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者,还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好呀?”
“怎么,耐不住了吗?”
“怎么会。我是想,如果还要好久好久的话,您老不要陪我了。您去做该做的事,或者好好地休息一下。放心吧,我一定会把能量完全释放出来。”
“告诉我,你痛吗?”
“嗯。不过,没事。我耐得住。”
“我还是陪着你吧。待你完全释放了能量,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之后,将要开始一段全新的历程。那之后到我们再次相见,要经过很久很久的时间。”
“这有什么呢?您不是说了吗,待我分离完能量之后,会无所不在。只不过,存在的方式不同而已。”
老者淡淡地笑,笑得有点勉强,有点忧伤。
“为什么?”我问。
“什么?”老者反问。
“我问您,为什么忧伤?”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静静地躺在冰河里,身下是冻结了亿万年的冰层,身上是清清的河水。透过河水向上望去,是遥远又遥远的天空。老者立在河边,垂着手,低着头,慈爱地看我。
过去的时空里,几乎每一次与老者相见,我都免不了被他训导。无奈,生性顽劣的我虽已非常努力,还是没能达到尽善尽美。于是,每当与老者相遇,我总是提前做好挨训的准备。我躺在冰河里分离能量的这一千多年,老者时常如现在这般,静静地立在河边,慈爱地看我。
最初,我对他的这般慈爱很是不适,经常一边强忍分离能量之痛,一边嬉皮笑脸地对他说:“老人家,拜托您了,不要这般买好地看着我。虽然,我们的能量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您的能量团小得只有我的手掌这么大,可是在我的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尊长。”
老人家的心态极好,听我说罢,总是忍住讪笑,用手捋着微微抖动的胡子对我说:“泼皮就是泼皮,这般的疼痛也封不住你的嘴巴。”
后来,我渐渐地习惯了老人家的笑容,不再去安慰他,不再故意逗他开心,可是面对他的目光时,我的心里总会涌起一阵一阵的忧伤。伴随着忧伤而至的,是那个让我久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老者智慧圆满,绝无丝毫私欲,我就一泼皮,虽无私欲却顽劣成性。可是,因为有另外一位更高能量的长者的加持,我的能量就增大了无数倍,以致比敬爱的老者高出好多。几乎所有的前辈都说,在自然里,一切都以能量为准绳。那么,自然果真自然吗?自然法果真公平吗?
“我有忧伤吗?确切地说,我只是有些担忧。”老者淡淡地笑了笑,慢慢地说,“当你的能量完全分离到水中之后,或许你会变成空气,也或许你会成为一缕清风,然后,成为这里的缔造者,再然后,你将不再记得自己是谁。”
我一听就乐了,高兴地说:“这很好啊。您看这里,有多美!虽然与水界没法比,可是,如果与石界相比,这里可就是天堂了。”
老者摇着头笑,说道:“这里原本就是石界的天堂,水界正是这里的天堂。”
“那就是喽。从天堂下来,在天堂里为石界的人们打造天堂,这叫物尽其用,人尽其能,我应该满怀感恩地好好珍惜这样的机会。您还担忧什么呢?”
“你小子,好样的,我没看错你。”老者开怀地说,“起来吧,别赖在那里了。”
“哦?我已经完全溶化了吗?”我一边疑问,一边站了起来,却发现眼前的老者又高又大。站在他的面前,我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孩儿。
“不是你溶化了,是你的能量团溶化了。” 老者满意地点头,说道,“到达这里的人,多数是从石界而来。在石界时,他们努力修持,不断地聚集能量,终得圆满。他们从石界上升到这里,行程是顺程。而你,曾经在这里修得了圆满到达了水界,现在又逆程而来,以后还要继续逆程而去。”
我默默地点头。
“孩子,你完成了一项极少有人能够完成的任务,把从水界带来的能量全部交给了土界。不久后你会明白,这个任务的完成对土界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过去的日子里,在你分离能量的过程中,每当看到你痛苦的表情,我都会忍不住担心。”老者继续说,“很多人都是这样,在舍去自身所拥有的物质时,总会感到疼痛,哪怕舍去的是负累。我很高兴,你在放弃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最为宝贵的能量时,不但没有悲悲戚戚,反而满怀感恩。这也就注定了,你将有能力完成接下来的任务。”
“您是说,能量也是物质?”我摸着自己的脑袋,疑问道。
老者答道:“不同的界里,物质的结构是不同的。而且,不同的界并不是阶梯式排列的。也就是说,虽然看上去我们的外形特征相同,但是你的身体结构与我的身体结构完全不同。就拿此时此刻的你我来说吧,我们看似站在一起,不过是一个站在水里,一个站在岸边。事实上,我们是站在不同的空间里,只不过因了我们的能量与心念都能够对接,所以超越了空间的束缚。”
“那么,我的能量分离出去之后,去了哪里呢?”我弯下腰,掬了一把水,问道。
“当然是留在了土界,而且将孕育新的生命。”老者郑重地说,“很快,你就会觉得自己完全化成了水,化成了空气,化成了风。那个时候,你就四处转转吧。待你转得疲倦了,想休息了,也就找到了全新的自己。”
说罢,老者转身,大步流星地向远方走去。
看着老者的背影,我蹑手蹑脚地向岸边移动。没想到,我的脚刚刚离开水面就化成了空气,紧接着,我的大部分身体都化成了空气,只有那只留在水中的脚化成了水,顺着水流奔向了远方。
一时间,我在惊诧的同时惊喜万分。老者说得没错,溶化掉多余的原本不属于我的能量完全等于去掉了负累,此时的我要比刚刚到达这里的我轻松、轻盈、自如得多。这让我能够像清风一样四处游弋,往来自如。
饱览着清净美丽的景色,我隐约地想起了,当年刚刚到达水界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必须说明的是,当初从石界来到这里,只是一个偶然;后来从这里去往水界,是另一个偶然。现在,又从水界回到这里,则是前两个偶然之后的必然。
在石界里,我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从来没有读过《五福经》,没有学习过五福法,更没有想过我要修得圆满。我敬重五福法的弟子们,那是因为我所见过的五福们都是善良、勤勉、忠恕之人。我没有成为五福或者是五福法的俗家弟子,那是因为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把希望寄予未知的来生?好好地走过今生不是更好吗?
我的父亲是个远近闻名且倍受人们尊重的铁匠,他非常赞同我的想法。他对我的希望是:有朝一日成为比他更加有名,更加受人尊重的铁匠。
父亲高大健硕,浑身的肌肉有棱有角,浑身的线条浓淡分明。每当夕阳西下,炉火渐暗,父亲敲打铁块的动作却越发有力,敲打的频率也越发快的时候,他那铁红色的肌肤就会在汗珠的滋润下,发出幽幽的光亮。倘若这个时候,我刚好就在他的身旁,我会不厌其烦地重复那句他早已听惯了的痴话:“父亲,您应该是画工笔下最完美的作品。”
听了我的话,父亲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抓起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指着那些挂在墙上的成品,对模样与他酷似,身材却与他迥异的我说:“这些作品,与我想象中的样子不差毫厘。为什么,偏偏造你的时候误差这么大?”
好久以来,每当父亲如此慨叹的时候,我都抓耳挠腮却又哑口无言。终于有一天,当父亲再一次如此“鞭策”我的时候,我冒出了一串珠玑之言:“父亲,那是因为,它们都是死的,而我是活生生的。”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着说:“好吧,好吧,我就由了你。明天起,你不用来铺子里了,去实现你的画工梦吧。”
父亲的话让我吃惊不小。我实在想不明白,一直反对我学画的他,何以忽然改变了主意?
见我愣头愣脑地看着他,父亲一边熄灭了炉火,一边如释重负地说:“孩子啊,你说得对,不能把希望寄予来生,也不必把希望寄予晚辈或者是其他的人。好好地走过自己的这一生,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于是,我离开了父亲的铁匠铺子,开始四处拜师学画。到晚年的时候,我终于成了一名远近闻名且倍受人们尊重的画工。人们喜欢我的画,他们说我的画贴近普通劳动者的生活,并且时常填充了他们生活中所缺失的那一部分内容。人们也都很爱我,他们夸奖我说,我用画温暖了寒冷中的人,唤醒了沉睡中的人,安抚了狂躁中的人,引领了迷失中的人。
开始的时候,我用心作画,用画写心;用爱作画,用画写爱;用灵魂作画,用画诠释我对生活、对世界的认识。到后来,每当作画时,我觉得我的肉体和我的思想都不存在了,只有一缕清风在画纸上轻轻地拂过,只有一湾清水在画纸上轻轻地流过,只有我的生命,在画纸上轻轻地走过。我画所有给我感动的人,比如夕阳下抡着铁锤的父亲,比如田埂上辛苦耕耘的农夫,比如采山时勤劳快乐的女人们,还有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我画所有让我迷醉的风景,比如朝霞掩映下的村庄,比如雨后清新的山谷,比如喧嚣的城市里幽静的一隅,还有那些只有在梦幻中才会出现的天堂里的美景。
终于有一天,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停在了最后一张画纸上。我看到人们悲伤地为我送行,虔诚地为我祈祷,郑重地为我诵经。我化成了真正的清风,亲吻每一个为我送行的人,安抚他们的悲伤,感谢他们鼓励和陪伴我完成了一个画工所能做的一切,感谢他们给予我的一切。然后,我意外地来到了这里,获得了新生,遇到了老者。
迎接我时,老者对我说:“恭喜你修得圆满,来到了土界,希望你成为优秀的建造新世界的人。”
我向老者还礼,疑问道:“这里就是人们所说的齐天国吗?我从来没有修持什么,何以能够来到这里?难道,《五福经》里说的是假话吗?五福法是用来骗人的吗?”
“你这个泼皮,已经圆满了还在怀疑五福法。”老者递给我一本《五福经》,说道,“先好好读读经文,看看你所做的与经文中讲的,相差几多。”
我捧着《五福经》,就那样原地站着,一动不动地一口气读完之后,咧着嘴说:“这个,巧合,实在是巧合。”
老者在我的头上拍了一把,意味深远地说:“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如此巧合,天下也就没有人祸了。”
听了老者的话,我一下来了精神,开始喋喋不休地批评五福法的不足。我说:“如果不能引领人们走向真正的圆满,那就不要去引领,只看众生各自的造化好了。免得一些人,不但没有修持圆满,反而在追求圆满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偏离了生命的本质,错解了生命的真谛。”
老者说:“你哪里知道。每一个世界的存在,都是有期限的,哪怕是百亿年也终有完结的一天。所以,必须在末世到来之前,引领人们超离所在的世界,到达新世界。只有这样,人们的灵魂才能真正安息,再在新世界里重生,开始鲜活的新生命。”
“如我这般,不好吗?”我追问。
“好,当然好。可是,你,只有一个。如你这般的人,也少得可数。”老者叹息道。
“哦,我明白了。我的圆满,是因为我把全部生命交付给了画,交付给了需要画的人。这,只是一个偶然。”我说,“如果我在作画时,时刻想着引领人们超离俗事,早日修得圆满,此时的我会不会更加圆满呢?我所引领的人们能不能获得圆满呢?”
老者犹疑地看着我,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答道:“倘若那样的话,就连你自己,都未必能够圆满了。”
“为什么呢?”我再追问。
“因为,你的注意力和精力都用在了引领人们这里,你的画可能会少了纯粹,多了刻意。那样的话,你所引领的,只不过是与你面对的人。”
“就是说,我丢了大局,顾了小局?”
“不仅如此。如果与你面对的人不够积极,不够上进,你很可能心生嗔怨,从而被他拖拉着,连真正的自己都做不成。那样的话,自己都无法圆满了,何以度人?”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这偶然的圆满,全是因为具备了必然圆满的先决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