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种忠诚》

《第二种忠诚》

 1 

陈泽明走出伦敦希斯罗国际机场第一号停机坪,一个人搭乘皮卡迪里线地铁,在波士顿庄园站下,换E8路公共汽车直奔目的地:假日旅店。

他的目标将住在同一家旅店,预定明天到。

伦敦当然驻有他的同事们,当然可以安排专人接机,甚至搞出一定的排场,但是,这是国外,是英国。英国跟美国有文化血缘关系,外交上称兄道弟,对中国谈不上真正友好。在这里执行任务,万事小心为上。

他这是第一次来伦敦,尽管预先仔细研究过地图,仔细阅读过网上游客的评论,真的踏上旅途,奔赴一个陌生之地,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从下飞机,到换乘地铁,他一路问讯,伦敦人都热心相助,全无别人说的那样冷漠,他得以毫无波澜地安全抵达。

假日旅店的大堂柜台有三个人当班。两个女性生得印度人面孔,另外一个男性的英文口音很重,相比之下,陈泽明的英文反倒听起来最纯正。他轻松地办完手续,不忘顺便开几句玩笑,他们应付着笑一笑,告诉他如何上楼。

电梯紧挨着柜台,他还是选择步行。他的房间在三楼,容易爬,同时,他可以一并查看清楚旅店的内外结构。

他的房间位居楼层中间。他没有直接开门进去,而是习惯地先将整个楼层走一遍,最后才打开自己的房门。

这家假日旅店属中档,房间的设施注重简单实用。放下两件行李,他将窗帘全部拉开,举目远眺,右角不远处,冠有GSK(格兰素史可药业)大字的高层写字楼清晰可见。天空中,一架飞机缓缓而行,在房间里面却听不到一丝轰鸣声。旅店的隔音材料看来用的是真材实料。

格兰素史可药业一下引起陈泽明的注意,是因为,这是林甘如上班的公司。

林甘如是他大姨的女儿,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耍,感情很深。到伦敦办公事,顺便跟她见一面,他事先请示过,得到许可。

他脱掉鞋子,和衣躺下,合上眼睛。从洛杉矶飞伦敦,行程不过十个小时,他一上飞机就抓紧机会睡觉,现在精神很好。他需要的是好好思考。

陈泽明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在首都的一家国字号报社做记者,业余时间从事创作,已经出版了五部名人传记,在全民上网,实体书渐成古董的时代,他的几部书的销量差强人意。他的业务成绩突出,拿过国家级新闻奖,最高技术职称是高级记者。他结了婚,爱人在一家央企上班,儿子目前在北京一所双语学校读初中。

他在美国的公开身份是洛杉矶一家华人报纸的记者,已经工作了两年半,再过半年就要回国,回原单位。暗地里,他接受中国国家安全机构的委托,调查华人圈的一个头面人物,严兴旺。

严兴旺是改革开放以后最早留学美国的人之一。修完工程硕士之后,他在一个特大的工程公司上班,做了十多年,自己出来单干,凭借拿到美国专利的单项技术,先后创立两家公司,运营不久,再转手卖给别的大公司,所得丰厚。

五六年前,他把手头的第三家公司交给与结发妻生的儿子,自己设立两家基金会,人生重心放在慈善事业上。两家基金会中,他自己领导一个,另一个挂在第二任妻子名下。后妻比他年轻将近二十岁,九十年代中期来美国留学,在他的公司上过班。他的结发妻过世后,两个人结婚。两夫妻在洛杉矶的华人圈虽然低调,大名还是经常见诸报端和电视。

外人不知情的是,严兴旺是活跃在美国境内一个敌对组织的最大金主。这个组织办有自己的报纸,出版自己的刊物,凡是美国国会举行对中国不友好的听证会,组织的头面人物必定到场,竭尽攻击诽谤之能事。以前,该组织主要得到台湾当局资助,台海关系逐步缓和之后,来自台湾的资助慢慢干枯。不知通过何种途径,该组织攀上了严兴旺。

陈泽明到美国之后,报社给严兴旺免费做广告,他自己连写几篇文情并茂的赞美文章,引起严兴旺的注意。彼此熟悉之后,他主动提出,帮助严兴旺撰写他在海外奋斗成功史,将来在海内外同步出版。严兴旺欣然同意。

他得以跟严兴旺密集接触,还成了严兴旺小儿子的好朋友。这个儿子正在私立学校读初中,跟陈泽明的儿子同岁,是两口子的宝贝疙瘩。严家对小儿子寄予重望,希望他能熟练掌握中文。陈泽明出生北方,又在北京工作,普通话讲得很标准,中文文字功底又好,严家视他为绝佳的中文老师,交待小儿子有机会就跟他练普通话。

经过周密调查,陈泽明确认有关严兴旺私下资助敌对组织的情报无误。他手头已掌握足够材料,下次严兴旺再去中国访问,一出机场就可以抓拿归案。

严兴旺经常返回大陆。下一次不会太久远。

陈泽明得到的进一步指示是,尽可能多地搞清楚跟严兴旺来往密切的人物,如果查实跟敌对组织也有关联,对这些人,国家同样将采取铁腕手段。

这次来伦敦,是严兴旺主动告知,说他想悄悄在伦敦办一件大事,届时会邀请一批有身份的朋友到场。他问陈泽明愿不愿意同行,有关内容可以写入传记。如果陈泽明手头紧,他允诺补助机票和旅馆费。

这个信息含金量高得让人不敢相信。从美国飞到英国,要悄悄地办一件大事,还有一批有身份的人出场。换句话说,严兴旺是主要金主,就要在他身上收网的时候,是不是其他金主跟着浮出水面,然后给它一网打尽?

对即将回国的陈泽明来说,这不啻为完美的收官之作。

他哪有不答应之理? 

2 

陈泽明步出假日旅店,站在大门口。这是他和林甘如约定见面的地点。

他四处巡视一番,包括正对面的几幢旧楼,不见人影,好像已被遗弃。除了几个埋头走路的行人,这个地段显得缺乏生气。以严兴旺的富豪身份,选中如此偏僻之处,住一家平民消费得起的旅店,搞得神神秘秘的,一定有轻易不予人语的勾当。想到这里,他禁不住一阵激动。

面对冲着他驶来的双层公交车,他不由自主地往后躲几步。英国的车是左行,站在路边,扑将过来的车都像带有怒气。这个,他要适应一段时间。

已经是下午七点,太阳还高挂头顶。他举首,天空飞过数排叫不出名字的鸟,唿哨而去。都说伦敦是雾都,这会儿,天色晴朗,万里无云,比起北京的重重雾霭不知道清爽多少。

这时,他耳畔响起林甘如呼唤自己的声音。见到这个表妹,陈泽明难掩发自心底的喜悦。

林甘如小时候的个性像男孩,他们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她喜欢跟他的男性小伙伴们混在一起,干过许多父母知道要痛凑屁股的坏事。她嫁人生孩子之后,整个人来一个180度的转变,有时候温柔得“一塌糊涂”。陈泽明逗她,偏要当人面,跟她回顾儿时的英雄壮举,她竟然窘得两颊绯红。他心想,这个个性的逆转应该归功于她嫁的男人,黎中朝,一个踏实稳重的南方汉子。

林甘如一头短发,齐刷刷的刘海,咋一看,三十出头的样子,比实际年龄年轻十来岁。她气喘嘘嘘,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她说,一下班,我就赶过来。同事们说,这么急干啥,丈夫回来了?我说,比丈夫还重要的男人。同事们嚷嚷,要我说清楚再走,到底是哪个男人。我赶紧绕开电梯,蹬着楼梯蓬蓬蓬下来。

陈泽明问,中朝不在?

她说,在爱丁堡出差,今天赶不过来。待会儿,他会跟你打电话。

他的手指左右一划,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她头一扭,说,跟我来。我这边熟。

他们走过一座桥,经过一座小花园。陈泽明问,你家就住这附近?

她说,没有。我们住市区,每天坐地铁转公车来回。这里是印度人区,治安还可以,就是学校不行,什么都缺,办得很糟糕。

林甘如在英国生了两个小孩,带他们去北京,陈泽明见过,都非常聪明。他想起自己的儿子,幸亏读到好学校,成绩还不错。再过几个月,他可以回到北京,天天跟儿子在一起了。

他的心情大好,问林甘如,走这么远,你这是要把我领到哪里去?我可是饿坏了。

她停住脚步,手按着嘴唇,说,让我想想。嗯,对了,这边上就有一家意大利馆子,是真正意大利人开的,要不要试试?

陈泽明说,别客气啦,快点带路吧。

她开心一笑,说,说我是带路党?爱扣帽子呀。

这家馆子开在住宅区,紧挨着一条河,河水不够清澈,散发出少许异味。贴河辟出一条长廊,长廊摆了六张餐桌。他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坐长廊,有景有致,说话方便。

林甘如指着前面的GSK大楼,说,看,我就是从那座楼里面冒出来的。

循着她的手指,陈泽明发现,沿河有一条步行道,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尽头。

林甘如说,我沿这条道连走带跑过来的,每天上下班都这样走不少路,想想挺好,用不着专门锻炼身体。

道上有很多行人,一个个衣冠楚楚的,里面恐怕少不了林甘如的同事。

陈泽明说,你不是一直在威尔做研发的嘛?怎么跑步进京城了?

她说,这儿是GSK的全球总部,跟威尔比,离伦敦城少一半的路程,咱终于进步了。研发部分进不了伦敦,伦敦市对拿动物做生化试验限制可严呢。本人对公司贡献巨大,得到一个赏,就是调回总部,参与开发远东市场。

陈泽明说,远东市场,不就是中国市场吗?

她点点头,说,一点没错儿。甚至可以说,亚洲市场就是中国。中国对我们公司太重要了。

这时,黎中朝的电话过来。他真诚地抱歉了一番。得知陈泽明这次只能呆几天,他深感遗憾,否则要陪着好好逛一逛伦敦。他们约好,以后国内再见。

饭菜端上桌,不知道是饿的关系,还是这家的意大利师傅真有两把刷子,陈泽明觉得特别可口,超过他以前吃过的任何意大利餐。

陈泽明简单介绍来伦敦的目的,说他为一个华裔商人写传记,商人来英国办个重要的事情,邀请他一道过来,可以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写进传记。

林甘如说,又出书了?这本要是出来,你得签个名,送我一本。

陈泽明说,可以送你一本。不过,我签名可不行。我只是枪手而已,没有署名权。他在鸣谢栏里,要感谢一票人,我是其中一个。

林甘如哦一声,表示理解。

他真不想给林甘如送书。只要严兴旺一踏上中国的国土,套在他头上的网就要勒紧。他是个有身份的华商,被逮捕或者失踪,都是颇具报道价值的新闻,至少华文媒体会报道。林甘如要是听到,一定有不少问题问自己。他不愿意应付这类问题。

林甘如喝一口冒气泡的矿泉水,压低声音说,哥,有件事,跟你说说,听了,不要跟别人讲。

陈泽明抖干净手上的薄比萨饼屑,跟着喝一口带泡的水,说,你还不了解我?有话尽管说。

林甘如说,刚才,我不是说,我们公司对中国重视得不得了吗?咱们国家对我们公司也重视得不得了。

陈泽明说,可以理解。葛兰素药业是国际大公司,富可敌国。

林甘如说,我今年回国度假,有人找我,要我为国家效力。

陈泽明的脑袋轰地一下,脸色却竭力保持不变,说,怎么啦?说完,他再一次打量一番在餐厅里面忙碌的几个招待。林甘如跟着左右瞅瞅。

她说,我这次回南京,家里搞装修,只好住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那天中朝的一个同学请吃饭,吃完又去歌厅,没兴趣,又不好推辞,跟着胡吼了几嗓子。我们回到酒店,已经够晚了。中朝在里面洗澡,楼下柜台来电话,说有个老朋友要见我。我想,称得上老朋友的人,不是中学同学就是老邻居,恐怕有什么急事。我告诉中朝,说我下楼一趟,马上回来。我还催他快点洗,如果是老朋友,我想带她上来坐坐。

陈泽明听朋友说过类似的情节,知道下面的套路。他沉住气,问,结果不是老朋友?

林甘如摇摇头,说,哪里。两个男的,在那个部门工作。他们说要另开一个房间,跟我好好谈谈。我说,我是一个女人,跟你们开一个房间,别人会怎么看?他们那样看着我。我知道,这些人神通大,在中国想怎么干都行,开个房间算什么?我说,我们还是现在上楼,有事到我房间谈。一个男人说,不要吧,我们不想打搅你的爱人。

陈泽明深吸一口气,顺带将河水的异味吸进肺里。他问,哪怎么办?

林甘如说,一个男的说,这样吧,我们就在一楼的咖啡厅坐坐。我只好说,行哪。我跟他们选好位子坐下,趁他们还没有开口,马上说,我要告诉我先生一声,他会担心的。我不管他们同不同意,立刻到大堂柜台打电话上去。我先生说要马上下来,我劝止他,说,这里是中国,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不用怕。

陈泽明想喝水,端起杯子,发现杯子已空。他放下杯子,说,结果没有谈妥?

林甘如说,当然没有。他们要我提供公司在中国扩张的详细计划,我没有答应。我不懂,为什么两个男人深更半夜过来,一句抱歉的话不说,好像我欠他们什么。其中一个,我看得特别不顺眼,一口黄牙,香烟一根接一根,快把我熏死了。

陈泽明暗叹。有关部门的女性工作人员多得是,为什么不抽一个?就算是两个男的,难道没有长相举止更得体的?难道他们只是例行公事,交个差完事?

林甘如看着搁在桌边栏杆的小花盆,鼻子凑近,用手扇扇,将香气带过来。她的眼里含有怒气。

陈泽明没有说话。

林甘如问,你刚刚出国,对国内更了解。你帮我分析分析,我这样拒绝,该不会惹什么麻烦吧?

陈泽明机械地说,能有什么麻烦?

林甘如说,比如出入境呀,比如家人呀。

陈泽明说,你不是安全出来了吗?我想,他们只是问问,你不合作,他们可以理解,不会强求。国内现在比以前进步多了,公民权快赶上英美了。

她苦笑一下。他们沉默下来。

林甘如问,要不要再吃点别的?

陈泽明摇头,说,够了。我们再点一瓶水吧。

林甘如说,客气什么?怕我钱不够哇?

陈泽明说,说什么傻话?这顿饭我来付。我是出公差的,不要客气。

林甘如夸张地说,在美国工作也可以用公款请客呀?

陈泽明不置可否,左手向上举一下,招呼跑堂的过来。

林甘如喝一口水,说,我不答应合作,可不是嫌人长得不够意思。我哪会这么肤浅?就是两个大帅哥求我,我照样不答应。

陈泽明问,为什么?

她说,我就是不爱干这种事!我活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公司对我不薄,我怎么可以干偷鸡摸狗的事?再说了,我胆子小,要是应承下来,我的日子怎么过?那天,我跟中朝一夜没睡着,一直讨论这件事。中朝说,人要是干那行的,整个心态会变,会变得多疑,一段十分钟可以走完的路,得走两个小时。他得一会儿突然停下来,一会儿借商店的橱窗观察,分析每一个过路人。就是晚上睡觉,绝不跟一般人同房,跟自己的配偶也得注意,控制不住说梦话,说不定就泄露秘密。你说,久而久之,人不得成神经病?我就是吃了耗子药,也不愿过这种生活。

陈泽明不语。他想起一个笑话:一个间谍早上起来,先上洗手间,看到镜中的自己, 竟然一时认不出是谁,顿生疑窦,心里说,这个家伙是为哪家干的?

他没有讲这个笑话。没有心情。

林甘如讲得太夸张。就算是事实,讲的也是职业情报人员。扪心自问,自己不至于那么神经质,但是,出国后,他的确变得十分小心谨慎,如果他的爱人和儿子有机会仔细观察,一定会说他怎么变得那么慢条斯理。

他在华文媒体频频发文章,建立了一定的声誉,总领馆几次发文,请他参加有关中国的酒会。他是能推就推。他知道,进出总领馆的所有人被美国当局严密监控,进出的电话被日夜监听。他一个脑袋总在哪儿晃,联邦调查局不盯他盯谁?

陈泽明说,你想太多了。他们请你为国家出点力也没有错。

林甘如说,别别,你可别给我上政治道德课。你只是一个记者,连总编都没混上,怎么跟我讲话这么深沉?

陈泽明想想也是。他这个年龄,在国内当省部级干部的都有,在一个行业打滚到现在,行政级别至少要正处,他呢,两不沾。出国前,他得到许诺,以后一个副总编的位置给他留着。当时答应委托,他绝不是冲着这个。但是,有这个许诺比没有强。他现在回国的心情迫切,不能说跟事业就此踏上一个新台阶没有任何关系。

林甘如说,说到为国家效力,我要说两句。国家是什么?空泛得很。我说呀,就是一方水土,一群百姓,不是掌握国家机器的那一小批人,他们都是浮云。

他打趣道,还说我说话深沉呢,你的话,我有些跟不上呢。

林甘如说,切,还有你听不懂的?我住得好好的,用不着惹别人,除非别人硬要跟我过不去,要破坏我的水土,要伤害我周围的百姓,不反抗都不行。说到底,我绝不会去动人家的水土,动人家的百姓。

陈泽明说,你成了和平主义者,在海外呆太久了吧?

林甘如呵呵笑起来,说,是的,它们在我身上和平演变获得巨大成功。说实话,我不是不给中国效力,给谁也不效力。要是英国政府找我,要我针对中国做这个那个,我照样不答应。犯不着嘛。

陈泽明评论道,你只是想过一个平稳的小康日子?

林甘如拼命摇头,说,不是。我觉得,除非别人有意侵害我,侵害我的家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我去冒这种险,去过那种双重人格的生活。我相信,你也不会。

陈泽明犹豫了一下,垂下眼帘,说,你说对了,我也不会。

林甘如坚持要送陈泽明回旅馆。陈泽明说,哪有女人送男人之理?还是我送你回吧。

他随她先搭公车,再搭地铁,一直把人送到诺丁山门站。等他回到波士顿庄园站,时间已近半夜。 

3 

回来的路上,他回想跟表妹的谈话,追想他如何走到今天。

读初中的时候,陈泽明对反特的故事入了迷。那时候,有部反特电影《黑三角》,很多观众对其中的插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听到如醉如痴,他却对抓敌特的公安人员形象崇拜得五体投地。后来有机会看翻译的间谍小说,每读完一本,自己忍不住憧憬好几天。 以后自己做个间谍,在枪林弹雨中穿行,在舞林乐池中周旋,在国家最最危难的时候,他挺身而出,一举化解危机,保住国家和人民的安全。

高二分科后,他读文科班,目标是几所最好的外语院校,毕业后,加入国家安全部门。家里倒没有特别反对,只有哥哥打击他说,你的近视有点深啰,听说当安全人员,身体素质要特别好,你那个眼睛,搜集情报不方便,万一终于找到秘密图纸,一下没看清楚怎么办?他听得很不高兴,觉得哥哥在嘲笑他,兄弟俩差点打起来。

高考成绩下来,他的英文成绩不理想,重点外语院校没戏。他的语文分数特别高,没办法,只能报考新闻专业。

没想到,在新闻界打滚,他如鱼得水,觉得自己选对了行业。得闲的时候,他想起中学时的抱负,只能付之一笑。年轻人有个理想总是好的,理想听起来崇高更好。他以为,他这一生跟间谍的身份彻底无缘,想不到,他不想的时候,少年时的梦真的走入他的生活。

三年前的秋季,他正在赶一个稿件,报社党委书记叫他过去。报社领导早就实行党政分开,业务由社长说了算,书记平时不太露面,他所代表的党的权威却无所不在。

陈泽明问,可不可以就等几分钟? 我就剩最后两个段落。

书记说,几分钟?一秒钟也不能等。快来!

他在单位是业务好、听领导的全优记者,听到书记这狮子一吼,他风快存档,小跑着进了书记室。

跟书记坐同一张沙发的,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中年男子。隔几米,单独坐一张凳子的,是一个更年轻的男子,长相文雅。

中年男子理一寸头,眼睛眯细着,透出精明与强悍。书记简单介绍道,这是张处长。张处长微微点一下头。张处长没有介绍另一个人,但对他暗示性地点一下头。看来,这两个人来自同一个单位。

书记说,陈泽明,党组讨论决定,委派你去美国,在一家华文报纸担任资深记者,有关手续办妥后,立刻上任。希望你在美国做出成绩,为我们社争光,为我们国家争光。

为国家争光?这么高的要求?这是什么意思?

陈泽明感觉突然,同时很高兴。能到美国工作,怎么讲算是一份美差。不过,社里是派他一个人去,还是准许带家属?如果一个人去,爱人还好办,儿子的教育成问题。现在都是一个小孩,孩子的教育成长是天大的事情。北京就那么几所重点中小学,父母两人都得全力以赴,丝毫不得松懈。

有两个陌生人在场,他不便立即提出疑问。他隐约感觉到,派遣的事情还没有谈完。

书记站起身,说,张处长还有一些话要亲自对你讲。你们在这里谈着,我一会儿回来。

书记室的门关上后几秒钟,张处长立刻申明他的来意。另一个男子拿出笔和纸,开始记录。

国家安全机关希望陈泽明赴美后,注意搜集一个敌对势力的动态,特别是背后的金主,及时将资料反映回国内。他执行的任务完全是公开的,个人安全不存在危险。

陈泽明的脑子一轰。这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额外差事。他知道安全机关一直这样做,有些朋友被问到过,有的答应,有的拒绝。

张处长说,我们调看了你的档案,跟书记详细谈过几次。你在大学就是学生党员,业务很强,对国家,对事业衷心耿耿,家庭关系处理得也很好,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所以,我们衷心希望你可以答应下来,为国家效力。

为国效力,为国争光,他一直以为是竞技运动员的事情,是出国游客的事情。对他来时,国家这两个字天天听,好像跟他本人的日常生活关联不大。

他注视张处长。张处长眼睛好久才眨一次,内中没有内容,好像又满含内容。记录的人变成隐身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张处长说,你考虑一下。我先抽支烟。要不要来一支?

他摇摇头。张处长轻车熟路地找到烟灰缸,轻轻放在厚重的茶几上,掏出香烟,很有节奏地顿几顿。他不觉得自己在面对压力,但是,他不认为他可以当场拒绝,或者找个托词,说先跟爱人商量一下,再给他们一个答复。他还没有想到这个工作的风险或者危险,占据他脑海的是,为什么他被相中,为什么他不能拒绝。

张处长只吸了几口烟,留下的大半截被他掐灭到烟灰缸,然后用茶水点几巡,彻底浇熄火。这几个司空见惯的连续动作,在陈泽明眼里,是压力升级的象征。这个不是谈业务工作,不是谈职称工资,不能讨价还价,比如,如果不答应呢?我的报酬怎么算?

他没有经验,更没有胆量触及这类问题。

张处长抬起头,谈到细节。他的任务是三年,可以带家属,可以不带家属。如果不带家属,儿子只要成绩尚可,保证可以上北京的重点学校或者双语学校。他的工资领双份,国内一份,国外一份,国外按美国资深记者的标准给,房子车子保险全部公费。跟任务有关的费用通过信用卡支付,额度不封顶。三年到期后,报社会认真考虑他的新位置,提为副总编辑问题不大。

如果没有附加的任务,这个差事该多好哇!

张处长强调说,重申一遍,我们希望你接受派遣,不是靠这些待遇打动你。要是只靠物资待遇用人,我们的国家安全工作就会走入死胡同,非常危险。我们看重的,是一个人对国家忠不忠诚,对事业忠不忠诚,对家庭忠不忠诚,满足了这几个首要条件之后,作为我们,当然要保证派遣人员生活、家庭各方面没有后顾之忧。我们国家这几年日益强大,这些方面更不是问题。

陈泽明一字一句地说,好,我同意。

张处长伸出手,脸上第一次浮出笑意,说,欢迎加入我们的队伍。讲了这么多,我重申一下纪律,我们今天的谈话,今天的谈话内容,你不能跟你爱人讲,不能跟任何人讲。

陈泽明说,我做得到。

回家后,他跟爱人讲到去美国。爱人并不高兴,马上说,儿子这几年处在成长的关键时期,你不在,一去三年,儿子出问题怎么办?

他说,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我们还是可以保持热线联系。中间有个距离,儿子说不定更听话呢。

他压根没有对爱人提可以带家属的选项。如果爱人儿子跟过去,早晚会知道他的秘密。爱人是见人熟的个性,真的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而且,这三年真是尴尬,儿子要是跟过去,好不容易在美国适应下来,到头还要回国,高考怎么办?前途怎么办?

 

出了波士顿庄园地铁站,一个按英国人标准算矮小的工作人员直冲他笑。放在平日,他会视若不见,走自己的路。谁知道这种笑容的背后隐藏什么?

林甘如刚才对职业情报人员的看法触动到他。他想,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不要搞得整天疑神疑鬼的,过一过平常人的生活,有何不可?回到北京,他不是要重新加入平常人行列吗?这个复杂的世界,小心当然比莽撞好。可是,这个样子下去,他不就失去为人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自由吗?

他可是职业记者,属于开放的个性。这个怎么能丢?

他对地铁工作人员热情地打招呼。他叫马丁,当的班到十二点,快要下班了。陈泽明说自己是中国人,现在在美国加州临时工作。

马丁一脸神往地说,你们加州真好!一年到头都有阳光。

陈泽明说,伦敦这几天不也是阳光灿烂吗?

马丁说,那是托你的福,就这几天太阳露了个脸。

很有意思,类似的话,陈泽明在过来的飞机上也听过。他问过一个空嫂,伦敦的天气如何,空嫂说,我希望你可以带去几个晴天。

陈泽明说起此事,马丁说,每个伦敦人都这么期盼。满世界的人说我们伦敦人冷漠拘谨,你说说,这种天气,一年到头不是阴就是雨,笑不出来嘛。

马丁一个人当班,守着冷清的小站,平日一定寂寞难耐。他拉住陈泽明,话匣子打开,一时半会儿收不住。他一口一口你们美国。陈泽明提醒他,自己是中国人,马丁说,我知道。下面还是你们美国如何。陈泽明只好由着他。

他们互相交换了家庭的大致情况。

马丁问,这几天住伦敦,怎么搭地铁,怎么省钱,这些都清楚吗?

陈泽明含糊地说,差不多。

马丁将陈泽明领到自动售票机前,逐条介绍搭地铁买卡省钱的种种方案,陈泽明听得糊涂起来。

马丁说,你看起来有些糊涂,可以理解。我们伦敦一百五十年前就通地铁,你们美国那时还在打内战吧?刚才你说,你有个儿子,以后一家来伦敦玩,了解这些非常管用。听好了,出门尽量不要搭公车,不可靠。要么一辆不来,要么结队一块儿来,动不动就闹罢工。

陈泽明心里纳闷,这个马丁,怎么算是英国的公务员吧,他指点乘客如何省钱,不就是让国家少赚钱吗?这不是吃里扒外吗?要是他的上级,他的领导知道他这么干,是会提拔他呢,还是会批评他?

陈泽明告别的时候,有一种心灵被净化的感觉。

凭感觉,马丁是个真正热心的好人,他不只对陈泽明这样,对别人肯定一样热心。幸好他管的站小,客流量小,如果人人照他的方案乘地铁,地铁公司真的会大失血。

马丁干的不过是个卑微的工作,但是,他自在,满足,可以享受工作所带来的快乐。这种感觉,陈泽明已经很久没有了。

记得他在北京出席一个饭局,一个在中国如日中天的女明星,装模作样,一副墨镜一会卸下一会戴上,弄得头次见明星的几个面面相觑。明星坐陈泽明的隔壁,她卸下墨镜,一双美丽无比的眼睛像动感十足的画片。她说,我真羡慕你,做个普通人多好。她讲的貌似悄悄话,声调却不降,大家都听到了。

席中一人说,话都是你们这些名人讲的。我倒想跟你换换,你来当当咱老百姓?

明星哈地叫一声,说,要是可以换,你以为我不愿意?你不知道,现在中国的狗仔队,一点不比香港的差,真让人讨厌!我要是不出门拍戏,平时只能憋在家里当宅女。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现场气氛有些紧张。有个人开玩笑,问,谁知道当今中国名人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底下说,刚才不是有人说了,狗仔队呗。

开玩笑人说,不是。是摘下墨镜的时候,没有人认出她是谁。

大家赫赫笑,明星连忙摘下墨镜。大家纷纷说,你担心什么,你走到哪里,连狗都认得。

想起这个故事,他忍俊不禁。跟明星相比,他的自由度大着呢,可得珍惜。

他甚至想,干脆一路走回假日旅店。记得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跟几个男女同学在工人体育馆听一场音乐会,音乐会结束,他们还处在亢奋状态,出了体育馆,不知是谁提议说,我们不坐车,走回去得了。他们的大学在中关村一带,走回去,至少要两个小时。一个女生低声嘟囔道,走到学校,天都亮了。陈泽明高声说,苦不苦,想想红军的二万五。另外几个男同学马上接龙说,累不累,想想革命的老前辈。

他们一路歌声,一路欢笑,两个小时像欢腾的溪水一样,流得不知不觉。

那是年轻的时代,那是理想的时代,多么让人怀念!

走到E8汽车站,陈泽明数一数到假日酒店要经过的站,数目不小,他想想作罢。明天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他不可以过分放纵自己。

明天,严兴旺一行就抵达伦敦。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明天呢? 

4 

没想到,明天还没有来,他的心绪被提前搅得零乱不堪。

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快十二点。他打开I-Phone,读到一个短信: 

廖工之事已报董事会。董事会具最后决定权。盼专心于Y案,达至圆满成功。 

没有署名。用不着署名。 

廖工是指中央某部的廖姓副部长,廖昌永。董事会是中央。董事会具最后决定权,是明示他,不要再管廖昌永的事。专心于Y案,就是说管好严兴旺的事即可。

他料到这个结局。但短讯口气之严厉,偏偏选在这个时间发过来,有点出乎意外。

插手廖昌永的事,实出偶然,跟他从事新闻的职业嗅觉分不开。

出国之前,他在报社新闻部工作,除了主动出门采访,经常收到送上门的曝料,大小都有,真假难辨。曝料中,混入数量可观的举报。举报人多来自外地,被举报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吏。他太了解中国的国情,对地方官吏的骄横跋扈深恶痛绝。但是,中国新闻界发挥作用的空间狭窄,新闻人可以做的事情,特别是独立调查官员的余地很小。小官吏他们不屑管,大官吏轮不到他们管。

他其实无能无力,不便明说,表面功夫又不得不做。面对来访者,奉上好茶好水,光听显不出诚意,还得装模做样笔录下来。来访的一走,收到的材料要么打入巨大的档案柜,要么一把扔到字纸篓。

一个姓廖的副省长给他留下特别强烈的印象。

四年前,他还在北京。一个秋雨撒过,令人心旷神怡的下午。

一个三十多岁,操南方口音的男子,说是要见新闻部的领导。他手头有重要资料,想交给负责人。来这里的人,都说有重要材料,都说要见领导。经历多了,部领导就权力下放,让部里资深一些的下属轮流接待。

今天,轮到陈泽明当值。

男子进了陈泽明的办公室,自己小心地关拢门,小心地将一个棕色的大信封搁到陈泽明的案头。

陈泽明问男子要不要喝茶,男子摇头,说,这些客套免了。你先看看东西。

他将信封里的东西抽出来,因为激动,手止不住颤抖。里面的内容有文件,有照片,用别针一一夹好,附上简短说明。他说,我只有靠你们,要不,我活不下去了。

陈泽明点燃一支香烟,一样一样翻看,不忘抬头,关照一下男子。男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沧桑,头顶中央的头发开始见稀。这是一个未老先衰的人。

主角是某省的一个叫廖昌永的副省长,是中央部委空投下去的干部,照常规,干上两三年,只要不出事,出路是再回北京,或者异调外省市,至少提半级。

翻完,他的最初印象是,这个中央管的部级干部,可谓五毒俱全,而且胆大包天。

照片很多,是廖昌永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场所被偷拍,跟好些不同的女性,搂着的,亲嘴的,喝交杯酒的,不一而足。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重复出现,看样子,像大学老师。

他指着照片,小心地问,这个女性是谁?

男子说,是我老婆。说完,眼泪就出来了。陈泽明发现,男子的眼角已起皱纹,跟他纹理细致的年轻皮肤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抽泣了好几分钟,狠狠地擦干眼睛,说,我憋太久了,憋到头了。

陈泽明问,是怎么一回事?

男子说,他勾引了我老婆。我老婆想脱身,脱不了。

陈泽明问,你的意思,他们的关系没有断?

男子点点头。

陈泽明心想,男女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女的能干净?

他问,这些材料,非常丰富。我不是纪检委的干部,对有些程序不太了解。作风错误,这种事很难讲清楚,不会根本影响到一个高级干部的政治命运。

男子急了,嚷起来。这种干部,哪里只是作风问题?

陈泽明的手掌下压,说,听我讲完。这么说吧,那几桩贪污,加上从死牢里捞人,如果属实,这个副省长要掉脑袋的。

男子说,别说掉脑袋,官位也掉不了。

陈泽明的眼睛透出疑问,意思是,那你找我干什么?

男子用手指指上面,说,他是空投干部,中央要培养的人,找纪检委告没有用。

陈泽明打断他,说,你太武断了吧,试都没试过,怎么就下结论?

男子说,我就是走投无路了,才到你们报社来。我试过广东的几家报,他们不敢接,推说省级干部官太大。他们建议我来北京,北京的新闻界通天,或许有办法。

陈泽明只得苦笑。通天的朋友可能有,他不认识,自觉更不是。

陈泽明问,你希望我们做什么?

男子说,登出来,法律后果算在我头上。我不怕。现在的官什么都敢干,什么都不忌讳。搞女人不够,还要搞良家妇女,良家妇女要摆脱,摆脱不了。你相信我,我的老婆真的受不了,想割断关系,就是没有办法。

陈泽明无奈地看着他,却难以同情。这等事,女的多半有所求,达到目的之后,或者达不到目的之后,想重做贤妻良母,恢复原状。难!

陈泽明思忖一下,毅然地说,跟你交个底。广州的朋友没有讲错,这一级干部我们无权过问。你既然来北京,我建议你直接找中纪委。看问题不要太负面,好人,好干部还是占大多数的,要不,我们国家早就完了。具体怎么找,找谁,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男子迅速收拾东西,语带嘲讽地说,你们新闻界养了这么多人,号称面对真相,追踪到底,说白了,是对乡长,科长一追到底吧。别说省级干部,市级干部你们敢碰吗?

陈泽明没有回答。男子的话是对的。

男子走之后,他坐在办公室,想了许久。他毫不怀疑那个男子手中材料的真实性,就算男子有敲诈的动机,廖某本人绝对不干净。如果自己可以放开手脚追踪下去,说不定可以送这个高官进监狱。可是,他做不到,不会去做。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极度的沮丧。这个高级干部显然多病缠身,如果上头不主动收拾他,谁能奈他何?

这件事,特别是廖昌永的照片,包括那些特殊场合被偷拍的不雅照,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他想过,四年前,网路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这么有威力,换做现在,那个受伤的男子将材料捅到网上,那个廖昌永说不定会跌个大跟头。

他一直关注廖昌永。果然,他的副省长当得波澜不惊,他被调回北京,担任一个重量级部的副部长,假与时日,要么扶正,要么下到地方省市当省委领导。

陈泽明对此只有摇头,逼迫自己专注于份内的事。

事情就有这么巧,陈泽明跟廖昌永注定有缘。他们在美国相遇,还是面对面。

陈泽明在美国交了一个好朋友,在另一家华文报社工作,被称做华人社区的活字典。跟这个朋友把酒畅谈,总是学问大增,尽兴而归。陈泽明想过,如果自己做记者能做到朋友的境界,不枉选择新闻这个行当。

一天,朋友带他去洛杉矶东区,参加一个私人举办的家庭派对。

57号公路出口,穿过一条大街,拐入一条小径。小径深深,新楼一栋接一栋,面对一个精美的高尔夫球场。走到球场尽头,住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宽,庭院越来越深。

遇到一个交叉口,右转,进入一条参天大树遮蔽的小路,前头停了数辆豪华车。陈泽明想,派对就在这儿了。

主人是嫁给白人的东南亚华人,是当地一个城市的显要人物。先到的客人里面,东方人面孔,西方人面孔都有。陈泽明跟着朋友与人寒暄。站在临时搭就的酒水台边,一个中年东方男子,正跟一个年轻女孩热烈交谈。

朋友迎上去,跟东方男子握手,然后介绍陈泽明。陈泽明一眼就认出,面前这个男子就是廖昌永,现在的廖副部长。廖昌永很热情,用力跟他握手。等朋友介绍他是记者,来自大陆之后,廖昌永一下变得冷漠,草草交谈几句,闪到别的人堆,那个女孩紧随其后。

廖昌永是现任高级干部,能深入美国,参加如此隐秘的家庭聚会,不可能,也不可以是以官方身份。即便可以,他一身休闲装,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跟官方身份显得格格不入。陈泽明判断,廖昌永要么是主人的私人朋友,要末就住在附近。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些高级官员在洛杉矶地区偷偷买房,给妻儿住,给小三住。

廖昌永身边的那个女孩,怎么看长得不像他,肯定不是他女儿。她操一口标准的大陆普通话。陈泽明的脑海闪过廖昌永与一些女人的亲昵合影,他想,眼前这位会不会是他的小三或者小四?

派对提供的是自助餐饮,摆在后院,有穿制服的专人服务。被请来助兴的弦乐四重奏开始演奏,四个艺术家配合默契,如果陈泽明心中无事,本可以好好欣赏一番。

客人三三两两,坐的站的都有。看到廖昌永在一张大桌坐下来,陈泽明有意加入过去,跟那个女孩坐对过。她二十出头,青春无邪的脸蛋,毫无做作的笑意,很难想象,她会是什么小三之类的角色。

他跟廖昌永不痛不痒地聊过几句,廖昌永又闪开,还拉上女孩。女孩很不高兴,撅起小嘴儿,抱怨说,这才刚坐下,又得换地儿呀?

廖昌永想传达的信息明确无误:他不想跟陈泽明多啰嗦。

显然,廖昌永深有忌讳。陈泽明更加相信,他来这里不是办公事,身边的女伴跟他的关系不同寻常。他担心什么?怕什么呢?

不能近距离接近,陈泽明的耳朵不闲着。

廖昌永跟别人谈起大陆,口气很大,承诺可以帮忙办事。他周围的人聚集起来,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新气场,风头盖过那对主人。主人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满。或许,本来廖昌永就内定为今天的真正主角。

廖昌永口风挺严,绝口不提他是北京的高级官员,只是含糊地说,他在北京有业务,经常跑国内。

陈泽明觉得,一个如此高位的人耐不住寂寞,在异国他乡如此张扬,迟早要出事。

他决定,不妨多打探一下廖昌永的情况。陈泽明是记者出身,嗅觉敏锐,没过多久,有关廖昌永的画面明晰起来。

廖昌永就住在附近,买的房子值七百万,一次付清。廖昌永的老婆在大陆,是普通公务员。他见到的年轻女孩,真是他的小情人,出国前是海军一个文艺团体的舞蹈演员,现在在一所教会大学念书,单独住公寓楼,位于海边,房价一百六十万。

一个部级官员,不可能有实力一次付清七百万的房子。钱从哪里来?傻子都知道。

他决定把有关信息整理出来,通过渠道一并报上去。

他来美的任务明确单一:瞄准严兴旺。没有人嘱咐他,他业余时间可以关照别的人事,更不会交待,掌握到什么情况主动报上来。他以为,廖昌永属于偷偷摸摸的非法行为,国内可能不知道。他所处的高位,在国外一旦处理不好,对国家安全是个危害。作为记者,作为中国公民,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将情况上报。至于结果如何,他知道自己的地位,没有特别的期望。

他的情况反映上去,最初得到不错的评价。他琢磨琢磨,他好像可以再接再厉。他深受鼓舞,继续搜集材料,发现,廖昌永在美国的资产,远不止于几处房产,他的金钱触角伸到加勒比海地区,伸到南美洲的厄瓜多尔养虾场。他的众多红颜里,各色皮肤都有。

这些情况,他是不怎么费事打听到的,听到后,他只是加以确认而已。可想而知,知道内情的人数量不低。他为廖昌永的不谨慎感到震惊,更加相信,这号人不能委与重任,否则,国家利益将遭重大伤害。

他加送了两次情报。与前两次不同,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响。他明白,他做分内的事,不该打听的不打听,不该追问的不追问,上面自有安排。但是,久长的沉默毕竟不是好消息,让他的工作失去方向。

过了几个月,他收到指令,廖昌永的事,他可以不介入,可以不再提供情报。同一个指令,对他在严兴旺案所取得的进展大加赞赏。

他感到气馁,只好将廖昌永放掉。

来英国前一个月,他无意中听到,廖昌永要被再次空降,调到一个江南富庶省份任专职副书记。 这个省在中国经济牌图中分量吃重,这无疑是要重用的强烈信号。

消息来源是那个江南省的一个中级官员,来美国接受一个月的短期培训。陈泽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给上头报的可是铁证啊!廖昌永不但没有丢官,还更上层楼, 凭什么?!

陈泽明早已不是热血青年,一听到腐败就愤世嫉俗,不考虑后果。他对上报的材料,经过验证的才形成文字,没有办法验证的一个字不写。他深知这些信息对一个官员的杀伤力,轻则丢乌纱帽,重则坐牢判刑。所以,他谨慎再谨慎。

他很不能理解。一时冲动之下,急就一份报告,提醒说,自己先后发的报告是不是真的往上传了?是不是真的可以不再介入?

他的行为,真的算幼稚。第二天醒来,他深深后悔,可惜覆水难收。

等到现在,就是这份口气严厉的指令。

5
 

第二天,陈泽明到希思罗机场接严兴旺。跟严兴旺一同过来的,除了他妻子,还有两个年龄与他相仿的男人,头发稀疏,额头铮亮,气质派头引人注目。严妻穿一身长袖长衫,跟时令不太合拍,难掩天生丽质。

去假日旅店,是叫出租,还是坐地铁,一行人意见不统一。严兴旺强烈主张坐地铁,两个同行的老人不太情愿。严兴旺干脆来硬的,一手拉一个,高声说,你们老得走不动了是吧?认输了是吧?不要这样子,跟我走,出不了事。

他示意陈泽明去前头引路。陈泽明只不过早到一天,搭过几次地铁,一下子显得轻车熟路,迈开步子往前走,一边介绍说,机场离酒店近,坐几站,再换公车,直达门口。

三个老人已经有说有笑,没大在意陈泽明具体说什么。严妻走过来,解释说,那两个是我先生孤儿院的同学,住在东部。还有两个同学从加拿大赶过来,已经到了,下午一起汇合。

一起汇合,五个老人! 陈泽明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差点急着问,他们来干什么?

他吞下嘴边的话,转而问,严先生怎么挑上这么偏远的地方?

严妻答道,一个孤儿院的同学早期移民英国,就住在附近。他身体不太好,境遇很差,根本不想见人。我先生只说要来看看他,没有告诉他,还要带一帮子同学。

陈泽明问,你先生是牵线的人?

严妻说,是。他是孤儿院的孩子王,一直到现在,大家称他是大哥。

严兴旺的传记对他是孤儿出身一笔带过,重心放在他来美国之后如何纵横商海。所以,陈泽明对孤儿这一段知之甚微。

还好,乘地铁的人不多,人人有座位。地铁开动之后,几个老人扯高嗓门,兴奋地交谈,听不懂中文的,真以为他们在吵架。几个佯装读报纸的英国人不时抬起头,奇怪地看一会这群中国人。

严妻闭目养神。陈泽明一言不发,对投给自己不满的目光,抱以淡然的微笑,心想,我们中国人嗓门是大一点,但热闹尽兴,不能一概算坏事。

出了波士顿庄园站,两个老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坐公车,一定要打的,而且要严兴旺掏钱。严兴旺乐呵呵地说,我已经出了机票钱,再出出租钱,我这辈子欠你们这么多?

到了旅店,正好是吃中饭时间。他们几个上去安顿一下,陈泽明在楼下的餐厅选好座位。

他们下来,对着餐厅的菜单看半天,都很失望,讨论了一圈,只点了热茶和小点心。

茶点品过,大家觉得又不满意。

严兴旺说,要吃正宗的英国下午茶,我觉得应该去牛津大学的一间五星酒店,那个气派,吃一顿,一辈子忘不了。

两个老人又干嚎,说,你把我们骗到英国,骗到这个鸟不生蛋的边边小角落,吃什么茶点,跟犯人的伙食差不多。还不算完,还要拉我们拚老命去什么牛津大学,你有个小儿子,那么点点大,我们看叫孙子差不多。还喝下午茶呢,不就是拉我们给孙儿看学校哇?

严兴旺只听不语,灰白的头悠然晃荡。

两个老人问陈泽明,年轻人,你是导游吧?晚上带我们去唐人街,要不,我们晚上回美国。这样的东西谁吃得惯?会饿死人的。

陈泽明笑着说,我是导游,晚上去唐人街。

严兴旺说,甭听他们胡说。他们哪里看得上唐人街? 整个世界都给他们游了一个遍,哪里好看,哪里好吃,记得一清二楚。来了英国不请他们喝最高档的下午茶,回去乘飞机,他们会把我推下去的。

这时,已先期到达的另外两个老人加入进来。他们在伦敦有亲戚,住在市区,是一个年轻人一路护送过来的。

几个老人重逢,很是激动了一阵子。带欧洲大陆口音的女招待耐心地等到尘埃落定,再分发一次菜单。一个吃过的老人说,点个咖啡就好,别的不要吃。

新来的两个老人看到陈泽明,问严兴旺,这个年轻人是谁?以前没见过。

严兴旺说,大人物。大陆过来的大记者。跟我很投缘,要帮我写传记呢。

一个老人打趣说,给你写传记?讲好事还是坏事?坏事写不完,好事要瞎编吧?

众人哄笑。

陈泽明借机给四个老人发了一圈名片,期望他们回递,资料一次收齐。三个老人说,早就没有人理睬了,名片没有,老命有一条。唯一回递的一张名片,上面只印了名字和一个电话号码。旁人评论说,这才是一条大鱼,你要拍马屁拍他的就成。

闹过之后,严兴旺严肃地说,我们说正经的吧。我们几个先在这里讲好,等下跟柳兄讲才有条理。

陈泽明这才知道他们汇聚伦敦的真实来意。

从几个老人的气度来看,他们的确像很有身份的人。他们被严兴旺招到这里,是合计帮助一个生计困窘的老同学,住在附近的柳兄。

解放前夕,他们几个人被成都的一所教会孤儿院所收养,多少懂一些英语。解放后,他们中间最聪明的几个被保送读完中小学,分配工作。后来,他们分散中国各地,有的飘洋过海。苦难的孤儿院,造就了他们亲如兄弟一样的感情,得以一直保持联系。严兴旺是这群人的领袖,无论在国内,还是后来出国,是维系大家的纽带。

在孤儿院的时候,柳兄属于爱打抱不平的角色,谁要是欺负弱者,谁要是给教会打小报告,他的拳头说来就来。中学毕业后,他参加过过抗美援越,跟着一支高炮部队部署在越南的海防地区,一次执行任务中,误踩越方敷设的地雷,算他命大,只伤到少许皮肉。伤后办退伍,在地方罐头啤酒厂当工人。他不改儿时本色,不平则鸣,领导不喜欢,同事很喜欢。

柳兄九十年代随儿子移民英国,先是丧妻,后来被儿媳气出门,一个人住政府的救济房,生活非常艰苦。他对严兴旺说,他对人生看得很灰,真的不想活下去。严兴旺听到很伤心,答应给柳兄一些资助。柳兄不肯,说,大不了给自己的脖子咔嚓一刀。严兴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出一个主意,找几个在海外混出头脸的几个同学,筹出一笔钱,设立信托基金,保证柳兄一个人用。

严兴旺说,我们这次来伦敦,不是来度假,住好的吃好的。我们是来救柳兄,其它的就不要穷讲究了。我们等一下一起去看柳兄。大家看看实际情况,给多给少自己定。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不给可不行,不给的话,我这里不放人。

四个老人面面相觑,程度不等地点点头。

下面说到各人应承担的数目,陈泽明觉得自己在场不合适,说,你们先谈,我回房间休息一下,要出门跟我打电话。

严妻说,一会我给你打电话。

陈泽明回到房间。他坐在椅子上,脑袋有些晕乎。他不敢相信,这几个老头,不惧劳顿,行程万里,只是想做雷锋!?

这个时代,真有人不忘身在海外的儿时朋友,毅然伸出援手。如果不是亲耳听闻,他只会当笑料。但是,他不能完全排除这不是一个借口,一个掩护,真正的来意是别的什么。

他有些后悔,他不应该提前告辞,应该听下去,除非被礼送。

如果,严兴旺的来意就是这末简单明了呢?陈泽明的心情由不得复杂起来。

他人到中年,经历过许多,对人生看法很多。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简单的黑白世界,人同样很复杂,好到无可挑剔的好人很少很少,一臭到底的坏人同样很少很少,大部分人是处在人妖之间,比例不同罢了。

他自问,对自己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如果处在同样境地,他会不会伸出同样的手?他不敢确定,也就是说,他闪开的可能性更高。

他可以自我平衡,自己的能力有限,管好自己尚不容易,管别人不就是勉为其难?但是,能力不谈,自己有这份心吗?或者,帮人要看帮谁?人是社会的,跟人打交道难免有亲疏之分。他把能视作好朋友的几张面孔在脑海中播放一遍。他很惭愧,真没有一个他愿意这么费力帮助的。

这一自问,他无法直面,几乎汗颜。

正好,严妻来电话,下面已经谈妥,邀他一起去见柳兄。

严妻换了一套夏装,短裙短袖衫,一双雪白的轻便鞋,没有穿袜子。

几个老人对严兴旺挤眉弄眼,说,你带的这个女孩,我们叫她侄女呢还是大嫂?

严兴旺不理睬,一个人领头,走得风快。其他四个老人紧随其后。陈泽明跟严妻压阵。陈泽明觉得自己有些气喘。他暗自责怪自己,年轻这么多,身体还扛不过几个老人。

他不由得多看几眼严妻。她的鼻子上沁出少许汗粒,面对午后的太阳,面色显得格外红润。别看这对夫妻岁数相差不小,看他们的面色,他们的体格,夫妻生活或许很和谐。

他连忙喝住自己,走自己的路,想别人的夫妻生活干什么?

经过一家宠物店,严兴旺激动地指着前面的一个路牌,说,就那儿,就那儿。

陈泽明看到西昂公园(Syon Park) 的指示牌。这不是公园吗?那个柳兄住这里?

拐入岔道,就像是贴着一个大圆圈绕行,好几百米过后,右手边渐现保养欠佳的公园围墙。再走一段路,左手边出现几栋弓形的三层楼房,楼上的通道站了几个壮年男人,隔着大庭院,正扯开嗓门聊天,一会儿迸出笑声。仔细听,他们不像是在说英语。

严妻说,柳兄就住这里。这里的租金应该是最便宜的。

老人们驻足,停止说笑,陡然间,空气中增加了肃穆。他们在苦难中活过来,曾经沧海,中间的一个伙伴落后,沦落到此,能不伤感吗?

严妻站在楼下,仰头跟问二楼的一个修了浓密唇胡的男子,男子朝上面扬扬手,用英文说,225房。

严兴旺马上说,我们都上去。

他们鱼贯而上,拥在225房门前。陈泽明自告奋勇,敲门。敲了几次,里面没有动静。严兴旺拨开陈泽明,改用拳头捶,说,柳兄,是大哥,我们一起到英国来看你,你快开门。

门马上开了,里面闪出一张脸,比外面的几个同学苍老许多。

里面弥漫着烧焦的食物和未清洗干净洗手间的混合异味。一支猫守着食盆,懒洋洋地看着大家,好像一直在等候一样。几个老人破门而入,将柳兄开始萎缩的身躯围个水泄不通,还有人哭出声来。

这是男性老人的哭声,听者难不动容。

陈泽明没有加入进去。他轻轻带上门,双手撑着门外通道的栏杆,视而不见地看着对面。那个指路的房客对他笑一笑,然后背过身,跟正在旁边晒衣服的女人说话。

一会儿,严妻挨着他站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飘来。

他们没有交谈。

老人们出来,簇拥着柳兄。柳兄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衣服四处皱皱的,他不停地想抹平。严兴旺说,不要啦,你看起来精神得很,可以泡妞哩。

柳兄嘶哑着嗓子说,我们到公园去坐坐。这里原来是一个老公爵的庄园,里面有一个豪宅,跟剧院一样大,好多电影在里面拍的。

他竭力挺直腰板,不要人搀扶,一级一级台阶下楼,大家耐心地跟在后面。

对面走廊聚集了一群人,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奇特的场面。

下到楼底,柳兄朝对面挥了一下手,换来了许多笑脸。

公园里面的游客不少,印度人面孔的居多。他们挑了一张大桌子,后面是一片碧绿的草坪,再后面是被铁丝网圈住的小森林。

他们开始絮絮怀旧,一时奔不到主题。严妻站起身,说,你们先聊着,我到附近买些东西。

陈泽明跟着站起来,说,买东西的话,我可以帮忙拿。

老人们仿佛忘记了他们,没有人出来应一声。他们悄悄地离开。

陈泽明的心头闪过一念。他们的的确确是怀旧,是互相照应吗?

就算是有密谋,这些人足惧吗?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还是跟着严妻。 

6 

陈泽明和严妻并肩往来路走。

陈泽明记得,昨天跟林甘如吃晚饭的时候,经过过几家杂货店。他告诉严妻,严妻听到很高兴,说,你已经查看过地形了?有你在,真方便。

为严兴旺写传记,陈泽明经常去他在阿凯地亚(Acadia)的家中。后来为了跟他小儿子练习中文,去的次数就更多。家庭之外,他还跟严兴旺出席过一些中外团体组织的活动。严兴旺有时带夫人,有时候不带。

陈泽明对严妻的认识,局限在特定的环境,没有多少机会谈别的话题。他觉得,严妻外表文雅,意志坚定,是外柔内刚的女性。平时她总是穿戴得体,衣服首饰价钱不菲,但是,她没有物资女性的张狂。他判定,她跟严兴旺的婚姻有很厚的感情基础。

现在,他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像情侣一样,走在伦敦街头。

陈泽明设法压抑任何不自在。据他观察,严妻安泰若素,让人难作他想。

陈泽明说,想不到严先生这么仗义,为了一个小时候的朋友,跑这么远,还买一送四,组一个团过来。

严妻说,他就是这么一个热心人。我们办两个基金会,资金当然有,跟大的基金会没有办法比。我们几乎天天收到要求资助的来函来电,他能帮就帮,帮不上的要难过几天,好像真的亏欠别人。

他小心地问,你们有一定的标准吗?

严妻说,当然有。我们不是教会,不是救难所。我们资助的对象,主要是有一定追求的人啦组织啦。没有我们的资助,他们发不出声音,或者发出的声音很弱。我们特别喜欢帮助去落后国家救济穷人的中学生。最近,我们资助十六个南加州的华裔子弟,他们跟得州的一个教会汇合,去尼泊尔的一个高山地带建一所学校。

这是,一个低头走路,肩背大背包的中年妇女直冲着他们走来。他们被迫分开,给那位妇女让路。

陈泽明小心地问,听说,严先生还给一个组织资助?他说出了那个敌对组织的名称。

严妻看他一眼,说,这个你都知道?

陈泽明的心一沉。他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这个已经是被确立的事实。严妻证实也好,不证实也好,结果是一样的。他从来没有直接问过严兴旺,怕打草惊蛇。现在这样一问,严妻如果转告过去,引起疑心怎么办?

严妻说,我当时并不同意。

陈泽明问,为什么?

严妻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们这些读书人,离开了中国,就像鱼离开了水,在国外说三道四,有什么用?国内的人听不到,国外的人根本不爱听。就是美国人,国会开起听证会,煞有介事,好像全世界都得听他的。会开完了,人走茶凉,谁会真正关心他们?

陈泽明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严妻说,我先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在孤儿院的时候,对一个修女深恶痛绝。她为人严厉,动不动就打人,对回嘴的学生打得最厉害,专门挑新长成的细树条抽,抽一下,留一条血印。冬天来了,没有嫩树条,她用晒干的藤条接着来。严兴旺是头儿,喜欢独立思考,喜欢提问题,喜欢跟那个修女抬杠,一身上下,给修理得体无完肤。所以,他最恨不让人说话的人。

陈泽明问,他的意思是?

严妻说,他的意思是,这些人流落海外,不就是想讲几句话吗?给他们一些钱,让他们说好了。

他说,可是,在美国骂有什么意思?

严妻说,如果美国都不让人评论中国,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们这几个人在美国办报纸,办杂志,纸上谈兵,成不了气候。真要回国也回不去,他们上了中国使领馆的黑名单,正路行不通,要他们偷渡,又没有这个胆。

陈泽明问,他们要是真的要推翻共产党呢?

严妻哈地一笑,像听到一个不好笑的笑话,反问道,行得通吗?共产党没有那么脆弱吧。

她停住脚步,抬头问陈泽明,我们说这些,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陈泽明从中看到自己缩小变形的身影,心头不由得一凛。他说,哪能呢。

严妻往前走,说,我们不想让外人知道。你给我先生写传记,对他,对我们全家了解不少。我想,让你知道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不要写进书里,不要让中国政府知道。

陈泽明说,政府不知道吧?

严妻说,我想也是。我们经常回国,从来没有出过麻烦。要不,吃不了兜着走。

她开心地笑笑,手拂一下耳际的头发,不小心碰到陈泽明。她迅速收手,说,不好意思。

陈泽明说,没关系。

他可以肯定,他们最近几次回国,从头到尾都有人跟着。跟踪的人受过良好的训练,这对夫妻除非警觉在先,不可能觉察到。

走到这一步,跟他提供的情报脱不开干系。跟他们接触这么多,对严兴旺的人品个性了解很多,扪心自问,他对严兴旺没有恶感,仇恨更谈不上。他一直说服自己,你是为国家所托,为国家服务,既然答应下来,就必须完成,做到善始善终。

可是,这对夫妻,如果再一次回国,他们就没有善终的好运。

他默默地走着,摆脱不了突然泛出的不安。耳边严妻的话像风中的飞絮,看似在眼前飘舞,总归捕捉不到。

他警告自己,自己虽然不是职业情报人员,基本要求是一样的,就是不能为感情所支配,尤其要警惕目标的感情冲击。他对严妻有好感。对有风姿的女人有好感,本身没有错。可是,严妻选在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貌似无意,可能是有心说这些,说不定有左右自己的意味。

要小心!

进了一家杂货店,店东又是印度人。他候在柜台,跟店东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伦敦的地铁。店东乘机推销折扣卡,一边介绍省钱的诀窍。陈泽明一口气买了八张,等下分给大家。店东热心算热心,温磬提示跟马丁的丰富内容不能比。

陈泽明暗叹,在伦敦坐个地铁学问真深。

严妻四处转一圈,不一会儿,手挎的小篮子装得满满当当。她招呼陈泽明过去,问他,这些东西好不好。陈泽明仔细察看一遍,不客气,帮她加减了几样。

出门,她坚持自己拎装东西的袋子。她说,看不出来,你对家务事还挺熟的?

陈泽明说,我是有家没家的人。

严妻问,听起来拗口。什么意思?

陈泽明说,我爱人和儿子住北京。刚来美国的时候,我一个人过特别不习惯。头几个月,除了出去应酬,自己做的话,只吃泡面,全世界的牌子吃了个遍。回家探亲,爱人把我骂得够呛,说我的脸色像吸过毒的,没有人味儿。

严妻吃吃笑起来,说,北京人说活真有意思,人味儿是什么味?

陈泽明跟着笑,说,回来之后,我照着爱人塞给我的几本烹调书,自己去超市买东西,经过几场灾难,慢慢地,做出来的东西有那末点意思。

严妻说,回国之后,可以做给你太太和儿子吃?

陈泽明老实说,那倒不至于,比起我爱人,差好几个段位。

严妻说,是呀,你应该赶快回去。夫妻分居这么久,不好呢。

这显然是长辈的口吻,从她口中说出来,有些生硬。她最多跟自己差不多岁数,或许更年轻。他不是严兴旺手下的人,跟他们家交往,一直保持独立的身段。她凭什么说这种跟他们目前关系属于越界的话呢?

他佯装不懂,问,不好在哪里?

她看着他,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摇摇头,说,当我没说。你是大陆过来的,大陆乱成那个样子,你不会不知道。

大陆的婚姻关系,男女关系之乱,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好歹没给乱进去。

他小的时候,男女的事被描绘成特别严重的事,严重性,只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在它之上。后来党和国家有更重要的事情操心,男女之间的事干脆不管了。或者,借用一个同事的风凉话,现在制订有关政策的人,说不定自己正在男女关系中折腾,哪有制订政策管自己的道理?

要说他结婚之后,对异性毫无兴趣,那绝对是假话。报社本来就是女性占多数的单位,他的新闻工作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不断有实习生跟他学艺。学新闻的女孩,面容姣好的居多,他所处的位置,对实习生未来的前程有一定影响力,要是他脑袋热一下,跟人上床,跟不同的人上床,轻而易举。

实际上,几个同仁已经这么做,还喜欢交流心得。他不否认,他有心旌摇荡的时候,他能守住最后防线,是他对自己的妻子实在下不了手。

守住第一次,守住第二次就不难,说到底,男女之间的婚外情,不外乎那几个套路,结局几乎都是一地鸡毛。

最要害的是,他的妈妈严肃地警告过他一次。对他来说,一次警告足矣。

妈妈是老革命的后代,自己也担任过不大不小的党内干部。妈妈特别看重儿媳妇,也就是陈泽明的爱人。一次他们这个小家回父母家吃饭,吃得好好的,说到现在世风日下,小三、二奶蜂起,陈泽明当笑话讲,态度不够严肃认真。妈妈一声不吭,去了一趟厨房,回来站在饭桌边,手里挥舞着一支长长的细杆,平时当作煎鱼煎虾的炊具。

她对陈泽明说,现在社会堕落成这个样子,中央管不住,社会管不住,我心里闹得慌。可是,我这个老太太能吃几碗干饭,我心里清楚,当然管不着。

席间一下鸦雀无声,都在捉摸,老太太要出台什么把戏。

妈妈指着陈泽明,一字一句地说,你,我管得了。你听好,你要是跟别人学,哪天带一个女人回来,说是换了媳妇,我用这个抽你。

老太太真不含糊,当场演示了好几种如何抽人的套路。

妻子回家的时候,笑着说,妈今儿怎么了?那么凶?

妻子话里带讥讽,脸上却是春风扑面。

老太太这招灵!每当陈泽明受色诱惑,有些迷茫,有些动摇的时候,那条炊具在空中舞动的霍霍声不招自来,使他的背脊生出团团寒气。

严妻跟他谈论大陆如何乱,很难说没有挑逗的意味。但是,她走到这一步,自己不能说没有责任。这个女人的吸引力,远远超过当年的那些实习生,超过他在北京的那些女同事。可以说,他又接近心旌摇荡的紧要关头。他觉得,以前守住了,这次一样要守住,何况,面对的可不是一个背景单纯的女人,不能自乱阵脚。

恰在此时,他的背脊生出寒气。不用听霍霍声,他知道老太太在看着呢。

向欲望投降,往往在一刹那间。挺过来了,他就是真君子。

严妻看到的陈泽明,现在是一个神态自然,心理坦然的男人。如果她真有挑逗之心,她知道该收场了。

 

晚上吃饭,严兴旺听从陈泽明的建议,带领大家回头吃意大利餐。一下出现这么多东方人面孔,几个跑堂僵了好几秒钟,其他的吃客同时停住交谈。

大家在几张拼接的大餐桌坐下,几个老人嗓门很高,兴奋得不行。点菜是入乡随俗,开胃菜,主菜,葡萄酒,该上的都上。严兴旺点葡萄酒,专业地道,跑堂的笑得合不拢嘴。

柳兄一扫脸上的阴霾,虽然口齿不太清楚,还是抢着讲话。看来,老友们齐聚,而且为他的晚年提供了切实的保障,他怎么能不兴奋?

陈泽明由衷地为他高兴。在欢笑中,他融入其中。等他起来,去厕所小解净手的时候,望着镜中面带喜色的自己,他陡然一惊,怎么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任务?要是几个老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他们会怎么反应呢?

坐回餐桌,他挺直腰杆,面带微笑,观棋不语状。严妻照顾各位,不时夹菜添酒,众老人喜笑颜开,改称她为闺女,夸这个闺女贴心。

柳兄真的听糊涂了,说,你这个闺女,一个字,好!比起我那龟儿子,唉!

大家不言语了。

柳兄对严妻说,闺女,别看大哥铁打的身体,到这个年龄,说完蛋就完蛋,你可得好好照顾他。

其他人说,柳兄,你这么讲就不对了。完蛋两个字不能随便讲,大哥真的会被你讲没了。

大家看着陈泽明,因为他是唯一没有表态的人。

陈泽明举起酒杯,达非所问地说,忘记喝酒,再敬各位一杯!

他一饮而尽,深得众人好感。他是海量,在国内酒精考验,几杯葡萄酒根本不在话下。

一个老人对柳兄介绍说,这个年轻人是大哥的跟班记者。

柳兄一脸迷茫。有人解释说,他是给大哥写传记的,就是把大哥的光辉一生写到书里,出版以后,全世界都知道大哥。你现在不要乱讲话,年轻人写进书里,你后悔都来不及。

柳兄说,好好,传记好。书出来了,你送一本给我?

陈泽明颔首。

如果严兴旺选在书发行之前回国,书肯定出不来。面对几个老人殷切的目光,陈泽明只有靠再次举杯掩饰。

7 

陈泽明的三年任期满,要回国了。

严兴旺原计划要亲自送他去机场,不想那天另有安排,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基金会请他做主旨报告。他提前请陈泽明到家吃饭,作陪的包括在英国见过的两个老人,特意从东部过来,要送一下忘年之交。

席间,严兴旺又说到传记的事。他感慨地说,我这把年龄,什么阵势没见过?我一个无爹无妈的孤儿,在逆境中长大,多少有些成就,现在出一本书,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我想,我这个完全可能被命运吞食的人,可以干出一番事业,什么人不能?

陈泽明跟严家的人都拥抱道别。严家小儿子将他抱得紧紧的,几乎要哭出来。严妻谆谆嘱咐,好好照顾自己,我们不久在在北京见。

陈泽明从容地步入洛杉矶机场国际候机厅,眼睛观察周围,看看有没有人特别注意自己。办登机手续时,他身体微侧,眼角的余光尽量远投。他怪自己,有什么好紧张的?自己不是被通缉犯,行李中没有夹带任何偷来的秘密文件,美国当局凭什么对自己感兴趣?

办好手续,通过安检,走到候机舱口,他选了最角落的一张椅子抵墙而坐,人员走动悉收眼底。邻座的一个白人老头不断找他搭讪,说去过几次上海,孙子在巴黎,快要办犹太人成年礼。陈泽明哼哼哈哈,老头终于识趣,转过身子,搭上隔壁的女学生,开始刨根问底式的谈话。

陈泽明的座位在后舱,他放好行李之后,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走到机尾的厕所旁边,细心观察他座位周围的每一个人。

飞机即将起飞,一个面色难看的空姐几次催他赶快入座,他这才挪动脚步。

发动机发出轰鸣,波音777机身奋力破云而上,不可阻挡地朝中国方向飞行,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终于进入安全地带。他感觉好累啊。在洛杉矶三年,承载了各种记忆,难舍之情悄然升起,使他坐而不宁。

飞机舱门处,摆了几种中外报纸,入舱时他选了一份中文的。这时,他抖开报纸,先浏览标题,翻到第三页,他看到一张熟悉的照片,是廖昌永。他真的荣升某省副书记,报道内容是谈廉政问题。

廖昌永一头漆黑的头发,没有穿西服系领带,白色衬衣的领口处开着。据说,这是官场的新流行装式。他的手掌交叉提起,露出光光的手腕,没有带手表。他的谈话自然无甚可读性,充斥着大话套话,底气倒十足。

看来,陈泽明花费心血,一片热忱呈送的报告一钱不值,极有可能被打入冷宫,像他当年打发来报社举报的人一样。他当时那样处理,出于本身的无能无力,而且,不无担心被人当枪使。宏观一点讲,在中国领土内,上有中纪委,下有公检法,廖昌永怎么横还得存忌讳。他陈泽明不必操心天塌下来。

来到美国,陈泽明一手收集、验证报上去的材料,真实性不容迟疑,应该更被重视才对,因为,他起的作用,是中纪委、公检法所鞭长莫及的。

他不由得想到严兴旺。由于他的工作,严兴旺只要再踏上中国领土,这一辈子恐怕再也回不了美国。他那年幼的儿子怎么办?对比之下,陈泽明真心想把廖昌永扳倒,觉得,廖昌永对国家的伤害现实而深远。十个严兴旺抵不过一个廖昌永。

对严兴旺可能的结局,他只能扼腕叹惜。他觉得,这个老人,颇具黑社会大哥的风范,热心肠,有钱却选错了施惠对象,还天真地以为,他的所作所为瞒得过中国,还要继续到中国去谋取利益。

陈泽明问自己,后悔吗?后悔当初不应该接受这个派遣? 难说,而且,这个假设现在显得毫无意义。他对国家有一个承诺,他兑现了,是一个职业人员对国家起码的忠诚。

廖昌永却给他提出一个难题,就是,他的所作所为,赤裸裸地侵害了国家,陈泽明却踢到铁板,他的一份忠诚,国家这时并不需要。

他怎么办呢?熬过去,忘掉它,走自己的路。可是,他为什么怀有巨大的不安?

他搜肠刮肚,找到了根源:作为一个社会的人,活到一定岁数,总是要构筑自己为人的底线。任其被侵犯而无作为,等于背弃对底线的忠诚。这种忠诚,不属于国家,只属于自己,被侵犯着,伤痛更深。

出了首都机场,他先看到妻子,她的欢笑总是那么灿烂,那么让人宽心。儿子脚上像装了弹簧,蹦得又高又飘。他直想扑过去,将两个至亲的人一把抱住。

撒开大步之前,他看到,在另一个人堆里面,站着张处长和他的助手,正朝他引颈张望。张处长脸上的微笑意味深长。

陈泽明不得不放慢脚步。

ywhyy 发表评论于
看到廖昌永三个字吓我一跳,那是中国著名男中音歌唱家,上海音乐学院的院长啊。
xiyao913 发表评论于
无笑不成书 - 记住你了!

连翻几天,没有更新,谁是Roger? :)
mzhang1 发表评论于
情节引人入胜,期待下部。
reader 发表评论于
引人入勝,期待下一篇:

不好意思,亂猜一下: 『色戒』的現代翻版?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嘻嘻,有一种发明叫写小说反党。

第一次读吴兄的小说,真不错。您对伦敦挺熟,一些细节很真实。不论是古道热肠的严兴旺,还是面目可憎的贪官廖昌永,还是违背良心的陈明泽,还是国内的螨颔官员都描写得很生动。对陈泽明的心理描写再多一些也许会更好,毕竟他良心未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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