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座避难所——对几个短篇小说的印象

这几篇小说不再是对最当下的生活的描摩,也不再是对未曾经历过的历史的虚构,而是聚焦于一段在中国现代史上非常特殊的岁月,这段日子对作者本人来说记忆尚存,它不算是眼下,又尚未滑入久远的过去。但是这种再现,既不是伤痕文学和知青文学中的控诉,也不是对现实琐碎的罗列,它们以一种孩子的真切和成人的冷静态度,些微的温情,把改革前或初期的社会和家庭生活呈现给我们。

莫言的《卖白菜》,开篇就把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是“1967年冬天”,一个任何中国成年人都知道是什么时代的时代。小说的语言平实极了,干净极了,故事也简单得要命。12岁的“我”,跟着母亲去集市卖白菜,本来说好了要留着过年包饺子的大白菜,为了换钱,不顾“我”的流泪恳求,也不得不出卖了。在集市上,一个挑剔的孤寡老太太来买白菜了,她把大白菜外边的菜帮子撕了又撕,最后后让“我”用刚刚学会的乘法算了帐,卖掉了。等我放学回到家,已经卖掉的白菜又回到了家,母亲“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说,“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钱呢?”最后母亲哭了,小说的结尾是这样一句话,“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卖白菜》里的有一个家,但家里似乎只有“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一同侍侯地里的白菜,一同去卖菜。这一个母亲,还隐然有着《红高梁家族》中的我奶奶和母亲的那股倔强,为了不让“我”哭,她恼怒地喝斥我,用“凛冽的声音”教训我,但是看到“我”手上的冻疮时,又用一种“让我感到温暖的强调”对我说话,直到母亲的诚信被“我”摧毁了,这才彻底感到悲伤。读着这篇小说,仿佛在想象中体验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年代的北方农村,那彻骨的冷,和彻骨的穷,又忽然回想起屠格涅夫的散文中描写过的贫穷而坚定的俄罗斯妇女,也让我想起莫言写于八十年代的一篇大约叫《老枪》的短篇小说,那里也有一个坚强的母亲···《卖白菜》里的母亲有坚强,还有短暂的欣喜,可是却再也没有《红高梁》中的那种浪漫主义。母亲本来就是小脚,又“在过度的劳动和艰难的生活”中压弯了腰,却还得在冰天雪地的冬天,“一步一步”背着白菜去集上卖,父亲缺席了,豪迈驰骋的余占螯也没有了。“我”是一个不停流泪的男孩···我想,是不是当莫言在20世纪80年代描写“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时候,他只是在写一段传奇,一种想象,象在写一个异国,那里撒尿都可以变成好酒,而当莫言写到公元1967年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象那个装白菜的“结满了霜花的腊条篓子”一样,真实得不敢肆意想象,不许魔幻,只能现实。

以匮乏为特征的六,七十年代,在时已中年的中国作家们的心中一定是挥之不去的。将来的人们未必能真切地再现那种一家四五口人围着火炉吃饭,商量着如何使用布票,如何弄到自行车票的日子。只有经历了从匮乏社会到如今大众消费时代的一代人,才能恰如其分地复制出来。苏童曾经成功地把上世纪初叶的深宅大院,妻妾成群写得诡秘怪异,寒气森森,曾经把自己的长篇小说《我的帝王生涯》称为“梦想中的梦想。”但在2002年的《白雪猪头》这篇小说中,苏童也以极为平实的语言复归到现实,描述了一个当代家庭的生活。小说的时代背景,尽管并不确定是否在“文革”中,却也是在那个短缺经济,凭票供应的年代,人们的日常生活依赖着布票,煤票,草纸票。这篇小说也以第一人称,也从一个孩子是视角,来写一位母亲。这个家庭,比上面提到的稍好一些,住在城镇里,虽然不用自己去卖菜,但是母亲每每凌晨就得提着篮子去国营肉铺排队。尽管如此,还是很难买到猪头肉。母亲怀疑肉店营业员张云兰私藏了猪头肉,但没有证据,而且,也不敢得罪张云兰。“我”兄弟姐妹五人都爱吃肉,但家里“铁锅长年少沾油腻荤腥,极易生锈。”母亲为了拍张云兰的马屁,按要求替她做五条裤子,然而当母亲做好了裤子,张云兰却调走了。除夕前那天,张云兰却在大雪中意想不到地来访,她带来了猪头,和一双“温暖而时髦”的新尼龙袜。苏童塑造的这个家庭,与莫言《卖白菜》中的家庭一样,父亲从未出现,由母亲承担一切重担,但是同样地在艰辛中凭借家人的相依为命感受人世的温暖。然而父亲为什么缺席?是在贫病中过早地去世,还是被发配到什么地方——这本身就是一片沉重的空白。

复制六,七十年代,或许已经成了作家潜意识中的一种社会使命感,抑或是对自身经历,乃至整个民族命运的一种祭奠仪式?还是在这一本选集中,迟子建以《花瓣饭》来描摩文革岁月。《花瓣饭》写的,还是一个家庭,叙述者“我”排行老二,十二岁,是十五岁的姐姐的妹妹,是十岁的弟弟的姐姐。小说开始的时候,我和姐姐在厨房里做饭,爸爸由镇小学校的校长,被贬为县城粮库的装卸工,妈妈因为生长在黑龙江中苏界河边上而被打成“苏修特务”,经常被揪出去,带着高帽子游街。“我”曾为维护母亲的尊严和一个女同学打了一架,而姐姐在班主任老师的授意下,写一份和父母的决裂书,否则就加入不了红卫兵,年幼的弟弟对父母则完全没有恭敬之态,因为他已经把父亲看成了“臭老九”,把母亲叫做“苏修特务”。在一个晚上,父亲回家后,没有见到母亲,因为担心就出门去找,母亲回家后,看见父亲不在,又出门去找。“我”和弟弟无休止地争吵,拌嘴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看见母亲不在,又返身出门再去找母亲。“我”和弟弟于是开始炒父亲带回来的黄豆当零嘴。这时母亲却又回来了,姐姐告诉母亲,父亲很担心她,“这个‘苏修特务’听到这番话后,眼睛里就泛出了温柔的亮色了。” 小说的最后,父母一同回家了,带着露水,而母亲竟“娇羞地抱着一束花。” 全家人终于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母亲一摇晃,有花瓣落在饭上,没有人舍得把花瓣扔掉,而是把花瓣连同饭一起吃了。“那是我们家吃的最晚最晚的一顿饭,也是最美最美的一顿饭。”

莫言对农民的苦难的把握是令人惊叹的,这在《天堂蒜苔之歌》中已经表现出来。他在《卖白菜》中描述的农民母子生活最是残酷,而母亲的主要意义是成为一个道德至高点。相较而言,苏童和迟子建笔下的生活更温情一点。苏童写的母亲更代表了母爱,迟子建笔下的母亲则更多地代表了夫妻之爱。他们似乎都在尽量地呵护着什么,小心翼翼地让一个残酷时代在孩子面前展现一点点亮色,不论是道德还是情感,就把这当作是“救救孩子”吧。如果连一个孩子的眼中都已经看不到美好,这个社会存在的意义何在。而美好,似乎只能在相濡以沫的家人中寻找,绝不是单位,也不是农场。这似乎不仅仅是时髦的“怀旧”,因为不是每一个“旧”,都值得去怀。和社会政治的不可捉摸相比,家好歹还能让人抓得住,亲情也不会那么翻云覆雨。然而这种复现,与其说是真实,倒不如说也只是一个梦想和愿望,其实在文革中撕裂和反目的家庭,何其多也,可是文学家恐怕已经不忍再去揭这一层皮了,再揭下去,这个民族就彻底体无完肤。因此,虽然迟子建的描述中已经暗示了父母权威的颠覆,终究不忍深入下去。

今天人们的目光,怎么会突然不约而同地回归七十年代呢?而小说中故事发生的空间,又为什么总是家呢?出现于本世纪初年的《孔雀》这部电影,也是这种复制努力的一部分,它把一家五口在走廊上围着火炉吃饭,做西红柿酱,做煤球,男孩用粉笔把蓝色球鞋涂白的日子,竟也一点一滴地展现在银幕上,伴着略带忧郁和和迷惘的旁白。顾长卫这一代人,仿佛不约而同地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在经历了八十年代的狂热,九十年代的迷惘之后,回过头去直面那个匮乏的时代,但是他们又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血腥和政治,避开了控诉和忿懑,而是把所有的隐藏于幕后的扭曲和压抑,都消解在家庭仅有的那一点温馨中。八十年代的人们,毕竟在控诉过去的时候,同时怀着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当“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憧憬变成现实的时候,社会却已经处在一个更加微妙的关口,现实的不确定,物质主义的冷漠使得人们在回首当年的时候,多少有了一点宽容。而能够支撑起你的宽容,软化你的愤怒的,除了家庭还能是什么呢。在那段机械呆板的,物资紧缺的生活中,说真的,还有什么能比一个风雨飘摇而又风雨同舟的家庭更能给人以温暖?恐怕每一个人的记忆里,都有那么一两个突然停电之后,全家人点上蜡烛,围炉而坐的深夜,一家一同去看新电影的傍晚,过年从父母手里接过新衣服的快乐,在这些短暂而快乐的时刻,外部世界又发表了什么鸟社论,当红卫兵是什么标准,都见鬼去吧。

是的,中国人有着强烈的家庭观念,但这不单单是传统道德使然,也是社会政治变动造成的心灵的必然归宿(抑或龟缩?)和逃避。这正是匮乏时代和家庭两个主题交织着同时浮现的意义。英国的约翰生博士曾说,“爱国主义是流氓的最后避难所”。那么,“爱家主义”就该是非流氓的最后避难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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