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秋

望秋

曾宁

1

我居住多年的加州硅谷,季候并不分明。秋季到来,我的情绪也带上萧瑟。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铺满西斜日光的白帘子,它是神奇的幕布,正在放映一出以“秋”为主题的微电影——院子里,玲珑的叶子飘坠,黑色的,一片接着一片,不紧不慢,悄然落在阳台。

   我开始熨衣服。秋愈深,心事愈重,哪里有干家务的心情?滚烫的熨斗放错了位置,跌下来,我伸手去接,碰中底部。尖锐的痛袭来之前,手臂上一层皮已脱落,露出鲜红的肉。我皱着眉头看伤处。 在一旁忙碌地准备教材的平,忍不住埋怨起来:“第几次了?到现在还不会用熨斗!” 我苦笑,摇头,没有分辩,用毛巾接点自来水,按在伤处。看自己的手,这里那里,熨斗烫的,菜刀砍的,刮刀刮的,还有炒菜的滚油溅的,疤痕一道道,或深或浅。唉,我是何等低能的主妇。
我用劲挥挥手,要把疼“摔”掉。强忍着,把衣服熨完。痛楚愈来愈剧烈,只好离开熨板。

走进书房,没来得及把门带上,“别忘记把学生课程复习一下,准备去教课了!”平的这句话溜了进来。

2、
   结婚14年,夫妻间的磨合早已宣告完成。丈夫平的脾性我十分了解,他只是被我的笨拙整烦了。我习惯了他说话的方式,不再生气,尽管心里有点堵。
打开电脑,溜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是逃遁,也是追踪。微信,总是我第一个要点击的。这里有我最近迷上的聊天群落,它是我的初中同学们一个月前建立的。
30年了,30年了!相对于黄叶翻飞的季节,那是桃花含苞,柳树孕芽,那是隔壁复旦大学校园泛出最初鹅黄的草地,那是旧教学楼檐下盛满期待的空燕巢。啊,青春刚刚张开隐秘的小门,把生命的第一阵好奇心和激情释放的年华。
那时的复旦子弟中学,教学楼是灰不溜秋的不起眼建筑,被漆黑的柏油地包围着。正是深秋,市区里梧桐树繁华落尽,然而,校园里的阳光,被秋风过滤了,温暖而透明。那天放学后,我独个儿在家属宿舍区里走着,短发和蓝底白点两用衫的襟摆在风里轻轻地飘。
今天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和我同桌不久的男生,一门心思放在功课上,和我说话总是把头偏向别的地方,不敢面对,不知道是骄傲还是害羞?可是,今天上自习课,我趁他不注意,盯着他好久。他蓦地抬头,把我的目光逮住了,他急忙低下头,又悄悄抬头,和我对视,我也装作漫不经心,侧着头,对他作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一次过招,肯定对他造成不小的冲击,下课铃一响,他就一改过去的慢条斯理,拿起书包,往外面冲, 生怕我兴师问罪似的。 就这么一回静悄悄的目光交流,把我的心情调到最高的兴奋点。
宿舍区新植的水杉树上,一只百灵鸟在欢叫,是老天爷派来配合我的情绪的。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在心里翻涌,把全身的毛孔都逼开,让我全副身心去接纳阳光的冲刷。我的脸发烫,幸亏姐妹淘不在旁边,若在,怕要对我“不知怎么一来”就变成桃花的脸作出各种揣测,教我无地自容。
然后,放假。然后,另外一个学期开始。新的同学,新的朋友。然而那一回,因为是破天荒第一次,因为惊喜过分强烈而甜蜜,我永远珍藏在心底。只是,他从来不晓得。然后,渐行渐远了。渐渐地,淡忘;渐渐地,消失;渐渐地,明了。今生今世也许无法再见。不料,在微信的咫尺天涯相逢,相逢也只是轻轻的一句:你好。 前几天,我把这位初中同桌当年的照片,寄给爸爸。爸爸收到以后,打来电话,好一阵感叹:“好清秀的男孩!当时是不是因为我反对,你们才没有继续?”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回答:“不是。”爸爸沉默了一阵,补上一句:“真巧,他和平年轻时的模样像极了!”泪水不断滑落,渗透衣襟。
我仔细地读,一段段微信,是一根根神奇的藤蔓,牵起整个初中年代,整个上海。无限的悲欢离合,不尽的遗憾和期盼。
3
放了学的儿子,推门进来:“妈妈,你生日到了!”这个被篮球迷住的少年,连自己的生日也没放在心上,怎么突然记起老妈的生日?我猜是平告诉的。而平这样做,也许是变相的道歉。
我转过脸,对着从球场带来一身大汗的宝贝,点点头。儿子不想打扰我太多,出去了。轻轻带上门。我看着他的背影,壮实,差不多和我一般高。哦,十三岁了! 我的头伏在键盘旁边,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对我的亲骨肉? 我想说:儿子,就在你这个年龄,我遇见他。
儿子,你要告诉我,你有了你喜欢的女孩吗?(我知道,你一定傻乎乎地摇头,不要紧,这门功课,你迟早要做。) 儿子,且来个假设,你喜欢的,是个中国女孩,黑色长发,大眼睛,白皮肤,小巧的嘴巴微微翘着。她是独生的,从小娇生惯养,她和你同班,喜欢舞蹈和阅读。假定她带着高傲的羞涩,喜欢你,爱看你,也爱回避你的目光,她不会表白,甚至不拿正眼瞧你,然而,脸颊突然泛起的两朵红云和闪电般的一瞥,诉述着最深的心曲,妈妈是从少女走过来的,知道她的秘密,
儿子,我把你最爱吃的午餐(要么铺着叉烧片和西兰花的米饭,要么吞拿鱼三文治,我手上几处伤痕,就是来自烹调你的午餐),仔细地放进浅蓝色的饭盒,缀上鲜艳的蓝莓、红莓、绿葡萄。到了学校的午餐时间,你要从长长的领餐队伍中找到她,鼓起勇气,把饭盒放在她手里:“不用排了,我午餐太多,你帮我吃掉吧。”她没有反应,仿佛预先知道,只深深地看你一眼,红着脸接过。我还要剪裁粉红色的心形卡,好让你画上她最美丽的模样。然后,在课室里,你趁大家不注意,塞到她手上,你可以看到,喜悦在她的眉梢飞舞。如果她上台演出舞蹈,我会剪下后院最美的玫瑰,有怒放的也有蓓蕾,由你来修剪和包装 并带进礼堂。她谢幕时,你要勇敢地跳上台,这一束将是全场里面最抢眼的,她拿在手里,向台下挥动,你看到花枝的战栗,那是她最初的心动,从此,她把你记在心间。 她的生日,假设在百鸟鸣啭的初春。你要邀请她到家里来。我会教你焙一个心形栗子蛋糕,备下清香四溢的玫瑰花茶,我在圆桌上摆上最珍贵的银餐具,银烛台上插着带兰花香气的蜡烛。她将不好意思地按响门铃。你牵着她的手进来,她会紧张地看着我。我将坦诚而亲切地告诉她:“你真美!”是啊,纯洁的少女,一似内华达高峰上的冰挂,晶莹剔透。我一遍遍地赞美她,我知道,她和我都不会厌烦。
儿子,你答应我,一定保护好这个女孩!如果有哪个同学欺负她,儿子,你要挺身而出。如果他动粗,你不要退缩,要举起男人的拳头!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会出现在学校的办公室,向你的顾问和校长道歉,向那个男孩的家长道歉,还愿意赔上该付的医药费。我不会骂你,只要你向打输了的孩子陪不是。最后,我笑着对你说:“儿子,我们去吃冰淇淋!”虽然我看着你瘀青的脸庞,很想抚着伤处哭一场。而她,会在校门外等你,急切地踮起脚,看你走出。我会对她说:“一起去,吃过冰淇淋,我送你回家。”
儿子,冰淇淋店就在绿树成荫的学院路,那一棵棵翠绿的梧桐树,多象当年的子弟学校的校园!你们走出店面,手拿双色冰淇淋,站在树下。各自低头踢并不存在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到对面咖啡馆去。殷勤的侍者熟知我的口味,为我端上双份浓缩咖啡“伊思百索“。我抿一口,神秘而得意地告诉他:“看对面,我儿子和他的小朋友,他们多登对。”就在这一刻,看到女孩的手放在你的脸上,我的天!我的心要跳出来。
儿子,假设你们成为小小情侣,以后的日子很长,很难像所有童话的结尾一般,以“从此过上美满的生活”轻轻带过。你们很可能分手。儿子,你答应我,你要给她无数无数的祝福,一定要让她在四十五岁生日那天,对她的孩子说:“我的初恋是一个中国男孩,那时我们彼此深深相爱,有过这一段,此生无憾。”
如果,如果,事不与愿违,待那令人心醉的时刻到来,你们在神的面前,务必发誓长相厮守。妈妈还要告诉幸福的新郎:“将来,万一我和你的妻子一起掉在水里,你一定要先救她!因为,她才是伴你到最后的女人。” 我想说的很多很多,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布满脸庞。
儿子又一次进来子,看见我的异样,一边为我揩泪,一边关切地问:“妈妈,你这些天老在哭,是不是因为遇见了一个人?”我没有回答。
4
次日早上醒来,儿子和平已离开。我在梳妆台前。梳子下落发纷纷,有几根是灰白的,我早已不在意。不经意间,看到首饰盒上放着一张贺卡, 别致的手绘那样熟悉。里面夹着一张从旧金山到上海的机票,时间是下月。这是平送给我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和平的结婚纪念日。“回去,和初中的同学们好好聚聚。”我仿佛听到平的叮嘱,而语气,和他平日无数的“抱怨”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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