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那些昆明站边的避难所
【编者按】昆明“3.1”恐怖暴力袭击事件已过去10天。云南当地媒体的两位记者通过对亲历者的大量采访,试图还原袭击现场细节,尤其是昆明火车站周边的一些小店——它们成了许多人那晚的避难所。
在离昆明站前广场直线距离215米的茶叶店里,陈萍回忆说,是自己的猫救了她。
3月1日那晚,她那平时要花大力气才能找回的虎斑猫,早早结束在附近的游荡,这使陈萍提前关店,并在暴恐事件发生时,走出了暴徒的攻击范围。
与陈萍不同,火车站其他小生意人在暴恐事件发生前,并未感觉到任何异象,生意如常。这些人那时并不知道,9点20分之后,他们扮演了同一个角色——电影《和平饭店》中那个为落难者提供避难所的“和平饭店”的老板。
逃跑之前
3月1日晚上9点20分左右,突然出现在昆明火车站的几名暴徒在十多分钟内夺走了29人的生命。143人在此次暴恐事件中受伤,被分别送往昆明当地的11所医院里。
几乎是局势被控制住的同时,驶向贵阳的K672次列车由昆明站准点驶出。当晚,9637名旅客分别坐上了事发后出发的9辆列车,离开昆明。
这一天,昆明站一共送发了5.9万余名旅客。作为目前西南地区最大的火车站,这里有昆明最为复杂的人群和某种隐而不显的既定秩序。几乎每年,当地都会开展以“猎鹰”、“蓝盾”命名的治安整治行动。
目前,尚无数据显示,事发之时究竟有多少人身处火车站及周边的危险地带。但这里的187个摄像头,记录的或是如下场面:暴恐事件开始后,人们四散逃离,混乱在地面行走,尖叫扯开了平静的夜空。人群像一块瞬间崩开的巨大水银,从售票大厅和临时售票厅向西、北、东三面散开。
向西跑的人群,会看到万福超市、重庆餐厅、邮政储蓄的霓虹灯;向东是铁路大厦、站前超市以及很多记不住名字的小店;而向北的人群,则要沿着北京路跑到永平路,才会看到三叶饭店等店铺。
现在,旅客、卖廉价充电器和炸洋芋的小摊贩、为抢客而圈住旅客的电单车司机、游说你去大理丽江的旅行社员工、终日犯困的流浪者……他们并无区别,都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前一秒钟他们脚下的土地,这是昆明任何一个人群聚集区未曾有过的。
在决定逃跑前,20岁的李龙正在自己的食杂店门口抽烟。一开始,他看到20米外有两名女性歹徒开始施暴,他招呼隔壁商店的男人们:抄家伙。
“两个小娘婢还敢来闹事,活腻了。”他用浙江方言嚷嚷着,找到半截铁棍后,三个男人便冲了出去。但当他们发现不远处,另有三名男性暴徒时,当即决定逃跑:向歹徒相反方向,沿着北京路,窜进逃跑的人群。
而此时,5分钟前离开店铺的陈萍恰步行至北京路与站前路的交叉口,这并不是最危险的区域,但突然从背后涌来的人潮与尖叫让她有些莫名其妙,隐约听清“杀人了”的喊声后,她被吓到了,心跳如擂鼓。
陈萍开始跟着人群跑,稀里糊涂地进了三叶宾馆。与此同时,更多的人正跑进火车站方圆200米内的站前超市、铁路大厦等店铺内。
后来,其中个别店铺认为自己“救”了这些人,但更多的店铺只觉得,是人们恰好逃了进来。
“老钟,敢不敢?”“敢!”
铁路大厦酒店保安邹家祥此刻也听到了“杀人”的喊声,他努力伸着他那本就不长的脖子向站前广场方向张望。当时,他正像往常一样在铁路大厦酒店执勤,站在那扇关不上的玻璃门前面。
声音更清楚了,一群人从第一售票大厅方向涌来,伴随着脚步与拉杆箱的声音,转眼便到了邹家祥面前。等他反应过来时,人群已跑进了酒店大堂。
多数人挤在大堂最里面,4个5岁左右的孩子抱着母亲的大腿,没有哭闹。人们肩抵着肩,安静了下来,有人往门外探着头,小声议论:太可怕了,是恐怖袭击吧。
“有啥子嘛,不就是打群架嘛。”还蒙在骨里的邹家祥心说。当时他甚至想去劝架。在铁路大厦当保安的3年里,劝架是他做得最多、也最擅长的事。
旅客间因一些小事而起争执,这在中国任何一个火车站都见怪不怪,这样的争执往往以双方不欢而散告终。但摩擦若是发生在旅客与周围生意人之间,结果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曾有旅客因为买到山寨矿泉水回去找商店理论,却被闻讯前来帮忙的其他店主吓跑,且险些被打。
“别看我们相互之间都叫不出姓名,但大家都认识,谁家出事,其他人肯定要去帮忙,”邓瑞说。他在火车站附近,有三家铺面,这使他成为火车站这个小江湖中比较有分量的一员。他奉行这儿的一项生存法则——某些情况下,大家要一致对外。
这江湖中,54岁的邹家祥显然是一个边缘人,他来自四川德阳。一张略黑的圆脸上,长着一双小眼睛,天生喜感。不过,擅长劝架的他此刻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杀人”的喊声被刚刚传来的消息证实:70米外,铁路大厦副楼的保安已身受重伤。他意识到,这不是群架那么简单。
邹家祥找来了“家伙”,一根0.7米长的铁棒递给同事老钟,自己则抄起根1米长的木棒。两名50多岁的老头儿,以从电视上学来的、战士手握钢枪的姿势,并排站在铁路大厦门口。
没等多久,左手边,一个伤者被人架着快步走来。或许是邹家祥的保安制服带来的安全感,他们停下,靠坐在玻璃门前的石狮子边。伤者掀起自己的格子衬衫,“唰”,血流了下来。
伤的不轻,邹家祥意识到。他还没想好处置办法,另一名伤者又走了过来。
邹家祥认识他,附近金丽宾馆老板娘的侄子康健,大腿受伤,白色旅游鞋上满是血迹。他拖着伤腿坐在邹家祥身边,双手攥得死死的,低头不语。
失血过多不行,把他们移到大堂也不好,邹家祥遂将两名伤者送到对面32米处的警亭。“狗日的,可能是恐怖分子嘞。”他心说。
这时,大堂里人群开始骚动,邹家祥试图安慰他们,但没有多少人听懂他的四川方言,他转过头来,小眼睛瞪大了看老钟。
“要是这帮狗日的来了,朝脑壳上中打,黑起屁儿整(不要手软),敢不敢?”邹家祥提高了嗓门。
“敢!”平时寡言的老钟没有看他,张了两下嘴,还是只吼出一个字。
“你是要赶火车,还是要命?”
虽然准备好了勇气,邹家祥并没有和任何人打起来,他们甚至没有见过暴徒的面目。更正面的对抗发生在位于铁路大厦东北方向的站前路上。
特产超市的老板尹弘禹并不知道,很快,3名袭击者将从他的门前经过,他只是听了隔壁店铺老板歇斯底里的提醒,遂将超市玻璃门关掉并上锁。一位正在结账年轻的男孩,因为无法出门而抱怨:他乘坐的火车马上就要检票了,这要赶不上可怎么办。
尹弘禹的弟媳李岚问他,你是要赶火车,还是要命?
此时的站前路上一片混乱,不断有人奔跑而过,李岚透过玻璃门看见人们慌乱的身影,这让她联想起中午打翻的那箱橘子。
奔跑的人群中,包括金丽宾馆的两个女员工小孔和小包,歹徒出现时,她们和康健正坐在窄小的住宿登记处的门口发呆。
孔、包都是云南曲靖山区人,来昆明打工刚过20天。对她们这样的年轻人而言,昆明意味着繁华和机遇。她们从未去过火车站以外的其他地方,白天,两人在宾馆打扫卫生,晚上,则出来招揽房客。
“拼命地跑”,她们看着自己脚上穿着的廉价鞋说,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当时,16岁的康健已经受伤,跑过尹弘禹的小超市,最后躲进铁路大厦。
外面的混乱让尹弘禹超市内的气氛紧张起来,一位抱着4岁孩子的女顾客站在了超市的最里边,与孩子一同将脸转向墙壁。
尹弘禹让妻子、弟弟和弟媳找“家伙”,拿起3个售价20多元的铝合金水烟筒和一根拖布杆后,4人肩并肩站在玻璃门前,面向街道,身后是此前被关在店里的十几名顾客。
4分钟后,尹弘禹看到了3名暴徒,2女1男,暴徒也看到了他。隔着玻璃门,男性暴徒转过身来,与尹弘禹四目相对。
“我有点心虚,但我瞪他。”回忆的时候,40岁的尹弘禹嘿嘿的笑着,用嘴角带动面部肌肉。和人说话时,这样的笑容,他似乎信手拈来。
男暴徒像是对尹弘禹的眼神不满,举刀砍来,“啪”,刀锋被尹弘禹半米外的玻璃门挡住。他后来回忆:如果当时暴徒闯进来,只有硬拼一途,因为再没地方可躲。
一刀无效,暴徒转身走了,尹弘禹立刻关了店里的灯。
尹弘禹的超市刚刚躲进黑暗中后,两个20出头的姑娘拖着行李箱跑进了邓瑞的店,慌乱中撞坏了他的饮水机,并带来了坏消息,两个正在隔壁登记住宿的旅客死了。
隔壁出事,“一致对外”——这个念头让邓瑞出门了。
“一致对外”
邓瑞曾有特殊的成长经历,9岁时便与死人打过交道,来昆明前,一直在各地闯荡,见惯风雨。
1992年,邓瑞到昆明后,便一直在火车站附近做生意。最开始,他靠倒卖车票赚钱,一张车票最紧俏的时候,能给他带来上百元收入。十多年前,他的第一家无名铺子开张,之后生意越做越大。
他深谙火车站的生意经:必须精明,并积累深厚人脉,在附近的生意人中不能树敌。
这里对“精明”的定义不同,成功卖出山寨商品是基本本领。
先准确、迅速地辨识出对方识货与否,“稍微懂点的”,拿出正品给对方;只要对方看上去不识货,他们便会不露痕迹地将常年堆积在货柜之上的山寨商品兜售给客人。
这样的做法持续了多年,老板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
理由在于火车站附近较高的房租。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店主说,广场周边一些很小的店面,年租金就高达50至60万元。这让他们必须“想点办法”,销售山寨货也只是其中一途。期间,如果有人看走了眼,顾客找上门来,就到了这个小江湖“一致对外”的时候。
但那天晚上,邓瑞出去时,却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场景——站前路上几乎空了,沿街的店铺都关着门,没有开灯,一片寂静。不过,路灯下,透过玻璃门,他还是看见了,几乎每家店里都躲着或多或少的人,他熟悉的那些老板们,站在这些人前面,手上是形形色色的“家伙”。
邓瑞豪气顿生,抬手招呼那些他熟悉但叫不上名字的面孔:“怕不怕死啊?出来转一圈撒。”
他走在此刻陌生的站前路上,身后,一些店铺的门开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手拎棍棒,沿着站前路,向凶吉未卜的广场走去。
这些人当时并不知道,在此之前的某个15秒内,昆明站以北300米左右的三叶饭店附近,一名特警在鸣枪示警无效后,开枪击毙4名暴徒,击倒1名,这是他第一次执行实战任务。
至此,混乱与恐惧开始褪去。凌晨两点,昆明站开始清扫地面。这期间,伤者陆续被送往医院,急救车、私家车,甚至公交车都参与了这场救援,昆明度过了不平常的一夜。
袭击之后
3月2日,7点30分,日出。
早上8点,李勇军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食堂吃早点,而是直接走回家,半个小时的路程内,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前一天晚上的一幕幕。印象最深刻的是两道伤口,伤口看上去很深,似乎被硬塞在那个穿着夹克、攥着棕色手机男人的颈部。
当李勇军和另外两个人将其抬上车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脸色青白的生命能坚持下去。现在,他感觉有力气推翻自己前几个小时的判断。
刚刚过去的这个晚上,暴行在他面前81米处肆虐。保安亭外,几名学生在他身后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角,1米见方的保安亭由于跳闸没有灯光。里面,4个轻伤女孩成为李勇军当晚没有跑开的最大理由。
当人们从他左手边的万福超市、重庆饭馆,以及他身后百米的昆明铁路公安局走出来离开昆明站时,李勇军才发现自己怕得发抖,他找来一件冬衣穿上,直到第二天下班。
3月3日,李勇军领到保安公司发下来的头盔,及重达5斤的黑色防刺背心,他穿戴一新,站在门口继续着他一直以来的工作——反复抬起门口的横杆,让车辆出入。
这一天,除了人流少了、警力多了之外,从昆明站下车的人,多未发现这里与其他火车站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买一瓶矿泉水。”一蓬头垢面的年轻人站在邓瑞的无名小店前,邓瑞抬眼看了看他,收了2元,找零5毛。他把钱扔到抽屉里。
年轻人喝了一口水,没有感觉到异样。他停在一家快餐店门口问:“请问一哈,大板桥咋个克?(方言:大板桥怎么走)”门口揽客的姑娘翻了翻白眼,没理他。年轻人有些局促,走开了。
当晚8点30许,公安部消息,昆明3.1暴恐事件已于当天下午成功告破:8人暴徒团伙,现场被击毙4名、击伤抓获1名(女),其余3名落网。得知消息后,尹弘禹的老婆和弟媳,在自己店里装了2斤苹果和香蕉,前往站前广场的铜牛雕像祭拜。
那里,有人在派发蜡烛,没有风,百余只烛光在铜牛的注视下,发出圆润的火光,熠熠生辉。尹弘禹的老婆擦了擦眼角,暴恐事件发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流泪。
英国《金融时报》特约撰稿人 尹一 郝琪 2014年03月10日
(作者尹一和郝琪是云南当地媒体记者。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人物部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