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天晚上我在酒吧里再也没有看到直子,她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的朋友们,一起到别的酒吧或者舞厅去玩去了。晚上回到寓所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布拉格广场边上的一个小酒吧前面等着直子。为什么是布拉格广场,我不知道,只是在梦里觉得那是布拉格广场。酒吧前面有一大片停车场,我坐在车里,等着直子出现。一个保安过来让我把车挪走,说这里要施工,让我把车停到广场的另一侧去。我把车开到广场另一侧,坐在车里,目光穿过喷泉一样的许愿池,看着小酒吧的门口。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下在布拉格广场上,许愿池里的水都溢了出来,里面的硬币也都顺水飘了出来,地上到处是闪光的小圆硬币。我一直等着,看见白鸽在雨水里湿淋淋地赤脚在冰凉的广场上走动。远远的我看见小酒吧前面有一个人站着,我想那一定是直子。于是我下车,把衣领竖起来挡着雨,手揣在兜里,穿过空旷的广场,走到小酒吧门口。酒吧门口站着的人并不是直子,那个人面容模糊,看不出是男是女。停车场变得很空旷,刚才平整的柏油路面现在变得到处都是石子,坑坑洼洼的,站在门口的保安也失踪不见了。我想把停在广场另一侧的车开过来,于是冒着雨水又一次穿过广场,走到了我的车前面。车前的道路变得很窄,就像是单行道似的,前面不远还有人在施工。我走到前面去探路,看见十几米远的地方立着黄色的标志杆,上面画着一个大叉子,表示不能通行。我看了看窄小的路,觉得自己的车既不能往前开,也无法掉头。我沮丧地走回车边,发现车变成了一辆自行车。我一手提着自行车的把,一手搬着自行车的后座,一拐就把自行车的头掉回来了。我推着自行车第四次穿过布拉格广场,广场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苍穹,在苍穹里走,就像是走在一个无边无际的门道里。我看见前面有两个人边走边说话,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在酒吧门口站着的陌生人。自行车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我走出门道,在雨水中的街头走着,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布拉格街头的昏黄的雨夜,我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透过车窗上的雨水看朦胧的城市在眼前展开。城市在雨水里显得幽静和阴暗,人们举着伞在街头匆匆走过,雨水打在地上溅起水泡,远处的楼顶上有着闪着荧光的大钟和巨型广告,广告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在雨水里甩着一头黑得发亮的秀发。街灯不断闪过出租车窗,把出租车里照得明明灭灭。出租车在一处街头的红绿灯前停下,前面的人行道口上站着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孩,她没有带伞,雨水顺着她的脸庞留下来。她站在雨水里,像是在等待着一个不会来的人。在红灯下我们的视线穿过雨水相逢,在雨水中锁住,无法分开。我认出了她,她是直子。街口的红灯变成绿灯,出租车继续前行,锁住的视线被交通灯割开。对不起,请把车停到她身边,我跟司机说。司机疑惑地把车停在直子站着的人行道边上。我摇下车窗,挥手向直子示意,请她上车。直子跑到出租车门边,我从里面给她打开车门,让直子钻进出租车来。直子跟我并排坐在后座上,浑身湿透的身体在座位上瑟瑟发抖。她把头靠在后座背上,头发湿湿的贴在额头上,眼睛看着车窗外。街灯照在直子的脸上,反射着柔和的光。车内的收音机里响起拉赫曼尼诺夫的古典曲,一幢幢高大的楼房在出租车的后视镜里逐渐向后闪去,连成一片的街灯像是冰封的银河,闪烁着耀眼的白光。树梢和路边的矮小的屋顶融化在黑暗里,只有不多的窗口闪着橘红色的光。其中的一个窗口里,一个男人在亲吻一个女人,女人伸手把窗帘拉上,窗帘割开了屋内的小小的世界和屋外的静寂的黑夜。
每一个人的世界从外面看来就像是一扇一扇小小的窗口,从窗外你只能瞥见里面的一角,但你永远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在拉紧的窗帘后面,也许有的是热吻,有的是拌嘴,有的是麻木,有的也许只是对着孤灯的发青的面孔。在下一个红绿灯前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脚踩着刹车,身子放松地靠在座椅背上,手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坐在后座上的直子。直子的头发上依旧湿淋淋的,在望着窗外发呆。我扭过头来看着路边的一个个灯火通明的小窗户,看见刚写完《过于喧嚣的孤独》的赫拉巴尔在其中的一个窗户里,手里拿着一本古老的书,在就着昏黄的灯光读书,面前是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一盒抽了一多半的烟,一个防风打火机,一个凌乱的烟灰缸。他的手指夹着一根刚抽了几口的烟,烟灰弯曲着垂了下来,像是一条灰色的半圆形的虹。赫拉巴尔翻过一页书,烟灰掉了下来,掉进躺满烟蒂的烟灰缸。在那一刹那,他像是被什么惊动,抬起头来,望着细雨蒙蒙的窗外,看见一辆出租车在前面的红绿灯处停下,车轮停在一处镜子一样的水洼里。路灯把出租车内部照亮,赫拉巴尔看到车里有一个清秀的女孩,正在从车窗里凝视着窗外的街道,被雨水淋湿的头发一绺一绺的盖在前额,在往下滴答着水。他扭回头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把燃到尽头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掐灭,低头看他的书。水洼里的红光变成绿光,出租车向前开去,赫拉巴尔的身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出租车继续在雨水里沿着城市的边缘缓缓前行,它路过一株桃树,从一个骑车的白衣少年身边经过,少年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穿着平底儿鞋女孩。
我从梦中醒来,在黑夜里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黑色的天花板,不明白为何一下从雨中的布拉格来到了自己的卧室。天花板变成了笼罩着蓝色雾霭的海面,水面平静得像是镜面。几只白色的海鸥的身子隐藏在雾霭之中,只有翅膀尖部似隐似现地露出。两块半透明的浮冰占据了画面中心,在海面上依偎着沉默地漂流着。远处是几座浮出水面的尖利的冰山和一只触礁的白色的大船。
我闭上眼睛,把冰凉的脚缩在被单里,继续回到梦中。
耀眼的白色的街灯。黑色的粗大的笔直的树。草地边上的黑色的铁栅栏。跨过小河的石头拱桥。桥下石洞里哗哗的流水。河面上缓缓游动的白色天鹅。喂天鹅的小女孩伸出的手臂。空中成弧线飘落的面包碎屑。咯吱作响的红色的楼梯。厚重的石墙。烛火流过的狭窄的街道。中世纪的教堂。教堂里传来的钟声。绿色的沉重的大钟。大胡子的敲钟人。昏黄色的古堡。墙上凸起的石刻雕塑。奇形怪状的街名。商店橱窗上混成一片的灯光。夜幕里的咖啡馆。小圆玻璃的咖啡桌。棕色的藤椅。起身离去的情侣。绿色的长凳。红色的马车。石头的路面。苍白的雕像。黑色的下水道井盖。青石板上躺着的野花。红色的木板屋门。迷雾一样神秘的河流。河面上驶过的汽艇。桥洞顶上反射的水光。琴声。悠远的清脆的钢琴声。斑驳的木码头。带着横檩的房顶。蛇形的酒杯。冒泡的啤酒。燃着火苗的壁炉。青色的灯。盛开着玫瑰的餐桌。摇曳的烛光。银色的刀叉。约翰列侬的清澈而忧郁的歌声。青色的烟雾。红色的带着白点的裙子。滴着雨水的黑把雨伞。散发着橙色灯光的石子路。蹦跳的脚。扭过的头。垂下的遮住眼睛的长发。一瞥的眼神。微笑的翘起的嘴角。圆润的肩膀。光滑的肌肤。长长的睫毛。鲜红的嘴唇。潮湿的吻。
我梦见跟直子在布拉格的街道上行走,路边是一幢幢白色和红色的房子,房子顶上漆成绿色或是爬满常春藤,每一间房子都有很大的长方形的白色的窗户,窗上反射的街灯的影子像是一个个圆圆的剪纸。我们像是刚从一个party出来,喝多了也嗑多了药,走到路口去等出租车。路口耸立着一个尖顶的银灰色的哥特式大教堂,从外面可以看见透着黄色的光泽的彩绘玻璃,里面传来的童稚的歌声。下着小雨的路上有很多水,街头水光粼粼,草地上挂着雨珠,树上也不断有雨水滴下来。一辆大卡车从路口经过,没有减速,把我们溅了一身水。直子的裙子被雨水打湿了,头发也有些湿漉漉的,一绺头发沾在脑门上。她有些瑟瑟发抖地站在我身边,紧紧地拉着我的胳膊,身体靠着我。雨不断地下着,我们退到路边的一棵树下等车,有两辆闪着黄灯的出租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没有看见树下的我们。冷雨淅淅沥沥的滴下来,我觉得浑身发冷,空气是凉凉的,只有身子是热的。我跟直子不自觉地紧紧靠在一起,靠着体温互相取暖,在树荫下一边避雨一边等出租车。我们等了好久好久,出租车不是有人就是看不见我们,在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我们才终于等到了一辆空出租车。上了出租车后,我跟直子挤在后座上,身子依然觉得有些发冷。出租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刷在不停地摇动着,把打在玻璃上的雨水刮走。从沾满雨珠的玻璃窗向外看去,红绿灯在雨水中变得很模糊,一辆黑色的SUV从我们的车旁超过,溅起了许多泥水,泥水打到挡风玻璃上,把挡风玻璃溅得像是一块毛玻璃。出租车司机骂了几句娘,踩了一下刹车,加快了雨刷的摇动速度,拐向了另一条路。直子的身子被车的突然刹车和拐弯甩到了我的身上,她的乳房碰到了我的胳膊,我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她的乳房,心里起了一种冲动,觉得身体的一个部位硬了起来。嗑药后的快感和酒劲儿混在一起,让我觉得血管在膨胀,一阵阵晕眩像是要射精的感觉,有一种强烈的想跟直子做爱的欲望,想把憋了许久的精子都射进她的里面。我开始在车上亲吻直子,她的嘴唇火热,一碰到我的嘴唇就分不开了似的。我把手伸过去,从被雨水打湿的连衣裙的胸口伸进了直子的乳罩里,捏着她的一只乳房,揉搓着。直子的乳房富有弹性,手感很好,乳头在我的手掌里挺立了起来。她闭上眼睛,嘴唇在我的嘴唇上舔着,像是一只小猫在舔我的手一样。我伸手去摸直子的腿,她的两腿之间像是一块磁石,在吸引着我的手从裙子底下伸过去。我把手伸进了直子的内裤里面,用手指抚摸着,探索着。你把我都摸湿了,直子睁开眼把腿夹紧说。出租车司机不断地从后视镜里偷看我们,脸上带着诡秘的笑。直子抬头看到司机在偷看我们,就把我的手拽了出来,紧紧地握着,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眼睛看着窗外,脸上带着茫然和恍惚的神情。
再一次从梦里醒来,我似乎听见一个遥远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带着时空隧道的空谷回声在低喃,虽然我听不出来说得是什么。这声音让我怅然若失。所有的梦都只是一种看得到但是得不到的奢侈,就像是攥不住的月光。我在床上坐起,睁眼看着黑夜弥漫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连一点空隙都不放过。我光着脚下床,拧开百叶窗放月光进来,然后重新平躺到床上。月光像是水银一样沉重地压在我的胸口和胳膊上,让我喘不过气来,就像是我变成了无足轻重的空气,而空气变成了沉重的岩石一样。时光在月光中碎裂成一片片断开的枕木,让我想起少年时沿着龙潭湖的生锈的铁轨走过,脚下是灰色的碎石铺成的路基,斑斓的野花和绿色的小草在碎石中顽强地钻出来,让我感叹着貌似弱小的生命的执着和顽强。平行延伸的铁轨在远方汇合成一个小黑点,雨点中雾蒙蒙的江南的水乡像是大提琴演奏的一首缠绵的乐章,在缅怀祭奠着一个红红的嘴唇。“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莲花的开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梦里的江南总是比现实里的江南美丽,而时光就像是山间小溪里漂逝的落叶,虽然总不断有叶子飘落在水面上,顺水缓慢地移动漂流,有时甚至会停滞在一处,搁浅在一片乱石里,但是落叶终将漂走腐烂,而且漂走的叶子,再也不会漂回来了,就像每一个人拥有的被火燃烧过的青春岁月。我觉得体内有一种强烈的想释放自己的感觉,于是我想着直子,把体内的精液都释放在了白色的内裤上。它们一股一股的喷射在白色的棉织布上,粘稠稠的一片,逐渐变冷变硬。屋子里弥漫着精子的特殊的味道,像是一股杏仁粉与团粉混合起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