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用她的真名字,但这个故事是千真万确的,我叫她格蕾丝。
那天是圣帕特里克节,部门的人都穿绿颜色的衣服,翠葱葱的一片。我们这个部门的人极喜欢热闹,出主意找乐子的天才俯首皆是,又常常在服装和头发上花样翻新,并且一呼百应。例如“T恤日”,人人穿着五花八门的T恤,我就是把女儿高中时的一件厚嘴美人套在身上。而“套装日”又个个衣冠楚楚,像是曼哈顿第五大道办公楼里出来的白领。我们更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着装非凡的节日,在万圣节很有些群魔乱舞的味道,而在圣帕特里克节自然按习俗穿绿,我想幸好只是穿绿衣服,而不是戴绿帽子,要不然就更有意思了。我们一伙爱闹的人还一起合影,记下许多美妙的瞬间。
这时候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察突然出现在部门,黑乎乎的制服与我们身上的颜色很不协调,他们神情严肃地打听主任的办公室,我们的轻松快乐被他们搞成了惶惑不安,照片也拍不下去了,或坐或站地打量主任的办公室。主任很快把格蕾丝叫了进去,关上了门。我们面面相觑,努力透过玻璃窗往房间里张望,我看见格蕾丝捂着脸哭,之后主任出来把她的手袋掂进去,她哆哆嗦嗦拿出手机,又抽泣起来,整层楼鸦雀无声,有人把手按在嘴上,有人直愣愣地看别人。后来警察先出来,格蕾丝跟在后面,哽咽着走出了楼。我们迅速围住主任,主任说:“不要多问,现在事情还不清楚,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们。”主任离开后,人们三三俩俩地议论,没有所以然。
格蕾丝在这个部门已经工作二十多年,我来这里也有两三年,两三年中我与格蕾丝一共说过不到五句话。
我上班时只喝白开水,起初那些同事们没有不一惊一乍的:“白开水?开水,不加茶?水,不加冰?”后来尽管他们见怪不怪了,但每天当我端着个大杯子到后边的休息室接开水时,他们还是会故意问:“白开水?”“对,白、开、水”我肯定地说,“好喝极了!”
我去接开水时路过格蕾丝的办公室,总会在门口停留一会儿,不是和格蕾丝有什么交流,是和她同一间办公室的卡罗尔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嗨!”卡罗尔叫住我,“你知道我周末干了一件什么事?”他一如既往的煞有介事。“让我想想,你化成超人,把那架就要坠毁的飞机托上了天。哦,不对,那是上个周末的事。这个周末我还真不知道你的惊人举动。”我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去了芝加哥我父母家,”他说。“到了之后,你发现他们也出门了”,我正要说出“他们被坏蛋劫持了”,又觉得不该拿他家老人开玩笑而临时改了口。“不,他们在家。”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你想不到的是,他们开门让我进去了!”系了一个大“包袱”,抖开来,原来如此,我哈哈大笑,一边说:“他们没有放出狗咬你?”“这次没有,很幸运,上次把我的腿咬瘸了,你不会忘记吧?”我们笑得前仰后合。
格蕾丝从来不参与我们的说笑,她一进办公室就戴上耳机,两眼盯在电脑屏幕上,无论我和卡罗尔如何吵闹玩笑,她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也从来没有烦厌的意思,视我们为空气。刚进这个部门时,我以为他俩之间有隔阂,互不答理,卡罗尔叫我别介意,说格蕾丝就是比较孤僻,其实人还挺好。
我很快发现格蕾丝的孤僻在美国人中相当罕见,即使走路碰了面,她头一低就过去了,招呼都不打,平时在路边见到陌生人,无论是遛狗的还是跑步的,都会说声“哈喽!”这个格蕾丝真有些另类。不过她对所有的同事都是如此,我也用不着在意。
有一天是“假发日”,每人头上顶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假发,红黄蓝紫,惊世核俗,然后互相指着脑袋嬉笑。我戴了顶金发,看着镜子里的人似我非我,好生惊讶,头发的颜色原来可以如此改变人的相貌。卡罗尔戴着一个红发套,蓬蓬勃勃地爆炸出去,像个牛魔王,却配着副两米高电线杆样的身材,十分滑稽。格蕾丝的假发蓝白相间,两条粗大杂乱的辫子拖在腰下,够别具一格的,我直想夸她两句,看她注视电脑不容打扰的样子便咽了回去。她对集体活动倒是不拒绝加入,但她背上的两条大花虫样的辫子与那张目不斜视的脸实在不般配,让我有些忍俊不禁。
一次我因为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她的协助,意识到我在跟她说话时,她一把扯下头上的耳机,非常认真地听我的解释和要求,我发现她的脸长得很细致,尤其是她的眼睛,清澈水润,但眉目间有些悲切,也许是她从来不笑的缘故。我告诉她我比较急用,如果她能第二天给我就再好不过,她回答我了两个音节:“O-Key”。吃过午饭后,我要的东西已经在我的桌子上了,她很在行。
格蕾丝一直都是不声不响,她的存在与否不会让别人特别注意,直到三月的一天。
我记得是三月,因为我们楼前那棵丰盈的樱桃树正在开花,没有人会忽略樱桃花,它的萱争锦绣太夺目。那一天,我收到格蕾丝的电子邮件,不仅是我,整个部门的二十几个人全都收到她群发的邮件。她写道:“很不幸地告诉你们,我从家里搬出来了,迪克‘看着别人家的草地绿’,我们很难生活在一起了,决定分开一段时间,想一想下一步怎么办。我非常伤心,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我看到这个邮件时的惊讶可想而知,不是因为听到她的婚姻有问题,每个婚姻都有可能出现挫折,而是因为这么一个从不与人交谈,不,是从不与人说话的人,向所有的人敞开心扉,暴露自己的私人生活。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正是由于她平时不与人交谈,没有接近的朋友,才会向所有人倾诉。我见过迪克一次,前一年情人节,迪克捧着一盆很耀眼的花亲自送来给格蕾丝,很招人羡慕。
我给她写了封回信,也就是泛泛的几句话,跟她太生疏,不好深写。我说,我觉得很遗憾,希望她挺住,如果需要帮助我一定尽力。其实我想给她一些更直接的安慰,譬如听她诉说,或者拥抱一下她的肩膀。但她的耳朵仍然被耳机隔开外来的声音,她的表情仍然不流露一丝一毫愿意接受谈话的信息,她身上的那种气场在她周围划出一面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围墙,别人无从靠近。我私下问卡罗尔,卡罗尔说他知道的和我一样多,部门里的同事也好像不大在意这件事,或者是在意而无能为力,对于别人的私生活,没有人强行介入。
不过,她走过去之后,我会留意她的背影,她身材不错,窈窈窕窕,背后看不像一个五十岁女人,我觉得她一定很苦,不说出来更苦。大约两周后,她给所有的人再次发信,说她已经搬回家去住,她和迪克准备接受心理治疗,为挽救他们的婚姻共同努力。我写了回信祝福她,真替她松口气。
没有多久便出现反复,她又一次发邮件告诉大家,他们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她再度搬出家。我给她回了封较长的信,表示很愿意听她聊聊,如果她乐意的话,欢迎她来我家里。她回答说:谢谢,过一阵子再说吧。大概是个推辞,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谁都没有想到她突然会被警察带走,是否与迪克有关呢?几天后,我们收到主任的电子邮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格蕾丝暂时不能上班,她的一个家人暴死,只知道不是她儿子。那么是谁?是她丈夫迪克吗?怎么死的?格蕾丝是否有牵连?主任没有说。疑团重重,笼罩着整个部门。
那天我看见卡罗尔与秘书戴娜凑在一起,诡诡密密的,估计是谈论格蕾丝。他们多年在这个部门工作,关系相当好,戴娜又是主任的心腹,可能知道一些内部消息。我逮住个机会去问卡罗尔,他有些支支吾吾,最后在我的追问加保证下,他告诉我死者是迪克,已经查清是自杀,格蕾丝已回到家中,至于迪克为什么自杀,主任也不知道。我惊得瞠目结舌,是迪克对他们的婚姻不满意,或者移情别恋,如果有人自杀,最有可能的是格蕾丝,怎么会是迪克?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大概一个月后,主任通知大家:格蕾丝家里的事可能各位都听说了,她将很快回部门上班,她想专注在工作上,希望大家不要向她问短问长。格蕾丝的这个要求符合她一贯的做法。
她苍白得可怕,瘦骨棱棱,同事们最多给她打个招呼,并用怜悯的目光打量她像纸一样飘过的身影。她依然全神贯注在电脑上,没有人知道什么原因导致了迪克的自寻短见。五月末的“国殇日”来临,我收到她的电子邮件,这一次她不是发给部门的所有人,而是发给包括卡罗尔在内的六个同事,她希望我们能在晚上把点亮的蜡烛放在窗台上,以悼念爱着的远行人,我回信说我一定会的。看得出格蕾丝对迪克感情很深,到底有什么样的郁结无法解开,有什么样的苦难无法承受,有什么样的坎坷无法走过,让一个须眉大汉自我了断生命呢?这个谜被格蕾丝埋在了心底。也许,格蕾丝是那个‘看着别人家草地绿’的人,或者是那个认为他们婚姻失败的一方,而迪克无法接受格蕾丝的离开选择了一了百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家庭悲剧,婚姻可以幸福,也可以悲惨,有时候二者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取决于当事人如何操作。
这件事发生在三年前,后来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偶尔想起格蕾丝,只希望她生活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