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二三 小 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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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泼妇被制服后,咸鸡更是威风。艾班长让他再带一段时间,巩固一下。老陈回到原位,对失败很惭愧, 徒弟替他疏解道:“一物降一物,你能制服他,你也不是东西了。”老陈闻之大喜。
 
    个把月后,新来人基本都能独立操作了。个别学不好的,就专门送杯,或派去食堂、料间做小工。按一调 三制度固定,多出来的老师傅,尤其是女的,调去黄包车。全厂匀出的人,增添工宣队。艾班长派定的搭档是 天熊和小莲——本该是天熊和晓芬的,艾班长好像特别喜欢晓芬,于是老陈和晓芬变 成专门调人家休息的了, 顶人家三次,自己休息二十分钟。他俩的活动范围大了,全都接触,晓芬似乎不高兴,没有办法。

    从前四个人时,小莲不招揽天熊,只和晓芬叽叽咕咕。天熊同意周先生的意见:小莲是厂里第一支 花。她长相像夏百芙而更漂亮,几无缺点。眼睛特大而水汪汪的,笑时两个深酒靥,只是肤色暗一些。人家 说她聪明面孔笨肚肠,她的性情是让人一目了然的:人懒洋洋的,心不在焉,干活不在行:动作慢,手脚不麻 利,已经不及晓芬,废品多一点。她不大理人,下班穿得比较讲究。奇怪的是,她这样美,厂里一些色鬼并不 来粘她。女工们最好传人隐私,贬低他人,但从不说她。好像她有个神秘的故事罩着。

    她是女青工,不是这批来的学生。

    天熊挑料时不说话的,生怕出废品。而休息和小莲不同步,闲聊的机会是没有的。但早夕在一个炉台,还 是渐渐熟悉了。

   上班前必须早到一刻钟,集体背一段语录,唱一首语录歌,最后喊口号,以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结束。天 熊最头痛的不是这个,是每周的班组学习,至少两次,团员和青年学习是  一次。中班是上班前,早班和夜班是下班后。后者最难受,洗澡后异常困倦,眼都睁不开,还得听读报、读文件,必须发言。回到家,瞌冲过去, 反而睡不着了。大家是敢怒不敢言的。天熊总是寻角落养神,从不愿读报和作记录,像是政治上不积极 分子,艾班长倒不在乎。天熊已经填过三次表,都是上面叫他填的。先是要求参加上海工总司造反队员,后是 申请加入共青团。不久都批下来了,因此厂里青年都知道天熊出身没有太大问题——本来是怀疑的,有个传说· ····民兵也批下来了,十天一次空弹打靶练习。这些事情对天熊没什么触动,他还是下班就回家,不问厂里 事。

    这天班里学习,已经开了一半了,小莲才头发湿淋淋进来。她老是这样的,乘机大洗衣服和晾挂,动作又 慢。艾班长不满地怒目看她,她低头去屋角天熊旁边一挤,说对不起。穿得比人家时髦,皮背包拉链上挂个 毛绒小动物。天熊小声道:“怎么老挂这个?不换一个?”

    “不好换的。”

    “为啥?”

    “这是我生肖。”

    “瞎说。”

     “我为啥要骗你?”

     天熊大惊道:“你这个年龄了?看不出!”

    小莲大怒道:“你当我几岁?”声音大,别人惊动了,远处晓芬尖利地一瞥。天熊糊涂了,不再开口。

    第二天上班,没别人时,天熊道:“昨天你发啥脾气!我随便讲一声。”小莲道:“那你老实讲,别虚 伪,我看上去几岁?”

    “顶多廿六、七岁。”

    “唉,炉台上烤焦了,倒霉。你做啥讨厌这小动物?”  

    “我是那个生肖。”

    “哈哈,我们是同岁的!”

     疑惑道:“你早就进厂了。” 愤怒道:“只比你们早半年,你以为我老工人?”马上追问天熊是几月生,初中是几届,道:“好了,同 年、同月、同届。”

    “三同,这么巧?”

    “你是不会瞎说的,难道我瞎说?明天我们对户口簿!”

    天熊大笑:“何必?又不是相亲。”于是打开话匣子。原来她没考上高中,家里歇一年,不肯去新疆,托 关系进了进出口公司下一爿小模具厂的工读班,只三十几人,算是学生的,四天读书,二天做工。一年后文革 了,不再上学,荡在社会上,也出去串联白相的。半年前才分配的。公司属下一家厂一人,可见有三十个小厂。 现在她工资比天熊高一倍。 

   “那你学什么的?”  

   “黄包车有铣床的。”

    “好,到此为止,不要再说了——你不想我气煞的话!”

    天熊点头,不再提起。四下没人时,小莲亲切叫他三同,他笑着答应。别人不知道什么意思。天熊本来 长相好,小莲是愈看他愈中意,有意无意的卖弄风情。穿新衣服,也要他面前照一照,听听意见。她偏喜红黄 的暖色调,甜而俗气。在炉台上喝茶吃点心,叫天熊替她拿这拿那。老陈和艾班长看见,直摇其头。

    有时公开场合,天熊让她说她同学的情形,三十家小厂的见闻,很有兴趣,他全不知道的。老陈、班长他 们听进,觉得徒弟是正经的,插嘴补充自己的见闻。 小莲觉得何晓芬是个障碍,但她十分怕羞,远远避开,好像不懂。天熊不知道,这二人在厂里都有诨名了 :小莲是花木兰,既花且木又懒。晓风是小鲫鱼,她是小骨胳而不能算瘦,肤色很白,直直的希腊鼻子,小嘴, 细长眼睛像要扫入鬓角,精致而舒展,有点骨感美人,古代仕女那样。走路袅袅亭亭,像无骨头的鱼。干活动作 柔软轻快,有次天熊看到她绕绒线,不要人帮忙,一头绕在穿袜子的脚上,脚掌会一掀一掀,像手似的!她为人 是被动的,人家跟她嘻嘻哈哈,她眉开眼笑。人家拘谨,她就犯错误的小媳妇那样。天熊不习惯先招呼她,她也 不开口,两人淡淡的。

    花木兰告诉天熊,她是上海本地人,老家卢家湾那里。爷爷在工部局做事,爷是美专毕业,画月份牌的, 解放后在广告公司。那时家景好,用阿姨,电话叫菜的。爷死后穷下来,大石窟门换成小新工房。娘没工作的, 现在和小女儿的她同住。哥姐都已婚,不住一起。又问起道:“三同,你爷娘呢?”

     “也是厂里做的,机器厂。”

    “哦,我还以为是知识分子家庭呢。真的,你走出来不像老工人家里的。”

    他俩生日的月份要到了。天熊小十几天,小莲提出在她生日那天,两人互带些吃的来,庆祝一下,叮嘱不 要忘记。到了那天,小莲全不提起,好像没这个事。休息时天熊抓一大把糖给老陈,又一大把给晓芬。小莲看 呆了,光着眼道:“我没的?”天熊连袋子给她,起码还有两大把。是红绿锡纸的实心圆朱古力,市面上难得 一见的。恐怕要天熊两个月学徒工资,老陈吃惊道:“有啥名堂吗?”

   花木兰聪明道:“他马路上拾到一只大皮夹子,我讲大家有份,叫他请客的。”老陈问是真的吗,徒弟敷 衍点头。老陈叹道:“我也一直想这事,可是从来没这运气!”晓芬背了脸偷笑,显然不相信。

    二人时小莲抱愧,说她忘了,以后补。可是并无下文。天熊这回的不当心,给人一个印象:他家像是有点 钱的,不靠死工资。

    一天送杯工滑一跤,铁钉钯把天熊手划开,血直涌。小莲忙拿手帕帮他按住,叫晓芬去门房间拿纱布药水 。她合法、亲热地紧握住,天熊要自己来,她弯着多情的大眼娇媚道:“怕难为情?”

    晓芬拿来交给小莲,自己走开。小莲替他上药水、包扎,包得不三不四。说是否陪他去地段医院,天熊说 不用。

    翻进夜班后,小莲老了面皮和人商量,把自己和天熊的作歇时间拉齐了。从此一起上炉台,一起下炉台。 花木兰本是瞌睡虫,二十分钟也入梦乡,要人推醒的。如今是精神抖擞像换了个人,上情场如上战场。天熊却是睡不醒:还是不适应日夜颠倒,看书过度的人都有些神经衰弱,白天他窗帘加毛毯,弄成洗照片的暗房,才能睡着。炉台上马达嗡嗡地催人眠,挥长枪时还能撑着,下炉台眼皮直合下来。小莲黑暗里紧挨他,推他捏他 :“喂,不要迷胡了,真的问你,一次也没谈过女友?要不要我替你寻?谁叫我跟你是三同,是你阿姐呢!告 诉阿姐,想要什么样的人。”天熊说没想过、年纪还小。小莲说像她这样的,他喜欢吗。三同是第一回有年轻 女子这样挨着他,柔媚如暖洋洋的炉火,黑暗更煽起年轻男人的食色的天性。他觉得新鲜、刺激。

    小莲拿来玉照,穿各种衣衫的媚笑,让他提意见。三同说好,她人上照。女人大方道:“我又不算老好看 ,你欢喜就留一张,两张也可以。”三同扯淡道:“放得不好,业余水平。”小莲道:“你会放照片?”三同 说这有何难,高中里谁都会。女人无孔不入道:“我有好多底片,就拜托你了。”次日拿来一叠。天熊凑灯光 下看过,次品胶卷,拍得又糟,可是不好拒绝。拖了一礼拜才放好交她。晓芬瞅见,小莲不避她,两人同看。 晓芬不说什么。小莲谢天熊,说放得太好了。

    中、夜班吃夜宵,二人同去同回。出山门走小路,弯弯曲曲,在月光下,寂静有诗意。可女人的兴趣只在 猜测是什么菜。若是咸蹄膀、红烧肉,天熊不吃肥的,必用筷子戳开丢弃。女人可惜,接过来吃,又割自己 一份瘦肉强他吃。白天喧闹的大食堂,半夜里煞静,有时只他们两个在吃,听得见喝汤声。

   逢自己掏钱吃饭,小莲是节约的,比老陈好些,也是一个菜。天熊是饭不多,一荤一素一个好汤,别人都 惊讶,他只得收敛些,遮遮掩掩的。小莲买饭菜票,从不肯一次爽气买足,吃几天买几天,有时临时借。

    早、中班休息时,天熊是不困的,常翻翻书报。小莲看见就闹心,有时一把夺走:“读书吃亏得胡塌塌了 ,还要读!”她渐渐明白,三同不是她同一类人,是一种不现实的书呆子,她从前没见过。要朝他脑瓜里灌进 私情、流言、偏见,简直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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