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恋”的殉葬品——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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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从《骆驼祥子》到老舍之死”一文,感慨良多,如鲠在喉。

其实新年里我本决意少掺和政治话题,但这个题目不得不说,一来这段历史我不陌生,二来我自己所看到的各类似曾相识的“老舍”之死,历历在目。

我说老舍是“苦恋”的殉葬品有两层意思。

第一,《苦恋》这部电影大家都熟悉,虽然很多人并没有看过。影片的结尾,主人公凌晨光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在雪地上爬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是一个疑惑,更是一句无言的抗议:我爱祖国,祖国爱我吗?

对,老舍爱祖国,真诚地,深深地爱着,这个祖国就是毛泽东的新中国。

作为从旧中国过来的文人,写过《骆驼祥子》的老舍一开始还是对共产党不信任的,但是当他看到北京一夜之间关闭了妓院,消灭了花柳病,祥子和小福子们都有了饭吃,秩序井然,面貌一新,他的内心深深触动了。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共产党的领导,从心底里拥护共产党。

于是,自《茶馆》之后,老舍所有的作品几乎只有两类:歌功颂德和大批判。北京文联的同事说:“老舍被政府养起来了”。

养起来,总不能白养的。老舍也全力报答党和政府对他的信任。“政治热情就是那股力量。只有写出好的剧本来,我才对得起人民给我的光荣。”

当然,政治热情首先要表现在政治上,从50年代开始,老舍一马当先地参加了文艺界所有的政治斗争:批判俞平伯、批判胡适、批判胡风、批判“丁、陈反党集团”、批判章伯钊、罗隆基、徐燕荪、吴祖光、赵少侯、刘绍棠、邓友梅、从维熙等右派。老舍不但积极发言与“党和人民一致”还在报刊上公开发表措辞激烈的批判文章。

以批胡风为例,老舍以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主席的名义发表文章,拥护“声讨胡风反革命集团”。 “胡风的反革命面貌和手段,是何等的阴险和令人不能容忍!我们要求依法取消他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资格,开除他的中国作家协会会籍,撤销他所担任的一切职务!我们要求大张旗鼓地把斗争进行到底,彻底搞清胡风的政治背景”。

老舍在《看穿了胡风的心》里,就对这个交往了二十年的老友下了这样的结论:“心地褊狭,目空一切”。老舍还揭发胡风“是要镇压革命,去作文坛的暴君”!有“一颗极端狂暴狠毒的心”。

老舍又接连写了《扫除为人民唾弃的垃圾》和《都来参加战斗吧》,批判胡风集团“是一伙牛鬼蛇神,为人民唾弃的垃圾!他们天天吃着人民供给的粮食,却仇恨人民民主专政的一切,干着颠覆人民政权的罪行。这些破坏人民事业的暗藏的反革命罪犯,应依法予以严惩”!

此外,老舍批吴祖光、批吴祖光、批从维熙都一样毫不手软。文人的笔用来大批判,够狠的!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和邓小平作为反右的急先锋最后挨整有异曲同工。所不同的是,邓小平的确还和毛泽东不是同心同德,而老舍被斗又是为哪般?

可以说,老舍文革被斗,有很大的偶然性。这好比武斗期间,你都不知道为啥自己是“保卫毛泽东革命战斗团”的一员,也被另一派莫名其妙地打死了。

和以往一样,老舍对文革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66年初,老舍还独自去北京郊区体验生活,回来后创作了歌颂人民公社的《陈各庄上养猪多》。直到8月23日,当天一早,老舍来到文联上班,不巧,就碰到了小将们来造反。

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们,哪里真正读过老舍的作品,反正是属于臭老九的都一个个叫出来,然后挂上临时做的木牌,用车拉去孔庙。红卫兵斗争还是蛮讲“策略”的,问这些臭老九:谁的钱挣得多?逻辑是,挣得越多越反动。所以,老舍是最反动的,老舍不但挣人民币,还挣美金(老舍曾把骆驼祥子的版权卖给美国出版商)。小将们在给老舍挂牌子的时候弄疼了老舍,老舍就摘下牌子砸回去,老舍被打了。

平心而论,老舍这是第一次被打,受伤程度和其他人比起来也不算很严重,就我个人的家庭经历和所见所闻来说,老舍的“受辱”真是毛毛雨了。但是为什么老舍第二天就投湖了呢?

是的,老舍绝望了,祖国,我爱你,你怎么打我呢?——这,是“苦恋”的第一层意义。

“苦恋”还有第二层。

现在,许多文章都在刻意描述老舍和夫人胡絜青“美满的包办婚姻”,其实,这段婚姻离开“美满”还有很大的距离。

老舍被斗后回到家,不但没有一口热水热饭,反而发现夫人在写揭发自己的材料。按说,文革中这种父子离间,夫妻反目的悲剧并不少见,但是老舍夫人所揭发的有些与众不同,她不是揭发老舍反党反社会主义,而是揭露他的资产阶级行为:搞婚外恋。

这不是冤枉老舍,1937年,老舍恋上了23岁的“文协”干事,中国第一位写电影剧本的女才子赵清阁,他们在一起祈祷地老天荒、海枯石烂。老舍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清阁赵家璧,白薇黄药眠。江村陈瘦竹,高天藏云远。

1943年秋天,胡絜青突然带着孩子来到北碚与老舍团圆……。

此刻,老舍满肚子的委屈,加上亲人的背叛(谁背叛了谁?),以及对另一份情愫的担忧(当时赵清阁才52岁),这一切让老舍感到了巨大的绝望甚至恐惧。

在朗读了一夜的毛泽东诗词后,第二天一早老舍毅然向太平湖走去。

湖面上最后的那一片涟漪,也一定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我爱你,你爱我吗??这个“你”,包含了太多的寓意。

一个心智正常的人,纯粹外来的打击不会将他/她击倒,只有当自己心灵深处的伤痛复发,借助外力的冲击才会彻底的崩溃。我不认为老舍的自杀是对自己过去的忏悔和决裂,否则他头天晚上不会读了一夜的毛主席诗词。老舍在纵深一跳之前,在湖边坐了很久很久……。

胡絜青得知老舍自杀的消息后,反应异常冷淡:“死了就死了呗。”

老舍死的真是不值。如果老舍那天又出去体验生活而没去上班,如果文革时老舍的官再大一些,老舍会不会是郭沫若第二? 反之,如果郭沫若文革时和儿子一起被小将们修理一次,郭老想不通投湖了,今天的郭沫若又会不会是另一个老舍?我甚至认为,从某种意义上看,老舍还不如郭沫若,郭不过是写了一些肉麻的献媚文字,直接迫害他人的行为并不多,而老舍不但献媚,更是近乎疯狂地迫害昔日的朋友。

历史常常像一部魔幻小说。

老舍的死和王国维、傅雷、海子、邱岳峰等等一样都是某些中国知识分子性格上的孤傲与懦弱所致。当然,老舍往湖里一跳,也成就了今天的老舍,更成就了今天靠老子的名气吃饭的舒乙,当然这是后话。

诚然,没有文革,老舍不会死。但老舍究竟是为什么死的,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只是简单地把老舍之死归咎于“文革的残酷迫害”有些粗糙了。如果我们仅仅把审视历史的眼光停留在“暴政”“暴君”之上而不去解剖普遍的人性的丑恶与懦弱,那么历史只是一片浮云。

最早撰文纪念老舍的是日本作家水上勉,他的《蟋蟀葫芦》中有一段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话:“中国封建贵族设专人饲养蟋蟀,并且以蟋蟀之间互相残忍的恶斗死咬,来解闷取乐。”

但愿老舍的悲剧不要重演。这个愿望不能单单期待中国不再出现一个暴君,每一个中国人都必须反省自身:如果我是老舍,我能否比他做得更好?

  

【附】

老舍给一名右派的回信:

 

原函(匿名)

 

老舍:

  我希望你今后弄笔墨时,还是不留尻子不捧颂好,应说些实话。难道说目前全国成千上万的所谓右派就都不爱国爱民吗?你深深思虑过没有呢?  

  复函

  

  匿名先生:

  谢谢你(不管是人还是鬼)的信!你的技巧很好,信写得简短。从前我接到过的无名信,都嫌太长,骂不绝口,写起来与读起来都费劲。你写的简单扼要,一天可以写多少封,定是作反宣传的老手,并非过誉!

  看你的口气,你也是老手:“成千上万的所谓右派”,声势多么浩大呀!好,就算你们有十万神兵,又怎么样呢?蒋介石有过七、八百万美国装备的军队,还不是全军复没?先生,你们的肮脏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别再作梦!

  至于你们也爱国爱民,对不起,怎么谁都连一点也不晓得呢?我们所知道的却是右派分子反对六亿人民所拥护的共产党和社会主义。难道你们因为爱民,才反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吗?这真有点离奇。先生!告诉你,你若是不敢亲自去呀,不妨写信问问工人、农民,看看他们受得了受不了你们的“爱”。 

  你们也爱国吗?请问,你们爱的是那个国呀!这得先搞清楚了。六亿人民爱的是建设社会主义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绝对不是另一国。你们既反对社会主义,当然爱的也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这样,你们越爱国,我们就越要打倒你们,因为你们爱的是另一国呀。从反右派斗争中,我看见:有的辱国降敌的右派分子十分想念侵略中国的日本人,因为在那时候,一般的人民虽吃混合面,朝不保夕,可是汉奸们却吃高级白面,亡国发财。有的右派分子爱美国,有的右派分子渴望蒋介石复辟。你看,爱国这两个字虽然相同,可是在你们口中就和在我们口中不是同一个意思了。咱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永远说不到一起。

  是的,咱们的确说不到一起。我说实话,你以为是捧颂。你说实话,就是骂共产党,诅咒社会主义。对不起,叫我说你们那样的实话,作不到,永远作不到!

  从你用的字眼上,也看得出咱们没有共同的语言。我们说“歌颂”。你说“捧颂”。什么是“捧”?新社会里已经没有胡吹乱捧、即能升官发财的事,可是你还不知道。你太喜爱旧社会了,连这个“捧”字也还视如珍宝!

  我再告诉你,我以前歌颂过共产党,现在和将来还要继续歌颂。你以为这可耻,因为你恨共产党。你的仇恨使你变成睁眼瞎子,看不见国逐步富强,人民生活逐步改善。你以为可耻的,正是我要作的;你以为应该作的,如欢迎蒋介石复辟等,正是我以为最可耻的。这是大是大非,必须辨清。我想,西安也有批判右派分子的座谈会,你为何不去参加,把你的“实话”当作说出来,辩论一番呢?我看哪,你不敢去,所以只能给我写匿名信。

  我以为我一接到你的信,就不再出声了吗?先生,你未免太天真了。你们的大字报都没能点起火来,造成大乱子,何况匿名信呢!

  况且,即使我个人不再出声,又有多大关系呢。全国人民会照常歌颂共产党,你每天发六亿封匿名名信也没有用啊!

  匿名先生,收起你的“爱国爱民”的胡话吧。把真名实姓写出来,向人民认罪吧!社会主义的大门是敞着的,不要永远作个无名无姓的黑人哪!  

  祝你

  从作新人!

  

  老舍

雑家1 发表评论于
老舍的死和王国维、傅雷、海子、邱岳峰等等一样都是某些中国知识分子性格上的孤傲与懦弱所致。当然,老舍往湖里一跳,也成就了今天的老舍,更成就了今天靠老子的名气吃饭的舒乙,当然这是后话。
此文寫得好!非常深刻!

每次在電視上看到舒乙那付揚揚得意的樣子,就聯想起傅雷的兒子傅聰,潘天壽的兒子潘某某,都是娘老子屈辱而死,但他們卻恬不知恥地在享受着由此而來的名譽和地位。
周老虎 发表评论于
规律是,离共产党越近的知识分子越惨,比如老舍, 吴晗,翦伯赞等等,离得越远反而安全,象沈从文,钱钟书等...因为该党对自己人最狠, 想靠近但它不信任的也好不到哪去, 尽量远离它反而没有辫子可抓。
tHawk 发表评论于
读了老舍的复函,还以为是现代毛左写的.
hybridatl 发表评论于
死有余辜,死得其所,自己找死不怨别人,没想到曾经写过那么有人情味的老舍后来会写那么幼稚可笑的回信。
laha 发表评论于
有个故事“盲人摸象"。大家应该都读过.每个盲人都是摸到大象的一部分。最后都认为自己是对的。现在对文革的评价也差不多。每个人都从自己的经历角度看问题.我不喜欢文革,别人要说说服我也不容易。当然别人也可以有他们的发言权。可能大家都是盲人。
coach1960 发表评论于
这篇写得好!传说中的很多精英,其实也是和你我一样地猥琐。每个人若都能看到这一点,社会有会进步的快一些。
颐和园 发表评论于
悟空兄,老舍真的那么热爱共产党吗?他真是糊涂到把党与国混在一起一块爱了?他到底是真心地拥护共产党的政策,还是自愿当枪,甘心做奴才?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不过俺特同意您的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老煤OldMike 发表评论于
从50年代开始,老舍一马当先地参加了文艺界所有的政治斗争:批判俞平伯、批判胡适、批判胡风、批判“丁、陈反党集团”、批判章伯钊、罗隆基、徐燕荪、吴祖光、赵少侯、刘绍棠、邓友梅、从维熙等右派。老舍不但积极发言与“党和人民一致”还在报刊上公开发表措辞激烈的批判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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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吏上的文人奴才不少,但在洋派邪教共惨帮控制下的地盘,文人奴才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涛涛不绝老啥乃也是其一也,批这个,斗那个,光他这样的做法,历吏上也少有,投河自杀也是天有保应,死得也不能算太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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