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拜会阴界的高文焕
庞静 二零一二年六月
原本计划用两个星期的假期回北京清华与毕业三十年的大学同学们相聚,此行的目的还没实施,却惊喜地与分离了四十年的中学同学们聚了一回,外加与从小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发小们相会了一次,真是不虚此行。现在该整理心情去清华了。
按照原计划我应该四月二十七日也就是星期五中午一点之前到达清华宾馆。我现在住在茉莉园,在农大边上,清华西北方向,据说离清华颐和园很近。我决定自己坐车去清华。茉莉园小区门口的车站有好几路车都可以到清华。为难之处是我不知道清华宾馆的位置,在东还在西?来之前景康已经把清华地图伊妹儿给我们了。可我懒得做家庭作业。现在抓瞎也是预料之中的。我在西门下了车,走一小段距离就到了清华西门。门口熙熙攘攘,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卫,每一个进入之人都要经过警卫目检。
大门是中国大学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不知道当初用美国的庚子赔款建立清华学堂时有没有设计大门。我猜是有的。门槛是中国老祖宗的传统。进了大学的门意味着社会地位的奠定。因此大学的门通常设计得飞龙走凤,很有气派。到美国读书之后我自己的学校没有校门。我走访过的学校都没有校门。慢慢的我心目中大学的校门变得很不顺眼了,小家子气还掺杂着世俗。
进了西门我向第一个遇到的行人询问清华宾馆在哪。他告诉我要坐校园小巴然后行色匆匆地离去了。我接着往前走,向第二个遇到的行人问哪里是小巴的车站。他告诉我就是你脚下这块地方,也是行色匆匆地离去了。我四周看了一下,没有站牌也没有任何标记。没办法我又向第三个人问小巴什么时候来。恰好这个人也要等小巴。他告诉我每十五分钟一次。坐小巴收费两元。如果出示学生证收费一元。我告诉司机我要去清华宾馆。他告诉我东门下车,要经过很多站呢。我坐在车内,从车窗看着校园,我找不到校友返校的感觉,到处都很新鲜陌生。只有新斋那一站是我熟悉的名字。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观光客。 东门到了。司机告诉我出了东门一直向五道口走就可找到清华宾馆。东门与主楼相对。虽然主楼两边立起了一些新大楼,但样貌和布局还是老样子。可出了东门真让我吃了一惊。以前的荒芜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商厦,繁忙的车来车往和行色匆匆的人群。我一路上问了俩仨个人,走了十几分钟,清华宾馆终于被我找到了。
在柜台签了到,拿了房间钥匙,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刚好一点钟。在去房间的路上碰见了非。她告诉我大家正准备去高文焕的墓地。我请她等我一下。我放下简单的行李,换了一套黑色的衣服,就与她一起来和大家在院子里相见了。第一个是钟毅。他刚打完网球,一件夹克衫绕过两肩在脖子处打了一个松松的结,满脸意气风发。奇怪了,毕业三十年了,他除了略显清瘦一些,样貌还是如三十年前那样年轻。他自己研究基因主攻老人痴呆的治疗药物,也许他由此受益懂得如何保持身体所有细胞的年轻。后来坐下来叙谈时他回忆当年穿着母亲手缝的"的确良"衣服从乡下进了淸华。大学四年半同学们一直教他如何分辩左右,没人成功。还是到了美国之后老美教他用左手比划"L"字母,他才算明白了左右之分。当年他为了选择研究生专业犹豫不决,还是张老师跟他说选自己最有兴趣的。三十年前如此一步迈了出去,时至今日他依然乐此不疲。应该说兴趣是一道事业符。
第二个见到的是增林。由于聚会前编辑班级纪念册<物七一的故事>,见了大部分同学的照片,增林又是负责与国内同学联系,因此与他邮件来往很频繁。我见了增林完全没有三十年重逢的陌生,而是像昨天才交谈过的老朋友今天又巧遇了,熟悉中混进了几丝兴奋和新鲜感。三十几年前增林在班上多数时间站在人后,不言不语。加上他自己个子不高,像貌平平。如果不是刻意找他,不可能对他有印象的。毕业了三十年,他在考古研究所也历练了三十年。什么活计分到他手里从来没二话,令同事领导们对所谓清华出来的学生动手能力强有了更直接的了解。现在同学们四面八方地来聚会,他招呼张三李四,还时不时与几个"领导"碰个头,俨然的成熟老练。
我们一行好像有十几个人分坐了两部车,一部轿车一部小巴直奔金山墓地。我坐在老苗开的车上。车上除了我和老苗,我只记得还有滕,因为他善谈。我记得他谈到了基因。善谈的人通常都喜欢念书,念杂书。他说人的生老病死,尤其是如何生多半都是基因主导的。所谓基因突变不如说基因显形。实际上突变可能就是一个不成立的假设。话题是由我儿子的身高引出来的。高个头的基因看似不存在于我这个小个子身体内,其实只是不显而而。滕三十年来历经了很多变化。由于父母都是物理学界的教授,他也曾经怀着要在理论物理上有所作为的理想。但他天生不安份。在圣母院大学拿了物理博士工作之后,他不安于那份工作,又回到学校拿了一个MBA的学位。然后就是变来变去,经营不同的公司。后来干脆金盆洗手了。回过头来又与人在北美创办大学,现在在家做寓翁。真是潇洒自如,令人羡慕。
金山墓地在香山。车停在了半山腰。停车场很小车也很少。老苗指着山下一览眼前的北京城介绍这是山西来的风水先生为高文焕选中的墓地。安息于此,他可以注视着他曾为之呕心沥血的同方威视的发展和变迁。我们一行沿着寂静的山路往上走着。我不停地在心中告诫着自己要轻松。斯人已逝,安息于此,我们来打扰逝者的清静,实在过于冒昧。但这个毕业三十年的物七一班聚会真的少不了高文焕。我们到了他的墓前,一块竖立的一米见方的墓碑用大金字隶书刻着他的名字。一块横卧一米见方的墓碑用小字刻着他生平简介。我们围在墓前,老苗大声地告诉他:老高我们来看你了。然后他把我们一行每人的名字都通报了逝者。我心里酸酸的发紧。当年他在医院弥留之际,我曾打电话给老苗,我想请老苗帮助我与他通一次话。那时候老苗告诉我已经做不到了。我实在是有些庆幸,因为我免去了亲口告诉他:为他,我什么都做不了。
老苗向逝者通报之后,我们一行中的同学们又陆陆续续地对他讲了一些话。我的心离得很远,完全不知道别人都讲了什么。 下山时老苗一路说着他相信阴阳两界是有沟通的。传说中金山墓地的山是原始的。夜深人静之时那些珍檎异鸟会来此安慰阴魂们。阳界的凡人是不该天色黑暗之后再来此打扰他们的。当年老苗不信邪。他用一天工作之余的晚上来找老高聊天。聊完之后他准备开车下山,但车无论如何无法啟动。他无法只能下车对着老高的墓为自己鲁莽扰人清静致歉。三遍致歉之后他回到车上。车顺利啟动了。从此他也封建迷信了。
我们从墓地回来后就准备晚上的聚会了。我本想回自己房间小睡一下,但被老苗拦住了。他打电话让秘书把一份稿子传到我的iPad上,让我读一读,然后提意见。我粗看了一遍,这是从我们<物七一的故事>改写而成的。基本上是抄过去的,没什么新义。我内心是有些失望的。瞄准我们七七级毕业三十年的聚会,许多媒体准备发一些文章介绍七七级的古往今来。现在这篇老苗发来的文章也是一个刊物记者写的。我估计现在的记者应该是三十岁上下,与我们不是一代人。我希望看到他们对我们昔日故事的感知。可是一大篇文章都是我们的老生常谈,他们年轻人的感受我一点也看不到。也许是我太愚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