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第二章 心有千千结】（二）（47）

见陷入沉思的周先生，目光越来越凝重，神情越来越困顿和怅惘，林在道猛地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周先生一心带领下岗职工重谋生路，顾得大家顾不得小家，在一次带领大家去广州进货时，他的长子死于急性阑尾炎，他的妻子经受不起痛失爱子的打击而患上精神病一事。

想起往事，林在道激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猛然发现，过去那漫长的岁月对他来说，仿佛一场虚幻的梦。他在那场梦中所做的一切，除了工作和赚钱以外，再也找不 到与此时他心目中的现实社会相干的事情。是的，在那场梦中，他完全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包括亲情、爱情和友情，也包括责任和义务。

在决定约周先生喝茶之前，他只是无意中想起了周先生，想起了他满头花白的头发，想起了他苍老的面容，想起了他们在一起工作的日子，想起了周先生曾给予过他 的帮助。现在他才知道，因为周先生是他能够想起来的唯一一个与他现有的生活圈子完全没有交集的人，因为他已经厌倦了游戏人生的生活状态，因为他已经开始怀 旧了，所以他才会“无意中”想起周先生。

之前，周先生感慨“时光荏苒，白驹过隙”的时候，林在道并没有被其感染，更谈不上与其共鸣。此时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他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过去的十七年里，他所谓的潇洒自在、快乐风流不过是提前支取了后半生的幸福时光，他还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已经严重地透支了此生 的幸福和快乐。他预感到，在未来的岁月里，较之先前更加严重的失眠和心悸将一刻不停地追随和折磨他，较之先前更加严重的孤单和寂寞将越来越频繁地与他相 亲。直至这个时候，林在道才幡然醒悟，和眼前这位一直守护并深爱着患有精神病的妻子的老大哥相比，自己有多么不堪。他曾那么勤勉、那么不知疲倦地及时行 乐，他是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女人又是那么容易厌倦一个女人，而且，离婚之后他再也没能真正地爱上过任何女人，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想到这里，林在道坐端正了身子，毕恭毕敬地对周先生说：“周大哥，您是我的老大哥，我也不怕您笑话。今天，我要和您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您说，这爱情到底是 什么东西？当年，为了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了追求完美的爱情，我拼命地挣脱了婚姻这个枷锁。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能爱上任何女人。依您看，这 是怎么一回事呢？”

周先生被林在道的问话给惊呆了。虽然他早就预感到，林在道约他喝茶肯定意不在茶，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向自己提这样的问题。随后，周先生惊 讶地发现，刚刚还是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林在道，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周先生细细地打量林在道，发现他鬓角和发际处那乌黑的头发的根部竟也是白花花的一 片，发现他那俊美的额头上竟也拧着解不开的疙瘩，发现他那浮光闪烁的眼睛里竟也藏着深深的忧伤……然后，周先生的脑子里翻腾起了当年林在道离婚前后闹得满 城风雨的那些事。

周先生扭过头，不敢再细看下去了。因为他透过林在道的表相看到了林在道的内心，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是的。周先生认为，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和林在道没有什么不同。

想当年，林在道指责她的前妻是杀人凶手，恶狠狠地发誓，如果他的前妻和儿子胆敢在他的面前出现，他就杀了他们。那之后，他几乎断了与所有亲戚的往来，断了 与好同事、好朋友的私交，一头扎进了娱乐的圈子，歌舞升平起来。在外人的眼里，林在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他不会为了对任何人负责而难为自己。就 连那些与他相处过的女人们在不得不与他分手的时候，就算怨也只能怨自己当时晕了头，跟了他，不会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她们知道，向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他 归为非分之想，都会被他伤得更重。对此，认识林在道的人，有的说林在道有道行，对女人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有的说林在道游戏人生，对生活对感情都不会 动真格的。

周先生知道，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林在道之所以能够不知疲倦地“娱乐”上十七年，只是因为他不敢停下来面对现实，不敢面对“是林在道自己气死了父母”的事实。

“是林在道自己气死了父母”这句话，周先生藏在肚子里已经整整十七年了。当年，周先生忙前忙后地帮着林在道送走了他的父母之后，陪他坐了整整一夜。那一 夜，林在道要么歇斯底里，要么呆若木鸡，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周先生多次想劝解他，让他不要痛恨他的前妻和儿子，让他面对是他自己气死了父母的事实，可 是，看着痛不欲生的林在道，周先生始终没能把这些话说出口。

而今，面对着林在道提出的问题，周先生觉得，作为故交，是该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你想听真话吗？”下定决心后，周先生静静地问。

“想。我只要听真话。周大哥，也就您能跟我说真心话。您一定要直言！”林在道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神色紧张起来。

“好。既然你当我是大哥，我就黑一次口，说一次真话。”周先生忧伤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嘴唇的颤抖，便用颤音说道：“兄弟，你和大哥我一样， 都是家里的罪人！你没有处理好婚姻问题，令父母大受打击而死于非命；我没能兼顾生意与家庭，忽略了老婆孩子，葬送了我大儿子的性命，也葬送了我老婆的后半 生。”

话一出口，两个大男人同时流出了眼泪，禁不住握住彼此的手，轻轻地呜咽起来。

“大哥，对不起，我勾起了让您伤心的往事。”林在道抽出一只手，一边抹着泪水一边说道：“可是，大哥，您和我不一样。您一直在面对现实，用实际行动弥补着 自己的过失。我却一直在逃避，一直在逃避。今天这些话，如果不是从您的嘴里说出来，我这辈子都不会承认，是我林在道气死了自己的父母！是我，是我！我才是 罪人！我不是人！”说罢，林在道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是那么响亮、那么畅快、那么无所顾忌！

林在道的哭声、泪水和他那像孩子一般蜷缩并抽动的身体大大地震撼了周先生。看着林在道，原本泪眼朦胧的周先生的视线逐渐地清晰起来。透过林在道，周先生看到了一直在逃避现实的自己，正如放声痛哭之前的林在道一样，辛辛苦苦地扯着伪饰的幕布，遮掩着自己有罪于家人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