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障（二）

雅典王子忒修斯在克里特岛上杀死牛头怪后能成功走出迷宫，靠的是公主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忒修斯带着阿里阿德涅离开克里特前往雅典，途中却把她抛弃在纳克索斯岛。有人说阿里阿德涅是被酒神巴库斯看中了，所以才从忒修斯手里抢过来。但是也有眼力敏锐而思想阴暗的人（包括我）却相信忒修斯是故意抛弃阿里阿德涅的。纵观忒修斯的不良历史，这样的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

以上是引子。话说忒修斯带出克里特岛的，不止阿里阿德涅一个公主，还有阿里阿德涅的小妹妹费德尔（通译淮德拉，不过我喜欢拉辛的法语剧作，所以按法语译作费德尔）。忒修斯离开阿里阿德涅，并不见得如何伤心，赶紧抓住手头现有的，当机立断娶了费德尔。

费德尔的悲剧命运就此开始。悲剧的源头是忒修斯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希波利特。此帅哥热爱自由，一门心思只在山林奔跑打猎，崇拜狩猎女神，却对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不屑一顾。美神怒了，就使借刀杀人计，让小继母费德尔爱上了他。

这里我觉得太不公平。触犯美神的是希波利特，冤有头债有主，凭什么把费德尔拉下水？美神这一着使得实在太不地道。悲剧的结尾是希波利特栽了，但是费德尔也搭上去了。

费德尔的痛苦无法言说。最开始，她的痛苦在于爱情的不正确、违背道德、不可告人。她想尽办法，甚至出了下策，怂恿丈夫把继子远远放逐，以期让距离和时间冲淡自己的爱情。可是平静的生活没持续多久，她再次见到了希波利特。于是：

我重新见到被我放逐的敌人，
我的新鲜伤口立刻重涌鲜血。
这不再是我血管里一股热情，
是维纳斯全心对其猎物紧追。

拉辛的剧作里，当费德尔终于忍不住向自己的乳母吐露心声时，正是大家都以为浪荡子忒修斯客死异乡的时候。这乳母也是关心则乱，出了个馊点子，说“他父亲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再折磨自己，干脆跟他摊牌得了。 ”

事实证明此点子的确是个馊点子。这一摊牌，悲剧更加悲剧。因为费德尔爱希波利特，可是希波利特不爱费德尔！首先因为这是继母，他从来没有非分之想；其次，他已经有心上人了。

费德尔的羞愧从此加倍：除了道德上的内疚之外，还增添了被拒绝的羞辱。

情障啊，情障。

我每次读到费德尔的长篇独白，总是不忍卒读。说是字字泣血，丝毫不为过。拉辛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把女人的心思描写得那样入木三分。而且全用规整的十二音节诗行，把痛苦用严谨收敛、无懈可击的美丽文字表达得淋漓尽致。神话里的费德尔原本是蛇蝎心肠的狠毒女人，拉辛却心怀悲悯，用生花妙笔合情合理地把她描写成了一个可恨更可怜的悲剧人物。

悲剧的结尾当然只能是悲剧。老头子忒修斯没死，回来了。费德尔方寸大乱，怕希波利特告发自己的不伦之想。于是一错再错，先下手为强，反诬希波利特侵犯她。这一招，古今中外为情所困的傻女人们已经用得滚瓜烂熟了。妲己反诬伯邑考，潘金莲反诬武松，波提乏的妻子反诬约瑟……最毒妇人心，古今同理，中外同理。

希波利特躺着也中枪，百口莫辩，为了父亲的名声，不愿意为自己辩白。忒修斯这个名为英雄实为笨蛋的昏君，一怒之下请求海神惩罚不肖子。诅咒实现了，希波利特的奔马被海怪所惊，骑士摔在礁石上，粉身碎骨。

费德尔悔疚交加，一仰脖子喝了毒药。

悲剧悲剧，四下里一片愁云惨雾，哭声四起。谁在丛中笑？只有维纳斯。原来最毒不是妇人心，最毒是妇神心。依着自己的性子摆弄人，设置重重情障。因为一个男人不看重自己，就要置他于死地，还搭上一个无辜女人。当然，如果我们想到这同一个女神曾经为了一个苹果，不惜让特洛伊陷入十年战火，我们就理解了：古希腊罗马的众神其实充满人性。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常常深陷情障？忘了那个求爱而不得的阿波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