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路

    过了六天,耶稣带着彼得,雅各,约翰,暗暗地上了高山,就在他们面前变了形像。衣服放光,极其洁白。地上漂布的,没有一个能漂得那样白。忽然有以利亚同摩西向他们显现。并且和耶稣说话。彼得对耶稣说,拉比,(拉比就是夫子)我们在这里真好。可以搭三座棚,一座为你,一座为摩西,一座为以利亚。马可福音9:2-5


    同所有美国其他的地方一样,从家到医院有非常便利的公路。虽然不是州际公路,却也很少像大都市那么堵车,多数的路段,也能开到55哩。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愿再在这高速上走。除了大雪天因着安全的考量,多数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尽快地离开高速,取道乡野间的小路上班或回家。

    这小路,不比大路近,不比大路直,路面情况也不比大路好,车行在上面,会不停地晃。这路也普通得很。在这些远离都市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吸引游客的特别的自然风光。更没有什么名胜古迹,虽然多数的村镇都有近两百年的历史。

    这路上,常常是不到一哩,就能有一些小屋,或农庄。在这些小屋和农庄之间,是大片的农田和牧场。农田里,成行的玉米苗已经长到了一尺来高。沟渠边上,又有不知名的野花自顾自地开着。路边三三两两的树上,早长满了各样的绿叶。现在天暖了,牧场里也能看见成群的牛和羊。或不紧不慢地走在草里,或卧在那里,悠闲地望着近处远方。偶尔地,在几家树林边的农舍前,可以看见忙碌的鸡群跑着,跳着,追着。远处,农田的旁边,有成片的树林,突兀地立在那里。便在天边的一道灰白色云层的前面,加了重重的几笔绿色。等走得近了,从树林的一处缺口,一条弯弯的小溪缓缓流出。不待多久,这水却又一折,仿佛也厌烦这世间的俗务,又回到树林里去了。

    在农田另一头的山谷里,不时有乳白的山岚流过。透过这山岚,可以隐约看见对面山坡上的红顶的农舍和谷仓,宽敞的牛舍,或者是银色的牛奶场。时不时地,在一处平地或山坡上,几座白色的石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就是乡民们的安息之处了。

    路上有几处十来户人家的镇落。一个十字路口,就成了镇中心。在这些十字路口上,多数只有一条路上有暂停信号,很少有红绿灯。偶尔地,会有一个加油站,一所邮局,或消防站,一家不知名的小银行,或几家餐馆。再有,就是寻常的住家。

    路上绝少看见行人。连那邮局消防站的建筑,甚至路边住家的窗户里,也只是在黄昏后,偶尔有些昏黄的灯光,从窗帘后,树叶间漏出来。碰到雨天,这灯光会照着透亮的雨丝,让人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寒意。

    静,就是这些村镇的标志。在没有特殊活动的日子里,这路上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声响。很少听见都市里司空见惯的不耐烦的气笛声。

    在过去的几年里,就在这路上来回地走着。多数的时候,车里放着喜欢的舒缓的音乐,而再不用被都市里那种声嘶力竭的咆哮困扰,也不用分心去处理各样的事,面对各样的人。

    像这样远离人群的时候,小时候也曾有过。

    故乡是号称“地无三尺平”的高原地带。这城市是群山中的一个盆地。从小眼睛里看见的,就是连绵的山,在城的四面,静静地立着。远远望去,这山上几乎一样地青石嶙峋,且夹杂着各样或青或黄的荒草。有的地方,还有人工劈开的陡壁上,红色油漆写的,每个字都有成人高的“毛主席万岁”。

    随着父亲回到教书的行当,我们也就从城中心搬到了山脚下的这所大学里,也就有了更多爬山的机会。

    这样的山上,多是巨大的岩石。在岩石的中间是几寸深的黄粘土。零星地,有几颗树。再有,就是齐膝盖的野茅,和半人高的灌木。从山下,由几条依稀可辨的小路,弯弯曲曲地伸到山顶。上到山顶,看着山下如蚂蚁般的大人走来走去,甚至能认出谁是我们的老师,谁是我们的邻居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等到后来渐渐长大,一起爬山的孩子们也越来越少。热闹也就变成了安静。在我准备中考的那一年,就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男同学,还会在放学后到这山上去读书。我们在半山腰一块巨石中部,发现一个凹处,勉强能容纳两个人坐着。而到这凹处,须得手脚并用,爬上一面一人多高的石壁,便觉得像是西游记里的什么所在。坐在那地方,能听到的只有风声,能看到的,是白云苍狗。旁边一株野生花椒,静静地散出阵阵清凉的味道。记得读书读得累了,我们也曾一起望着那云,猜想云上是不是有什么神仙在打仗。

    这样的清静实在难得。而那时太小,没觉得这样的清静有什么特别的好,更没有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这样的时候不会再有。无论是高中的三年,还是上海的十年,都是稀里糊涂地忙着,也没有过这样的日子。

    到美国后的前十余年,也都住在都市里面。底特律的市区,因为六十年代席卷全球的反资本主义革命风潮,造反的人们把白人的商店企业甚至住房付诸一炬。数十年后,那黑黑的残垣却依然倔强地立在那里,因为这些革命者在劫富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兴趣。除了成群的蝙蝠和偶尔的流浪汉们出没,这里还常见一些巴望着从不认识的行人,尤其是初来乍到的留学生们身上,找些活动经费的继续革命者。这样的地方,虽然人烟有限,荒凉有余,到是恐惧更多些。何况,像多数的普通家庭出来的留学生一样,忙功课,忙论文,忙毕业,忙工作,忙绿卡,成天价在红尘里折腾,哪里还有什么清静的日子。

    后来到了纽约,人烟极其稠密,满眼都是各样的灯红酒绿,满地是各样的垃圾,满耳也都是各样的吵闹喧嚣咒骂。上下班要在拥挤的地铁里晃上一个小时,还要看着听着各样的有志青年中年们在干着改良社会的各样伟大工程。心里竟然隐隐有一种逃向荒野的冲动。

    然而,想归想,这荒山野原的梦,纵然随着时光的流逝,愈来愈烈,却也只能是梦。

    就算到这小城里来,周围多了很多拥有各样学位,教职的饱学之士。而且小城有山有水有湖泊。空气里也没有纽约的气味。然而过了不久就发现,高学历不一定能带给人辨别是非的能力,而高智商也未必能给人弃恶从善的愿望。所有让人厌烦的红尘琐事,也只是换一种方式,在不同的地方演绎着。

    圣经上曾记载彼得跟着耶稣上山,看见耶稣变像的故事。这圣经中的彼得,应该是没有受过什么特别的教育,且为人直率得可爱。当读到他嚷嚷着要在山顶搭一座棚,从而远离世间的罪恶的时候,我心里也有强烈的共鸣。倘若能在一处没有罪恶的地方,与满是慈爱良善且有真智慧的救世主,还有各位先贤在一起,那又有多好。

    只是我这红尘中的俗人,注定要在红尘中浮沉。不管这红尘里是怎样地可笑,怎样地无聊,在我们歇了世上一切劳苦之前,也只能接着可笑无聊下去。也只有在这乡间小路上走的时候,才能有少许一些清静的感觉。

    细细想来,走这路,或许只是因为这样清静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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