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近来的空气没有流动感,似乎凝固了,使人感觉到沉闷、压抑,无论吃什么都无滋无味如同嚼蜡,这天吃过早点,王姐伸手撕下一张日历问即将出门的卜羿。
“午饭想吃什么?”
“随——”卜羿刚启口。
“我还想吃‘八宝鸡’!”玉兔听说吃,便随口报出。
“我也要吃‘八宝鸡’!”正在玩皮球的星儿也喊道。
“那就吃‘八宝鸡’吧!”卜羿附和说。
“好!我给咱做个‘八宝鸡’,再做个‘米仁八宝甜羹’正好二八一十六!好不好?”王姐兴奋地说。
“最好来个开胃的汤。”卜羿迈出门时留下这句话。
半年前,卜羿听单位食堂一位老厨师介绍,米仁是我们传统的大众营养保健食品,具有补脑健脾益胃等功效,回家便说于王姐。为了配合玉兔的病情治疗,王姐按照卜羿说的配方,不久便学会了“八宝鸡”、“八宝鸭”、“八宝鹌鹑”、“米仁肉炖蛋”、“米仁肉丝鸡蛋羹”、“米仁八宝甜羹”、“米仁银耳羹”、“米仁菜肉包”、“米仁菜肉饺”和“米仁菜肉馄饨”等。
做“八宝鸡”、“米仁八宝甜羹”,除米仁外还需要香菇、草蘑、黑木耳、白木耳、肉糜香肠丁、糯米、绿豆、红枣、莲心等,所以王姐提了篮子,早早便出了门。
一个多小时后,当王姐提着一满篮子采购品还没走到楼下,乱哄哄的人群让她大吃一惊,一种不祥的预兆令她扔掉了菜篮。
“玉兔—星儿—”王姐急红了眼,一边喊一边跑。她不知道人们在议论什么,也不知道人们拦她向她喊些什么,一口气跑进家门,顿时一股窒息的感觉压在她心头……。
原来,就在王姐走后不久,正在看电视上杂技节目的星儿跑过去拽住妈妈的手要学走钢丝,傻妈妈将儿子领到阳台,两手捉住腋下便将儿子放上了水泥栏杆横梁,还没等儿子站直身便一头栽下楼去。傻妈妈吓得瞪圆着眼睛只能“砝—砝——”喊着半音。
王姐见几个人正拦着狂闹不止的玉兔,忙喊——
“星儿呢?星儿出什么事了——”
“星儿已被大伙送去市中心医院了!”邻里一中年妇女说。
“噔、噔、噔……”转过头,冲下楼的王姐直奔医院。
卜羿、邱市长及夫人闻讯皆大惊失色,匆匆赶到医院。
急救室里集结了全院一流的大夫和护士,院长、副院长也赶来安慰家属,院长指示停止安排任何手术,积极准备卜星儿手术,以便随时接受急救室传呼。
为了挽救星儿的生命,市政府两辆高级小轿车停在医院门口,随时待命。
医院对于这例小人患者的重视程度是空前的,但星儿终因伤势过重,脑面严重充血,于第三天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气绝身亡。一个活泼聪明生于有福之家,集合了一家人太多爱心的小生命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这几天里,卜羿一点汤食未进,全凭医生一天注射的两瓶葡萄糖支撑着身子。
玉兔整天哭叫着“星儿,我的乖星儿……”
卜羿得知星儿再也不存在了,悲伤惨痛的泪水不断,在医院见景生情,呆不下去了,就偷跑回家,刚迈进家门,扫描到墙面的东西,冲动地跳起来,一把撕下那条长长的幸运链,看着“幸运链带来好运,全家人一生平安”十四个绿纸红字,泪如泉涌。
卜羿双手将这精巧而又普通的幸运链托于掌心,感到这环环紧扣的链条中含有太多的深义。似乎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种种坎坷全被串了起来,心里不断地翻腾、涌动,却怎么也找不出哪怕是一点点小小的幸运来。
“幸运——你到底是什么?!”卜羿不止一次地吼叫过。
祸不单行,星儿的夭折也给玉兔强烈的刺激,她整天闹着要孩子,惶惶不可终日,早已无耐性呆在家里,总爱往街上跑,好多次在大街上把人家的孩子误当作星儿抱起来就跑。
“星儿呀,妈妈可找到你了,星儿呀——星儿呀!”
几次搞得人家还以为她是平日里人们相传的那些偷孩子的人贩子,若不是王姐及时赶到劝说,她少不了挨揍。
一天早晨,玉兔孑身一人溜出家来到花花绿绿的大街上看车、转悠。突然看到一辆漂亮的小面包车便扬起手,那辆车往右打了停在她的面前,司机恰好认识她。
“玉兔——有事嘛?”
“是杨叔呀,嘿、嘿、嘿——,我想坐坐车!”
“哎呀,不行,我要去西京接人,以后吧!”司机耐心地解释道。
“不行,我要坐嘛!”
杨师傅对她没办法,又想不过几小时就转回来了便应允了。杨师傅把车开到路口暗暗得意,幸亏带上玉兔,不然麻烦可大了,肯定会耽误接人的事。原来这天杨师傅开的不是自己那辆车,所开车是借别单位的。这一时期,因前不久该市丢失过一辆同型号的车,路上查的比较紧,这辆车刚出城便被路警拦住了。
“挡什么挡什么——”还没等心里正突突直跳的杨师傅下车,玉免便伸出头向路警吵嚷。
冷不丁的女声让路警莫名其妙。“您是谁?我们是履行检查,让司机说话”。
“我爸是邱善,是市长!”
几个路警虽没见过眼前这位女性,但却都知道邱市长有个傻女儿,看到眼前人理直气壮的单纯痴迷像,相信了她的话,忙点头细瞧挥手放行。
面包车快速地离开市区,行了没一会,车转弯朝西京方向的高速路驶去。这时,玉兔哭喊着要下车。杨师傅望着这前无店后无村的荒凉之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继续驶车向前行。那料,玉兔不仅哭喊不停,还行动起来,扑在方向盘上乱扭乱转。杨师傅恐怕出车祸,急匆匆地刹住车子。
玉兔不等车停稳,就推开车门跳下去,朝来的方向一路狂奔,杨师傅注视着她飘舞的秀发,无奈地叹息一声,想到自己还要到西京去接人,便转头踩油门,奔驰在空旷的大路上。杨师傅没想到,自己的离开铸成大错,使玉兔失了踪。
儿子夭折,妻子病情加重,又找不到她的人影,弄得卜羿惴惴不安,他似乎觉得自己掉进一个大网兜里,狼奔豚突,失却了昔日的安静,失却了昔日的自由灵魂,失却了昔日的独立人格……连日来,烦恼、苦闷使他几乎换了一个人。
亲朋好友几乎全出动了,市公安局也派出了部分警力。
好几天后的某个早晨上班时间,卜羿被一名干警用车接到市公安局,接待他的是局长。局长亲自倒茶让坐,含糊地说了一大套,意思是已将情况昨晚汇报了市长,说玉兔是让外地一帮来城的打工仔哄骗到一家私人黑店里,轮奸了。现在的玉兔已在娘家养病,怕卜羿担心,才向他说明。
在以后的日子里,卜羿走路头重脚轻,恍恍惚惚,工作无精打采,丢三忘四,茶饭不思,夜难成寐。家,倾注了全部心血,出卖了自己的灵魂换来的家……付出了沉重代价生养的儿子没有了,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变得多余,可有可无的想法使他懊悔、自责、烦躁、沮丧、愤恨织成一张更加硕大的网,捕捉了他。他无力挣脱,他迷茫了,不知如何应对,只有静静地活着。
卜羿悔恨地挥拳擂了下自己的头,疾步出了单位大门,外面正下着雨,他顾不得折身取来时带着的雨具,便跑了起来,后又步履蹒跚地往家走,表情死一般凝固,他恨自己把自己推进了苦难的深渊,他悔当初没有听亲朋的劝说,他更恨自己痴迷幻想,他的头发有些零乱,微风吹来,像枯草摇曳,他的脚步如坠巨石,犹如死刑犯奔赴刑场。
新居依旧,用具依旧,人呢?他原指望踏着这个“家”一跃而到时代的前沿,似乎已到了这个前沿,可心灵的天空怎么就布满阴霾。今天看来一切都完了,即便是她今天没有发生什么事,自己的命运还能依附于她去改变吗?他要想在城里占块可怜的地盘,却为何落得这般下场,莫大的悲哀撞击着他受伤的心壁,撞得他好痛好痛,他欲说无言,欲哭无泪。
坐了好久,他拉亮了灯,见日历上面布了一层细细的黄土。知道有些日子没有去揭撕它了。突然他癫狂地大笑了起来,笑得阴森,笑得凄凉,笑得小屋欲倾,笑得心崩肝裂……
卜羿又想起可怜的妈,不知怎的,妈的模样此刻在他脑海中浮现,走到他眼前来了,她那满脸皱纹,那满头白发,使他深感内疚。过去,在他补习高考的日子里,妈妈不顾多病的身体,不管刮风下雨,总是走三十多里山路如期把干粮和柔得皱巴巴的几块钱和粮票送到他所在的学校里。想着为他操碎了心,操白了头的妈妈
,他曾发誓有朝一日回报妈妈。于是,他便想顶住四面八方的压力,活得真正象个人,到时候也让自己的妈妈和那些许许多多的妈妈一样走在了人面前不再低下,她习惯了低了一辈子如今华白的头。
,他曾发誓有朝一日回报妈妈。于是,他便想顶住四面八方的压力,活得真正象个人,到时候也让自己的妈妈和那些许许多多的妈妈一样走在了人面前不再低下,她习惯了低了一辈子如今华白的头。
卜羿这些天不自觉常忆起离家的情景,他跳上尘土飞扬的汽车,父母流下了如愿的泪水,浸湿了那个寒星点点的晨曦,令他顿生忧伤。当他闯进这座城市时,象有几万个陌生人形如栏围捕捉一只偶然落网的小兽。
在这个深秋,他走在人行道上,城市的一侧是巍峨的楼群,另一侧也是楼群,太阳黄橙橙地挂在头顶灰白的天空,人们穿行在物体拖下的暗影里,一切都显得苍茫,令人难以捉摸地亲切又遥远。他仿佛捉住了一些渴望已久的温暖。伸出未接住阳光的手突然有些颤抖!——可这一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会湮没一切渺小的个体,那时他乞求温暖的姿式,也将可笑地还原为副乞求的姿式,一个乡下人的姿式……
那时他甚至全然不知,街头的梧桐叶大张大张地翻飞,飘舞。
太阳一点一点地高昂起火红的头颅,整个城市一抹金黄。卜羿变得深沉了。初来的新奇和兴奋被生活中一连串烦恼的心绪剥得干干净净。
门锁突然发出钥匙拧动的声音,卜羿知道是王姐回来了,把躺在床上的身子抬了起来,坐于床边,又走过去打开了卧室门。卜羿见到王姐眼里噙满了泪水,心头一热眼泪也夺眶而出。
“王姐你这些天咋也不过来跟我说说话呢?”卜羿将王姐一下子搂在了怀里,脸贴着王姐的脸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这些天心里苦,我也早想过来,可玉兔自公安局回来后,精神惶惚,离不开人呀!”王姐也泪如泉涌,把卜羿紧紧地搂了搂,然后松开手扶卜羿回了卧室,两人互拥着坐在了床边。
卜羿诉说心曲时,王姐的眼圈也是红红的,他尽量避开剌激她的字眼,譬如男欢女爱,夫妻之间。他知道她也有难言之隐,平日只是无机会也不忍撞她的伤疤罢了。卜羿知道她的伤心一半是为自己一半是想到了她自己。她埋着头,双肩在抽泣中一耸一耸,用粗糙的手不停地擦拭着眼泪鼻涕……
“我真心酸啊,也是人呀,为什么你就这么凄惨而冤屈的呀!”她哭得好伤心。
卜羿不由地伸手拉住她那双粗糙而冰凉冰凉的手,希望相互能传递一点真情一点安慰和一点同情。
“邱市长让你晚饭时去趟市政府大院,说有话跟你说。”
“——能说什么呢?——到了这个份上。”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王姐站起身,转过来顺手拽过乱蓬蓬摊在床上的那水红色绸被一角,一抬手经过一翻,缓慢而细心的折叠起来。一只丰满的乳房在卜羿的眼前随着动作的幅度颤抖着,卜羿抬头望望王姐的脸,他发现王姐今天的神态有一种自然而纯朴的美,卜羿站起慢慢地从她的身后搂上去,两只手捂到了那对肉乎乎荡人心绪的乳房上,王姐没有吱声也没有回避,仍旧做着她手中的事,可动作却明显的减慢了,脸也开始红起来,并向耳根延伸。
卜羿的脸紧紧贴着王姐的后背,他感到了王姐热乎乎的体温,澎湃的心跳,也嗅到了女性的体香。他的右手颤抖地却又徐缓地从王姐襟下伸进她的内衣里,在她的肚皮上抓摸。他呼吸开始变得不自然了,猛地,他将王姐搬转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脖胫,嘴就凑到了王姐的唇上。王姐的手轻轻地搂在卜羿的臀部,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身子象根面条样开始往下坠,以至于卜羿刚一松手,她便倒在了床上,卜羿把她的衣襟翻上去,俯下身在她的裸体上疯狂吻着。
“快——我实在受不住了……”卜羿又在王姐白皙饱满的乳房上吻了一阵后,为她脱去了裤袜,将其身子翻到了床的中间……
王姐收拾完头发刚要出门,门铃却响了。她打开门,面前是一位漂亮而熟悉的身影,手上拎着一篮水果。
“王姐,卜羿常夸您。我找他有点事——他在吗?”姑娘苗条的身子向前欠了欠。
“在。快请进来——卜羿,你们同学来了。”王姐将客人热情地让进屋里。
“是金虹呀!——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卜羿走出卧室一阵惊喜。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
金虹愉快地答应着,见到卜羿在家止不住产生喜悦的感觉。其实她做到尽量不与卜羿见面,但心中牵挂着卜羿。钢材在路旁下车时,她抬头扫描到熟悉的建筑物,眼珠一转,临时决定来看看卜羿,他生活得还好吗?一切都顺利吧!就身不由己地掏钱,提着礼品便上了楼。
“有什么好看的?娃都没了!”卜羿伤心地说。
王姐为姑娘沏了茶端上,然后说自己要去市政府院了,出门时用感激的目光盯注了金虹一眼,然后便向他们告辞了。
金虹愣呆了,愣愣地痴坐着,不知说什么好,心算得产生疼感,闹中一片空白。卜羿与金虹坐在同一条沙发上,中间却隔了好长一段距离,卜羿将茶几上水杯向金虹面前推了推。
“你来看我很高兴,这段时间我真正感到了孤独。”
“你不幸的遭遇,真的使我难受……。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们家这一时间出了这么多事……”金虹说着转过身来,伸手将卜羿脖胫处反折的衫衣领角翻过来拽了拽将其撕顺当,望着卜羿的脸。“你瘦多了,要注意身体,你看你眼睛里尽是血丝,不要自我虐待,把事情往开处想……”她低头沉默了一会又说:“你还记得在校时,你发誓要做真正的男子汉吗?你不是喜欢海明威吗?海明威在他那不朽的名篇《老人与海》里,借老人的口喊出一条至理名言:人是不会被轻易打倒的,但怕的是自己将自己打倒。眼下你必须振作起来,让世人看看,卜羿是条真正的男子汉,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天是礼拜天,他们俩几乎谈了一个下午,卜羿很感激金虹为他分析了那么多生活里的事态。其实好多事情的道理自己也知之三二。可这段时间他昏头转向,似乎不会了思想,总希望有人替自己去思想,可除了金虹谁又能与他同思想共语言呢?即使一些浅而易见的道理。他也总希望它从金虹的口里说出来。
到眼中的空间变得暗淡的时分,响起催命的铃声。金虹接通电话,才记起有个重要的饭局等着自己,只好叹息一声,讲了几句鼓励的安慰话,念念不舍地离开。
卜羿送走金虹赶到市政府大院,这边饭菜刚准备好,便一并坐在了桌上。可玉兔却执意不肯过来,她正在埋头玩着下午刚从市政府大楼前花园里抓来的几只蝴蝶,她很投入。卜羿的到来她全然不觉。那几只颜色各异大小不等的蝴蝶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头瓶内无精打采,很不自然地扇动着翅膀,那罐头瓶内壁大抵不那么干燥,一只洁白的小蝴蝶的一边翅膀被沾在瓶壁一面的半腰,另一边翅膀无耐的拍打着……
虽然邱市长夫妇及王姐都表现得异样热情,可卜羿还是看出来了一种不自然的东西,还是觉出了一种郁闷的气氛在室内弥漫。卜羿吃着饭,无意中把目光又投向那口鱼缸上,鱼缸里似乎新添几尾彩鱼儿,那给氧管上每一个孔上均冒着密集的气泡,可那些鱼儿怎么都懒洋洋地不那么活跃呢?
饭后,邱市长唤卜羿到自己的书房里面坐定。
“出了这么多事,你有什么打算?”
“我没想过。”
“你是想留城还是想去乡下闯闯?”
“我没想过。”
“……我前天去了趟你们单位,同志们说你工作成绩不错,领导也当得不错,职工、干部的反应也不错。我想让你去哪个乡镇挂职煅炼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我没想过。”
“——卜羿,这段时间我知道你心里很乱,家里接连出了这么些事……”卜羿一听到这话,脑子嗡地一下象是有人在他的额头锥了一锥子,又象谁在他有伤的心口洒了一把盐。他的头一下子压到了拱起来的腿面上,眼泪夺眶而出。
邱市长的眼眶也蓄满了泪,顿了许久才说:“本该早和你说说的,想让你冷静冷静——过去我总希望你跟玉兔结婚后能稳妥的过日子,相伴到老。可事情的发展常常始料不及,现在到了这么个地步。”他停顿着,注视了卜羿一眼,缓缓的说:“如果你提出离婚,我会帮你办好这件事的——离婚与你往后的工作,提干没任何影响,以后能帮上的忙我会照帮,这点你放心。”
邱市长掏出手绢在两眼左右沾了沾,压低了语气说:“你和金虹的关系,我早就听说了,玉兔身体不好,这我能理解。金虹那姑娘不错,她爷曾是我的老上级,如果你真离了婚,说不定我还可以替你保媒哩!”
卜羿早已泣不成声了,“爸爸!您别说了!爸!别说了!”
“爸!别说了!”他双腿一软,一下子跪拜在邱市长跟前,痛苦悲伤得全身颤抖不止,是种彻骨刺心的说不出的滋味。
邱市长感动得一颤,微闭双目,酸酸的味道越来越浓,不由自主地抚摸着他的头,一个念头在心中闪现凝结,这么好的娃,何不培养培养,重用呢?
刚摔掉秋的尾巴,这座城市就突如其来地下了一场极罕见的大雪,这天雪停之时,有阳光普照大地,卜羿和金虹肩并肩走在空荡无人的郊区小道上,其实已无所谓道路了,因雪花来得匆忙,没有时间融化,原野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鞋一次次让鞋下粘贴的雪块坠掉鞋后跟,他不得不蹲下去趿鞋后邦,而米黄色的大围巾老是不听话地自背后垂至胸前,被脖子温温的一面冷不丁触及下巴,那冰冷令人悚然一惊。金虹一次次耐心地为他整理那条大围巾,握住他畏寒的手,走在茫茫无人影的空间里,产生相互信赖的暖意!那一刻他牢记了漂浮于夜气之上的善意的脸,虽然转眼之间它蜕变成了一张薄纸,还是不愿忘记,不愿去践踏那团淡淡的光。
他嘴角在阴暗处抽搐了一下,浮现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坐在黑暗中凝神,没有故乡,没有朋友,他的头脑中突然产生一丝奇怪的幻觉,觉得自己正象摆钟一样走动——“我是谁?我在哪儿?”在忽明忽暗的烟蒂的红光里,他搜寻隐藏于内心的细微的波澜起伏。但他突然如此厌倦,如此激昂,猛地掐灭烟头。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当她贴在他的胸前如受惊时把脸贴在树干上,他的心境陡然平和了,就立即推开她,坚决而又有力。
“为什么你用最平庸的眼神控制了我?为什么我如此渴望一场清凉的雨浇灭这无名的火苗?但现在我满足你的平庸,默默告诫自己无论在城市他乡都要努力地走,默默拥有你”卜羿似乎在自问自答,又似乎已说于金虹。
这些日子里,金虹自从知道他家发生的那些事后,怕他走极端,觉得他是个人才,应该从痛苦中走出来,就抽空常常约他出来散散步、谈谈心,分散注意力,消解沉积的忧闷,平柔他孤独无援的心情。
两人边散步边交谈着,通过胡言乱语有一句没一句的倾诉,卜弈的心情渐渐平静了,见时间不早了,就转身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路口分手时,金虹郁怨地用嗔怪眼神看着他,叹息着说有事别闷在心里,那样会出问题的,有什么事电话联系,多走动走动,多联络联络,不想那些使人头痛的事,生活还是美好的。说罢递给他一张名片,说这是我新的电话号码。
卜羿深情地凝注着金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眼里才迈步回家。他走进房后,从窗口发现天色还残留着太阳的余光,那昏昏黄黄的颜色充满暮气,便迟疑不决地发呆,忽听敲门声,转身见王姐站在门前不知所措的样子,低头抬头流露出犹犹豫豫的神情,想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把意思挤出,告诉卜羿已和邱市长说妥了,她将辞退保姆的差事回家去。
卜羿蓦地沉了脸,象片阴云罩住了刚才还稍有明朗的天空。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想回家干点事。”
“我要离婚,我要娶你为妻,你知道不知道?”
“不!不!这绝对不可能!我不会嫁给你的。”
卜羿疯也似的奔过去两手钳住王姐的双肩,拼命的摇晃着。“你这是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
王姐早已泪流满面了。“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你知道吗?”
“我不管这些,我就要娶你!”
王姐一下子扑倒在卜羿怀里,哽咽着,冲动地脱口而出:“我跟市长在一起已六年多了……”
夜幕已惭惭降临这座城市,室内室外的光线已渐渐弱下来,一向还可给卜羿点滴慰藉的那些富丽堂皇的家俱,在卜羿的眼睛里渐渐失去色泽。
卜羿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慢慢地松开了王姐坐在了沙发上,低着头两只手将那颀长的头发抓来揉去,揉来抓去地蹬着脚。
王姐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房间里一片寂静,壁灯、台灯均没有开,客厅里唯有一盏吊灯亮着,象太阳家族里一块死肉干孤零零地吊在那儿。
卜羿无意中看见对面的书架下角,那块小黑板上写着一则谜语:
一只蝴蝶轻飘飘,
摇摇摆摆上九霄,
一心只想去外地,
可惜绳子拴住腰。
(打一物)
谜底:风筝
卜羿一看,就知道那是邱市长专为外孙写上去的,连那块小黑板也是邱市长小车司机专程买的呢!可卜羿时下看着那谜面,却迅速联想到了自己,自己多象一只心比天高,轻飘飘,摇摇摆摆,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住腰的风筝啊……
卜羿猛地站起,扫视着这熟悉得有些陌生的空间及在空间的物品,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地扫望。突然,流星赶月冲到卧室,紧抱一只油亮皮包,头也不回毫不留恋地往外奔。
“你去哪?”王姐赶前几步问。
“杀了他!”
卜羿临出门时留下的这句话象晴天霹雳,仿佛整个屋子都在震动,将王姐木木地钉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
卜羿拧开大门,差点撞翻了王姐。他斜了一下身子,穿过客厅就迅步走了出去。他走上大街,街灯明亮,象白天那炽热的太阳一样让他眼花燎乱。他长这么大从没象这段时间让他头疼过,他已麻木的不愿去思去想了,可思想钻进他心中,头脑不能不疼痛。而且,越来越疼痛,疼痛的他想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