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林大伟想抬起头看一眼,但头死沉死沉,就像最近经常半夜醒来的噩梦一般。眼皮刚往上一翻,看到的是忙乱晃动的身影,白色的“ POLICE”警标夹杂着闪烁的血红的警灯。他想用手摸一把眼皮和脸,但手好像已经被绑在了什么地方。咸咸的血的腥味儿,正流进他的嘴角。
他唯一能正式判断的是各种声音。有警察的,有消防车,有救护车,甚至还有照像机喀嚓喀嚓的声音。啊,声音!嘴角不由地抽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了儿子。是儿子三岁时天天缠着他学各种汽笛声,他才终于能分辨警车,救护车和消防车声音的不同。脑子里突然涌过一个荒诞的念头,要是儿子此时此刻看到这个场面,一定兴奋得不行。想起这个,林大伟的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心里一下子坦然了许多。死就死吧,老子这辈子也活过了,死了清静些。他的头开始发炸似的疼痛,只听见哪里的门砰的一下关上,身子下面一阵抖动,然后他就伴着救护车的声音,沉沉睡去。
02
虽然一个晚上基本没睡觉,萧丽丽还是坚持从毯子下面把蒙着的头伸出来。窗外已是一片光灿灿,窗帘基本就是一层摆设,根本挡不住这座城市八月的朝阳。她抓起一个闹钟,九点半了!她习惯性地想去抓第二个,手突然就停在了半空,一阵茫然若失。昨天晚上和大伟最后的摊牌以后,那个闹钟已经被她扔进了公寓外边的大垃圾桶里。
这是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很多事情都该作一个了结了。倒回去四个月,她的人生还完全是另一幅模样。作为卡大三年级的优秀学生,她的名字和照片至今还挂在教学楼的走廊上。三月底,洋教授在下课后找她说事儿,说推荐她去找夏季工作,请她晚上上他办公室去一趟。这个洋老头儿一向对中国女生有好感,萧丽丽已经听到过无数的传言。所以当时她就找词儿推掉了。她说很感谢,但是我已经答应一家公司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根本就没底儿。她从各种渠道得来的信息表明,如果没有本地工作经验要想在加拿大找到职业工作那是难上加难。别说本地了,就是国内的经验也没有啊。自己高中毕业就从国内到这里留学,家里已经付出太多了。虽然自己开始在假期打工加上一些奖学金能补贴一些,但长此以往就对付不了了。还有,大三了,何去何从得有所准备了。虽然打定了先找工作再找男友的主意,但一个人要在异域单打独斗还是比较难。
公寓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是校园夏季的建筑工地。这声音打断了萧丽丽的思绪。她打开电视,一边听六频道的本地新闻,一边开始洗漱。她猛然间发现这听新闻的习惯也是大伟灌输给她的,是当初为了加强她的英语口语和社交词汇。她正想骂一句“shoot”,一则新闻突然传进她的耳朵:
本城机场路昨晚12点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银灰色轿车开出公路撞到路旁一颗大树上。据警方消息该车司机大伟林受重伤正在医院抢救。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画面上那辆熟悉的烤肉啦已经严重变形,车头被树干陷进去一个V字形,震碎的挡风玻璃奇形怪状,那个红色的心形结还挂在后视镜上,随风飘扬。萧丽丽脑袋轰的一声,刷牙的缸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03
飞机终于落地了。经过漫长的十多个小时的飞行,还有在温哥华转机时的晕头转向,兰小莞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低下头看看身边的儿子,呵呵,睡得正香呢,口水都顺着嘴角流出来了。虽然加航的空嫂一再要求她在下降时把儿子叫醒系上安全带,但看着他累成那个样子,兰小莞只是轻轻地把带子绕了一圈儿,让孩子的头枕在自己的右臂上。
儿子虽然还小,却学会了计算时差。他要求妈妈把回家的机票定在他生日那一天,这样他在中国过完了生日,又可以飞到加拿大再过一回。爷爷奶奶给他切蛋糕时,问他要许什么愿。小子保持了几个月的秘密几乎就给漏馅儿了,他脱口而出:爸爸妈咪together!好在爷爷追问他说什么的时候,兰小莞赶紧拿话岔开了,然后又拍了小子的屁股,说叫你说中文说中文怎么老是不听,还不快谢谢爷爷奶奶的蛋糕。
从北京到温哥华的飞机上,儿子兴奋异常。只要有人跟他搭话,他就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长串,中文英文夹杂着,还主动告诉别人今天是他的五岁birthday,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吃Dad给他准备的big cake。漂亮的中国空姐也来打趣,问他how big。儿子两只胳膊围成一圈儿,夸张地嚷嚷:huge。
兰小莞终于连拉带拖把儿子带到了机场行李处。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大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她拿手机给大伟打了个电话。咦,奇怪。在温哥华的时候还通过电话,怎么现在关机了?又按了几遍数字,还是罗渣四那个讨厌的女声回复。又给家里的座机打,还是没人接。这不可能啊?大伟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玩儿花的。特别是儿子生日呢。中午的时候还跟儿子在电话里许诺,说有一个巨大的巧克力蛋糕,还有一个小子梦寐以求的东西,等着给他surprise,搞得小子梦里都在猜。
行李取出来了,稀稀落落的乘客已经走完了。一个管事儿的走过来关切地问:是第一次来吗?需要帮助吗?前边左拐有出租车。兰小莞摇了摇头,看看时钟已指向十二点半,她再次拿起手机。这回她直接进入家里的留言系统,耐心地听完什么图书馆新书的提示,还有一个公司给大伟的什么电话,接下来一个让小莞莫名其妙,这是一个本地警察局的电话,口气急促又严峻。她不停地按1,来回听了四五遍,然后默默地收起手机,神色黯然。
儿子在一旁发现了,连忙问:Dad怎么了?
“Ithink he had an accident。” 兰小莞强作镇定,推着儿子和行李出了机场,向出租车挥了挥手。
04
一片青草地。一朵漂浮的白云。一阵欢快的云雀。萧丽丽美丽的裙裾再度飘扬,她的脸在夕阳下闪开青春的光芒。这是黄金般的傍晚时分,渥水东流,佳人有约。林大伟打好帐篷的最后一个结,悠闲地半仰在草地上,欣赏着丽丽的每一个动作。
十年了吧?他已经忘却了青春女人的模样。为生活,为移民,为读书,为找工,磨平了激情,消掉了梦想,甚至电视里书本上论坛里每每提到爱情两个字,他就觉得是小孩儿的游戏商业的运作。在他工作的那个楼层,几乎看不见年轻姑娘的身影,所谓的工作经验筛选出来的,都是些半老徐娘,哼着法国腔的英语,说些 how are you 的废话,大腹便便地走过狭窄的楼道,每次他都提早躲在一边好让道。 他给国内最好的朋友写邮件,总会加上一句:荷尔蒙下降中,疑是更年期。
想什么呢你?又穿透历史了?丽丽细长的手指在他的眼前滑过。一阵青春的香味儿弥漫过来。
想你呢,女人花。丽丽的英文名是Lily,那是女人之花,百合花,夜合花。大伟一把拉过她,两只大手温柔地分开她前额幽黑的长发,轻声说:我不希望你是百合,只要我一合就行了。怎么样?我们现在就到里面去合一合?他拦腰一抱,丽丽像一只柔软的小兔子,贴在他的胸口。
就在他弯腰准备进帐篷的一刹那,丽丽突然一跳,嘻嘻哈哈地跑掉了。她迎着夕阳,光着脚跑过沙滩,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金色的余辉中像极了一幅18世纪的油画。
丽丽!丽丽!大伟一边喊,一边追,却怎么也追不上,怎么喊好像她都听不到。他口干舌燥,竭尽全力想把口张得更大些,想把腿迈得更快些,却换来一阵剧痛涌过全身。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Good. Now he is moving。
05
兰小莞带着儿子来到重危病人监护室。护士在门口就让她和小孩儿保持安静,说引起病人情绪激动会影响恢复。两天三夜以后,医生终于给母子俩带来了好消息:林大伟的头部和腿开始移动了。
儿子拉着小莞的手,怯生生地看着床上:大伟的全身都扎着绷带,七八根管子接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红红绿绿的显示屏闪烁着。护士走过来揭开大伟脸部和眼睛的包扎,悄悄对小莞说:我给你们十分钟。然后就把门带上走了。
那天晚上从机场出来以后,她带着儿子直接乘出租车到了城市总医院。急诊室的医生只简单告诉她:正在抢救,在此等候。一天的长途飞行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几乎把她击倒,但她暗暗告诫自己,要坚强,在儿子面前一定要坚强。
自从十多年前离开省城老家到北京闯荡,坚强已经像酵母一样铸入了她看似瘦弱的身躯。第一次在北展的万人招聘会上遇到大伟,两个人就从来没有被任何困难吓倒。找工作,换专业,学英语,租房子,一个面的就拉着所有的家当在北京城里不停地搬家,六年里基本搬了六次。然后,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下雪的元旦,一个新年的开端,两个人再次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飞越重洋,远走他乡。当年三十岁啊,青春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惧怕两个字,因为那时有爱,有相濡以沫心有灵犀的依偎与支持。然而,时过境迁,是什么改变了我们?真是没有想到啊,十年一觉北美梦,物是人非在眼前。
妈咪,我怕。儿子怯怯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不怕。你看看dad的眼睛,dad needs your help now, OK?
小莞抱起儿子,凑到大伟的眼前。儿子用小手摸了摸大伟的脸,突然就带了哭声:
Dad, we are home now, are you Ok?
兰小莞再也坚持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06
萧丽丽看着砸碎的牙缸,脑子里一片混乱。慌忙之中,她本能地想冲向医院,但根本没注意新闻里提到医院没有,或者哪家医院。她想给大伟家打个电话,又实在没有这个勇气,再说,自己是谁呀,怎么给大伟夫人讲清楚?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夫人孩子是不是如期到达,是不是已经在医院里照顾他?如果是这样,她的冒然出现会不会加重大伟的负担?心乱如麻,她一会儿漫无目的地收拾碎片,一会儿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不停地跳台看有没有新闻重播。
本来以为已经了结了的一段往事从此不会真的了结了。就在昨天下午,在大伟西郊的那个家里,丽丽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大伟兴奋地给儿子准备蛋糕,气球,彩灯,还把一辆巨大的玩具救火车用包装纸仔细地打包,系带子,藏在儿子卧室的储藏柜里。
过去的三个月,丽丽已经熟悉了这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从第一次来这里的忐忑不安不知所措到后来情爱的迅速升温,以至于每一个衣橱每一道台阶还有每一个电灯台灯的开关所在,她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她清楚地记得那是五月初的一个晚上,她刚刚作为夏季实习生加入大伟的重点项目组才三天,就赶上公司庆祝一个重大项目的成功。大伟作为项目组长组织团队庆祝活动,到了晚上10点左右,同事们一个一个都告辞了,他还一个人在那里一杯一杯往下灌。他让丽丽赶紧回家,说他随后就走。
不知道哪根神经作怪,丽丽出了酒店的大门,却站在门外想等他看个究竟。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大伟东倒西歪地出来了。他伸手要出租车,几个车到他眼前,大约是看他酒气冲天的样子,又急急地开走了。丽丽怕他出事儿看得着急,赶忙从暗处走出来,一只手搀了他的胳膊,召来一辆出租,轻声说:大伟,我送你回家吧。
第一次到这个家的情景历历在目。大伟说:感谢你。太晚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就住在厅里吧。夫人孩子上个星期回中国老家了,我也没功夫收拾,有点儿乱。然后他就一个人上了楼梯,倒头便睡了,再也没有动静。
07
林大伟还在迷迷糊糊之中,他的思绪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就像这座城市短暂春天里的轻盈的晨雾。
那个春天的早晨,当他从睡梦中醒来,突然闻到一股炒鸡蛋的清香,那么诱人。他猛然记起昨晚好像是喝醉了,那个新来的实习生好像还在家里。他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怎么能这么糊涂呢!
他赶紧穿好衣服下得楼来,看见丽丽坐在饭桌旁,脸上有一丝不安的微笑。桌上已经热了牛奶,一盘金黄的摊鸡蛋盛在盘子里。丽丽说:看你昨晚尽喝酒了,肯定饿了。我只会做这个,将就吧。你不是今天还有报告吗?赶紧吃了走吧,快迟到了!
林大伟的鼻孔有一种酸酸的感动。啊,好久没有吃过有摊鸡蛋的早餐了。好几年了,他总是七点左右起床,夫人呢一般都要八点才起来。他的早餐总是对付,一块面包,一杯热的或者冷的牛奶,如果时间太急甚至根本就忘了早餐这一顿。还有,这个女孩儿坐在早餐桌上的形象让他恍若隔世。是那种春天,阳光,清晨,微风,所有的美妙的东西柔和在一起的感觉。他真想让时光停滞下来,甚至想征求她是不是可以拍一张片子留住纪念。
呵呵,看见鸡蛋就这么谗啊。女孩儿的声音响起来:真的快迟到了。大伟回过神儿来,赶紧一本正经地说:多谢你想得这么周到,还有,谢谢你昨晚送我回家,要不然警察就把我当醉鬼抓了。
那天丽丽搭他的车去公司,车在进公司车库之前犹豫了一刹那,被敏感的她发现了。她问,怎么,怕人说闲话啊?大伟说,你不怕就好,我有什么好怕的。他一踩油门,烤肉啦嗤的一声就进了车库。
大伟那天的工作效率极其的低,干什么都是心不在焉。他到卫生间去洗了一把冷水脸,告诫自己:什么他妈人啊,老婆孩子才走一个星期,怎么就开始心猿意马?
08
再笨蛋的女人都有一颗敏感的心。这话兰小莞不知道在哪里读过,她当时不信,觉得自己就是那么个大大咧咧的人,凭本事吃饭,只相信好生活是奋斗来的,以诚待人就会活得坦坦荡荡,有什么敏感不敏感的。但是今天,她一边收拾久别的房子,一边却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每一个房间都有所变化。一个女主人对房间的感觉,十有八九都是对的。
医生让他带孩子回家,说大伟病情已经稳定,她和孩子每天来个几个小时就够了,不然拖垮了大家的身体,对孩子也不好,今后的路还长着呢。她想了想也只有这样了,一个星期下来,她的神经有些恍惚,有时对儿子的脾气也急躁起来,孩子他爷爷奶奶那边也得通报,但又不能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他们。小莞给孩子找了个日托,想让他尽快摆脱医院那种沉重压抑的气氛。孩子的路更长啊,而且正是性格形成的关键时候。
在清理主卧室的卫生间时,小莞发现大伟新买了一个剃须刀,电动的,不但漂亮,而且还是多功能的,旋转,调节,甚至还带音乐。这个肯定不是大伟的习惯。他除了工作死较真儿以外也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尤其是生活的细节上更是小学生都不如,基本就是怎么简单怎么来,或者小莞给他买什么他下次就照着这商标买回来。比如这个摩斯,大伟也从来没有用过这牌子。在衣橱柜里,他的衬衣叠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还有袜子,多少年了,基本就没有成双的时候,从来都是上班前找得鸡飞狗跳,哪会像今天这样把每双的两只套在一起,统一放在一个篮子里。
小莞还听过一句话,说一个男人如果突然间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又是朝好的方向的话,那么他一定是遇到了一个让他心仪的女人。这个她在刚进门的时候就有所察觉了,整个屋子的布置都洋溢着一种欢快,还有挂在厨房的气球,没有点儿艺术视觉的人是不会这么布置的,儿子以前的生日他就没有这么挂过。而且,就在飞北京前的一个傍晚,小莞有急事想问大伟一个北京朋友的电话号码,就打了长途到这边的家中,却奇怪地听到一个清纯的女声。女生听说是中国来的找大伟,就慌张地说挂错号码了。
小莞平静地把这一点一滴串在一起,觉得大伟一定过了一个愉快的夏天。
09
萧丽丽坐立不安了两个小时,终于决定去公司打探消息。她想公司人事肯定知道大伟的事儿,这样就知道医院和伤势了。本来昨天的计划是今天下午去办理各种手续,拿一个公司出具的实习评审报告,就算跟这个牵肠挂肚的夏季工作彻底告别了。现在有了这个天大的意外,她只好跟HR打电话重约时间。
HR的人让她赶紧来,说大伟小组的同事下午要一起去医院,而且她的手续已经办好了,就等她签字和领上两周的工资。
丽丽取出那个蓝色信封里的评审报告,大伟龙飞凤舞的签字赫然在目。他的每一个句子的特有语法都勾起她对过去四个月的回忆。记得刚来时她的英语句式结构还基本是校园学术式的,大伟一句一句给她改,而且找来很多商业写作的资料,定下计划让她转化成产业通用英语。还有口语,自己开会时总是喜欢用书面的词句,不怎么亲和,还缺少当前流行的说法。大伟给她开出几个新闻和谈话节目的时间表,像本地六频道的早间和晚间新闻,CNN的Larry King Live,BNN的每日商业综述。头天看节目,第二天从网上打印免费的节目台词再自己念一遍抄一遍。坚持了一个月以后,大伟说:呵呵,像个本地妞了。
公司工会的打电话来说要集体订花,丽丽说,你们随便选吧。其实在来公司的路上她已经跑去那个她和大伟常去的花店,要了一个巨大的花篮,订了一篮子开得正艳的八月的百合(the August Lily)。这种百合源自中国,漂洋过海落地生根,在盛夏的末尾,当别的花都风吹雨打生命凋零,八月的百合傲然盛开。丽丽想让大伟醒来的一刹那,看见这生机勃勃的花,想起他的lily,给他生命的信心。
中午时分,丽丽按HR要求作离开公司之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删除电脑C盘和D盘
的 私有文件。她最后一遍调出那个她和大伟共写的daily (David 和 Lily 的合写),
那是百日情爱的如歌记录,看得她泪流满面。然后一张照片弹了出来,就是那个晚
春的周末,他们却冒着雨后的微寒到河畔公园搭帐篷看星星,大伟和他相依相偎,
好像世间的所有幸福,已经凝聚于那个夜晚那方河畔。
照片的下边是他们共同手写的一首小诗:
别问我星星有多远,
假如你心中有怀念。
别问我明天在何方,
假如你今夜在眼前。
10
午饭时分,萧丽丽来到公司的餐厅,她想重温一下他和大伟呆过的所有地方。同事们都来说一些道别的话,有的虚假,有些真诚。彼特和杰克也来了。那个永远都说perfect的彼特,他一张口说这词儿,你就知道哪里又出事儿了;还有那个杰克吴,表面上听大伟的,但那天她在大伟办公室呆晚了就被杰克捅到部门主任那儿去了,这事儿要弄到HR就成了道德问题。四个月也能如此巨大地改变人生,这是她当初没有预期的。对老外热情外表下的花招,对中国同事表面合作内部争斗的防备,对书本知识的无用与无聊,对真实项目过程的重视大于内容本身,对客户无理要求的迂回战术,如此等等,她现在总算也能有所判别,这在校园里是怎么也学不到的。
在交出公司员工卡之前,萧丽丽再次上楼,她想看一眼那个房间,大伟的办公室,就在她工作间的左边。她曾经问过他当初安排她在隔壁是否就是有所企图,大伟笑而不答。她也问过为什么重点项目组会要她这个三年级的学生,他笑着说:因为你年轻啊。然后又说:别跟他们说啊。
就在那个办公室,萧丽丽经历过考试面试的紧张,也体验过挑灯夜战后的成功喜悦。当然,更多的是大伟和她一起厮混的多少个夜晚。大伟说:以前总以为这个词儿是贬义,但厮混其实很愉快啊。丽丽呸了一声,说:领导,我们是不是搞一个模型,分析一下厮混的成本效益。
下午三点,穿过忙乱的急诊室的门廊,萧丽丽和他的几个同事还有公司工会的代表来到大伟病房门前。护士要求他们一个一个地进去,每人只有三分钟。不知怎么搞的,上午的时候是如此难熬,想尽快来到大伟身边,但此时此地,萧丽丽被一种恐惧和不安笼罩着。她让同事先进去,设法整顿一下慌乱的心跳,自己最后一个进来了。
尽管心理有准备,但病床上的情景还是深深地刺激了她。昨天还生龙活虎的大伟现在像一个木桩一样被各种白色缠在一起,看不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手,他的身体的任何部位。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走进重危病房,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被如此多的白色缠绕。不幸的是,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爱恋。
她站在那里,想走近一步,却怎么也挪不动脚。她想用手摸一摸他的脸,手伸在半空,却怎么也靠近不了。她想亲吻一下他的前额,哪怕是隔着那一层白色,她知道大伟一定能感觉是她,但是她的头僵在空气中,怎么也低不下来。她想喊一声,大伟,我来了,但她的喉头像被什么卡在那里。
萧丽丽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急急地扭转身子,离开了病房。在出门的一刹那,她看见桌上那个花篮,八月的百合盛开得如痴如醉。
11
兰小莞对自己的平静都感到奇怪。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灾难,她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惊惶失措。大伟在恢复,生活在运转,儿子第一次坐校车上学前班了。在丈夫有了外遇这件事上,她以为,该来的迟早要来。只不过没有想到这么快,也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居然能把心如死灰的大伟弄得神魂颠倒。
讨论离婚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没有矛盾,也没有激情,生活好像一条随波逐流的船,夫妻俩相敬如傧得有些毛骨耸然。一年才买一打避孕套,总还有三五个用不完。三个房间,三个人各用一个。虽然主卧室弄了一个大号的双人床,但基本就是大伟一个人用着。她就睡在书房里,离儿子的卧室近,以前是为了照顾儿子又不影响大伟上班,后来就成了习惯,上完网半夜了就躺那儿了。
两个人讨论最多的就是吃晚饭那点儿时间,儿子的事儿,公司的破事儿,然后就埋头吃饭。吃完饭分头上网,大伟喜欢看些商业运作的东西,又爱看时事新闻,战争的,选举的,政治黑吃黑的,还有就是硅谷发财致富的。对这些小莞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她觉得到了加拿大,就应该老老实实享受生活,过老外们过的小日子,烤烤肉,逛逛公园,为儿子的大学筹学费,把各种保险都买好了,然后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她对动荡不安的北京生活仍然心有余悸,但大伟说起那段日子就眼睛发光,有不停的饭局,不断的聚会,不但能畅所欲言,还有说不完的段子。
离婚的故事不断传来。大伟三个最要好的朋友都离了,有一个还离了两回。小莞的大学女同学也离了几个了,今年回去的时候聚会,离了的都说还不错。反而是没离的,私下里就讨论怎么防老公。这是他妈的什么个世界,就差在中央台打广告了:离了都说好。
离开省城的飞机上,小莞随手抓起一张报纸,头条大标题就是:天要下雨娘要离婚。报道省城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灾,所有的公务都停了,唯有民政处离婚的地方排起了长队,劝都劝不走,一个星期就离了666对,而结婚的只有20多对。再翻到第二版,又一个大标题触目惊心:乳房的一小步,中国的一大步。报道中国女性过去的10年间乳房平均增长了一厘米,这个说明中国社会的宽容和和谐发展。兰小莞冷笑一声,心说现在的记者也真能扯淡,乳房大了就能和谐发展?恐怕更得鸡飞蛋打。
冷笑归冷笑,她有时候也不得不悄悄照照镜子。毕竟岁月不饶人啊。四十岁的女人,再加上有了孩子之后,腰也胖了,皮肤也粗糙了,乳房也垂着,乳头变成黑褐色,再不会像年轻时候一碰就有反应了。别说大伟没太大的欲望,就是自己也不想看啊。
在飞机上她就想好了,这回回去一定要和大伟认真讨论离婚的事儿。生活总得往前走,两个人都耗成这个样子太难受了。
12
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林大伟坐立不安,在产房内外走来走去。时间已经过去一整天了,产科医生都换了两波,护士轮班倒了,新的护士照例来自我介绍。林大伟心里想骂,介绍管个球用啊,赶紧想办法把小孩儿弄出来,免得大人小孩儿都受苦。看着产床上插满监视仪器的瘦弱的小莞,他心急如焚,却帮不上半点儿忙。时间拖得越久,出事儿的危险越大,他的脑子里不停地跳过网上读来的各种产科医疗事故的画面。一会儿去找护士,问要不要破腹产,护士告诉他先试顺产;一会儿又去找医生,问你告诉我这种情况到底正不正常啊,有没有做好紧急情况的准备。护士医生都烦了,说如果你都这么着急,那你老婆怎么办。林大伟牙齿恨得打架,心说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年成千上万起医院伤残事故,又你个大家拿慢吞吞的效率,老婆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得找你拼命。
深夜一点,护士终于说话了,说可以开始了!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医生在一旁站着喊:Push! Push! 大伟拥着小莞的头部,看见她的脸胀成紫红,嘴巴鼓得像条金鱼。护士喊,你帮忙一起push! 他不知道怎么帮,只是紧紧握住小莞的手喊:One two three, push! One two three, push! 生命真他妈的不容易啊。那个八月的夜晚,林大伟觉得,要是一个男人在产房里和女人一起经历过push孩子的过程,他应该对女人有最起码的尊敬。
多年以后,那个艰难的生育场面依然触目惊心。每当他思想有所松动,对一成不变的琐碎生活有所厌烦,这个场面就会跳出来,提醒他生命维艰,提醒他平安是福,提醒他生为女人的不易。他有时甚至怀疑,他的所谓对动荡不安生涯的向往只是一种表象;他把这种表象和小莞的日常生活人为对立,寻找自己生命滑坡的借口。在骨子深处,有可能是那种文化的失落让他无从抓拿,或者就是简单的生活到了更年期了,百无聊赖心情郁闷。人如草木,衰荣有期,该认命时就认命吧。
今天,就是在这座城市总医院,这样八月的夜晚,这样弥漫在空气中的医院的特有的味道,林大伟在迷梦中听到儿子一声响亮的啼哭,然后在一片寂静中醒来。
他睁开眼,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见白色的天花板。他想坐起来,腿却不听使唤。他用手摸一摸脸,下巴上还缠着纱布。他昂起半个头,虽然还有些痛,但记忆开始清晰起来。他看到了那个红色的玩具救火车,想起儿子一定等着他的醒来;他也看到了那篮子盛开的百合,知道丽丽一定来过了。但此时此刻他最想见到的,是小莞,是那个和他相依为命奔走四方的女人,他要跟她说,对不起。
13
下午的余辉透过落地窗洒在首都机场国际候机室。机场广播在作最后的提醒:飞往芝加哥的加航4165航班请乘客登机了。萧丽丽背起简单的背包,望一眼窗外的金黄,然后头也不回大步向检票口走去。
大伟出事已经快两个月了,她在这两个月中经历了难以言状的心灵创伤。尤其是对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来说,几乎难也承担。最大的麻烦是,她不能跟任何人讲述这件事,哪怕是父母和朋友。她不能去照顾大伟,哪怕给他一点儿往日的温存。她怕面对小莞,很明显大伟已经给她坦白了一切,因为小莞曾经打电话邀请她到家里去看看大伟,她当然不能去。她甚至害怕见到那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她曾经在医院的走廊上远远地见过一回,看见大伟和孩子有说有笑,她赶紧躲在一边然后悄悄回家了。
萧丽丽从一开始就把车祸的责任放在自己身上。大伟从来都是一个开车谨慎的人,就在他们打得火热的时候,大伟教她开车严肃得跟真教练似的,说这东西就是一工具,弄不好得出人命,洋鬼子开车又疯狂,特别是夏天。三点掉头平行泊车宁停三分不抢一秒,婆婆妈妈弄得丽丽都不想学了。六月初终于过了G2,丽丽高兴得蹦起来。大伟又张罗着帮她一起跑车场买旧车,也是一辆银色的烤肉啦。她花了两个下午,精心编了两个结,红色的吉字,挂在两个车的后视镜上。
她从内心里感激大伟。她觉得那是一种兄长和父亲般的感觉,有实实在在的帮助,也有于纷乱中拨云见日的聪慧。她觉得自己的四个月,相当于过去的好多年,甚至别人好多年也可能追不上。不说别的,单是和几个部委做的数据仓库和商业智能软件,在这个行当就是领先的。大伟一开始就说,四个月以后,你不是担心找工作,而是担心工作太多不知道选哪个更好。就在大伟出事前的那个星期,本城IBM商业咨询中心跟她联络,问她愿不愿意去那边试试。她知道那是大伟联系的,要把她支开。大伟说,我们天天在一起不好,而且在IBM混过以后今后肯定更有市场。
随着八月底的临近,丽丽的心里开始莫明其妙地慌乱起来。他知道小莞母子就要回来了;她知道大伟虽然跟她在一起很快乐但骨子里还是一个传统的人,不可能舍弃家庭和她一起;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就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这条路。
这种烦躁的心理在最后一天爆发了。她看着大伟在厨房里布置蛋糕彩球,为儿子的生日很是兴奋,还不停地问她色彩怎样位置正不正。丽丽无精打采地斜在沙发上,嘴上嘟嘟囔囔了几声:不正不正不正不正。
说什么呢?听不见。大伟一边挂气球一边大声问。
我说我是二奶,您听见了吗?萧丽丽大吼一声,从沙发上跳下来,夺门而去。
大伟开车追她,来到她在校园附近的公寓。大伟看着她的眼睛,说:丽丽,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二奶,我恨这个词儿,你是知道的。然后他又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的,还是跟你说了吧。今天主任和HR找我谈话,我们的事儿被捅给上层了,上边准备调我去研究室,杰克吴从下月起接替我。你也要注意,说不定学校也收到信了。
他最后亲吻了她的前额,然后面无表情地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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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萧丽丽经芝加哥转机飞圣荷塞的那一天,林大伟结束了近两个月的住院治疗。兰小莞带着儿子捧着鲜花在医院门口和他相拥而泣,夫妻俩仿佛经历了半个世纪。儿子在一旁手舞足蹈,不停地喊:dad go home 啦,dad go home 啦。
回到阔别两个月的家,林大伟真是百感交集。门廊处已经铺上了一条斜道,好让轮椅直通大门;进得屋来,厅里的墙壁已经刷成了淡蓝色,小莞说是请教了专家,这样有助于心情平静早日康复;厨房里儿子的生日气球还挂在那里,儿子说一定要等dad回来一起切蛋糕,吹蜡烛。大伟眼睛看得模糊了。人啊,平日里忙忙碌碌真忘了家这个字的重量,只有大祸临头才想起亲情,看似单调,饱含温暖。
公司给大伟提供了三年的伤残保险,还给他配备了work from home的所有设备,说他愿意干多少就干多少,只希望他别中断了跟行业的接触。大伟平静地接受了。他对公司的事儿已经心灰意冷。他想即使自己很快恢复,自己也不愿再回到那个是非场。他已经打定主意,利用多年来对这个行当的了解和建立起来的人脉,自己搞出一个有特色的东西,反正现在除了一周两次的理疗以外,他有的是时间。
后院里栽了两棵红枫,秋天的清晨有虫子鸣叫,傍晚有野鸭在飞翔。他斜靠在轮椅上,用自己改装的一个笔记本上网。多数时间在收集一些技术资料,偶尔也听听音乐。
医生说,明伤易治,暗伤难愈。虽然他努力不去想丽丽的事儿,但丽丽青春的形象总会在某个秋天的午后飘然而出。他听医生说过在他住院期间,有个女孩子来悄悄探视他几次,甚至把开败的百合拿掉,换上新的。他想丽丽才20出头,无论在学业还是商场都有极高的天分,今后一定会有所作为,得彻底断了她这份牵挂的心思。同事告诉他,丽丽已经辞了IBM的活儿,到美国闯荡去了。
冬天快到的时候,林大伟收到一张电子贺卡,祝他生日快乐。贺卡署名一荷,卡上是一首小诗:
别问我星星有多远,
假如你心中有怀念。
别问我明天在何方,
假如你今夜在眼前。
林大伟抬头看看天空,最后一群野鸭拖儿带女,向南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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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以后。加州硅谷,林大伟应邀赴斯坦福非文本商业智能技术研讨会作主题报告。他带着自己研制成功的语音智能搜索系统,一方面作技术交流,一方面在路演筹资。这个系统耗费了他多年的心血,能够动态搜索影视音像作品中的元素。其功能包括根据台词,语音,句式判别演员,导演,电视节目主持,还能归纳总结剧情结构。业界已经认识到,Google的文本搜索已成昨日黄花,Youtube基本还是基于音像作品的预先编档搜索,技术方面除了死拼宽带以外没有任何先进之处。林大伟的报告引起业界反响,第二天的产品演示会席位已经预定一空。
晚上,大伟接到一个电话,说一个专门关注商业智能软件的风险投资商要和他谈谈。联络人神秘地加了一句:我们老总说你一定会见她的。
半小时后,门铃想起,萧丽丽一套晚装丰姿绰约站在他的面前。林大伟心头一惊,然后迅速平静下来。他说:丽丽,我知道你会脱颖而出的。祝贺你。
大伟,我知道你也会来的。萧丽丽难掩激动的心情,她说:大伟,我们合作吧!我今天听了你的报告,觉得我们一定能弄个大东西。我敢保证几个月就可以到纳斯达克挂牌!这样吧,我已经订了硅谷最好的中餐馆了,我们边吃边谈。
大伟说,好啊。只是有一条,这回我可千万不能喝酒了。
萧丽丽的大奔迅速地调头,出了大伟下榻的宾馆,消逝在圣荷塞的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