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咖啡

    前一阵子是节日期。工作松了下来，也有了几天休息的日子。却正赶上2012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早上不用赶着送孩子去学校，也不用赶着上班，也暂时不用操心雪地行车的艰难。就有闲暇烧一杯苦咖啡，坐在窗前。窗外的车库顶和后院树上是厚厚的积雪，窗内的书桌上是刚烧就的咖啡。就着咖啡的香气，听着喜爱的音乐，读些爱读的书，的确很难得也很惬意。

    开始喝苦咖啡，也是近来的事。而第一次喝咖啡，却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第一次喝咖啡的体验，不是那么好。那时候还在读小学。跟着奶奶把家里的旧报纸卖到废品站。奶奶一高兴，就带我去了街上的一个小杂货铺，问我要什么。那铺子的柜台上几只圆玻璃罐里有各样散装的，大概是已经好几天前做的点心，或者是红红绿绿的棒砂糖，或者是各样褐色的话梅青果。柜台后照例是一个穿这蓝色上衣，戴袖套，手上拿鸡毛掸，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的中年女人。后面货架上也有各种我没兴趣的杂货，具体是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想来总不外是蜡烛，草纸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挑了一包速溶咖啡。应该是海南产的。在一个塑料袋里封着。塑料袋上印的字默默糊糊的。这袋子似乎还有些粘手的感觉。价钱倒不贵，大概只有几分钱的样子。

    等到了家，我就急急忙忙地找个杯子，用热水瓶里的水把咖啡化开。这一口下去，除了苦，还是苦。就算加了糖，也还是苦。真不知道那些电影里的打扮得花枝招展风度翩翩的特务们为什么都喜欢咖啡。

    后来去上海念书，看着满天雀巢咖啡“滴滴香浓，意犹未尽”的广告，才知道和咖啡还得加奶，加糖。可那时候买不起，也不去想这些事。而这样买不起的状态，在留校教书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也没有什么改变。那时候每个月数着百十来块的工资，不吃不喝，也只能买几瓶雀巢。何况还得存钱换美金考托福季阿姨。只记得一种幻想，觉得在一个壁炉旁边，听着小夜曲，就着暗橘红色的灯光，和心爱的人一起喝“滴滴香浓”的咖啡，应该是很温馨很浪漫的吧。

    结婚的时候，太太的同事送给我们一个咖啡壶。跑到在学校旁的小卖部买了海南咖啡豆。拿回来在办公室里煮了，才发现那咖啡的味道依旧是苦，而且是苦而无趣。

    到美国后，咖啡到处都是。我虽然有全额奖学金，一个月交完税后能剩八百来块钱，可还是觉得一块钱一杯的咖啡太贵。每次经过Cafeteria， 就使劲吸吸气。买一杯是舍不得的。后来进了实验室。导师是研究胚胎的，实验室在妇产科的研究楼里。这楼里有免费的咖啡。每天早晨，秘书们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叽叽喳喳地煮咖啡。公家的东西，方便是第一要求。好在秘书，研究生，博士后还有大大小小的教授们也不讲究。厨房里有的， 是罐装的磨好的咖啡。这咖啡和Cafeteria里的差不多，闻着还行，喝在嘴里，除了苦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在美国的十七年里，咖啡喝了不少。一开始喜欢加很多糖，加很多奶。在纽约的后两年，一位国内的学妹从其他学校转到我做住院医生的地方。在咖啡方面，她比我懂经得多。我们平时也谈得来。她结婚的时候，很多东西要送掉，就给了我一件克虏伯咖啡炉。那时还是不懂，跑到杂货店去，买来磨好的咖啡，在折腾半天，才在家里烧出第一杯咖啡。不过，这味道和我在底特律喝的，也没什么不同。搬到伊城后，也开始买一些有各样香型的咖啡。我也试过不同的咖啡伴侣。味道虽然烧出来略带不同，香气也很浓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

    11年底，心情很郁闷。到了圣诞的时候，孩子们都写了各自希望得到的礼物。我已经不愿再去想那一件礼物会最适合他们。从他们各种要求里随便挑一样就成了。也是那时候，平生第一次，我在想，我自己想要什么。

    克虏伯的咖啡炉不失时机地坏了。虽然我的咖啡始终没烧出理想的香味，可多年习惯让我走进厨用专门店，买了一个看上去最简单，也不是太小的咖啡炉。顺便，也买了一个咖啡磨豆机。我的心情并不曾在这节日里轻松，也不曾因为给自己买了什么而欣喜。这咖啡磨豆机就被闲置了在柜子里。直到半年后，偶尔想起这机子，才去买了咖啡豆，开始现磨现煮。

    现磨的咖啡味道不但浓得多，而且有一种浓稠的感觉。我记得那位学妹的劝诫，总会在里面加上奶以保护胃。只是我现在最喜欢的，不再是什么香草，榛子，爱尔兰奶油的味道，而是普通的没有什么特别香味的原味咖啡伴侣。有时候就加牛奶了事。

    在下雪的天气，烧一杯这样的咖啡，坐在窗前。外面屋顶上是厚厚的积雪，而咖啡的味道却凭空在这间小房子里添了些温暖。

    这时的咖啡，苦还是苦。不同的是，这苦里仿佛有不尽的内涵。含在嘴里的时候，这苦味可以演绎出各样的滋味来。

   这苦，和茶不同。茶，无论是青茶，还是花茶，那香气后的苦里是一种清冽。红茶或沱茶，砖茶，乌龙茶比较稠，这苦就比较正，比较浓些，却还是有清冽的感觉。而咖啡，尤其是加了奶的咖啡，这苦里有一种别样的厚重，就如她看不透的颜色一样。

    岁月过去，世道变了，人也变了。过去不喜欢的，现在喜欢了。过去在壁炉前和爱人一起喝咖啡的景像也不再有了。更多的时候，反而希望一个人，坐在这间朝北的，不到十个平米的小屋子里，望着窗外的树林，暂时忘记这繁杂的红尘，只听任自己的思想，随着咖啡的馨香飘逸，消散。

    其实，很多小时候不喜欢吃的东西，现在却喜欢的很。比如芹菜，比如苦瓜，比如青茶，也包括了苦咖啡。是因为人老了，口味变了，还是经历的不如意多了，才发现苦才是生活真正的味道。谁又能说得清呢。

    窗外雪已经渐渐地化了。热闹的新年就像是很远的日子。突然间注意到， 这一月份也过去十来天了。桌上的咖啡也还热，这一年却好像很快也会过去了，就像已经过去的几十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