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溅的水花

那四溅的水花
 
                  曾宁
   ----洛杉矶令人慵困的午后艳阳下,平静得近乎平庸的蓝色游泳池,落下一枚炸弹似地,骤然激起巨大的水花,有人从跳台跳下去了-----这是大卫·霍尼克的一幅画,十七年前我第一次面对画面,目眩神昏,那四溅的水花仿佛正浇湿我的身体,我的思绪。我怔怔想着,复归于静谧的蔚蓝池水下,是不是蕴藏着更持久而强烈的激荡?
   今年,我进场看大卫.霍克尼画展前,朋友就对我说:"你若要写大卫·霍克尼,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的传记电影,最好先看看。"我说:"那固然是一种读画法,类似于中国人读书所讲究的'知人论世'。不过目前我没这个兴趣。"。"那么,先读读评论他的文章?”我摇头不答,甚至不必知道这位画家的艺术宣言,我所需要的,是一场即兴审美。这样欣赏,电光石火,猝不及防的灵魂如风中一池春水。
是的,我对这位大名鼎鼎的艺术家的创作背景,所知尚少。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的人体绘画课教授,在课堂上以极推崇的口吻说到大卫·霍克尼:既是英国最伟大的现代艺术家,也是成就少有人企及的摄影大师,直到今天,他依然孜孜不倦地探索现代艺术的新路。
   教授在讲台上膜拜他的神明,我却在课桌后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那些日子我年少轻狂,执意认为,艺术是不必“准备”,它尾随的是不期而遇的激情,苏东坡谓之“不择地而出”。我每次欣赏现代艺术画作,首先要感受的,是画家的情绪。如果他的笔触没有长出攫人的“魔爪”,色彩没有乘上虏人的“魔毯”,画面不曾带来刹那的震撼,那么,即使他有“大师”的吓人头衔,我也敬而远之。至于“玩深沉”的一类,以装腔作势的“玄虚”掩盖浅陋,我更嗤之以鼻。
   不过,我不敢轻慢大卫的游泳池系列,在教授展示的作品群前停留得越久,越感到被一波波激情冲击的晕眩。看《彼得从游泳池出来》,一眼到底的游泳池,年轻的彼得,撑起身子,准备上岸,池水变成韵律的曲线,一丝丝一条条,款款摆动,我的眼光越过彼得性感无比的后背,寻索着,曲线向画家伸延,大卫躲在画布之外。我脱口而出:"他爱着他!"那位滔滔不绝的教授,从讲台上俯视我,微笑颔首。在这样的一幅肖像画:彼得穿着整齐的紫色西装,英俊年轻却比游泳池中的他成熟冷峻,坐在椅子上,跟前放着摄影架。显然,摄影师在为他拍全身照。为何他的神情与年龄如此不相称?这不是矜持,也不是忧郁,是若有所思,我揣测,他的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角力,为了“要不要离开”这个问题。他是要离画家而去的,从嘴角的线条就晓得。在这个时侯,从大卫的视角出发,洛杉矶的暖阳依旧,周围山明水绿依旧,波纹圈圈柔美依旧,那安坐椅上的紫色彼得该已下了离开的决心,大卫在冰凉的冷色调中为彼得笼罩上一层柔软的奶油色阳光,水中的人儿在爱河里自溺,无法自拔,不愿自拔。大卫永远眷恋着照临生命的炫丽色与光。我微微一笑,为了捕捉到大卫终其一生追寻不舍的爱。
   可惜,那次欣赏完大卫的画作,我对这位画家很快淡忘,因为那些年,我的偶像是杰森·布洛克,我固执地认为,现代画家,谁也别想超越杰森·布洛克,除非杀出另外一条血路。而那时,大卫已经快六十岁,在我眼里,他只能重复自己,或者卖弄烂熟的技巧,营造一些难以触及生命本质的怪诞。
   可是,教授告诉我,他所崇拜的大师,并没有止步,相反,他正在吸取马蒂斯的明快,梵高的强烈,毕加索的立体分离,另立山头。我并不完全同意教授的论断,反而发现,他在早期受爱德华·霍普的影响极大,长于给孤寂的景物,赋以简练而感性的线条,初看意境忧郁,但深处洋溢着对美好人间的向往。不是吗?看遍大卫的作品,哪一幅不是色调明亮轻快,一往情深地打量这个世界?
   今年秋季,旧金山的迪阳艺术馆展出大卫·霍尼克的作品。看到这个消息时,我偏颇地认为,七十多岁的人了,也许,在艺术界,只能靠“德高望重”的招牌混个脸熟了,尽管听说他获得了一大堆头衔。可是,我在相关报道中,看到了Ipad这个字眼。他居然成功地运用ipad来绘画?!我一向认为,生前和我一般,居住在北加州“漂亮丫头”市(Palo Alto)的“苹果”教主乔布斯,这位创造出IPad的天才,是唯一和IPAD相连的无可替代的艺术家!
   万万没有料到,一进迪阳艺术馆,我就被俘虏了!展馆四壁,都是大卫的巨大的作品。全部是用Ipad和Iphone拍摄和制作的。在艺术圈,动用高科技,常被人诟病,认为这种和手泽无关的玩意,缺乏血肉和情感。大卫却大刀阔斧地消灭了人和软件的距离。原来,这一蜕变,起于千禧年。那一年,他有了重大的发现――早在十五世纪,一些古典主义画家已竟然灵活应用当时的高科技:以凹镜子聚焦作画。他从中获得启迪,出神入化地运用高科技设备,以娴熟的技法,通过分割、拼贴、交叠、缩放、开创一种全新的画风。
   2004年,他创作的Rainy morning, Holland park(雨天之晨,荷兰公园)是水彩画。一般深知用色禁忌的画家,用水彩来表现雨季或者纯白冬雪,难免缩手缩脚。大卫却毫不犹豫地运用黑色和灰蓝色,烟雨蒙蒙的公园,繁华落尽,黑色的树干倒映在水潭,不胜其凄清似地,可是一滴滴雨珠砸下,泛起雪白的水花,水潭里的树影,恍如优美的长腿悠然而舞,珠玉般的朵朵水花,为它提供妙不可言的韵律。
   巨大的风景画占满四面墙壁,就是这么一条小路,就是这么一丛树林,大卫大胆调和相克的红绿色调,展现春夏秋冬的嬗递,生命的轮回。看组画五月,十二月,六月,一月,三月,同样的景点,不同的季节。冬季,雨中,水花泼溅,雨后,树丛刷洗一新,无叶的树枝,袅娜地伸向天空。初春,暮春,绿色绕野,野花丛丛。夏季,几乎不透风的茂密树丛,阳光艳丽的回旋舞。
   再看这一幅,又是占满一面墙壁的巨制,The arrival of spring in woldgate,east yorksheir in 2011。大卫离开洛杉矶后,回到故乡英国约克郡,投入风景写生。他不间断地运用Ipad和Iphone,作全新的探险,画面的拼接切割,别出心裁。他用Ipad拍下一处树木在春夏秋冬的不同状态,用油画制作。红色的小路,撒上片片绿叶,围拥着绿草野花,树干竟是纷繁的红,从紫红,橘红,深红,到铁锈红。树叶的绿,从嫩绿、草绿、墨绿到翡翠绿。噢,原色之中,竟然可以细化成如此奥微,如此多层次的谱系!凝视枝干,它静极思动,起舞了!恍如芭蕾舞者,伸张手臂,诉说无尽的柔情。景深处,蓝绿色的树林生生不息。
我伫立画前,流泪不止,大卫,这位生气勃勃的画魔,终于杀出一条艺术血路!何等令人敬畏与赞叹的不息的激情啊!他的彼得走了,他的爱却没有停止,因为彼得留住灵魂深处,没有离开。艺术家的爱情是无处不在,一棵棵状态各异、美不胜收的树,是彼得健美的身躯,动与静的交错,是爱的舞步。大卫是欢乐的,他理解大自然,他深爱所有生命。他赋一草一木以个性和灵性,他展现每棵树的喜乐。进入晚年的大卫,不复在意技法,浑然忘机,无为之中,是对原始的皈依,对自然的拥抱。拙朴的笔触,蕴藏遒劲的穿透力。
他的创新,并不局限在电脑上。他在晚年,又拿起炭笔。表达大自然,炭笔是一种限制极大的工具。在艺术史上,炭笔风景画为数不多。2013年,74岁的大卫,举重若轻地绘制出系列炭笔风景画。黑白写意,层次感极强,或阳光灿烂,或雨后清新,大自然的精气神呼之欲出,“素面朝天”的牧歌式制作,宛如扑面而来的清风。
   一位30年未见的男人对我说:今生今世我错过了你,来世,我要变成一棵树,静静等你。我说:我一定会认出你,用泪水为你浇灌。
这样的树,生长在大卫·霍尼克不朽的绘画,而且,那泪是四溅的水花,泼在通红的树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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