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青在西州停留三天就回杭州了,是凤仙催促他回去的,她害怕耽误孩子的学习。李长庚征得凤仙的同意,把雨青送到杭州。
到达杭州的当天,他们下榻在黄龙饭店,这使得雨青受宠若惊。这么好的饭店,他过去只能远远地看看,连靠近细看都不敢,里面是什么样,在他心里一直是个谜。有一次他鼓起勇气走进大厅想看个究竟,进去了就东张西望,像做贼一般。这怪异的举止受到保安的怀疑,几经盘问被呵斥出来,使得他很恼怒,心底将这个地方、将里面的富人诅咒了数次。这次,他跟父亲再次走进这个饭店,见侍者殷勤有礼,话语和蔼可亲,腰弯得比日本人还要日本,像接天神一样把他们送到房间,而父亲却昂首阔步视这一切为当然,他这才明白,口袋里没钱就没有底气,人的底气得有钱支撑。
第二天,李长庚在的士司机的推荐下带雨青逛了位于武林门的杭州百货公司,为他购置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高级皮箱、名牌服装、高级皮鞋、高档运动鞋和运动袜、连牙膏牙刷都是进口的牌子。在雨青的宿舍,李长庚把雨青原来的生活用品统统丢进了垃圾桶,看到有少数的学生有电脑,他马上就为儿子购置了一台IBM586。最后李长庚似乎意犹未足,又丢下了一万块钱让雨青存在银行里备用。
尽管杭州有许多风景名胜,李长庚却没有心思游览,他的心在凤仙身上,办完了认为应当办的事,自认稍微补偿了作为失职父亲的缺欠后,他便匆匆赶回西州。凤仙见李长庚这么快就回来,责备他为什么不再杭州多住几天,陪陪雨青好好游玩一下。李长庚说:“我哪有那份闲情。我想和你商议一件事。”凤仙点头,李长庚说:“我想请人把河沿街的房子收拾一下,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布置,等医生允许你出院,我们就到哪儿居住一段时间,把被人掐断的时间续接起来。”凤仙略为思考片刻,“就怕是鸳梦难温,得到的都是伤感。”李长庚说:“这是我心中的缺憾,既然缺了就应当补上。我还想在奇云山酒家摆几桌宴席,把亲朋好友情来欢庆一下。”凤仙仔细将李长庚端详一番,看到他满脸的真诚和期待,知道这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好啊,既然你想了,你就办吧。”李长庚说:“我只是想在哪儿居住一段时间,然后就一道去普吉岛,长期在那儿居住。”凤仙说:“我在那儿能做什么?什么都不会。”李长庚格格地笑了,“要你做什么,你就好好地养着吧!”凤仙不再说什么,但眼色游离。
一日清晨,李长庚早早起身,匆匆赶往南门菜市场,想去寻找二三故友。哪成想,在鲜活摊位找了半天,连一个认识的也没看见,有几个卖鱼的,他们卖的都是肥壮的鲫鱼、草鱼和鲢鱼。李长庚觉得奇怪,西州哪儿有此等好鱼,即便在当年也捉不到这么好的鱼来,况且沧浪河已经基本干涸。他和卖鱼的聊了一会儿,才知道这都是从苏北运来的养殖鱼,虽然肥,但总赶不上野生鱼味道鲜美。他又向几个人询问了几个当年打鱼卖鱼的人,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他们告诉他,自打沧浪河干了,那些靠沧浪河吃饭的渔人就都改行了,拾破烂、贩菜,哪样能糊口就做哪样。他又详细地把老坚伯的模样叙说一番,希望能得到点线索,一个鱼贩子说:“你说的那老头儿去年死了,他守着沧浪河不离,最后抓的鱼只能当猫鱼卖,他的儿子连火化的钱都拿不出,只能用破木板钉了个盒子偷偷埋在河西师专后面的无主地上,惨呐!”
从南门菜市场回来,李长庚很惆怅,本意找故人叙旧,同时邀请他们参加他在奇云山酒家举办的宴席,以此告诉世人他李长庚回来了。这个卑微的愿望没能实现,他有些气短,犹如锦衣夜行。
出了南门菜市场,李长庚惊奇地发现,当年他和郭清川经常去吃饭的早点店还在开张。走进一看,所卖的早点还是糍糕、油香、酥锅巴、油炸菜饺和白馍馍之类,稀的还是嫩豆腐和辣糊汤。他急匆匆地走进去找个位子坐下来,只是端盘子的已不是当年人,而是一个陌生的三十来岁妇女。他要了几件油炸菜饺和一碗嫩豆腐,那妇女片刻就把他所要的端了上来。李长庚夹起一个菜饺送到嘴里,一口咬下去,菜饺里面的荠菜香味带着尘封已久的记忆刹那间涌上了心头,他只觉得心头一热,差一点落下泪来。他用力挣大了眼睛,硬是把泪水压了回去,低头慢慢地咀嚼数年不曾入口的乡情。
李长庚清楚地记得,当年他和郭三叔赶罢早市,就会坐在这古老的木排板门的早点店,要二碗辣糊汤或者是嫩豆腐,七八件糍糕、酥锅巴、油炸菜饺之类点心,二人悠然地吃着聊着,荠菜就是这样的味道,把春日的芬芳带入口中,直到吃得肚子发胀、身上的疲倦和清晨的寒凉全部散去方才作罢。他更记得,无论是在颠簸流离的岁月,还是徜徉在印度洋的海滩,每想到荠菜的香味和嫩豆腐的华润,十之八九会流下热泪。如今,他又坐在这古老的木排板门的店铺里,品尝着故里旧时的美味,恍如梦境。只是韶华已过满头银丝,妻子又重病缠身,而待己如父的郭三叔在大洋的彼岸挥洒思乡泪,怎不令人伤感!
李长庚正在惆怅,耳边响起了一个幼稚的童声,“妈妈,这儿有座位。”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年妇女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走进来,他们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下。青年妇女要了二件酥锅巴和一碗嫩豆腐,坐在旁边看着孩子吃,而那孩子吃相贪婪,嘴巴鼓鼓的,还一个劲地往嘴里塞。他向那妇女望去,只见她穿着一件退色发旧的对襟衫,一条膝盖处有些发毛的裤子,一双分不清是棕色还是黑色的皮鞋,眼睛里透出的是慈祥又伤感的目光。李长庚经历过贫寒的日子,了解贫寒者的心态,即便是吃一次早点,对一个囊中羞涩的母亲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会在心中掂了又掂,只能偶尔带孩子来解一次馋。李长庚突然联想到,眼前的母子分明就是凤仙和雨青当年的模样,这想法在脑海中一闪现,他顿时潸然泪下。而那青年妇女和店里的其他人不明白这个大男人为什么好生生地哭了,都拿惊异的看他。此时,他已不在意别人会怎么看,与其强压不让泪水外流,还不如让它痛痛快快地淌下来。他一动不动,任凭情感自由流淌,直到心胸平静了些许,才掏出纸巾擦去泪水,继续吃完了菜饺和嫩豆腐。临走的时候,他掏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放在桌子上,说了一句不要找了,就离开点心店。
回到医院,凤仙看到李长庚沮丧的样子,忙问遇见了什么不快。李长庚把在鲜活市场听到的情况叙说一番,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凤仙安慰说:“你还那么容易动情,很多的工厂都垮了,其中包括当年我们羡慕的三线军工厂,那里的工人都衣食不保,更何况那些无业的游民,再看看和我班上班下的人,又有几个活得滋润的,都艰难得很。老坚伯我见过一次,她还问起郭三叔和你,人老了,总是要死的,也就死法不一样罢了,不要难过了。” 李长庚没说点心店的事,因为他不想再伤情,觉得那青年妇女和孩子就是凤仙和雨青当年的写照,他如果诉说点心店的所见,他还会泪如雨下。
经过十几天的忙活,河沿街的房子收拾得差不多。凤仙去了一趟,把李长庚忘却的细节做了一番扑救,房子这才布置得和原来基本一样。
李长庚找了黄医生,说出了自己想把凤仙接回原来的住处居住一段时间的意愿。黄医生沉吟片刻,答应了他的请求,让他每隔一天带凤仙来医院检查一次,又做了一些饮食和不要劳累等嘱咐。李长庚非常高兴,当即送给黄医生一张请帖,请他安排一桌人参加他在奇云山酒家举办的宴席。黄医生问他为什么,他说暂时保密,你去了就知道了。黄医生见他那神秘的样子,知道肯定是重要的事,就愉快地答应下来。
李长庚在黄医生的心里,还是一个保持着旧时朴质本色的人。他不像一般人那么实用或者市侩,一般人都是在手术前送红包,他送红包是在手术后,是在凤仙的危险期过去后,礼金很重。尽管黄医生没收受,但他觉得李长庚信任别人也知道感激,他感激自己对凤仙的细心诊治,这感激发自内心,没有把医生和患者的关系看成是金钱与技术的交易:只有我送了红包,你才会尽心,只有你收了我的红包,我才会放心。他认为社会发展到这样,是人类的悲哀,生命都可以拿来作交易,还有什么道德底线不能突破?
一九九五年的五月十五日,李长庚在奇云山酒家续办了一场特殊的婚礼宴席。参加的人只有四桌:一桌河沿街住家的父老,一桌原绣花厂的老同事,一桌钱松林找来的原一中的同学,一桌黄医生邀来的医院同仁。四桌酒席摆在一个大厅的中间,大厅布置得灯火辉煌五彩缤纷,迎门的墙壁上贴着一个巨大的醒目的红双喜。
当参加宴席的人都已来齐,举办宴席的主人却迟迟没有露面,只是几个侍者在张罗一切。黄医生颇为纳闷,医院的同仁不停地问他怎么不见主人出来应酬,他也不知道李长庚究竟弄得什么名堂,只能以微笑来回答。隔壁桌上的以余青络为首的绣花厂老同事也觉得奇怪,既然请客为什么把客人晾在大厅里?只有钱松林似乎知道底细,他始终面带微笑,不停地招呼大家吃糖吃水果吃点心。河沿街的父老并不在意主人出来与否,他们只顾饕餮珍美,街道上的贫民,有几人来过这著名的酒家?
大家正在焦急和纳闷的时候,只看见一个穿着庄重的人走向前台,他呼吁大家安静,然后郑重宣布:“今天是一九九五年五月十五日,距离一九七五年元旦,整整二十年零一百三十五天。由于大家都知道的原因,原本二十年前的那场婚礼宴席被人为的阻断了。李长庚先生和柳凤仙女士现在决定以特殊的方式把这场被人为阻断的宴席续办起来。让我们用掌声来祝贺!”
随着司仪的掌声,大厅里的宾客也跟着拍起了巴掌。前台幕布随之落下,隐藏在幕后的规模不大的乐队显现出来,身着燕尾服的指挥把指挥棒儿一摆,大厅内顿时响起了经典名曲《春江花月夜》的旋律。
通往内厅的大门被身着红色礼服的侍者打开。人们看到,李长庚身着一身红色便服拉着一个特制的精巧的小花轿从大门走进来,凤仙端坐在花轿里。李长庚微微地弯腰,踮着小步,亦步亦趋亦庄亦谐的神态令大家忍俊不禁。小花轿里的凤仙,神情庄重略带哀伤,李长庚专注地拉着小花轿围着餐桌打转。
渐渐地,笑声没了,人们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这突然出现的场景,有的张嘴结舌,有的沉郁凝思,有的神态严肃,而有的人则哭了,也不知那泪水是甜的还是苦的。
李长庚拉着凤仙围着大厅转了三圈后停下,搀扶凤仙走下轿子来到众人前。他向众人拱手致谢,“谢谢大家光顾我和凤仙的这个迟到的婚宴。从大家刚才的表情看,有的人为我们惋惜,有的人还因往事而悲愤。我现在想告诉大家的是:我和凤仙尽管经历了千辛万苦,但毕竟熬过来,所以现在觉得很幸福。今天请大家来做客,是想告诉大家,我和凤仙渴望中的宁静生活开始了,我们将愉快地活着。”说完,他举起侍者递来的高脚酒杯,高声说道:“让我们高举酒杯,同欢共喜,祝大家心情愉快!”
李长庚的话刚落音,两个侍者携来了一个巨大的花篮,凤仙望去,花篮里的一张红纸上写着“苦尽甘来 新婚愉快”二行字。凤仙问何人所送,侍者说:“二个中年人,他们没留下姓名,其中一个穿军装。”凤仙的脑子里马上浮现那两个和蔼的人的身影。
大厅里逐渐充满喜庆气氛,乐队不停地演奏欢快的曲子,人们的神态欢畅起来,不停地举杯祝福。只是绣花厂同事的那一桌显得阴郁,无论李长庚使用什么样的方法,都调动不出他们愉快的情绪。常淑萍端着喜庆的酒杯说着苍凉的话,“凤仙熬出了头,可我们的希望在哪里?”余青络拉拉她,“别说这些了,大喜的日子,同喜同乐,借凤仙这杯酒来个它一醉方休吧!”其他的人没有搭腔,他们只顾狼吞虎咽地吃菜,也许很长时间没有吃到这么可口的菜了。
凤仙大部分时间都在陪黄医生和河沿街父老乡亲谈心,面对厂里的老同事,她无言以对,她理解姐妹们的心情,知道李长庚无论如何助兴都是徒劳,备受苦难生活重压的人,除非展现在她们眼前的崎岖山路突然变得平坦开阔,否则那些沉甸甸的心不会轻松起来。
在宾客的目送下,一辆贴着鲜花的彩车离开了齐云山酒家,最终把他们送到永安桥。步行了几分钟,他们来到河沿街的“新房”。走进堂屋,他们凝目相视,默然无言,岁月磨去了激情,却积淀了深刻的认知。李长庚说:“如果当年我没有失踪,现今会是什么样?”凤仙说:“还能什么样?宴席上你都看见的。”李长庚说:“是啊,所以我们应当更加珍惜生活,把时间一秒一秒地数着过。等你的排斥期过去,我们就到普吉岛去。”出乎他的预料,凤仙一点也不兴奋,只是淡淡地问:“非要去那个地方吗?也许我水土不服,住不惯。”李长庚说:“你去了就知道了,那里气候温和景色宜人,是一个理想的居住之地。”凤仙答非所问,“我们的苦难是少数人造成的,大多数的人都在相互体谅相互支持着,否则我活不到今天。时光对我们已非富足,我们应当抓紧时间回报他们,回报这个社会。”李长庚不明白凤仙话语的含义,就问:“怎么回报呢?秦大山?钱松林?黄医生?我虽然不太富有,但回报他们我能够做到。”凤仙说:“不,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你做不到,你做不到的,……”她的眼神闪现出无可奈何的悲哀。李长庚问:“你希望我怎么做?”听到李长庚问话,凤仙这才从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她看到他处在兴奋状态,不想毁坏他这份好心情,“不说这些好吗?我想让你搂着我,这可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啊!”李长庚张开双臂,把凤仙紧紧地搂着。她依偎在李长庚怀里,感受着他的火热,一如久远的往昔。
他们躺下后不久,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屋盖在雨点的打击下发出低沉的喧嚣,不一会儿,房檐的雨瀑哗哗作响。凤仙的头枕在李长庚的臂膀上,手搭在他胸前轻轻地抚动。李长庚说:“我最喜欢听雨,还记得吗?每年这时候的雨声响了,桃子就熟了,咯呀鱼也最肥美,我那个小船也就整日的在沧浪河上飘荡。”凤仙说:“怎不记得?那时候,你从南门回来,都会带上几个桃子或者几条三四两重的咯呀鱼。咯呀鱼烧汤最好吃,浓嗒嗒的,喝不够,现在很难看到这种鱼了。”李长庚说:“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了。在海外,也过端午节,可那总像走了味似的,粽叶也没有那股清香,就是没有你包的粽子好吃。”凤仙说:“赶明个我再包,管你吃个够。我就怕包好了也没有你想要的味道。”李长庚问:“为什么?”凤仙说:“你那是思乡,回到家乡那种感觉就消失了。”李长庚说:“不会的,果真那样,我还会回来吗?你包的粽子就是好吃,那里面有你的气味,特殊的很,别的粽子没有的,真的!” 甜蜜蜜的话把凤仙说得软软的,她似乎是第一次尝到了生活的温馨。
“凤仙,知道什么是家吗?”李长庚问。凤仙咯咯地笑了,“你傻呀,我连什么是家都不知道了?房子加上人住就是家呀。”李长庚说:“说得不全对。我在泰国,也有房子也有人住,而且那是顶顶漂亮的房子,可那就没有家的感觉,进去了空落落的、凉丝丝的。现在我躺在这儿,这破旧的房子和泰国的不能比,可我就觉得这是我的家,进了这屋子暖和和的。知道为什么吗?”凤仙摇头。李长庚说:“房子有了爱就是家,房子里没有爱,就没有家的感觉。爱的力量是巨大的,它能造就一切,包括人的感知力和创造力。”凤仙若有所悟,“有那么点道理,我在哪里住都没有睡在这里安心。这里有你和雨青生活过的踪迹,有吸引力,在这里,我时时能感到你和雨青的存在。”
外面的雨持续不断,屋里的话絮絮不休。天籁与心声融合在一起,现实和往昔大跨度地粘连在一起,两颗陶醉的心紧贴在在一起,在惆怅和温馨中,在伤感和欣喜中,他们度过了河沿街的“新婚”雨夜。尽管这新婚之夜迟来了二十年,但它毕竟来了,对两颗备受炙烤的心也算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