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榕著
丛书名:北京人艺经典文库
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9-09-01
涉足戏剧
1941年有人来对我母亲说,他在日本宪兵队里看到了我大哥的名字。明知是讹诈,可我母亲还是吓的连夜从天津搬回了北平,沦陷后这里已改称北京了。
阔别三年,北京已经完全变了样子。铁狮子胡同军阀时期的执政府改成了日本宪兵队的司令部,街上来来往往有很多日本人。电影院里放映日本影片,美国片被禁演了。放映期间经常会突然中断,从入口处走进几个带呢帽穿雨衣的人,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迈着徐缓的步子,用阴森的目光挨个扫视一排排观众的脸……
这次搬回来,我们是在北城交道口租的房子,这附近除了一排矮小的店铺外看不到任何繁华景象。冬季日暮,只有一两盏半明不灭的昏黄路灯在半空摇曳。狂风怒吼,横卷起大街小巷里的浮尘与碎屑。马路上鲜见行人,哪家店铺门外的收音机扩声器里传出王佩臣唱的铁片大鼓《王二姐思夫》,如泣如诉,惹人伤感、恸人心魄……
一次,晚饭后我到北新桥终点站乘坐电车,前后车厢里只有我一个乘客。车刚启动,外面就飘飘扬扬落起雪花。下一站,上来一个老者领着个年轻女孩,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那女孩衣着素朴,面孔秀丽安详,散发着圣母般超然的神情——那一刻我屏住气,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周围的寒冷、黑暗仿佛都遁去,都被她的美丽照亮!在这个暗淡寂寥的城市里,她圣洁的、娇嫩的面庞仿佛笼罩着一团柔光——让我联想起《洛神赋》中的诗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我忽然被凡间有这样的生命之美而感动,心里悸动起青春、活力或是说不清的某种兴奋。突然,车到站了,老者和女孩下了电车,我用目光追踪他们,才看清那位老人身着一件用俄国旧毛毯改制成的大衣,应该也不是富裕人家……雪下得更大了,大街上除了纷飞的雪花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一老一少的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电车车轮和铁轨单调的摩擦声把我召回到现实里,黑漆漆的车厢又只剩下我一个乘客,孤单和寒冷又从四周入骨地袭来……
我大哥就读于辅仁大学。我入了崇实中学高中二年级做插班生,那是所美国长老会办的学校,原校长是美国人莱以庭牧师,北京沦陷后他只能当老师授课了。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进校接管,更名为市立十中,所有美国人都被遣返归国。学校增设日语、读经、国术等课程。校内开办有一间印刷厂,不少贫困学生可以半工半读。知学习不易,往往贫困生学习更勤奋,学业成绩多高出我一截。
城里有个北京剧社,1938年成立至1945年停止活动。1940年他们首先把《日出》的第三幕“妓院”的戏搬上了舞台。扮演妓女翠西的是舒润华,为了出演这个角色她失去了一所两进院的四合院房子。原来,她是八旗后裔,当初她的祖母曾赠送给她们母女在西城丰盛胡同里的这所房子,就因为她扮演了妓女翠喜这个角色,认为有辱祖德,对她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把房产也收回了。那时名演员石挥也在北京剧社,他曾带领女扮男装的演员到八大胡同的妓院里去体验生活。《日出》里的“打夯歌”和“日出”主题歌也是他谱写的。他当时还为中国版的《茶花女》谱写了全剧的配乐。1935年陈绵先生曾为中国旅行剧社导演了直译的《茶花女》,在协和礼堂上演时票价一元钱一张。十年后,陈绵又为北京剧社导演了改编成中国故事的《茶花女》,曾在北京饭店和长安大戏院多次上演,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惜这些演出我都未曾看到。我还错过了另外一次宝贵的机会:1943年我离京出走后不久,演技派演员石挥曾携他在上海孤岛赢获“话剧皇帝”盛誉的两出大戏《秋海棠》和《大马戏团》来北京演出。那次于是之去看过,石挥是他的舅舅,也是他表演艺术的启蒙之师。以后于是之也扮演过《大马戏团》里的男主角慕容天锡。石挥是位杰出的话剧演员,他对体验生活有相当独到之理解。于是之日后的表演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他的启迪。
1941年,我观看了北京剧社演出的《日出》,激动不已。年底见到“四一剧社”招考演员的消息,便马上报了名。考试在中南海里进行,主考官是陈绵博士。陈绵是晚清邮传部尚书的儿子,早年留洋法国,娶了一位法国夫人,30年代为“中旅”翻译导演过不少名剧,晚年颇为潦倒。当我接到被录取的来信时,非常高兴。“四一剧社”的主创人员是从北京剧社分流出来的,有陈光、顾嘉恩、郑天健等人。第一个上演的剧目是曹禺的新作《北京人》,我加入时排演工作已近尾声,分派我演了个了最后出场的警察。公演地点在北京饭店大厅里临时搭建的舞台。观众很踊跃,座位都坐满了还不够,场内又添加了一些折叠椅。
公演的那天,我老早就到了后台,请人给我化妆。后台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风车怎么摇响、鸽哨怎么发声、胡子怎么个粘法……什么我都想问个明白,因此惹起别人的厌烦。遭到社长申斥后,我管住嘴巴,悻悻然躲到角落里去候场。快到剧尾,我伴送江泰出场了。上台后只觉得眼前五颜六色的灯光直晃眼,脚下仿佛腾云驾雾直打飘,台词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去的,下了台半天还面红耳赤、激动异常。当时,北京的话剧观众面比较窄,大多是买不起票的中学生,第一期只公演了三场。
1942年夏天,“四一剧社”组织了一次暑期小剧院演出,降低票价招徕正在放暑假的中学生观众。剧目有《雷雨》、《日出》、《天罗地网》等。剧社派我出演《日出》中的流氓黑三,这是我首次担任一个正式的角色。排练中我兢兢业业,把它看作一件头等大事。像这样的流氓人物,我在天津时见过不少,扮演这样一个角色还是有信心的。剧场是在西单商场旁边的飞仙电影院里,卖座情况并不理想。有时,开幕前我们还坐在剧场前厅数观众,人数够二十以上再开幕。通过这个角色,剧社的人对我有了新的看法,承认我还是能演戏的,而且认为我善于扮演反面角色:下一次就分派我演《正在想》剧中的哈哈笑(是一个拉洋片的卖艺人)、《红楼二尤》里的贾琏,还打算让我扮演《家》中的克定和《秋海棠》里的督军。后两个角色我未能参加演出,因为那时我已经决定离家去后方了。
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占了天津租界,将银行存款一律换成伪钞。我家原来靠大伯父给的一笔钱存在银行里取利息为生,至此彻底破产。日本帝国主义拉长了战线,物资匮乏,就对中国进行疯狂掠夺。当时的北京粮食奇缺,居民实行配給制,每天要排长队去买“混合面”。这种面里头掺杂着谷糠、花生皮等二十六种杂物,吃到嘴里咯吱作响,难以下咽。每天都能看到不少人饿死在大街上。传染病也随之而起,常看到卡车装满死尸拉到城外去火化。一旦发现有“虎烈拉”(即霍乱,一种急性肠道传染病),为防止病情扩散整条街马上封锁,有时还放火烧房。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前几年耀武扬威的“大日本皇军”逐渐也涣散了军心,经常有日本军人喝醉酒在大街上嚎哭、乱唱……此时有大批青年学生从敌占区逃亡出走、有的投奔了西山的八路军,也有些人奔往西安、重庆。
我的家庭生活随之也发生了突变。由于经济拮据,除了一名多年的老仆外,其他佣人都辞退了,我母亲自己承担了全部家务劳动。不得已,接连变卖衣物家具,桌上的饭菜也愈加淡寡。我母亲是最早开始吃上窝头和咸菜的,因为难以维生,我们常看到她面带愁容、唉声叹气……先是我在辅仁大学历史系学习的大哥多次提出要离家出走,我母亲总是不舍得。随后,我又提出来自谋生路,因为减少家庭负担已是势在必行。1943年,我和我的弟弟终于先后离家,投入社会,开始了个人奋斗的闯荡生涯…….
出走前,高中毕业后,我考入北平国立艺专西画系。当时一年级的主任是杨凝(左辉),开始主要学画素描。班里同学不多,大家相处得很是融洽。有一位名叫王心潜的女同学,是东北人,衣着比较讲究,听说已婚。她平时挺腼腆,很少说话。有一天,她让另一个和她要好的女同学告诉我,她在图书馆里等我,有话要对我讲。我不知何事,便按时去了。我见她一个人独坐在桌旁,手里拿着张报纸半遮着面庞。我坐到她对面。她细声细气地对我说:“听说你要离开北京了,我们很羡慕你……你能有这样的机会,把我们也带走吧……”我对自己的未来都不能把握,没能答应她的请求。两个月以后,我在西安战时干部训练团(简称“战干团”)受训,过上了士兵生活。一天,我们正在露天舞台上为筹备一场戏剧演出装台,见到一位刚从北京来报到的艺专同学,他告诉我:“你知道吗,王心潜已经病故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到她还那么年轻、那么娇柔,竟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忍不住趴在舞台的水泥地上痛哭不止……
我在大后方没有熟人,行前听说崇实中学有两个同学刚从西安回来,我便到其中的一人家去打听如何走法。那个同学说,“你预备好行李,走时我再通知你。”过了一个月,我又去找他,他指着屋里的两个陌生人对我说:“你买明天去河南商丘的火车票,这二位和你同搭一趟列车,你们在火车上不要坐在一起,不要谈话,下火车后他们会带你通过封锁线去后方……”
辞行的那天,母亲没有出门送我,她只是默默地把我所有的衣服都叠放进行李箱,还给我带了两床棉被,一床褥子,一条毛毯……这些衣物在我出走不到两三年间就几乎大部分都被丢失、变卖光了!
我大哥亲自送我到火车站,在火车上道别时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鼓励我,眼中噙满热泪。当时我满怀兴奋顾不上伤感,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与大哥的诀别。1945年日本投降后,我才在重庆和北平的家里通上信,那时才得知我大哥已经在不久前因肺病医治无效故去了,他仅活了23岁。我家的三个兄弟里,大哥样貌最英俊,性格爽朗,颇具才华。大哥生前擅长画水粉画,特别是绘画飞机、军舰,日本投降后,他的绘画作品曾在王府井文具店的橱窗里陈列并出售过。为了画画,他从旧书摊搜集了大量的外国战时画报。我和我弟弟(后来毕生从事装帧设计)喜爱美术都是受到他的影响。可惜他生不逢时,未能施展自己的才艺,旧社会的贫病过早熄灭了他的生命之光……
我的童年生活是平庸的,若不是战争和社会的动荡把我推向大千世界,恐怕不过是个在富人大铁门里寄居的庸人……
19岁,我开始踏入了万花筒般变幻的人间。
-更多内容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