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Amy,我才领教世上可以有那么锐利的眼光。刷一下扫过来,像出了鞘的宝剑,
晶光流转中连带着寒意,直指人心。
和她第一次见是在面试上。当时我的女老板在提问,我在一边旁听。Amy在台下,不
亢不卑,对答如流,处处表现得无懈可击。我看了她的履历,三十岁不到的人,大
学四年主修神学,接着读了三年的法学院,再来是两年的MBA。工作的历史从十八岁
开始到现在,密麻麻换了好些地方,分别曾在美国最大的六家律师行,和最大的四
大会计事务所任职。
理所当然,她被录用了。很快大家发现,Amy的办事能力极强,效率极高。二十多页
的工作报告,她一天之内可以交出来。开起会来,四十分钟的陈述从来没有一句废
话和口误。演讲完毕,她问大家有没有问题或补充的,大家只能说没有。话早被她
一个人说尽了,散会吧。
对于这种过分完美的人,我心里是有顾忌的,总觉得她像科幻片里的机器人。平心
而论,要不是她的眼光太冷,嘴巴太厉,她的外貌几乎完美无缺,和“TITANIC”里
的女主角的相似程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一次偶尔的出差,打破了我对机器美人一成不变的印象。老板,我和她三个人一起
开车去三百多英哩外的小镇,老板怕年轻人的车技靠不住,坚持由她自己开车。路
上遇上修路,四条车道被拦得只剩下一条车道通行。前后左右到处在塞车,郊外又
没有电讯信号,车后座的Amy多次拨手机不通后,变得烦躁得不像话,摇头叹气不断。
刚驶出塞车的路段,小姐就在后面催促。
“你能不能开快点?下午六点以前,我们是一定要赶到小镇。伦敦和这里的时差是
六小时。午夜以后,我的老公要睡觉了。刚才被修路耽误了一个半小时,现在得把
时间赶回来。”
没过五分钟,后座又说了,“你怎么还开那么慢?刚才的五分钟里,你才开了五英
哩,最少你要加到每五分钟七英哩的速度,我们才可以赶在六点钟前到。快点,再
快点。”诸如此类的话,在以后的两三个小时里,她重复了至少十次以上,且态度
一次比一次恶劣。幸好老板没发脾气,要是我开车,早叫她闭嘴了。在反光镜里,
看见她的脸涨得通红,抬着臂,死死盯着腕上的表,我终于忍住没说话。
到小镇的酒店是晚上七点,她的脸色很难看,也没打招呼,锁了门一晚没出来。
和老板在酒店晚餐的时候,老板替她圆场。“你别介意。她的老公,从BP的美国分
公司,转到了英国的总部。长年不在家。”
我"哦"了一声,”但也不用那么夸张吧。我的亲戚朋友全在中国,十几年,一个人
不也过来了吗?”
“她和你不一样,”老板把椅子挪近了我些,降低了音量,“她是受过刺激的。”
“她妈妈是杂货店里给人装纸袋子的,爸爸被送去越南打战。那些年,家里就靠妈
妈一个人支撑。好不容易等她爸爸从越南回来,半年不到,在商场门口遭人打劫。
听说当时他还没找到工作,为了兜里的二十元钱,竟然和人打起来。结果被捅了一
刀。商店停车场里明晃晃几十盏上千瓦的灯,躺在硬帮帮的水泥地上,再起不来了。
可惜呀,那么多年在战场上枪淋弹雨,出生入死,倒是活过来了。去家门口商店里
买个菜,偏就死了。”
我吸了口气,老板拍拍我,“ 故事还没完。爸爸死的那年,她还很小。妈妈认为母
女俩一辈子的幸福全被毁在突然冒出来的凶手身上了。打那儿起,她妈妈把所有的
时间和精力全放在起诉那个凶手上了。你是知道的,美国的司法程序有多慢,有多
费钱。案子本来很简单,只是个流浪汉想要钱买点东西吃。不给,打起来,流浪汉
是打不过正规军人的。从流浪汉的角度说,情急之下,他使用刀子属于正当防卫。
这样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拉扯下,案子拖了十几年。一直到她二十几岁的
时候,凶犯才被执行死刑了- 坐的电椅。为了庆祝胜利,母亲坚持要和女儿一起亲
眼看着凶手被执刑。“
这么戏剧化的场面,我只在电影里见过。执刑的时候,火花四冒,人抖得连椅子都
拉动了。隔着玻璃,仍然满房间令人窒息的焦臭味。“
”这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啊,非拉着女儿去经历那些的事。”老板顿了顿,用手指指
太阳穴的地方,“所以呀,这里可能。。。以后你要多让让她。”
现在我可以隐约感觉到Amy学神学和法学的原因了。为了她爸爸的缘故,以后我自然
是要让着她的,应该对她好点。
我当时想着的那个以后,很快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