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那两排碎玉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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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人大概都会同意,牙是一个国家和地区文明程度的标志之一。打小有个印象,中国人特重视牙齿。且不说目前最早的牙刷实物出自一千年前辽代的墓葬(骨质,头部两排八个植毛孔),比英国人制作的第一把骨柄鬃毛牙刷早8百多年;单从我的经历看就是如此。

 幼年换乳牙时,常常像小狗一样,不由自主伸舌去舔。于是大人整天叮嘱:不要舔牙,小心弄歪了,长大难看!

 好不容易保持了整齐之后,大人又开始喋喋不休:刷牙、刷牙,好好刷牙!但是男孩子那时很多都不在乎“面子”,既不爱洗脸,更不乐意刷牙。为了糊弄,应付检查,表示天天使用,往往趁人不备,偷偷吞食牙膏,(忘了是什么牌子,好像是“小白兔”一类)记忆中,口味偏甜,并不难吃。有时没有掌握好分寸,一不留神把半管挤进肚里,引起老妈怀疑,还得编瞎话哄骗,好在老人家工作繁忙,没功夫听我罗嗦,也就没有露馅,或者说识破了也没时间责怪我。母亲直到高龄去世,牙都很好。而我既没有继承优秀基因,小时候又不听话,现在尝到七零八落的恶果,悔之晚矣。

 古代一些人对牙的感情尤为深重,他们并不忌讳把牙作为招牌,公然镶进名字。辅佐周武王灭商的开国功臣姜太公,名牙,一说牙是字,尚是名。不管怎样,老先生都是以牙在青史留名。齐桓公的大厨易牙手艺好,心肠狠,曾为了给主子换个口味,把儿子宰杀炖了一鼎,后来成了祸乱齐国的黑手之一。东晋时有个文学家和历史学家叫习凿齿,不知是否真的敲掉过大牙,从其字“彦威”看,显然他认为凿齿并不难看,而是长脸,很可能是为了强调他出生于荆楚蛮夷之地(今湖北襄阳人)。跟他雷人的名字同样引人瞩目的是,他作为历史学家的坏名声,后世学者多认他写的史书不靠谱,和凿过牙齿说话一样,漏风。也许因为以牙为名的好人不多,所以后来少有人好这口,转而成了绰号的专利,多半含有嘲讽的贬义。

 对许多动物来讲,牙是最厉害有效的攻防武器与吃东西的必要工具,绝对不可缺少。面对敌手和食物,露出尖利的牙齿跟人类亮剑拉枪栓下筷子含义相同。大概是从动物时代打下的深刻烙印,祖先造字不仅有专门的齿部,还有数十个与牙齿有关的汉字。同时,国人喜欢把许多事情都和牙联系起来。厉害可怕,是“武装到牙齿”;妖魔一定是“青面獠牙”;疼痛会“龇牙咧嘴”;仇恨是“咬牙切齿”,恨到极点不“咬碎牙”显不出来;鄙视则是“不齿”;能说会道是“伶牙俐齿”“铁齿铜牙”,荣誉统归于牙,没有舌头嘴巴什么事,只有说相声的夸赞“这人有副好口条”,撇清了与牙的关系;另外,文章艰涩是“诘曲聱牙”;排列次序用齿,“齿于下列”;年岁也用“齿”来代替,龄即是齿旁,“没齿不忘”,好好的人,非得用“马齿徒长”自谦;铁杆帮凶是“爪牙”;笑到极致时不说嘴裂脑溢血,而说“笑掉大牙”;连打架威胁都会说“打你个满地找牙!”,牙若有知,肯定郁闷,我招谁惹谁了,整天藏在嘴唇后边还躲不过去!

 牙不在五官之列,若论容貌则其地位显赫,绝绕不过它去,尤其是美女的必要条件。牙齿整洁,能提高自信心,增加笑容的魅力。“巧笑倩兮”,那个“倩”的靓丽迷人至少有一半是由漂亮牙齿装点辉映出来的。古人形容美女,皓齿是和云鬓、明眸、朱唇、蛾眉、莲步、莺啭并列的。“齿如含贝”(玛雅墓葬出土有贴贝壳片的牙,和中国人的审美相似)“齿如瓠犀(葫芦籽)”,十分养眼。若是西施姑娘“齞唇历齿(犬牙交错峥嵘外露)”,回眸一笑,估计夫差立马中风。我在陕北包括著名的美女产地米脂,见过不少女孩,面目姣好,但戏词中说的“皓齿排两行碎玉”就难寻了。朱唇包裹着黄豆牙、黑板牙、鼓鲍牙、豁豁牙、竹笋牙,想要加分,老大不易。另外还有所谓氟斑牙、四环素牙等等都很普遍,令人惋惜。其他省市甚至发达地区也不见得好多少,很多美女一张嘴,那牙齿和同时爆出的粗话一样让人不舒服。当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是所有人类都喜欢整齐洁白的牙齿,古籍中记载有“漆齿”“凿齿”习俗的民族。所谓“漆齿”是把牙齿染色,至今一些东南亚人嚼槟榔都会把牙齿染黑,他们自以为美。“凿齿”是拔掉一些牙齿,以示成人和成婚,东南亚和非洲、美洲等地还残存这种风俗。至于曾经流行一时的镶金牙,则是开口夸富的炫耀。

 正因为牙齿的重要性,所以古人一方面注重保养以求达到美容效果,另一方面也常常以此表示决心。以牙还牙自不必说,古代台湾男女青年在结婚时要各自敲掉两颗门牙互赠珍藏,“以矢终身不易”。一肚子花花肠子的杜牧据说也玩过这手,好像还是没有厮守到头,所以留下“青楼薄悻”的诗句。古代越族青少年,为了参军抵御外侮,也是凿齿表白。关汉卿为了随心所欲的自由,赌咒发誓,狠心舍得一口牙,“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也要在烟花路上跑到黑绝不回头。那为非作歹的勇气之豪壮,想来正人君子拿他没一点辙。

 飘洋过海后,才知道,小时候的印象实在是井底之见。不比不知道,一比不得不承认美国才是真正重视牙齿的国家。老美牙齿整齐洁白的程度之高,之普遍,说属世界第一绝不为过,跟他们的国力相符。不像我们蒙古人种,两颗铲形门齿一伸,让人想起兔爷。细想想“牙疼不是病”差不多是国人的固有观念之一,定期看牙医,那是咱祖传的习惯吗?在国内活了几十年,洗牙以及用牙线更是从未听说过。最初看到美国人人一口结实密致;整齐划一,洁白如玉如瓷的牙齿,不免心生疑惑,一点瑕疵没有,这还是人的牙吗?据我以前的一位美国同事说,其实二战前美国人和其他国家的人一样,穷于应付经济危机和世界大战,根本没功夫理会32颗牙的事。在好莱坞明星的示范与美元增值及医学发展等多重作用下,五十年代才开始注意,如今几乎每个孩子不化个几千块钱矫正牙齿,都不算美国人了。果然,我见到的十几岁少男少女全不以张口便有亮闪闪的金属牙箍为怪,没有反倒成另类。

 接到一位朋友的电话,他有一肚子辛酸倾诉:

老哥哥,你说得太对了,我对美国人的牙真是羡慕嫉妒恨呐!没法子,谁叫咱爹咱妈没那意识,弄得我长了一口参差不齐、闪耀黄铜光彩却没有黄铜耐用的钙化物。来到美国,我本想“敝帚自珍”,可跟老美站一起,“自珍”很快变成了自惭。困扰纠缠着我,常常让我羞于开口,只能作“蒙娜丽莎”式的神秘微笑。不说为华人争光,就为了能和老美一样毫无顾忌地开怀畅笑,也得赶紧找牙医整一整吧。嗨,换了好几个,全都殷勤得有点居心叵测地劝我拔牙。一个老兄说有位病人,其实是顾客,因为他没有牙病。只是不够美观。来了苦求全部拔掉,安了全口漂亮的假牙。为了美,不惜代价,这是什么精神?你说,他们是不是凿齿族的遗民?我有点害怕,便回国找中医。那位老先生一通望闻问切后,从老花镜框外看着我慢条斯理地说,齿属肾,牙疾与“阴亏”有关。看着他嘴角漾起一丝微笑,似乎有点不怀好意,在暗示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言之隐。好吧,舍不得牙齿,套不住健康。我也豁出去了,在国内投资启动凿齿工程。经过几番佛出世,鬼撞墙的痛苦之后,正式加入“无齿之徒”的行列,装了一副美得无可挑剔的塑料“义齿”。哈,这下,虽然不敢说“丹唇外朗”,毕竟有把年纪,早就红得发紫了,但是已经可以大言不惭“皓齿内鲜”。哈哈,我终于有底气彻底改掉伪娘姿容,不再委屈自己遵从淑女规矩“笑不露齿”来掩饰丑陋,可以痛快地笑,放肆地笑,肆无忌惮地大笑了!你说怎么那么寸,一高兴笑得大发了,啪嗒,“义齿”一点义气都不讲,全无敬业精神,逮着机会急惶惶逃离我口,掉到打磨精致花纹绚丽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裂了。我弯腰小心翼翼去捡,没想到只拿起了一半,干脆断掉。我真是欲哭无泪,这是谁把假牙尊称为“义齿”,把个铁瓷的“义”字用得太没底线,亵渎了一个好词,忒不地道!一摞人民币武装的牙齿,就这样被轻易干掉了,太坑爹了吧!

 揣着对国内产品质量的深刻体会,不顾一副瘪嘴的“尊容”,上飞机回了美国。国内有位作家的想象力绝了,以前形容缺牙,顶损也就是“狗窦大开”,他可好,竟然形容没牙老太太瘪着的嘴活像一个“屁眼”,我靠,有这么糟塌人的吗?谁家的屁眼长成这样啊!怎么观察的?由此我对国人的思维兴趣有了进一步认识。

 在美国做了一副金属架的假牙,看你还断不断了!等待的那几天,我都不敢照镜子,那倒不是怕像什么出口之类,而是感觉我瘪嘴的模样跟狗(撇嘴做不屑状的扑倒哥)差不多。古人说的“犬马齿(几十)”,估计灵感就是这么来的。假牙很快做好了,绝对堪称“皓齿”,而且十分自然,和真牙几乎分不出来,牙床嫩红,牙齿规整白净,闪着温润的光泽,不由人不衷心赞叹。最重要的是看样子比塑料结实多了。戴好后,小心谨慎地冲着镜子矜持微笑,绝对只露8颗牙,结果不笑还好,这一笑,我觉得比瘪着嘴更像电视广告中的狗(呲牙媚笑的曲娃娃)!

 朋友越说越兴奋,我的羊羔疯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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