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了的北京比小山城繁华多了,也嘈杂多了。虽然经过血的洗礼之后,她已经沉静收敛了许多。人们对一年前的天安门事件噤若寒蝉,没有人愿意再提及它。我心灰意冷,杜绝了一切同学朋友的联络,每天早晚只是去离家不远的紫竹院公园散散步,其他时间基本上是在家里蒙头大睡。
这样昏昏噩噩地过了半个暑假,某一天家里来了稀客,是远嫁加拿大多年的表姑回国旅游,顺便来我家拜访。
这个表姑是我爸的表姐,老家在四川,文革时去贵州农村做知青,那个村子靠近一个华侨农场。表姑年轻时颇有姿色,人也和气善良,据说是因缘巧合,跟一家越南侨胞的关系很好,表姑返城之后还专门回农场去探望那家人好几次。就那样认识了老人家的孙子。七九年中越战争开始时,老人全家逃回中国,在贵州华侨农场落脚,只有孙子逃到了温哥华,只身在异国打工谋生,等到中国改革开放回来娶亲时,已经37岁。他看上了比他年轻十岁又漂亮又好脾气的表姑,俩人喜气洋洋地成了婚,到温哥华之后,又节衣缩食同心协力开了个小小的川味餐馆,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苗条秀气的姑娘如今变成了膀大腰圆的老板娘。
不知是不是我萎靡不振的样子激发了表姑的母性,她无限惋惜地拉着我的手叹气:
“哎哟!这么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怎么好像没什么精神?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教书干嘛呀?再怎么着也该想办法留在北京才是。要不你想办法来温哥华吧,我们那里有很有名的卑诗大学,什么专业都有,你申请好了表姑可以担保你。”
表姑满脸肥肉眉飞色舞的样子本来让我反胃,但是她的好心建议着实让我内心一动。再看她时,就觉得她红光满面的圆脸顺眼多了,简直像是观音的样子。我诚恳地向她道了谢,并表示一定努力争取,等到有大学接收了请她为我担保。
那时出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潮,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的因为天安门事件之后失去希望心灰意冷想出国逃避,还是只是以之为借口实现出国梦不得而知,但是只要是稍有门路的人,都会削尖了脑袋想要钻出国门,到梦想中天堂一样的外国去。我不是没有向往过,只是那似乎是理工科的人才才可能走的路,我一个百无一用的文科生,根本不可能申请到奖学金,又没有亲戚担保,出国的希望过于渺茫。现在突然来了个好心的表姑要担保我,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奇迹,我绝对不能放弃这种好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我充分发挥了聪明才智和冲天干劲,一秒钟也没有浪费,通过各种途径找全了加拿大各个大学的有关资料,并开始攻克托福,同时给各个大学与亚洲研究,东方文化研究或者东西方比较文学研究相关的部门写信。很幸运地,不久便接到了温哥华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系主任叶嘉莹教授的回信,表示对我的申请很有兴趣,说我的背景很契合新近创建的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的方向,请我进一步提供相关的论文和托福成绩。
我接到回信之后欣喜若狂,又去追查叶嘉莹的相关资料和著作,发现她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名人,在古典诗词和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方面是成就非凡的泰山北斗。我毕恭毕敬地回了信,并附上那篇在绝对孤独的心境下写成的《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集体无意识》论文。同时废寝忘食地死啃英文。
就在那种精神亢奋的状态下我回到了山城大学。我还是每天晚上都去图书室,在那里一心一意攻读英文,梦如也经常孵在那里做她的论文。我们很少交谈,我全神贯注,甚至很少感觉到她的存在。我们只是在图书馆关门之后,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同走回各自的宿舍去。
然后就到了深秋的季节,本文一开始时梦如向我道别的情景。
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更何况我们都已经是古井无波。她突然的告别引起的一点伤感不久就被我遗忘,只是有时在图书室从苦读中稍息,猛然发现只是自己孤身一人时,突然觉得有点失落,还有独自在桂花小径走时,会不时生出形影相吊,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类的感慨。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尼采是一个自负的人,他抱怨他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期待死后方生。我却已经失去了抱负和希望。我缄默,因为无话可说;我将如云漂泊,因为想漂流到天堂一样的新世界中去。
我就那样自艾自怜地在心中告别了李梦如,全力以赴地为出国作准备。她没有再出现过,而我也鲜少想起她。
我的小聪明和短时间内爆发的拼搏精神再次生效。第二年的春天到来时,我的出国事宜已经尘埃落定: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因为叶嘉莹教授很欣赏我的论文,我还得到了学费全免的奖励;我的表姑愿意为我支付生活费,并出具了银行担保书;护照也已经办妥,只要等待签证一通过,就可以飞去加拿大。。。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松后的眼之所见,春天的山城显得格外美丽起来。我还记得那时流行歌颂山城的一首歌,每次听到都觉得非常美妙:
美丽的山城啊我的故乡
漓水清清饶
美如仙境
叠彩挺立
引我入梦境
伏波相迎
我又重还
妈妈摇船哪
教会我波上行
故乡的江河啊
教会我弹美丽的渔琴
春天又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离校园不远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五彩缤纷的杜鹃,淡红色的,深红色的,粉紫色的和雪白色的杜鹃花争相开放,把山岭装点得真正是美如仙境。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能与之媲美的胜景。
那个时候我偶然听到了李梦如的消息。我是某天晚饭时听同宿舍的土鳖谈起她的,当时我随口问了一句他那么崇拜研究李白和杜甫的林老最近怎么样,他便受宠若惊地滔滔不绝说了很多。他已经知道了我即将出国的消息,所以我也是他拜膜的人物之一。
土鳖最近频频受挫,论文停滞不前,更要命的是教学评分太差,经常被学生藐视,听说差评已经被反映到校长那里去了,所以晋升讲师无望。我怀疑那其实跟他的教学水平无关,只补过是学生们实在受不了他那副土气的尊容和猥琐的举止而已。作为年轻的教师,如果他稍微有一点像我这样的帅气模样,即使是沉默不语也被学生当成酷啊忧郁啊的样子,谁还会在乎他在课堂上胡说八道什么啊!但是尊容是爹妈给的,气质是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他咬牙发愤要拿下博士,看中的博导就是他所顶膜礼拜的林老,一有空就去拍林老的马屁。
“拿到博士学位就能升副教授了。当然没法跟你出国比,不过能快点当上副教授我就满足了。”土鳖的小眼睛闪闪发亮,随后又暗淡下来:
“不过要考上林老的博士生可能很难。”
“为什么很难?”
“名师出高徒啊!林老自己的研究生就很厉害。我听说有一个叫李梦如的女生,第二年就写完了硕士论文,自己一个人带了一百块钱去徙步旅行。那天林老还赞她很聪明,很勇敢,决心很大,说她在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呢!看来将来收她做博士收定了!”土鳖丧气地说。
我意外得说不出来。原来她那么疯狂啊!一个女人只带一百块钱自己去徙步旅行,还拖着那个弱不禁风的身子!说什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说不定没走到半路就在哪里变成枯骨。。。真是难以想像!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我还是习惯性地去了图书室。图书室在雷雨闪电交加的夜晚显得十分阴森,寒气逼人。很多鬼魂在窃窃私语蠢蠢欲动似的感觉强烈地涌上来,我想起她晕倒之后说过的话:
“我有这样的感觉,那些古书中都附有灵魂,如果真正钻进去,就能跟它相通。”
我不禁毛骨悚然,却鬼使神差般地走到她曾晕倒过的书架旁,找到那本乐府诗集,并翻开来看。突然我发现书中夹有一些淡黄柔细的发丝,像是她的头发,便伸手去触摸,哪知竟然天旋地转,旋即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