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去昆明,路上要走两三天,半途至少住一宿。记忆中睡眼惺忪地在旅馆的公共水房洗漱,牙膏的气味蒸腾。很奇怪,那么多年了,那气味好像还在面前萦绕。
其实那时的人和车,又怎么会有今天多。但是小孩子的标准和度量衡大概跟成人是不一样的,觉得那已经是自己可以想象的极限。
表叔带我们上街,给我买一支汽水,要当面喝,喝完之后退还空瓶。我拼尽全力也没喝完,表叔说:喝不完没关系啊。这种喝完汽水之后退空瓶的制度,让我觉得很新奇。
那时的昆明还卖一种名叫“洋芋粑粑”的东西,其实就是油炸土豆面饼,撒上辣椒和盐。我当时觉得真是天下第一美味。这几年不知怎么,竟然绝迹了似的。
后来可以一宿到达了,我坐过很多夜班车,那种充满了脚臭汗臭的长途夜班车。司机大部分时候会把男人和女人分开,但是有时候铺位紧张,我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就会发现身边躺着一个鼾声大作的陌生男子。如此多次,居然也没有出现过被乘机非礼或者偷窃财物的情况,证明当时同车的,大部分还是心地淳厚的劳苦大众吧。
后来又修铁路、又修公路,记忆中反正总是在修路。我以前意识不到我们云南修路有多难,等到去过低地城市,走过那些一马平川的漂亮公路,才知道云南那种迎面看见山、方向盘左转到底然后立刻又右转到底的山路要变成高速公路,实在是不小的工程。地势本来就艰难,如果修路时再遇上贪污腐败偷工减料,那真是“不知何年何月得偿所愿”。现在总算是铁路也通了、公路也通了。只是火车总还是很慢,比汽车慢得多。“云南十八怪”里有“火车不如汽车快”,并不是虚言。
我跟昆明多多少少还算有点缘份。只是现在这城市也变得越来越岂有此理了。到处都在拆、修、挖。以前昆明的旧机场大概是全国机场中离城最近的。虽然小而旧,但是很有人情味。旅游业发展之后,机场里到处是卖孔雀毛和大理石的小店,感觉就像个批发市场。然而这样的机场终究是被人看不上的,于是有了现在的新机场。我看着这机场,感觉很古怪。明明是新机场,地砖却已经裂开,洗手间的挂钩也已经脱落。于是身处这机场之中,脑中就会有“金玉”“败絮”之类的字眼浮出,也会有“大而无当”的感觉。
机场犹如此,城里何以堪。最近好像在修地铁,到处挖得惨不忍睹。好多路都拓宽了,看见绿灯,赶快颤巍巍过马路,走到马路中间时,绿灯已经转为红灯。于是两边的车开始发动,呼啸而来。那种站在路中间无所适从的感觉,我只在北京有过。谁能想得到,慢吞吞的昆明也变成了这样。
只有云大、青云街、文林巷一带,毕竟有书香和梧桐影,也有当年法国领事馆留下的缓慢节奏,走在其中让人稍微安心。但是翠湖公园已经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了。
工地到处开辟,高楼四面而起。以前我认为的可以在其中慢条斯理走路的昆明,以噪音、灰尘和铺天盖地的节奏,向行人猛扑过来。好多曾经认识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
老花鸟市场入口处有一个卖清汤牛肚的小摊,同事带我去过,从此每到昆明必去,一吃两三碗。现在那摊早就无影无踪,牛肚可待成追忆,只是此刻已惘然。
东风路上有一家“红蜻蜓童鞋”,是我前几年无意间发现的,里面的鞋质量很好。我每次到昆明就专程去一趟,专买那些断码特价的,四五十块钱就可以买一双里外全皮的鞋子。托小猫至少穿过了五六双这样买来的价廉物美的鞋。这次我又专程去,却发现那鞋店已经消失在一堆脚手架中。我站在脚手架前,茫然四顾:以后我该到哪里去买女儿穿的鞋呢?
好在米线还有。可是又听说“吃一碗米线就好比吃六个塑料袋”,于是我一边吃一边疑心重重,吃得就远不如往年那么爽。
我常常想,昆明现在变得这样陌生,是不是老天的安排,知道我与昆明的缘分将尽,所以故意造出一个我不再认识的昆明,好让我毫无留恋。如果确实这样,那老天爷真是多虑了。留恋与否,跟离别又有什么关系。年纪越大,越觉得,所谓离别大概只是自己的心理感觉。而这离别伤与不伤,也只在自己的一念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