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男兵女兵
李公尚
1976年,我在青藏高原当兵。部队营区里有几十名女兵,在男兵们眼中遥不可及,却令人神往。
军营条令规定,男兵任何时候不许擅自接近女兵宿舍。营区的换岗路线,经过女兵宿舍附近。每次前往哨位换岗,男兵们通常都低着头,目不斜视,悄悄地迅速通过。
军营有七个外围哨,三个自卫哨。换岗时,班长走在最前面,哨兵按到达哨位的先后顺序列队行进。换岗队伍每到达一个哨位,班长口令停止行进,士兵持枪立正,目视上岗哨兵和下岗哨兵在班长监督下,查验枪支弹药,交代哨位记录,然后相互敬礼,下岗的哨兵站到队伍末尾,队伍按班长口令,继续走向下一个哨位。
那天,我们前往换岗,路过女兵宿舍附近,一阵风起,把女兵们晾晒的衣物吹得漫天飞舞。一件连在一起的两只“口罩”,被吹下晾晒衣物的铁条,飘到我们脚下。班长停下来,下意识地弯腰,想捡起挂回到铁条上。可他刚弯下腰,立即警觉起来,抬头看看四周,然后站直身,端起跨在右肩上的步枪,用刺刀把“口罩”挑起来,试图搭到铁条上。我们停下来,看着他,他试了几次搭不上去,憋红了脸,恼羞成怒冲我们喊:看什么?继续前进。
我们赶紧继续往前走,但脸却不由自主地都转向他。班长又试了几次,还是搭不上去。一名女兵从宿舍里跑出来,班长很尴尬,端着步枪僵在那里,“口罩”缠在刺刀上,他的脸脹得发紫。
那时男女战士之间,除了共同执行任务外,互不讲话。班长终于鼓足底气,立正目视前方,却不看那名女兵,机械地大声说:“报告女兵同志,我们一连三班前往哨位换岗,看到这件衣服掉在地上……”
那位女兵跑到班长近前,也立正目视前方,同样不看班长,大声说;“报告班长同志,这件……衣服是我的,我要取走。”
我们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回头朝那边看,走在最前面的战士“咣”的一声,一头撞在路边电线杆上,晕头转向,额头起了个大包,我们全队跟在他身后,都撞在他身上。
这件“口罩衣服”让全班战士想了很久,都猜不出它的用途。
大约一年后的一天,早饭后集合训练,指导员叫到我的名字,分配给我一个任务:立即跑步到女兵宿舍,帮一名叫姜文丽的女兵扛行李,送她去长途汽车站回家探亲。
全连集合的战士都悄悄转头看我,流露着羡慕。我心里纳闷:过去女战士探家,都是自己提行李,步行到十公里外的汽车站坐车,从没让人送过。这个姜文丽是什么人?
我跑步到女兵宿舍,心怦怦跳。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女兵宿舍,在门外喊声“报告,战士xxx奉命前来送人。”室内一声厉喝:“进来!”我被获准进屋。
其她女兵都训练去了,女兵连指导员在帮姜文丽整理行李,东西很多,似乎全要带走。进屋后,我认出了要送的女兵。上次就是她的“口罩衣服”,把班长搞得迷糊了好几天。女兵指导员朝我点头笑笑,指着墙角,让我站立在那里。
姜文丽的右脚缠着绷带,女兵指导员说,昨天她到食堂去打开水,不小心让开水烫了脚,伤得很厉害。我看着她们收拾东西,暗想:打开水都是两名战士抬一只水桶,到食堂用长把水勺,把大锅里的开水舀进水桶。怎么会烫伤脚呢?
姜文丽的铺紧靠墙边,我判断她是班长。那时一个班的战士睡一个通铺,头朝外,脚冲墙。排长睡在其辖下的某个班里。军谣为证:“班长睡两边,战士睡中间。排长睡单铺,连长睡单间。”当时军队没有军衔,但根据不同的位置排列,战士们能判断出部队的大体级别。例如行军,列队,班长位于全班第一名,副班长位于全班最末尾,战士以兵龄长短,老兵在前,新兵靠后。
女兵指导员帮着整好行装,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士兵通行证给姜文丽,老大姐一般地说:回家安心养伤,伤好后早日归队。我听后想:部队卫生条例规定,战士在部队受伤,医好前不许回家,她怎么回家养伤呢?那时服役期是三年,三年服役期内士兵不准回家探亲。
我肩扛手提身背, 运载着三件行李,在其他战士的惊奇和羡慕下,走出营区。姜文丽一瘸一拐,空手跟在我身后。我故意和她拉大距离,让其他战士知道,我是在执行公务。
一路上我始终和她保持着十多米的距离,回头看到她落下得远了,就停下等她跟上来再走,彼此始终不说一句话。有几次我见她累了,停下来手扶着腰喘气休息,我也停下,把背包解下来,走回去放在她身边,拍一拍示意她坐下,然后又回到离她十多米的地方,坐下等她。等她站起身,猜想她休息够了,就再走回去背上背包,肩扛手提其它两件行李,紧走几步,和她拉开十多米的距离,继续前行。
到了长途汽车站,放下行李,我去帮她买车票。回来见她坐在背包上,从身边的军跨包里,掏出一包饼干,撕开朝我晃晃。我摇摇头,从我自己的军挎包里,摸出两个馒头和两个咸鸭蛋,那是我们连指导员通知连队食堂,为我出公差带的午饭。我拿起咸鸭蛋,朝她晃晃,她也摇摇头。面部毫无表情。
长途汽车站在集市上,人声嘈杂。我和姜文丽相隔七八米,坐在地上,吃各自带的午饭,好像互不认识。我要等车来了把他送上车才能回去。
突然,人群一阵骚乱,纷纷往路两边躲避,有人踩到了姜文丽的行李。我起身望去,一匹受惊的马,拉着马车飞奔而来,后边几个人边追边喊。我未及多想,丢下手中的食物,去拦马车。马飞奔到我面前,左躲右闪,然后前腿高高抬起,后腿站立。我闪到一边,一把抓住缰绳。惊马的前蹄在空中蹬了几下,落到地上,又再次抬起,后腿直立。我紧紧拉住缰绳不放。惊马挣扎了几次,安静下来,我回头一看,姜文丽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身边,也抓着缰绳,已被拖倒在地。
众人围过来,控制住惊马,说它是听到汽车喇叭声受惊的。人们指着我的左臂,我发现我的左衣袖被马蹄掌撕破,左臂肌肉被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皮肤向外翻,鲜血直流。
一阵剧痛,让我全身发抖。我掀起衣襟堵住伤口,衣襟很快被染红。姜文丽走到我身边,众目睽睽之下,撕开我左臂的袖子,拿出她的手绢按在我的伤口上,然后在挎包里翻找了一阵,掏出两个连在一起的“口罩”,绑扎住手绢。血仍往外渗,她又掏出一条两端带有细绳,一面是粉红色软胶皮,另一面是布料的长条物品,把一卷纸垫在布料一面,包扎在我的伤口上,外面裹上毛巾,止住了血。
姜文丽为我包扎伤口时,她急促的呼吸喷在我耳边,我热血沸腾。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这样接触女性。围观的群众纷纷赞扬;“解放军同志真好, 走到哪都为人民做好事。”“同志,你们是哪个部队的?谢谢你们!”
突然,姜文丽眉头紧锁,上牙紧咬下唇,抬起头四处巡视。然后丢下我,抓起一个旅行袋,挤出人群,朝远处跑去。我从人缝里追踪她的背影,发现她臀部的军裤上,染有鲜血。一惊:她也受伤了?
我着急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姜文丽回来,围观的人已散去。她换了一套军装,脸色惨白,疲惫不堪。我想问她伤得重不重,但她眼望远方,默默流泪,于是我们依旧互不说话。车来了,我送她上车,安顿好她的行李。离开时,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朝我点点头。
回到连队,我向连长和指导员报告了发生的一切,指导员带我去卫生队看伤。是位女军医值班,她把我左臂上包扎的东西取下来,吃惊地说:“这是谁干的?怎么把月经带和乳罩都用上了!”
我不知道月经带和乳罩有什么用途,军医为我缝合伤口,包扎完毕后,我让军医把那两样东西给我,说拿回去洗干净让指导员还给姜文丽。军医和指导员都笑起来。军医说;“东西就留这里吧。她不会回来了。”指导员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军医低声对指导员说:姜文丽是因为怀孕离开的。这女兵前天到这里来看病,说老恶心不想吃饭,我一检查,发现她怀孕了。就把她的指导员叫来。她告诉她的指导员,她爸爸的一个战友,在附近一个基地当政委,她星期天经常去政委家,和政委的儿子好上了。这个女兵也真是,听说怀了孕害怕极了,于是到食堂打开水时,趁人不注意,把一大勺开水浇在脚上。上面还没给她处分,让她先回家“养伤”。她爸爸是军区司令员,估计会给她调到别的部队去。
两年后我上了大学。过了一年,原部队给我转来一封姜文丽的信。信中的口气依然平淡:“我考上了军医大学,这里的夏天没有高原美,我喜欢高原上的骆驼草。”
我那次送她离开,正是高原的夏季,沿途全是黄色的油菜花和红色的骆驼草。后来我才明白,那天她奋不顾身地帮我拦惊马,被拖倒在地,她流了产。
2013年2月7日
于美国佛吉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