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底,我幸运地得到一个职业培训的机会,出访美国20天。行前,领导在几次会议上反复告诫,出去之后,一定要谨言慎行,自尊自爱,注意“国家形象”。我活到五十岁,虽是第一次走出国门,但对这几乎“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程度的叮嘱,很有些不以为然。以前读到一些批评国人境外如何陋习不改遭人侧目的文章,就深为不解,以为入乡随俗尊重主人,应该是不难做到的事情;何况我们以教育别人为业的,还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但是,凡事身临其境,方知知易行难。
刘姥姥进大观园,遇到什么事都新鲜。新鲜感一强,就难免出问题。
华盛顿,在白宫后面的草坪旁,我们遇到一群不同肤色的幼儿被老师领着户外活动,他们花儿一样的脸蛋让我惊为天使下凡,但这时候我还清醒,知道不能随意拍照,管住了想端起相机的手。但紧随其后,一位黑人女教师推着的一辆婴儿车却让我“忘乎所以”了。这辆很大的婴儿车装了六个婴儿,他们裹着统一的婴儿被,露出的却是白、黑、黄不同肤色的小脸。他们有的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树缝筛下的阳光;有的很恬静地合着眼睛睡着——那种可爱,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痴痴迷迷不由自主地举起了胸前的相机。那年轻的教师显然对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她摇动右手很快对我做出反应:“NONONO!”我清醒过来,很羞愧地连连“SORRY”,放下了相机。
但是,几天之后,同样的错误在旧金山又犯一次。参观旧金山市政府大楼的时候,在二楼一棵装饰得璀璨绚烂的圣诞树前,看到了一幅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景象:一对新婚的年轻人正满脸幸福地接受一位女市政官员的证婚祝福。同行的团友立刻有人端起了相机和摄像机。我这时是清醒的:不能再犯白宫的错误了。但随后我发现这一对幸福的夫妻虽然在我们的摄影机前笑得有些羞涩忸怩,却似乎并未明确表示反感。于是,我的心又蠢蠢欲动了:这是很难得的镜头,在中国,年轻人可没有这样的福气;如果拍几张照片回去……?我也终于端起了相机。 那对新人在我们越来越多的相机之前笑得越来越尴尬,显然,他们已经不能够集中注意力听市政官员的致辞了。其实那位官员先就回头看过我们这伙人一次,我们未以为意,把人家委婉礼貌的提醒理解成了好奇;到这时,她终于忍无可忍,满脸愠色地发出了我们没有听懂但显然是制止的声音。我们狼狈收机,夭夭逃之。那时的羞惭和狼狈,至今想起来还愧悔难当。
我们在东海岸的纽约经费城转华盛顿,一共逗留了一个星期,一直是一位上海籍同胞导游陪同。到分别的前一天,我们和这位活泼随性的导游之间,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情谊。那一晚,他拿来三瓶1000毫升装的红酒,说要“为了友谊一醉方休”。我们这个团共三桌,店家专门为我们安排了一个大包间,但我们并未关门;当我们兴高采烈达到高潮时,终于有人不声不响地从外面关上了我们包间的前后门。发现了这一情况的我们一时哑然,后来不约而同地放低了音量。我想大家都感到了羞赧。本来我并未喝酒,但是身在席间,不知怎么的就亢奋起来,被裹挟着一起去劝酒起哄。所谓人在酒席,情不自禁吧。
餐馆是一家广东籍华裔开的中餐馆,按理说就餐的客人以同胞居多,但因其地理位置特殊——就在美国国会大厦旁边,菜色又别具风味,所以来就餐的美国人很多,不少国会议员也是它的常客。它并不豪华宽大的餐厅、楼梯间的墙壁上,悬挂了不少国会名人与该店老板夫妇的合影,美国现国务卿希拉里就在楼道的墙上对着我们灿然微笑。其实,即使食客全都是同胞,他们绝大多数人的教养和习惯也早已“西化”,他们也受不了这样的喧闹。
我们参观乔治城大学时,是下午三四点钟,夕阳斜照在参天古木环绕的茵茵绿草和古色古香的教学楼黄色外墙上,金碧辉煌,让人身心温暖。宽广的草坪上,有好几个小“课堂”——教授们和学生席地而坐,围成一圈研讨问题。那场面开放活泼又温馨宁谧,让人联想起苏格拉底的时代。
我们跟着导游的一群人正听着他的介绍,突然听到他“压低”声音“大叫”起来——公共场所不能大声,他又极力想要对方听见:“哎——!你们几个不要过去打扰人家!人家是在上课——!”
我们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几个团友正猫着身体,蹑手蹑脚,靠向草坪上一个小课堂。他们距我们五六十米远,根本不可能听到导游的叫喊。只见领头的那位男团友已经“猫”到一位白发老者的身后,对着手拿相机的团友摆好了pose。刚才还在专注地和学生讨论问题的导师,应该是从学生的异样表情察知了什么,回头发现紧贴在自己身后的人,神情大愕。幸亏这位团友会几句英语,期期艾艾比比划划,大概说清楚了意图,那教授笑了,搂着他让“摄影师”拍照。不想这一热情的举动鼓励了旁边正在犹豫的其他团友,他们鱼贯而上,以这个小班级为背景,以这位教授为明星,一一要求合影。
在美生活了十多年的导游望着他们,绝望地顿足长叹:“唉!怎么能够这样呢!怎么能够这样呢!你这样打扰人家,是极其没有教养的行为!别人即使十分反感,也还是会以最好的礼貌和教养待你……唉!”
作为旁观者,我只看到了教授那一时的错愕和后来的热情,没办法判断他是不是反感;但是凭直觉,当时的情形的确有些让人赧颜。
记得曾读过这样一类文章,认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民族有不同的文化和习惯是正常的事情。我们在餐馆大声划拳笑闹,马路上光膀子乘凉,地铁里抠脚丫子止痒,让孩子当街撒尿拉屎……是我们的习惯,为什么要在乎洋人怎么看?他们来我们国家,我们又没挑剔和要求他们什么!似乎理直而气壮。其实细思一下,其中大有一种抱残守陋的文明虚无主义的霸道哲学在。不同民族、国家的文化和习惯,也许没有判断先进与落后、高雅与低俗的绝对标准,但是,却不是完全没有标准的。最简单的标准就是,会不会妨碍和侵扰到别人的生活。
不同文化养成不同习惯,习惯的差异导出生活中的热闹戏剧,这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即使同种同文,也还有个体差异呢,牙齿有时还会咬了舌头呢。问题在于我们的态度。无论是貌似强大的傲慢还是领导战战兢兢的叮嘱,都反映了我们骨子里的自卑。这种自卑简直像融入了我们的血液,要消除它真还不容易。如何将它透析出去?最好的途径,我想莫过于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真正消灭特权,消除同胞间的等级歧视。无论拎爱马仕的还是拎蛇皮袋的,都有人的自尊快乐。那么,无论在世界的哪一个地方,取得了一点小成绩,不至于马上就膨胀到以为自己荣耀了亿万同胞;出了一点小洋相,遇到一点小尴尬呢,也不至于就觉得自己能够影响了国家形象,为连累了十几亿同胞而无地自容了。
“国家形象”,说到底呢,还得靠国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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