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闲云姐姐,还好,追上您了。”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忽地在我的耳边响起。不等我转过身,饭店的服务员已经跳到了我的面前,举着本书对我说:“闲云姐姐,您忘了收起您的书。”我苦笑了一下,尽力隐藏起内心的懊丧,一边伸手接过我的《小窗幽记》,一边真诚地向她道谢。然后,我对她说:“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可以等顾客自己回来取,也可以等顾客下次来消费时再还给他。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不要单独跑出来。”
女孩子感激地笑,用力地点了点头。月光照在她的身上,把她的脸庞衬托得柔美而又可爱。“快回去吧。”我拉着她转过身,拍了拍她的臂膀对她说,“我会看着你,等你进了饭店的门再离开。”
女孩子答应了一声,抬脚向前跑去。刚刚跑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扭过头对我说:“闲云姐姐,您的心情不好,是吗?我觉得,您的朋友们是和您开玩笑呢。你们的感情那么好,您可不要和他们生真气啊。”女孩子的话让我的懊丧霎那间就云消雾散了,留存在心的是温暖与感动。我摇着手中的书,笑着对她说:“嗯,我知道。谢谢你。快回吧。”
看着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饭店的门口处,我的心中一阵轻松。静下心来想一想,生命过程中,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并不多。有时,一份真诚的关爱,一份真实的感动,足以安抚我们内心的忧伤,足以美丽我们的心情。心情好极的我对着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静静地冥想:有什么可不开心的呢?眉公在书中,在境里,在我的心里,这已经足够了。至于在不在眼前,又有什么关系呢?
良好的心理暗示对于调整人的心情和心态,确实有着妙不可言的作用。当我重新向家的方向走去时,竟津津有味地哼起了即时作词并且随心所欲地配曲的小调。天蓝蓝星渺渺,月照归人。尘世哄哄,知交零落,独自舞平生。
意悠悠情暖暖,思我怀人。十方重重,你我相邀,相对两从容。
相对两从容,遥想亦宽心。君在天涯与水近,我寻水源入境中。
畅谈两孩童,畅饮两醉翁。境内境外应如是,见与不见两融融。
“姑娘,我饿。给点吃的吧。”就在我唱到忘我处,情也浓浓意也浓浓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不远处的花坛后向我飘来。
我停止了歌唱,一边努力地向前观望,一边循着声音的方向向前找去。当绕过花坛,看到那个在花坛边搭建的简易的小窝棚,看到那个破衣烂裳的老人家正佝偻着背,颤巍巍地向我摆手的样子,我的心陡然一紧,一股忧伤猛地从心底向上翻腾,直顶到了我的咽喉处。
“您,怎么住在这里啊?您的家在哪儿?”我稳定了好一会儿,可是直到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还是没能止住忧伤。
“我没家。”老人家艰难地坐在了窝棚口的砖头上,轻声说道,“我一直在这儿,在这儿,好久了。”
我蹲下身去,放下手中的袋子,把里面的餐盒一个一个地拿出来并打开,把它们摆在花坛的边沿上,对老人家说:“我这里有好多吃的。您有筷子吗?”
“有,有。”老人家一边应着,一边从窝棚里掏出一个塑料口袋,又哆哆嗦嗦地从塑料口袋里拿出了一双筷子。
“姑娘,那我就吃了啊。”就在老人家把筷子伸向餐盒的时候,忽地停了下来,对着我羞怯地笑了笑,喃喃地说,“这么老了,让你见笑了。”
我想还老人家一个笑容,可是我咧了咧嘴,不但没有笑出来,反而差一点哭出来。我连忙站起身,偷偷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又向后退了几步,在距餐盒有一定距离的地方坐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老人家说道:“不见笑,不见笑。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虽然求乞的方式和内容不同,可是大家都在求乞,都在求乞。”
也不知道老人家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只见他一边重复着我的话,“都在求乞,都在求乞”,一边夹起了一块肉,放进嘴里,闭上眼睛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我向后挪了挪,将后背贴在花坛的围栏上,一边把视线投向天空,一边不动声色地抹了抹眼角。
月还是那样明,星还是那样幽,云还是那样美,我的心情却已一落千丈。载不动太多忧伤的我,禁不住嘤嘤地吟唱。
天蓝蓝星渺渺,月照乞人。尘世哄哄,亲人零落,独自饮清冷。
意潇潇情落落,思我怀人。十方重重,你我相邀,相对难从容。
相对难从容,遥想亦不平。君在天涯净如水,我在尘世混沌中。
畅谈雅俗异,畅饮醉不同。境内境外岂如是,见与不见忧忡忡。
“姑娘,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我正欲洒清泪,听到老人家的问话,连忙收敛了心情。低下头,看着老人家,勉强地笑了笑,轻声说道:“您慢慢吃吧。我没有不开心的事,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忧伤。”
“是为我感到忧伤了吧?一看你就是个好孩子,心好,实诚,又有一定的文化。你呀,不但不要为我而忧伤,还要为我而高兴。”老人家清了清喉咙,开怀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以为今晚我将会饿死在这里呢。结果,你一个女孩子家的却像个女侠客一样,踏着月光歌唱而来。你知不知道,你的歌声有多么入心啊?我告诉你说,只是听了你那段吟唱,我已经不羡神仙了,况且你还给我带来了这么多的美味。我估计啊,没准,有多少路神仙,正躲在暗处羡慕我呢。”
说完,老人家又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闭上眼睛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
老人家的笑声和话语,驱散了我心中一半的阴霾,也让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一位怎样的老人家呢?”看着他细嚼慢咽的样子,我暗自揣摩,“从谈吐来看,他应该是有些学问的人,至少是读过书的人;从吃相来看,他应该出自富贵人家,至少出自一个家教非常好的人家;从心境来看,他应该是一位世外高人,至少是一位豁达之人。可是,他为什么会露宿街头,又为什么会‘一直在这儿,在这儿,好久了’呢?”
揣摩到这里,我忍不住向老人家发问道:“老人家,您说您一直在这儿,并且在这儿好久了。可是,为什么在这之前我没有看到过您呢?平时,白天里,我偶尔也会从这里路过,可我从来也没发现这里有这样一个小窝棚啊?”
老人家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品味,直到咽下了嘴里的肉,才吧嗒了一下嘴巴,兴致颇高地说:“这家的菜做得不错啊。只不过,这厨子小气了一点,上好的调料加得不够量,劣质的调料又加多了,火候也欠了那么一点点,否则的话,这红烧肉,不该这么腻的。”
说罢,老人家放下筷子,看了看我。见我一脸疑惑地而且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我提醒他。
“得是多笨的人才能问出你这样的问题,又要多笨的人才能回答你这样的问题呢?”老人家越来越有兴致,虽然动作依然颤巍巍的,说话的底气却越来越足了,“你总是白天时从这里路过,在那让人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里,你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个又简陋又肮脏的窝棚,又怎么可能关注我这个埋在土里只露出个脑袋的老头子呢?今天晚上,如果不是你的歌声那么幽远,那么干净,如果不是你那词令韵味十足而且意味十足,我也不会开口向你要吃的。所以,今天,你发现了我这老头子,要怪就怪你的歌声,要谢也谢你的歌声。”
我完全被老人家的话给惊呆了,眼睁睁地瞪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哪里像是露宿街头的乞丐?分明是一个高深的哲学家嘛。想到这里,我呼地来了气,劈头盖脸地批评道:“干吗要怪我的歌声?应该怪您才对。这么清醒明白的一个人,在这里弄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人家无谓地跟着忧伤,您也太自私了嘛。”
老人家爽朗地大笑了几声,向我摆了摆手,深沉地说:“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老头子已经耽搁了你不少的时间了,快回家吧。一个姑娘家,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夜路,更不要像侠客一样唱唱咧咧的。乞丐不都像我这样,白天里的君子,晚上的时候也不一定是什么样。除非有一天,你的智慧像大海一样,定性像高山一样,心胸像空气一样时,才没有任何人和任何事能伤你毫发。”
说罢,老人家津津有味地吃起菜来,好久也没有抬起眼皮看我一眼。我自觉没趣,强忍胸中的郁闷,站起身,向老人家道了声再见,绕过花坛,踏上马路,向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