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北京的秋天特别凉,秋雨连绵不断,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下一两次雨,快赶上南方的梅雨季节了。冷雨过后,瑟瑟的秋风紧贴着衣服吹过,让人感到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小阁楼经常被笼罩在秋雨的潮湿之中,雨水的寒气透过窗户侵入阁楼里,有时在半夜里把我冻醒。我躺在小床上,把被单从头到脚蒙住,身子蜷缩在被单里,往日能够跟我互相温暖的猫早已不在,漆黑的夜里没有了它的陪伴,小阁楼上显得更加冷清。我很怀念我的猫,怀念它躺在我被子上,像个小火炉一样散发着温暖,怀念它睡着时的呼噜声,那种呼噜声在暗夜里催我入眠,让我睡得很安心。现在我变得很容易惊醒,半夜里有时会有人从阁楼底下的门道推车走过,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穿过门道,又由近而远,消失在院子里。有时伴随脚步声还有大人的说话声。我在阁楼上被这些响动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黑漆漆的阁楼顶,上面的一根根裸露的木头像是一条条蟒蛇,缠在房顶上,在嘶嘶的吐着蛇信子。我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孤单,寂静的夜晚总让我觉得形单影只。
早上我背起书包出门上学的时候,母亲一边收拾着吃饭的桌子,一边说:晚上早些回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回来吃长寿面。
嗯,我点点头。
过去每年生日的时候我都是请一些朋友来,但是今年我不想了。一个是因为没什么心情,一个是因为不想给家里再添负担。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看到母亲因为劳累和操心而变得过早的衰老的面孔,我觉得需要给家里做些贡献,而不是给母亲增加忧愁。能够晚上回来吃一碗面过生日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们的化学老师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过去打过拳击,听说在师范院校时得过大学生拳击比赛的冠军。高中第一次上化学课的时候,他打开一个名册,第一个叫起来的学生就是我。我正在奇怪他为何第一个把我叫起来,他对着我说,你是班里入学化学分数最高的,以后你就是化学课代表了。从此以后我就每堂课上课之前到他的化学教研室去,端着一大堆化学试剂和试管跟着他去教室,有时替他抱着一大摞化学作业本,下课的时候再端着试管去水房,把每一个试管都给刷干净,为此我练出了一手刷试管的绝活,试管刷得又快又干净。多年以后我在国外的大学里一家快餐店打工,刷碗刷得巨快,想起来还是靠当年给他刷试管时练出的基本功。
晚上化学课之后我照旧去水房刷试管,然后把试管送到他的教研室去。从化学老师的教研室出来,走过空旷的楼道的时候,我看见楼道尽头的窗户边上站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那个一起去颐和园的女生。她手里拿着一个带着三角支架的很长的天文望远镜,正在对着窗户鼓捣。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我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好奇的问她。
看彗星哦。她看见我,面容很沮丧的说。报纸上说今天晚上哈雷彗星离地球很近,肉眼可以看到,所以特意去物理教研室借了这架天文望远镜来看彗星,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哦。
你得肉眼先看见彗星,我说。然后再把镜头对好焦距,我来帮你调吧。你知道彗星从哪个方向来吗?
应该从那边来,她用手一指窗外的天空说。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发现窗户比较高,望远镜的三角支架比较低,只能看到天空很高的部分,其它的天空无法从望远镜里看到。
去操场看吧,我对她说。这里不好调,窗户老挡着。
嗯,她笑笑说。我也是觉得这里无法看,不过我一个人晚上去操场有些害怕。有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我扛着天文望远镜下了楼,跟她一起走到黑黑的空旷的操场边上,重新把望远镜支架对着她指的方向支好。
你肯定彗星从这个方向来?
嗯。她很认真地点点头。
肉眼能看得到?
嗯。报纸上这么说的。
那就等着吧。我说。彗星一来了,咱们就赶紧用望远镜看。
要不先看看月亮吧?她看了一下表说。就怕彗星来不了,或者来了肉眼看不见。
好吧。我说。
我把望远镜对着月亮架好,一下就对准了月亮。我从望远镜的一头看去,明晃晃的月亮在望远镜里发着白光,上面的一个一个环形山的轮廓清晰地展现在镜头里面,看上去就像是平时在书本上看到的陨石砸出的一个一个巨大的坑。
月亮很好看,我把头从望远镜头上闪开说。
她把脑袋凑到镜头上,仔细的看了一会儿,嘴里不住的惊叹着。
左边的那个山好大啊,她对着镜头说。快来看看。
我凑过去看,她把头偏开一些,把镜头让给我。秋风吹过来,她的长长的头发拂到我的面上来。
真好看,我说。太神奇了。
再看看别的星星吧,她央求我说。
我调节了一下望远镜的三脚架,把镜头对准一个最明亮的星星,把架子固定好。我们一起看了一会儿星星。星星在望远镜里像是肉眼看到的月亮一样,明亮亮的晃眼,像是一个大圆盘一样。我把望远镜交给她,她凑到望远镜头上专心的看着,一边看一边兴奋的感叹着。
不好意思,让你陪我在这里等着看彗星。她笑笑说,月光下她的笑容很妩媚。
没事儿的,我今晚也不想看书。我说。
你是不是喜欢班里的那谁啊?她瞥了我一眼说。
没有。我低下头,跟她撒了一个谎说。
真的吗?她好像有些宽慰的说。那天在颐和园划船,我以为你喜欢她呢。
怎么可能呢,我说。她跟她的男朋友看上去感情很好的。
就是,所以我还觉得奇怪呢。她说。
她男朋友看上去不错,我说。
是挺好的,她说。
操场静悄悄的,静得有些恐怖。远处教学楼的里灯火通明,每个窗户都亮着灯光,偶尔有学生从教学楼走出来,背着书包回家。一阵风从操场上吹过,风里传来蟋蟀的时断时续的叫声和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哗的响声。夜色很安静,天上没有云,稀疏的星星闪着微弱的光,好像在遥远的地方眨着眼注视着我们。月亮依旧明亮地半悬在天空,显得孤单单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在黑夜里等了一会儿,彗星还没有来。
怎么还看不到彗星呢?不会是已经飞过去了吧。她有些焦虑的问。
可能,我说。城里太亮了,也许肉眼看不到。
你有事情吗?要是没事儿陪我再等一会儿吧。她的眼睛依旧看着夜幕,问我。
没事儿,就是站着有点儿累。我说。
坐地上吧。她说。我也累了。
那天颐和园捡的黄栌树叶,说要做书签的,后来做好了吗?我问她。
做好了,很漂亮的。她笑了一下,牙齿在月光下显得白白的。你要吗?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个。
喜欢,我说。
赶明儿我给你带一个来。她依旧微笑着说。
我觉得你脾气真好,我说。
是吗?那就是说我不漂亮哦。
没有,你很漂亮的,我说。有不少男生追你吧?
哪里哦,咱班男生一个一个都是木头疙瘩。她笑着瞥了我一眼说。包夸你。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问我说:
今天你过得好吗?
不好,我说。早上起来就来上学了。上完课就做作业,然后就是晚上的化学课。其实今天真的不想上晚自习了,但是今天别人可以逃课,我逃不了,因为我是化学课代表。
从来没有逃过课,她说。你后你要逃课叫我一声,咱们一起逃课。
行,我说。
嗯,我点点头。不过这里是操场,要是被老师看见抓住了会有麻烦的。
怕什么,她的眼睛鼓励我说。这里又没人,我给你看着,有人过来了我叫你。
我从裤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点上一颗烟,吸了一口。我没有烟瘾,但是我喜欢抽烟。烟卷叼在嘴唇上,带给我一种嘴唇的快感和辛辣的气味。在潜意识里也许我渴望跟女孩的接吻,渴望有一段热烈的爱情。我有时偷偷的在教学楼背后的无人处背着风点上一只烟,吸一口辛辣的烟在胸腔里,把烟雾吐到浑浊的空气里,让微风和烟雾拂过清瘦的面孔和越来越长的头发。
想抽一口吗?我问她。
想。她点点头说。
我把烟卷递给她,她嘬了一口。烟头的火光闪亮着,照得她的脸上有些红色。她好奇地把烟卷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她的手指细长,一缕青灰色的烟无声地从她的白晢的手指上升起,飘入夜空。烟丝无声的在夜色里燃烧着,闪烁着红色的磷光一样的微火,上面罩着一层灰白的烟灰。白色的卷烟纸不断被红色的烟火侵蚀着,先是变成黄色,然后变成灰色,最后变成粉尘掉在地上。黄色的过滤嘴夹在她的手指里,她看着过滤嘴下面的字,上面印着“中华”两个字,底下是一个天安门前的华表的红色图像。
牌子不错啊,她看着烟卷上的字说。这烟很贵啊,不是你买的吧?你从哪里搞到的?
从我爸的柜子里偷的。我说。
他不抽吗?她歪着头问我。
他抽烟斗,我说。他嫌烟卷没劲儿。别人送给他的烟他从来不抽,不是转送其他人,就是扔在柜子里。我每次去他那里都偷两条放书包里。
自己家的东西不叫偷。她把烟还给我说。
就是,那叫废物利用,省得放坏了浪费了。我接过烟,赶紧嘬了一口说。
你偷过东西吗?她看着我问。
偷过,我说。小的时候在菜市场偷过一个萝卜,后来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去图书馆帮着打扫卫生,在里面偷过一本小人书。
你很诚实啊,她说。后来被抓住了吗?
没有,不过我想有人看出来了,但是没人爱管闲事儿。你想啊,把偷来的书塞在裤兜里,里面鼓鼓囊囊的,别人一看就是里面塞着一本书。
够愚蠢的,她笑着说。很傻很天真。
就是就是。
不相信,但是我希望有。我吸了一口烟说。
那你喜欢来世做什么?她一边低头继续撕着落叶,一边问。月光照着她侧过来的脸,她的瞳仁里面有月亮的影子在里面,显得像湖水一样深奥。
做一只鸟。我想了一下说。
为什么?
因为鸟儿可以自由的飞翔。它们也不需要很多物欲的东西,有个树上的温暖的小巢,地上散落的几粒可以果腹的米粒,路边水洼里的几滴水,就可以了。
但是它们在冬天还是要经过艰苦的迁徙才能到达温暖的地方哦。她说。难道那样的长途飞行不是很悲惨的吗?
那是它们的宿命。
你相信宿命吗?
嗯。相信。
为什么不是别的能够飞翔的动物呢?比如,鹰?
不喜欢鹰,它太有攻击力,太弱肉强食。只想做一个安安静静平平和和的与世无争的鸟,有一个自己喜欢的生活,不去打搅和侵犯别人的生活。我看着她,平静地说。
嗯,烟味很讨厌啊,一般的女生都不喜欢怪味道,不过我不在意。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一次看小说,里面的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比她大很多的一个瘸子,那个瘸子抽烟,她喜欢跟他接吻时,他嘴上的淡淡的幸辣的烟味儿。我一直在想,那是一个什么味道呢?嘘 ------ 那边有人来了。她捅了我一下说。
我赶紧掐灭了烟,把烟头装进裤兜里。我们在黑夜里看着远处从教学楼向着操场走来的人,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看不清面目。教学楼门口的苍白的灯照着他,他的脸部背光,影子在地上拖的很长,看着很阴森可怕。她有些害怕,把身子靠紧了我,抓住了我的胳膊。男人离我们越来越近,我认出那是我们的体育老师。他站在离我们有十几米的距离看了一下,好像认出了我们,什么也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我们没有说话,沉默着看着体育老师离开操场,走回教学楼去了。
吓死我了,她松开了我的胳膊说。还以为是坏人来了。
我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泻了下来,流到了她的头发上和身上,给她的身上罩上了一层迷蒙的光彩。她在月光下显得比平时美丽了许多,身材苗条诱人,脸上皮肤很白很光洁,眼睛水灵灵的,说话时睫毛一眨一眨的,嘴唇红润,看上去很诱人。她挨着我的身子有些发烫。我突然有一种想去吻她一下的冲动。
我能吻你一下吗?我看着她说。
不行哦,绝对不行。她本能地摇着头说,把身子离开了我。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只是看着她。她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扬起脸,把眼睛闭上了。她的睫毛在月光下卷曲着,在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层暗暗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启着,像是充满了渴望和等待。我低下头,把嘴唇按在她的嘴唇上,她的牙紧紧的闭着,嘴唇湿润而滚烫,有一股微微的甜味。她的脸上带着一股沉静的微笑,脸色通红,呼吸急促,身子有一些颤栗。她两手下垂,一动不动地让我吻了她两分钟,然后伸手推开了我。
现在我知道了小说里跟抽烟的人接吻是什么味道了。她喘了一口气,眨了眨眼调皮的说。
喜欢烟味吗?我问她。
至少不反感。她微笑着说,脸上充满了甜蜜。
好吧。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腿。
太扫兴了,她撅着嘴嘟囔着说。都是报纸骗人,说肉眼能看见,可是什么都没看见哦。
我收拾好望远镜的三脚架,扛着向教学楼走去。她在我身边走着,好像有些心神不定,话也不说了。快进门口的时候,她脚步放得很慢,低头不语,好像在等着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空气有些尴尬的凝固着。进了楼门后,她幽怨的瞥了我一眼,从我手里要过天文望远镜,带着失望的神情去物理教研室还望远镜去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儿,关切的问我。
今天晚自习有课。我放下书包说。
饿坏了吧,赶紧吃饭吧。母亲说。
少年的爱恋,像午后醒过来时的夏风,在似醒非醒的心里缓慢地吹过,温热的弥漫过全身,让我浑身上下燥热和不安。青涩的感情像在孤寂中生长的常青藤,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长大,绿色的叶子爬上蓝色的窗户,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着白色的光。寂寞的等待,等待着为自己留的那一扇蓝窗的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