,她要向人家磕头,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人家。黄医生尽管心里万分的高兴,鉴于捐肾者要求保密,他害怕凤仙追问个没完,就冷冷地说:“这事听起来像童话,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哪有那么多贵人保佑你。”他说着还直啧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凤仙继续追问,黄医生显得不耐烦,“你就等着做手术吧,不要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了。”见黄医生态度生硬了,凤仙不敢再问下去,心里一直纳闷,是什么人如此大德,竟然把自己的肉割一块给她。

凤仙一直殷切地盼望李先生赶快来西州,不仅是因为他是李长庚的伯父,在她的心里,李先生是一个慈祥而又可爱的人,更是能够当家决断的人。她有好多话要和他说,想向他提出一个似乎是非分的要求。

 

此时,李先生正在泰国一个濒临印度洋的风景秀丽的地方在疗养,这个地方叫甲米,离著名的风景度假地普吉岛大约有二小时路程。

       自从李先生两年前去西州、回来害了一场大病后,他就一直没在台湾住过,夏季他呆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的伊丽莎白,冬季就在泰国这个气候温和的地方居住。他在这两个地方,分别购置了房产。

       那场病是他有生以来害得最严重的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先是请西医治疗,用尽了现代化的检查手段,也没有查出病情,不得不请中医诊治。李长恒请来了台北最好的中医把脉望诊,那中医老先生只是说病在阴阳失调,连续吃下十几副中药也没见起色。好赖那老中医乃是谦谦君子,知道自己功力不够也没有推诿,说了一些歉意的话后,向李家推荐了一个朋友,说此人定可治好李先生的病。他说他的这个朋友远在泰国,不知道李先生愿不愿意去。李长恒为此专门跑了一趟泰国,按图索骥,找到了坐落在棕榈林中的梦柳诊所。这个诊所在度假胜地普吉岛附近,专门治疗慕名而来各国华裔病人。李长恒向诊所主人李梦柳医生述说了李先生的病情,询问是否愿意接纳治疗,李梦柳答应了。李长恒就费尽周折把父亲送到了泰国。

       李梦柳真是神手。一帖药下去,李先生大汗淋漓,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第二帖药下去,李先生又是平静地睡了十几个小时。接着又是几帖药,李先生精神爽朗,除去有些虚弱以外,浑身再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他开始下地走动,觉得时光又流转回来。经过李梦柳的指导和李长恒的精心照料,二个月后,李先生恢复如初,只是年纪大了,身体总不如以前。

       李长恒在父亲病愈后,便询问父亲得的什么病?李梦柳说,老先生应当是受到了不小的刺激,内心郁结,导致阴阳失调,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心病。他反过来问李长恒,老先生去过什么地方、遇到了什么人没有?李长恒把父亲的大陆西州之行简要地叙说一遍,说他没发现父亲受到什么意外的刺激。李梦柳问李长恒为什么去西州寻找合作厂家,那地方偏远闭塞,哪如沿海交通便利。李长恒说,西州是他父亲的故里,几十年没回去了,想回家看看,也为家乡父老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李梦柳听了,露出惊讶神色,片刻又陷入沉思。

 

李梦柳的推断没错。李先生西州之行确实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刺激。

李先生是西州人,是观音寺巷李家大院子的三少爷。一九三二年,十六岁的他,因和家中的使女小玉相爱而又不愿了断,被父亲逐出家门。那小玉,乃是家中太太贴身女仆的女儿,贴身女仆会按摩,小玉也跟母亲学得一手按摩好技艺。恰逢李先生在新式学堂上体育课伤了脖颈,多亏小玉细心按摩,方才摆脱疼痛折磨。只是两个青春期的青年接触久了,情窦初开,难分难舍。当父亲发现他们的恋情后,大发雷霆,将李先生痛打一顿,又责令女仆将小玉送回乡下老家。当时,小玉的父亲在乡下为李家掌管酒作坊,他酿出的“勾魂汤”被人誉为西州一绝。无奈李先生正在热恋中,不肯放弃和小玉的爱情,经常在青年长工钱永良的陪同下,去乡下和小玉幽会。此事不久又被父亲发现,一顿痛打之后,让他发誓不再和小玉相见。李先生至死不从,父亲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家门,连长工钱永良也一道驱逐了。

钱永良衣食无着,几经周折参加了红军。

钱永良虽是一长工,却智力超群,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李先生看重钱永良,没把他当为佣人看待,自己读书,时时也教授钱永良读书,二人逐渐成为好友,经常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当时,革命浪潮风起云涌,齐云山区便是红军的根据地,时时遭受政府军的围剿。一次,西州城头悬挂着被斩首的红军战士首级。李先生对此感慨不已,说:“革命未成,自己的命却先被人革了,不划算呀!”钱永良正色说道:“打江山哪有不死人的?死者长已矣,生者将成为新朝的王爷。”李先生说:“你就这么肯定他们能赢?巴掌大的齐云山,就那么几个蟊贼,能成什么气候?”钱永良说:“有个叫毛泽东的不是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据我所知,穷人的心是向着他们的。”李先生说:“恕我直言,你也算一无产者,你的心莫不是也向着他们吧?”钱永良笑道:“承蒙三少爷厚爱,我现在是衣食无忧。他日若食不果腹,此乃我必然之途。”李先生拿出两个酒杯,倒满了酒,自己一杯,递给钱永良一杯,揶揄道:“那我就事先祝贺你这新朝的王爷。”钱永良接过来一饮而尽,之后大笑不已。

李先生被逐出家门时,高中尚未毕业。多亏大哥暗中照料,资助他许多钱财,让他在省城读书至高中毕业。他高中毕业后,参加了政府军。

李先生的父亲在得知李先生进入军界后,气恼更是不打一处来。当时,有“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之说。后来,李先生几经磨练,当上了军官,他大哥从中斡旋,希望父亲宽恕于他,无奈父亲始终不肯见谅,所以,他自离开西州,就一直没有回去过。李先生从大哥处知道,小玉回到乡下不久,家人就给她物色了婆家,无奈她以死相拒,家人拿她没有办法,直到数年后,在得知李先生已经娶妻的情况下,她才嫁人。再后来,国民党兵败大陆,李先生随残兵去了台湾,日子过得相当凄苦,便脱离了军界从商,凭自己的敏锐和坚韧精神,取得了令人瞩目的业绩,挣下了一份颇为殷实的家业。事业上的成功并没能冲淡他的思乡之情和对小玉的愧疚心绪,时间越是久远思念越是浓烈。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回归渴望已久的故里,能当面对小玉表达愧疚之情。                 

那次,李先生要去铜山寨酒坊,是为了寻访故旧,他知道那酒作坊的大师傅是小玉的哥哥,希望能获知心中渴求的信息,哪知道,见了面却又难以开口询问。

他从酒坊的大师傅那儿得知钱局长就是他的青年朋友钱永良,便萌生探视的想法。他并没有叙旧的想法,他还不太了解大陆的情况,他害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因此隐瞒了自己是南门观音寺巷李家的三少爷的身份。李先生认为钱永良不会认出他,六十年没有见面了,即便坦言人家也未必会相信。哪知道,钱局长是聪明绝顶的人,苏宛霞向他说出李先生去观音寺巷李家大院子驻足良久的情况,他就猜测出李先生是李家大院的三少爷,因为李家的大少爷和二少爷以财主之身在战乱中逃亡,应当死于非命,小少爷已经死于狱中,此等年龄的人,只能是三少爷。

令李先生万万没想到的是,钱局长安排了他和小玉见了面。

在老传统按摩店,当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的双手用力在他的肩胛处按下来,李先生仿佛遭到了猛烈地轰击。他知道这是小玉,也知道了钱局长认出了他。他临阵胆怯了,实在是没有勇气在小玉的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撩拨豆蔻少女青春之心的是他,没有顶住家庭压力的是他,首先娶妻的还是他,哪里还有脸面去和旧时的情人叙旧呢?山河依旧、物是人非,以眼下的情况看,小玉的生活很平静,尘封的记忆还是不要挑开为好,尽管小玉在他的心中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子、数十年来他一直未能够忘怀。因此,他离别的时候只能无言,无言是最好的形式,而那深深地鞠躬对钱局长是谢意、对小玉却是表达愧疚之心。老传统按摩店的一幕,只有钱局长和他知道其中的奥秘。

西州之行使李先生伤心不已。他知道父母在风烛残年之际悲愤而亡,一个上吊、一个投河,不被逼急了,谁会做出此等举动。大哥和二哥在改朝换代之际逃亡了,如泥牛入海不知所终,有消息说他们都死于战乱。小弟死于狱中,弟媳死于贫困。没有人给他说小弟还留有一个孩子,谁会在意一个连草都不如的孩子呢?只是那天在李家大院子,他听说李嘉苓的名字,知道那是自己离家出走后才出世的小妹妹。他本想西州之行能够看到亲人抑或是亲人的后代,那知道结果竟是如此凄惨,回来后就害了一场大病,西州成为他伤情之源。

病愈之后,李先生又在甲米住了一段时间,有时候他也去普吉岛看望李梦柳,表达谢意的同时想和这位名医聊聊,因为他觉得这个名医的口音有些亲切,似乎有一种似曾熟悉的感觉。无奈,李梦柳太忙,同时他也不苟言笑,除去必要的问答外,几乎无话可谈。印象中,李梦柳性格过于内向,不轻易向人敞开心扉,他估摸,可能经历过太多的坎坷,不愿暴露心迹。

       在泰国的时间,李先生吩咐大女儿李长媛专程去了一趟西州,一是教会绣花厂大流水作业方法,二是打听李嘉苓在美国的详细地址,因此知道了小弟尚有一个儿子,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却在婚礼的那天失踪了,而他心中敬佩的、精明强干的柳副厂长却是他的侄媳妇。他们从西州撤出业务,绣花厂变得不景气后,他让李长媛向凤仙发出邀请,希望她去厦门,在自己的工厂里担任重要职务,以此来接济她们母子。哪知道,凤仙以雨青的学业为名,拒绝了这一邀请。当时,李先生觉得以凤仙的能力,供养一个孩子上大学不应当是难事,不是李嘉苓来信求援,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糟糕。

       后来,李长媛专程去美国的威斯康星看望了李嘉苓,李嘉苓向李长媛叙述了凤仙的情况,希望李家能照顾于她。

 

       在经过一系列严谨的检查后,黄医生决定择日给柳凤仙做肾移植手术。就在手术即将施行的时候,捐肾者突患重感冒,不得不推辞了手术的日期。而这时,李长媛已经办好了一切入境手续,听说手术延期了,不得不把机票退掉。

       眼看春节临近,凤仙和黄医生商议,她想回家过春节,因为雨青快回来了,她不想让孩子知道这一切,以免影响他的情绪。黄医生经过慎重的考虑,答应了凤仙的要求,对她回去后的生活起居做出了细致而又具体的关照。

       雨青在祭灶后回来了。他告诉妈妈,他在家只能呆七八天,初三他就要返校,参加学校组织的调查队,去边远山区调查教育情况。他还告诉妈妈,暑假他不回来了,他要去北京,参加新东方的GRETOEFL考试培训,需要2000块钱的费用。

除夕的上午,凤仙带雨青去母亲的坟头烧纸,她问雨青,假如有一天你去了美国,你还会到这个地方来吗?雨青很诚实,他说他不会来了,再说姥姥他都没见过,感情很淡薄,不是妈妈经常念叨,他哪里知道姥姥。凤仙说:“妈妈如果那一天没了,你就把妈妈的骨灰撒进沧浪河,沧浪河的水流向大海,全世界的海是相连的,这样我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雨青不经意地笑了,“妈妈想得太远了吧?”

       除夕的夜晚,凤仙和雨青拉家常,天南地北的聊,更多地是聊雨青小时候的事,连一些微小的细节都会被挑起来。她问雨青,还能记得送姑奶奶去北京的那天的事吗?雨青说能记得,能记得妈妈背着他唱摇篮曲,还能记得冻僵了手伸进妈妈胸膛时的那个暖和劲,他还说他现在非常想念双喜,盼着尽快去美国和双喜见面。凤仙趁机告诉雨青,哪一天突然她不在了,他可以去找李嘉苓姑奶奶,那是他最亲近的人。她又问雨青去过观音寺巷李家花园去玩过吗?雨青说小时候去过,那个院子可大了,后来上高中了,再也没有去过。凤仙对雨青说,那是他家祖上的产业,他就是西州著名的李氏家族的后人,现在这家人在台湾。她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头递给雨青,说是如果需要,他可以按地址按电话号码去找这些人,他们一定会答应他的一切要求。雨青接过纸头,草草地浏览一遍,不解地问:“妈妈,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老是像留遗嘱似的。”凤仙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活蹦乱跳的人说没就没了。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雨青说:“好了,该说的你都说了,大年下,不要再说这些了。你还没享我的福呢,怎能走呢?”

       初三那天,雨青走了。凤仙把雨青送上汽车,还一再关照雨青一些琐碎的事情。隔着玻璃,她看到雨青清瘦的身影,心里不禁涌起一阵伤感,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儿子了,她担心自己能不能活着从手术室出来。

汽车开走了,凤仙一直站在马路边,看着汽车消失在车流里。她的心从没像现在这样平静,该说的都说了,即便自己现在就死去,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按照现在的情况,雨青定能完成学业,也必定会有一个灿烂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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