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三则
(一)
阳光明媚的懒洋洋的日子,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你知道,文革最初几年,我爸天天坐在机关里被办学习班,进行‘灵魂深处的革命’和改造,妈妈干脆人被关进牛棚,奶奶被挂着大牌子送回从没生活过的老家,我们全家从楼房被赶到一间平房里,我和我妹自己管理自己。那年我8岁,我妹5岁。
很快学会了活煤泥生火,做饭,擀面条。最恨吃陈年小米做的捞饭,还有熬洋白菜。
记得我妈被关起来那天,医院的大喇叭高叫着她的名字前边是一个吓人的定语,那天晚上起,她就没回家。
我刚开始很害怕,几个月以后渐渐的就习惯了,结识了好几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孩子一块玩儿,胆子也大了起来。
妈妈关起来半年多的时候,一天下午一个带着袖标的男人来到我家,我爸不在,只有妹妹和我,那个男人人对我说,‘你妈想见见你们两个,等到明天中午牛鬼蛇神排队去食堂打饭的时候,你带着你妹妹站在路边的那排杨树下让你妈看看。另外,不许对别人说我来告你们的,听见没有?’
我点头。
第二天中午,我们躲在树后边眼巴巴地等着那一大队牛鬼蛇神走过来,远远地我看见妈妈手里拿着个空饭盒往树这边不断地瞧,我赶紧拉着我妹从树后边站到树前边,我没有摆手,紧紧拉着妹妹的手,生怕她不懂事往那边跑,我们看见半年没见的妈妈,虽然是远处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和妹妹竟然都没哭,前后也就一两分钟,我妈就被带袖标的人推走了。这件事我连我爸都没有告诉。那天晚上我盖上被子蒙着头在被窝里哭了。从那以后直到我成了大男人,我不再流泪。
那会儿肯定是快过年了,因为我记得我爸领我们到市里看有没有小饭馆开门,可以买饺子吃。我爸也不会做饭,后来我大姨来帮助我们,可是不久大姨父又出了事情,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被关起来,偷跑出来后寻了短见。’
他没有刮胡子,满脸的胡须里有了一些灰白的成份,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亮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也不看我,我站起来去了洗手间,我需要洗洗脸。
顺手拿出一盒面巾纸放在桌上。
‘后来呢?’我沏了一壶花茶,给了他一杯,然后轻声问。
‘一年后,妈妈放出来,在医院做卫生员扫厕所那时叫监督劳动,大姨随大表姐去了内蒙,爸下放到山区带工资插队落户。’他喝了一口花茶。接着说:
‘再后来我下乡,下井,做掘进的工人,我妹上了中学。’
‘在平反后,医院有人给你妈妈道歉吗?’我问。
‘道歉?你是外国长大的?那里好像没有‘道歉’这个说法。’他说着,倒也没有提高音量,但我知道他那个眼神,我能体会出痛楚和宁静交在一起的寒凉的淡然。
(二)害臊
‘小时候有一件事情使我知道了羞耻。至今记忆犹新。’他说。
我夹在一群初中男生里,下学的路上连玩带闹往家走,有个瘸腿要饭的男人,衣衫褴褛,脚趾头都露在外边,蓬头盖面十分难看,拄着一支拐,另一只手拿着装过化肥的口袋在前边挪动着。我们中的一个男孩子叫道‘嗨,要饭的!站住!’顺手捡起一块小土坷垃扔过去。
然后,又一个小子也扔了一块石头,那个要饭的人抬起胳膊护着头,这一群男孩子放肆地大声笑着,参杂着‘打丫这臭要饭的!’‘你知道不知道不许在这里要饭?’‘他肯定是坏分子!’各种怪叫声,乎泱胡泱地围着这个要饭的人推搡着,笑骂着,扔石头,吐口水。突然,我们的背后传来一个低沉而有力男人声音:‘住手,你们这群混小子,你们欺负一个残疾要饭的人,难道不害臊?’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刚从自行车上下来,小孩子们见状一下子四散里跑开了。男人从地上捡起那个尿素袋子,对那个要饭的人说,‘你没事吧?快离开这吧。’
我怔住了,虽然只是围观,但我记住了‘害臊’这个字,一直记着。还有那个声音不高男人的威严。’
他沉浸在往事里。眼睛瞟过一层云雾似的。
我看着他没说话,他的故事不知为什么让我想起巴尔扎克的《在人间》。
我们在不同的地方长大,有过各自不同的童年经历,我眼前渐渐出现一个半大男孩子的形象,顶着一个大脑袋,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里边带着恐惧,羞耻,愤怒,无助。我似乎觉得那是我儿子的样子,但肯定不是。
他的好多事情我既熟悉又陌生,静静地听着,思绪夹着云似地飘回雨后泥泞的胡同,后窗户外那所学校和那里发生的故事。我准备以后告诉他那些他不知道的胡同里发生的故事。
(三) 残忍
我问:‘你小时候养过小动物吗?’
‘养过,养过鸡,从刚出壳的小鸡养到快下蛋了,我还给它们盖了一个鸡窝,一场鸡瘟就剩下一只黑母鸡,病好了就瘸了一只腿,但是仍然下蛋。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把它放进鸡窝里,有一天早晨那只鸡丢了,别人跟我说肯定是被黄鼠狼叼走了。我不信,跑到树林里到处去找,最后大人把我找回家。我其实从来没见过黄鼠狼。
后来又养过鸭子,鸭子很厉害,吃的也多,到处拉粪。我养的鸭子后来每天下蛋。’
我说,我小时候家里一直养猫。我就讲了猫的故事。
‘我给你讲一个猫的故事吧。’他说。
以前住家那里没这么多房子,医院的宿舍后边就是树林子,我们小时就在那里玩,还有过大人带我们打鸟,很多麻雀,用的是气枪。
有一天我们一群八九岁没大人管的小子看见一只猫,应该是野猫吧,我们就开始追,它跑啊跑,把我们领到宿舍区钻进一条大水泥管子里,不出来了。有人就找了棍子捅,那猫坚决不出来。我说不要再管它了,等没人时候它就会出来了。我准备离开时,一个小子居然提来一桶水,他决定把管子另一头出口堵住,就开始往里灌水,他要把那猫用水冲出来。
我说,你干嘛跟这猫过不去啊,那样会把猫弄死的。那小子居然说:我就是要把它弄死!
为什么?
吃猫肉啊。
你真够恶心的。
你才恶心呢,瞧你那怂样儿。
他跟我翻脸了,旁边几个人立刻就成了两派,一派站在他身后摩拳擦掌,一群不说话的跟我一头儿。
我说,你真狠啊,我不跟你玩儿了。掉头走了。
他蛮横地说:你他妈的太没出息了,不狠能吃着猫肉吗?
有些人继续跟那小子堵水泥管子,灌水。也有些人跟在我后边很沮丧地走了。
那猫后来怎么了我不知道。
以后我离开家乡再回去听人说,那小子跟人打架,拿出随身带的弹簧刀就直接通在别人的肝上,出了人命,结果被判了死刑。’
‘呃,真的呀?’我瞪大眼睛。
‘真的。’
‘我没想到你有过这样的玩伴,这样的童年。’
他抬起眼皮看着我:‘但我连杀鸡也不敢。’
‘我知道 。’我说,站起来抱了抱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