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不好!一定是咖啡煮焦了。”Wendy 陡然间推开书平从床上跳了起来,穿着睡衣就跑出客房。
厨房里弥漫着焦咖啡的浓香。Wendy 看见小弋一径走过去把电咖啡壶的插销拔掉,又将烧焦的咖啡倒进垃圾桶里,立刻笑盈盈走上前去说道:
“小弋姐,真是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烧的咖啡,还要让你费心。不过也怪,咖啡已经烧得一塌糊涂,你怎么没早点替我们看看呢?”
小弋早用完早餐,也已经给爱云喂过奶。她之前在客厅里冥思苦想,并未注意到咖啡早已香得刺鼻,直到闻到焦味,才惊醒。她没有立即接口,只是把咖啡壶放在水槽中,走过来,擦过Wendy 身旁时叹口气说:
“Wendy,你还是得小心点,别把房子烧了。”
“放心!烧不了。这是书平的房子,我们爱惜着呢。”
小弋没有理她,把爱云抱起来,走出门去。门在她身后被无声无响地带上了。
书平慢慢地走过来,Wendy 倏地一下转过身,右手拍在台上,跺脚道:“看见了吗?她这副女巫似的死样,怎么样都刺激不了她!”
书平觉得脸上一热。说实在的,刚才Wendy的表现让他有些难堪,也许,应该提醒她一下。他走近揽住她,劝她说:“我早对你说了,她现在和以前判若两人,深不可测。 你还是不要再去惹她,把自己真的弄得像一个小心眼的刁妇。算了吧!不值得。”
Wendy 听完这话,心念一动,马上去打量书平的眼睛。她觉得那两道闪烁的眼光,直往她心中慢慢刺了进去,就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被识破了一般。于是她掩饰地低下头,讪讪地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书平拍拍她的肩膀,无奈地说:“很快就要开庭了。一切都交给律师和法官吧!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何必呢?还是要相互客气一点。”
Wendy 有点难受,她想不到书平会这么热忱地护着小弋。难道是他们旧情复燃?可是在这段时间里,书平还是对她热情依旧啊!莫不是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书平已经被小弋潜移默化了?她心里跳了一下,就换个角度说:“小弋姐好像对着爱云也很少笑。”
“她只是不喜欢当着我们笑。”
Wendy 诧异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父亲。”书平的回答很不科学。
Wendy觉得有点刺心,她觉得书平好像对小弋心软了,不知是否应该及早点破他。
刚刚下了一阵小雨,街道上水气弥漫,树上都绕着薄薄的一层白雾。太阳隐隐约约地升起来,斜照在雾气上,发出点点五彩的光晖。小弋抱着爱云走到Rita 房前,见玫瑰花架已经被Rita 修剪好。风一吹,就有几滴水珠从头上光突突的花枝上洒落下来,忙用手遮住女儿的头,小跑过去。
门一打开,梅就扑上来和他们亲热。Rita 也迎上前来接过爱云:“乖孙女,才过几天,你好像又胖了。”
小弋笑道:“Rita,我要向你借一件东西。”
“你要什么,亲爱的?你自己拿就是。”
“我要一件你当妈妈时穿的裙子。”小弋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一件特别温柔,人人都称赞的裙子。”
“特别温柔?” Rita想了想,“有了!亲爱的,你跟我来。”说着把爱云还给小弋,自己扶着墙走在前面带路。
小弋随她走到地下室里,眼看她打开一个沉重的木箱子,一股浓雅的檀香味立刻翻上来,香气扑鼻,让人觉得神清气爽。箱子里面全是仔细叠好的一件件花花绿绿的衣物,有的上面还贴着标签。Rita 从最下面取出一件淡粉色的衣服,上面的浅绿色小碎花非常柔美,清新,小弋一眼就爱上了:“好漂亮!”
“是的,亲爱的。这是我丈夫35年前送我的礼物。当时我刚生了儿子,这是他为了奖励我特地请人定做的。你摸摸,多好的质量啊!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坏!” Rita 脸上的皱纹都跳起来,她把脸贴在衣服上,眼角里满是温情 。
“Rita,这太——太宝贵了,我不能穿。”小弋忙说。
Rita 笑着提起两个肩膀往下一甩,整条裙子一下子展现在小弋眼前。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柔情的女人衣物,就由衷地赞美说:“太美了,Rita,太美了!”
“亲爱的,你一定要穿上。告诉我,你要穿着干什么去?”
“上法庭!我要让法官一看见我就知道我是个好女人,好母亲。可是,”小弋抱着爱云摇摇头,“这个是你的宝物,我可不能要。”
“这就是你的!” Rita笑着把裙子披在她身上,“亲爱的,母亲穿着奶奶的衣服去为孙女战斗,没有比这更好的用处了!”
这天晚上,小弋换上了Rita的裙子,在镜子前面好好审视自己。就像变魔术一样,在镜子中她一下子看见一个温情无限的女人,不禁呆了。看来古人的话“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还是有道理的。蒋律师也曾谆谆告诫她要扮成一个家庭妇女。可不是?看着镜中的那个柔弱女人,还有哪个法官愿意举起霍霍的屠刀呢?
当然,只是扮弱还不够。小弋天天都在绞尽脑汁地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奥索夫斯基,下次开庭会射出什么样的箭呢?案子的逆转完全是由于她没了工作。可是,主动辞职和被解雇当然有着天壤之别。奥索夫斯基定会发现这个伤口,然后一口咬住紧紧不放。而一旦法官认定她说了谎,肯定要严厉惩罚她。会不会?把女儿完全从她身边夺走,连现有的非常有限的探视时间也不留给她?
这一个多月来,只要一想到此,她就不免心惊肉跳。自己当初破釜沉舟的一着险棋,现在看来真的是凶险无比。她定下心来,觉得自己只有把一切摊开,让法官看到自己的真心,祈求法官能够原谅一个母亲的绝望之举。
所以,她分别向手机公司和亚特兰大的医院发了律师函,要求得到自己的所有记录。
辞掉蒋律师后她就在网上订购了一个律师用光盘,上面有本州法院所用的所有上诉文件表格和范本,她只需要在计算机上写字填表就可以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原告加自辩律师,有了这个光盘,一切就变得容易多了。
开庭前两个星期,她收到了手机公司和医院的正式回函。令她大失所望的是,医院的记录非常不全面,既没有她入院前在Lee Street 上等候急救车的描述,也没有她在产科生产时的详细纪录,只有医生开的一张抗菌素药的处方。相反,小孩子的记录却非常严格和详尽,每天的温度,身体检查,喂的奶粉量,等等,都有认真的记载,还有两人以上的签字。
小弋没有想到,美国的医院会对产妇的生产过程记录如此草率。难道是像中国的产院一样,为了逃避责任,避免可能的法律官司?唯一的证人,自己的母亲,又已经回了国。没有办法,只好自己阐述了。可是法官会信吗?这些对自己有利的证据都没法证明,难道只有挨打吗?
思前想后,她决定,还是要在开庭前找一份工作。于是,她就去找导师Andy,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博士后的位子。
“弋?真是一个惊喜啊!” Andy 一见她就惊喜万分,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你的小宝贝呢?怎么不一起带来?”
小弋笑了笑,不知道Andy 知不知道自己辞职和离婚的事情?她在Andy办公室里坐下,直接了当地问:“Andy,我的事你都听说了吗?”
“听说了一些。你知道吗?你后来的老板Judy 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请求我劝你回去,给公司认个错。她一直在和人事部吵架,想让公司发函请你重新回去工作。”
“真的?”小弋有点惊喜。她只为Judy 工作过几个月,她居然会这样赏识自己!“那你为什么没有来劝我呢?”
“我对她说,‘如果弋决定要离开公司,那任何人都劝不了她。’还有就是,” Andy 笑着说,“我一直希望,有朝一日你会来到我这里干活。你看,你这不是来了吗?”
小弋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她还没开口,导师已经全替她说了。Andy 真是了解她啊!她点点头,笑着说:“对了!我现在就是来投奔你,你还给我留着位子吗?”
Andy 大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当然!弋,我一直把最好的位子给你留着。”
原来,Andy 已经拿到了N大的正式教职,有了属于自己的实验室,还可以在3年后转成终生教授。可他并不满足于留在N大,又申请了国立卫生院(NIH)的一个大项目。一个月前被批准了,所以,他手上有很多职位可以供小弋选择。小弋对他说,钱不是她考虑的问题,她的目标是几年后要得到一个教授职位。
“好吧!既然是这样,你就挂在N大,做一个占编制的研究员。同时尽量参加授课。我来帮你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转成教职。”
小弋满心欢喜,“谢谢你,Andy。”
“谢什么?弋,我真的好怀念从前的实验室,那是一群多么有创造力的科学家啊!现在你这双金手回来了,再招几个新人,我们定能重建辉煌。”
开庭那天,小弋还是早早地来到了州高级法庭。远远地,她就看见原公司的人事部经理Marry 和奥索夫斯基还有书平坐在一起。果不其然!好在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走过去,对Marry 打招呼到:“Marry,真没有想到,又在法庭见到你!”
Marry 坐着没动,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我也没有想到。真是抱歉了,希望你今天会比上次走运。”
小弋妩媚一笑说:“那就多谢你的吉言了!待会儿见。”说完就转身,走进了法庭。
奥索夫斯基小声对书平耳语道:“你的前妻是个非常阴险的女人。你看,她从哪儿弄来了这么一条裙子?完全将她的凶狠气收敛了,变得我见犹怜。你待会儿千万要小心,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多说一句话。”
书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实话,小弋这样一个人孤军奋战,让他惊疑之余,还对她增了一些敬重。他从来也没想到,那个又矮又弱的身躯竟然能承受这么多的打击。所以早上Wendy 苦苦哀求来庭上陪他,他也没答应。他当然希望能保住自己的利益。可是,如果再像几个月以前那样痛打落水狗似的对待前妻,他好像越来越不忍心了。
和初判一样,他们的案子又放在了最后。这次的法官是个金发的白人老太太,一望就令人生畏。她眼中射出两道精光,把法庭内所有的人都震慑得战战兢兢。小弋用第三只眼睛扫了一下奥索夫斯基,只见他身体微微前倾,正襟危坐,和初庭时的轻松洒脱和长袖善舞完全判若两人。看来这个法官是个连奥索夫斯基都害怕的危险人物啊!
小弋的心突突直跳,有点喘不过气来。她连着几口深呼吸,给自己打气。还是不行,只好在心里大骂自己:“蠢货!你怕什么?这不是正好吗?他怕你也怕,持平了!”
等到其他案子都审完了,法庭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两个法警分立左右,面色严峻,让人觉得背上一股飕飕的凉气直往上冒。
法官眼皮也没抬一下,把厚厚的一沓卷宗拍了拍,问:“弋诉书平的案子,除了已经上报的文件,还有什么新东西吗?”
奥索夫斯基连忙答道:“是的,尊敬的法官。我请求您,准许我在庭上传唤证人。”
法官狠狠地瞪了小弋一眼。小弋马上就结结巴巴地说:“我——也有,新——材料。”
法官看起来很生气,她问小弋:“原告自辩人,您知道没有律师的可能后果吗?”
小弋的声音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是-的,敬-爱-的-法官。”
“那我问您,为什么要解雇您原来的律师?”
顶住,顶住!小弋的第三只眼睛看见奥索夫斯基轻蔑地笑了一下,立刻在心里大喊:老子豁出去了!“敬爱的法官,原因有两点:第一. 他比我原来想像的要贵,我雇不起他;第二. 我不满意他的工作。”她口词清楚地答道。
法官没有任何表示。她转头对奥索夫斯基说:“辩方律师,您来传唤证人。”
奥索夫斯基站起身说:“现在辩方传唤证人。”只见Marry 站起身,走到证人台前,举起手宣誓“只说真话,句句真话”,然后坐下。奥索夫斯基问她的职位和在公司的工作年限,Marry全答了。奥索夫斯基又问,她是否和小弋有除工作以外的任何私人接触。
“没有!”,Marry大声答道。
奥索夫斯基和蔼地问:“本案的原告,是否还是贵公司的员工?”
“不是!”
“那么,是贵公司将她解雇的吗?”
“不是!”,Marry大声回答。
“是她主动辞职的吗?”
“是的。”
“您知道她辞职的原因吗?”
“是的!”Marry大声回答。“她因为输了抚养权的官司,迁怒于公司,所以辞职。”
“是的!”Marry大声回答。“她因为输了抚养权的官司,迁怒于公司,所以辞职。”
“是她亲口告诉您的吗?”
“是的!”
“您是否还记得当时她的原话?”
“是的。她先骂了一句,‘混蛋!’然后就怪罪我在法庭乱说,害她丢掉女儿。最后她说,‘这样没有人性的公司,我不干了!’把她的员工卡一把扯下,这样狠狠地拍到桌上,”她示范了一下小弋的动作,“啪”的一声大响,把法庭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然后她狠狠一摔大门,扬长而去。” Marry接着说。
小弋不动声色地垂着头,她不用看也知道,这会是一个负30分。
奥索夫斯基故作惊讶地问,“在此之前,公司有任何对她不满给她压力的表示吗?”
“没有!” Marry大声答道。接着,她从包里拿出六张纸,都是小弋每年在公司表现的评语,一一照着念了。还特别说明了最后一页纸,“这是原告在公司的最后一任领导给她的年终推荐评语,‘根据本年度弋在动物中心的优异表现,特别是她在亚特兰大实验室里所做的动物标本对公司心血管药物开发所起的巨大作用,我建议,公司给予她15%的加薪和提级。’”
法庭里静了几秒钟。“尊敬的法官,我斗胆请您想一想,什么样的职工,会拒绝15%的加薪和提级,然后毅然辞职呢?” 奥索夫斯基潇洒地说。他环顾四周,就像一个出色的魔术师在玩赏着自己的观众。“被告方的提问完了。”
“原告自辩人,”法官大声叫道。
小弋一下子跳将起来,“到!我就是!”
法官威严地望着她,皱着眉问:“您需要我来替您向证人提问,还是您自己来?”
小弋的心跳了一下,不过她还是静静地答道:“谢谢您,敬爱的法官。我想,我可以自己来。”
法官不动声色地说:“那就开始。”
小弋站起身,脸上平静得很。她慢慢地走到Marry身边,问:“请问,本案原告在贵公司的职位是什么?”
“科学家,高级科学家。” Marry答道。
“她在贵公司的哪一个部门工作?”
“前五年一直在研发部工作。从今年八月十一日起,她被调到动物中心。”
“这次工作调动的性质是什么?是人事部作的决定吗?”
“属于正常的工作调动。不是人事部的决定。”
“今年九月三十日,原告被贵公司派到亚特兰大实验室做高强度的老鼠活体试验,是否是人事部的决定?”
“是下属部门的决定,人事部和公司高层并不知道。”
“那么,公司是否知道,原告当时已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
Marry迟疑了一下。“人事部不会追踪每个女员工的孕期。”
“在今年的四月一日,原告有没有到公司人事部,提交怀孕期间避免接触放射性同位素,和对胚胎发育有影响的化学物质的申请?”
“是的,她有提交申请。”
“那末,公司是否会对怀孕女员工作出特殊照顾?”
“是的。本公司一贯非常关心和保护员工的合法权益。比如说,在怀孕期间她们可以避免使用放射性同位素,和其他对胚胎发育有影响的化学物质。”
“那末,今年的九月三十日,在本案原告怀孕八个月的时候被派遣到亚特兰大实验室,是否已经考虑到她的合法权益?”
Marry明显紧张起来,没有马上回答。
“证人,您必须回答原告自辩人的提问。”法官法官不动声色地催促道。小弋心里微微跳动一下。她知道,自己的方向走对了。
“尊敬的法官,我请求您下令:在本公司律师代表不在场的情况下,我必须回避一切可能有关公司法律权限的所有问题。” Marry 镇静地说。
奥索夫斯基站起身,大声说:“尊敬的法官,辩方认为,此问题与本案有关幼童抚养权的判决完全无关。”
“成立!”法官转向小弋,用比以前温和许多的神色解释道:“您的问题与保护职工的权益有关,与本案抚养权的判决没有直接关系。”
小弋犹豫了一下,但是紧接着,她灵光一闪:同样的问题,可以换个方向问,试试看?
“请问,您是否知道从贵公司开车到亚特兰大的合作实验室,要开多长时间?”
“大概四五个小时吧。”
“事实上,如果加上亚特兰大出名的高峰期的交通阻塞,是六个小时。”小弋对着法官慢慢讲出这一句话。然后她转身,目光炯炯地盯住Marry,一字一句地问:
“如果,在您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突然被贵公司派往亚特兰大出差,还必须在两天之中,开车十二个小时,跑来回,您会去吗?”
Marry 一下子往后了移了一下,把身子紧紧地靠在座椅背上。
小弋又逼问了一句:“您心里会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反对!” 奥索夫斯基又站了起来,“尊敬的法官,原告自辩人的提问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虚构的情况。证人可以拒绝回答。”
“反对不成立!” 法官严肃地望着Marry说:“证人,作为一个普通的女职工,您应该想象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回答。”
Marry 轻轻地说:“我——我不愿意。”她扶了一下金丝眼镜,又加了一句:“我不会喜欢这样的工作。”
小弋一下子红了眼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原告自辩人,您还有其它的问题问证人吗?”法官语言还是严厉的,但眼神中已经含着期许。
小弋想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了,敬爱的法官。”
法官又问奥索夫斯基:“辩方律师,您还有什么问题要提问证人吗?”
奥索夫斯基和书平悄声低语一下,大声回答说:“尊敬的法官,辩方没有问题了。”
“证人,现在您可以离开法庭。”法官威严地说。
Marry站起身,从小弋身边走过。小弋不动声色,低头看着自己的文件。她心里想着,刚才那个回合,大概得到正10分,还差20分。
“现在,请双方将新的补充材料呈上法庭。”法官威严地说,“我必须强调,我只想看与本案有关的,能充分说明父母双方对抚养权态度的材料。所有其他的,我一概不想看。”
小弋想了一下,放下医院和手机公司的记录,只拿了一式三份的N大的工作合同站起身来,“敬爱的法官,我有补充材料希望呈交法庭和辩方。”她事先已经将每份材料都复印了三套,一套给法官,一套给辩方,一套留给自己。
法务秘书接过两份材料,一份交给法官,另一份递给了奥索夫斯基。
“原告自辩人,您能否说明一下这份新材料?”
“敬爱的法官,这是我的工作合同。从1999年三月一号开始,我将成为N大的正式员工,是研究员。我的工资和其它津贴都在合同上注明,请查看。”
“尊敬的法官,” 奥索夫斯基请示道,“我想问原告自辩人一个问题。”
“批准。”法官说。
“原告自辩人,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寻找新工作的?”
“十天前。”小弋静静地答道。她看见,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她。
奥索夫斯基开始眉飞色扬,轻松地问:“那么,之前的长达50天时间,您在干什么?”
“在想女儿,在悲伤。”小弋低着头,轻声答道。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所有人都一定睁大了双眼,因为这是个自杀性的回答。
“您是说,在很长的,大约50天的一段时间里,您根本就不想找工作?” 奥索夫斯基几乎笑了出来。
“不是。”小弋抬起头,用她的一双大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法官,真诚地说:“我不是不想找工作。而是我的头脑中,除了女儿,根本没有任何别的东西。”
奥索夫斯基愣住了。他一下子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个提问的好方向,所以就犹豫了。
“那么,”法官亲自提问了,“您为什么又改变了初衷呢?”
“因为,”小弋突然哽咽了,但又坚定地慢慢说下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开始渐渐变了。有一天,我抱着女儿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她需要一个坚强的母亲,来抚养她,陪伴她成长。”
奥索夫斯基一下子变了脸色,书平也默默地低下了头。法庭里鸦雀无声,人人都盯着小弋。时间好像停顿了。
“所以,”小弋含泪点点头,“那天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一个让女儿骄傲的母亲。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积极寻找工作。感谢上帝,我真的找到了。”说完就喜极而泣,但是只有短短的两秒钟。然后她立刻用手擦干眼泪,镇静下来,慢慢翻看文件。
“尊敬的法官,” 奥索夫斯基急切地说,“辩方认为,原告刚才的陈述,完全是精心设计的,虚假的表演。”
“哦?”法官不动声色地说,“辩方请陈述证据。”
“尊敬的法官,原告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第一. 她一输了官司马上就辞职。第二. 她辞职后马上就以丧失工作的理由来紧急上诉,成功延迟了初审法院判决的执行。第三. 她上诉后立刻就辞退了原来的律师,妄图以律师费来拖垮身为辩方的父亲。如此步步为营,精心设计,我必须说,在我三十年的律师生涯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奥索夫斯基口词清楚,句句话像是炮弹,一一飞向小弋。
“原告自辩人,您对辩方的指责,有什么要申辩的吗?”法官还是不动声色地问。
小弋的心快要跳出来。她在心里大喊着:“镇静!这就是决战了!”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却静静地,坚定地说:“他说的都不对。第一. 从亚特兰大回来后我一直就想辞职。只是输了官司后更加冲动,一气之下,付诸了行动。第二. 当我将辞职的消息一告诉原来的律师,他就立刻申请紧急上诉。申请紧急上诉的是他,不是我。第三. 申请完紧急上诉后我一看,律师费已经涨到八千一百五十元,我权衡再三,在没有工作的情况下根本付不起律师费。所以,只好辞退原律师。”她说完转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奥索夫斯基和书平,真诚地说:“我不知道该怎样申辩,可是我说的都是事实。”
她看见,奥索夫斯基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书平动了动嘴,在奥索夫斯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句。
“辩方律师,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法官大声问。
奥索夫斯基又和书平低声商量了几句。小弋的第三只眼看见,书平坚决地摇了摇头。
“尊敬的法官,”小弋听到奥索夫斯基隐隐约约叹了口气,“没有了。”
“那么,”法官温和地看着小弋,“原告自辩人,您对和辩方共有的幼童爱云的抚养权和居住地的划分,有什么提议吗?”
“是的,敬爱的法官。我思考了很久,准备了一个提案。”
“请讲!”法官鼓励她说。
小弋知道,今天自己的表现几近完美,现在这最后一博,可不能有丝毫的闪失。“敬爱的法官,我提议,抚养权和居住地的划分都必须一切以我们的女儿为中心,然后把一切都放在法院的监督下执行。”
“法律本来就规定如此,”法官不耐烦地说,“我只想听具体的方案。”
“我提议,”小弋面不改色地说,“从现在开始到两年后的今天,父母双方应该共享抚养权。以周为单位,轮流抚养孩子。现有的一幢由父母双方共同拥有的大房子,应该作为孩子的抚养居住地,父母双方都应该另外有自己的住处。然后,在拥有抚养权的那一周,轮流住进大房子里和孩子生活。”
奥索夫斯基和书平都张大了嘴,盯着她看。
“说说看,您觉得和初审的判决相比,这样作的好处是什么?”法官关切地问。
“这样使孩子和父母双方都有同样的相处时间,又避免了父母双方以孩子为借口来争夺共同财产,符合孩子的最大利益。”小弋深思熟虑地说。
“我反对!” 奥索夫斯基大声打断小弋,“这样划分不符合孩子的最大利益!”他接着冷静地说:“尊敬的法官,想必您已经看过初审的详细资料。原告自辩人,也就是孩子的母亲,是一个情绪不稳的,有自杀倾向的女人。她不应该得到超过初审判决的抚养权。”
“是的,我看过所有的初审材料。可是,”她拍拍那厚厚的一沓卷宗,“这些都是60天以前的东西。根据紧急上诉申请,原告和被告在最近的60天里,应该在同一个屋檐下,和他们的孩子共同生活了60 天。所以,我想听听他们新的想法。”然后她又和蔼地对小弋说:“原告自辩人,请您继续讲下去。”
小弋含泪看着法官,说:“谢谢您,敬爱的法官,能让我讲完我的提案。”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两年后的今天,我希望法院能审核父母双方在两年中的表现。如果有一方的表现不好,或者其它条件有改变,法院可以重新划分抚养权。但是我希望,作为共同财产的大房子会一直保留为孩子的抚养居住地,由父母双方共同持有。在女儿十八岁以后再转到她名下,由她独自拥有。”
“作为辩方的孩子的父亲,您就是书平先生吗?”法官转向书平,越过律师,直接询问。
“是的,尊敬的法官。“书平静静地答道。
法官和蔼地继续问:“在过去的60天中,您亲眼看到了孩子母亲和您们的女儿生活的情景。您可以回答我,您觉得她是一个好母亲吗?”
小弋心里一酸,十年的夫妻对簿公堂,难道他还会说自己的好话吗?
书平犹豫了一下,接着他坚定地回答:“是的,尊敬的法官。我认为她是孩子的好母亲。”
奥索夫斯基一下子变了脸色。法官绷紧的脸散开了,她朝小弋看看,只见两行热泪从后者脸上滑下来。
“好!”法官赞许地点点头,说:“老实说,我昨晚看本案卷宗的时候,被那些材料恶心得想吐。但是今天,您们双方的表现却向我证明了,您们在这60天中都有了成长,都能把孩子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她接着问书平,“孩子父亲,您对孩子母亲的提案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我完全同意。”书平又一字一句地说,“可是我还想补充两点。第一,维持法院对小孩护照申请的禁止令。如果没有父母双方在场签字,任何一方父母,都无权为孩子申请护照,带孩子出国。第二,任何一方父母,如果居住地变迁,搬出三角地地区,立刻自动丧失抚养权。”
小弋心里很失望,这将意味着,女儿十八岁之前不能回中国。可是她也知道,书平之所以会提这样的要求,完全是因为自己之前和许斌的种种。她现在只好先应下来,以后再慢慢改变书平的想法。
“孩子母亲,”法官和蔼地问她,“您是否同意孩子父亲的提案?”
“我同意。”小弋静静地说。
“好,好!”法官连着说了两个好字。她高兴地对大家说:“我相信,您们今天都为女儿做出了最好的选择。您们二位的女儿,将会健康地成长。我祝福她,也祝福您们!”
小弋笑着点点头。
结束后,小弋先走出去,在法院门口静待书平。她看见,书平和奥索夫斯基一边争论一边走过来。等他们到自己身边时,她叫了一声:“书平!”
书平停下了脚步。奥索夫斯基看了小弋一眼,叹了口气,接着,大步流星地走了。
书平望着小弋,静静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弋真诚地说:“谢谢你。我替爱云谢谢你。”
书平叹口气,“谢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说完,不待小弋说话,就转身走开,疾步追上奥索夫斯基。两人又开始争论什么。
小弋望着他的背影,喃喃地说:“我祝你幸福。”
可惜书平没有听见。他越走越远,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