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和我一起入伍的时候肯定不叫海伦，她有个很中国的名字来的。她到美国以后才叫海伦的，反正名字只是个符号，讲一个人的故事来回地换名字容易混淆视听，所以我就用海伦这个符号贯穿始终吧。要说海伦和我的渊源挺深的，她的父母亲和我家老爷子是一个剧院的同事。海伦的父亲和我家老爷子相似的特点之一，都是非濮帅哥那样的大众情人类型，属于典型的演技派精英。先生身形瘦小嶙峋，目光敏锐，举止儒雅洒脱，音色醇厚动听，在国内话剧舞台和广播电台播音朗诵方面颇有建树，也曾是名震京城的名角儿，仰慕者众。人值壮年，在大半生积累的才华可以喷薄而发的收获季节，海伦的父亲不幸和张国荣得了一样的忧郁症，怎么也走不出晦暗踟蹰的心境。一日，守护着他的妻子和小女儿出门去为他取药，他竟自在宿舍筒子楼的公厕里寻了短见。近年来，精神疾病的多发和严重性逐渐引起了国人们的重视，但这种疾病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是不被人理解的。这种不理解造成人们对患者的闪避和忽视，更加重了患者的病情，使之对生命和社会更加地怀疑和厌倦。而且，越是艺术气质浓厚、感性和敏锐的人越容易钻牛角尖、越是难以浮出迷惘的深潭。海伦父亲的早逝十分令人蹉叹。海伦还有个妹妹，两姊妹的容貌都更多承袭了父亲的特点，皮肤黝黑，五官的配搭略显生硬，没有母亲长得润泽秀丽。但姊妹俩都聪慧过人，并且用当时的世俗观念衡量，都是颇具超前意识的前卫派小女子。当时，两个女儿的人生选择也间接地成了恪守传统的父亲的一部分心病，那其实是女儿们不得已、也断断不情愿的，人生中许多的发生都很无奈。
父亲凄惨的离去，是海伦从部队转业N年以后、还没到美国留学以前的事了。我打乱了叙述前后的顺序，是想让大家知道，海伦有一个怎样的家庭背景。
言归正传。海伦的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和多数的美人一样，比较喜欢抢风头，出人头地，在当时标榜谦虚谨慎的剧院里颇惹了些微词。现在的社会宽容多了，在演艺界不甩开膀子争名夺利反而不正常。像刘亦菲、李小璐的妈妈全力培养星女，是很被人们称道的。海伦的妈妈见女儿的形象条件不很优越，就冀望于后天的培养功夫——海伦自幼和名士习书法、拜刘长瑜（当时全国饰演《红灯记》“李铁梅”的第一把交椅）学唱京剧，从师赵青（舞蹈家，老牌影星赵丹的女儿）习舞……聪明的海伦模仿能力很强，样样都学得似模似样的。但是由于容貌和身材不够出众，海伦投考文艺团体的路并不通顺。当时的中国，第一夫人对于文艺特殊器重，一枝独秀，万马齐黯，给培养下一代造成了不小的偏颇。真正能够强国的理工科才俊都成了臭老九，似乎不上山下乡当工人就只有干演员了。其实就海伦的才智如果换个走向她一定会更成功的，她的妈妈却认准了非把女儿送进文艺界不可，百折不挠。周恩来总理去世的那些日子，经历了政治大动乱心潮难平的人们在诗歌朗诵这种形式中寻求到情感的喷发口，一时间京城各界朗诵会开得如火如荼。在剧院一次高规格的小剧场朗诵会上，海伦的父亲在台上朗诵，海伦的妈妈瞄准了一位台下的老将军听众，伺机上前问候寒暄。演出后更陪同将军参观剧院。不知是否之后还有进一步的交往，在适当的时机，她对老将军倾诉了女儿向往当文艺兵的志向，求得了将军的一个推荐纸条。时下，国际化了，头面人物的推荐信同样彰显其重要。当时，能让某个重要人物私下里批个“条子”，那就是拿到了朝廷的令箭，无所不往。这样，海伦考入了我参军的同一个文工团。
上个世纪70年代末，街坊邻里有当兵入伍的孩子，居委会是要组织居民敲锣打鼓披红挂彩送行，大红的纸显赫写着应招的人名张贴在胡同或是大院里的，那是一种无尚的光荣。海伦家胡同里好事的居民贴出来的不是光荣榜，而是一张言辞激烈的大字报，标题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质问解放军革命大学校怎么可以收这样的人入伍，标题最后是三个粗黑的大问号！当时政治运动虽然停了，有些习惯还在延续，比如说个个私下里不管有没有鸡鸣狗盗之事，公众面前一定要激昂地扮作卫道士的。海伦的父亲文革中并没有受到多少冲击，出身不是问题。是多情的海伦的情事捅了漏子。
海伦的父亲爱朗诵，家中所藏诗书不少，海伦自然也小小年纪就开始在诗书里浸霪。她情窦初开的时节比同龄人早，也更有勇于实践的胆子。高中时她爱上了一个偶遇的医生，医生当时二十岁出头，气血太盛，毛毛躁躁地弄大了少女的肚子。虽然借在医院工作之便，悄悄地将此事了断了，两个人的关系也到此为止，不知怎么消息还是流传了出去。在当时未婚、并且未出中学校门的女子出了这等事是奇耻大辱。大概又有些想当兵而不得的邻居出于嫉妒心理，就引发了大字报事件的发生。但这个事件并没有阻止海伦穿上军装。
海伦真的是个多情女子，尤其喜爱英俊少年。无论那少年有多少女人盯着，她一定冲破重围，奋起直追，不问可能性有几分，有没有结果，先捧上一颗真心和真热情。最可爱的是，她的情真的只和情有关，无关乎任何利益牵绊。参军不久，海伦喜欢上了乐队的一个小号手，小号手的姐姐也在我们团，是拉小提琴的，短短的头发，直率开朗，有几分男孩个性。弟弟反而寡言少语，性格比较内向，个子不很高，但秀发浓密，鼻梁直挺，模样算得上英俊。海伦先是和小提琴手姐姐走得很近，喜欢上弟弟以后，有一段时间两个人常在晚饭后的黄昏时分消失在部队大院里的灌木丛中。有人问起，姐姐就豪爽地为他们打掩护。海伦和姐姐的友谊一直绵延到她出国前，和弟弟的爱情却很短命，她很快就移情别恋上我们团舞蹈队的男主角Y君了。
Y君舞姿一流，高挑挺拔，除了略有点兜齿（俗称地包天），长相气质没什么可挑剔的。
大概海伦的真情表露和咄咄逼人让并没有对她生情的Y君进退两难，Y君就告知他的心早已另有所属。不知是真有几分暗恋还是推搪之词，在海伦的一再追问下，Y君说他心仪的女人是一个绰号叫小白兔的舞蹈演员。当时，“白兔”本人对此并不知情。小白兔是我的闺蜜，北京市少年宫舞蹈班时期的班友，我俩几乎无话不说。她的父亲是京城一所大学的教授，所以虽然以舞蹈为业，她身上有些天生的书卷气息。其“兔”有一双温柔的杏眼，体形纤秀，肌肤白皙。一天，白兔练完功从浴室出来，被海伦堵在门口，说是有几句私房话要偷偷说给她听。什么神秘兮兮的，白兔不解。海伦拉起白兔的手，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神情肃穆地说：你知道吗，我爱上Y君了，我这回可是动了真感情的！可他说他喜欢的人是你。你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一定有不少追求者，有很多机会。这次你开开恩，把他让给我吧。白兔大惑，小脸顿时涨得通红，什么呀，简直荒唐，我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你要跟他好就好呗，无端端扯上我干嘛？！海伦神色大喜，如释重负，你们俩真的没谈朋友？哼，他小子敢骗我，看我不给他点厉害瞧瞧！说罢转身，一溜小跑离开了。
要说关于海伦的情事多为流言蜚语，这段子系白兔亲口所说，应该是属实的。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Y君始终没有被海伦的执著打动。
没等演绎出更多的情史，海伦在团里因为业务上样样会点，样样不精被裁员了。转业后分配到北京钢琴厂当工人。钢琴厂听起来不错，可海伦一不是设计师，二不是调琴师，基本上和音符无缘。她每日的工作是用刨子刨木板，与尘土和木屑为伴，工资低廉。就此平平庸庸地了却余生？她和她的家人当然都不甘心。在钢琴厂工作期间，海伦追逐过一个京城交际舞场上的风云人物——我在《北京俊友殒命纽约城 》中提及的脂粉堆中游刃有余的俊友侯伟，未遂。继而，海伦和一个在北京电影学院当电工的男子相爱。那个男子也出身于颇有名望的艺术世家，但是由于时代的荒谬和倒错，他没能像他的父辈那样在艺术方面有所造就，流落成了社会上游手好闲的混混，干了一些荒唐的行径，曾经啷哐入狱。那男子外形高大俊朗，蓄着当时大逆不道的长发和两撇唇须，眉眼间流露着放荡不羁的神色。冬秋季里他总爱穿色彩极艳丽的粗线毛衣、一件大概是父辈传下来的旧羊皮黑夹克。我们几个女友管此君叫“拉兹”，因为他的样子和印度电影《流浪者》里的拉兹实在是太相像了。海伦对拉兹一往情深，拉兹的钱花光了，海伦去寄卖行卖掉了父亲送给她的欧米伽手表——当时她唯一值钱的家当，一分不剩地全都给了拉兹。海伦的父亲为此桩情事痛心疾首，再三对我们几个女友说，请你们劝劝她，好好劝劝她，再怎么也不能嫁给一个有前科的二流子啊！在那个年龄段，爱情路上的阻力往往反而成了助力，海伦义无反顾地和“拉兹”结婚了。
当时，海伦的父亲不时受邀到各个电影制片厂参加拍摄，扮演剧中人物。先生加入北影《垂帘听政》剧组期间推荐海伦也进了剧组，饰演宫女之类的龙套角色。一日，剧组为大主角——扮演少女慈禧的刘晓庆庆祝生日，众演职员纷纷送上精心挑选的礼物。海伦那时囊中羞涩，就走上前羞怯地说：晓庆姐，我实在买不起什么像样的礼物送你，我送给你一首歌吧？宽厚的晓庆马上说，好啊，没关系，送什么礼物呀，你唱吧，我最喜欢听歌了！海伦为晓庆唱了一首当时热播的日本连续剧《血疑》的主题歌，原唱是山口百慧。海伦对山口百慧的模仿从音色到韵律惟妙惟肖，赢得了全场诚挚的赞扬和掌声。得到了承认的海伦眼眶湿润了。事后，刘晓庆对海伦说，你知道，在影视界对形象的要求很苛刻，很不容易混出头来。你的流行歌曲真的唱得很好，你具有这方面的才华和潜能，应该去广州深圳发展。内地现在还比较保守，唱流行歌那边机会多些。结束了影片的拍摄任务，海伦听从了刘晓庆的建议，真的辞职下海去了广州。
海伦在广州的涉外酒店驻唱，主攻山口百慧风格，歌声醇厚，感情饱满，大热。广州有许多歌迷专程去宾馆给她捧场，听她的歌。后来海伦还签约中国唱片公司广州分部，走穴参加大大小小的演唱会，高峰期间还上过一年央视的春节晚会。我记得在电视晚会上，她情真意切地说“我来自广州，但我是一个北京姑娘”，那时我多么为她高兴啊。海伦的腰包渐渐鼓起来了，我们也渐渐地断了联络。随着职场的成功和忙碌，海伦和拉兹分多聚少，初始的激情已经消退无踪。她作为流浪歌手旅途的劳顿，异地的思乡，拉兹全然不顾也不体谅，他对海伦只有一个需求：要钱。不停地索要钱财供他在北京挥霍。
富有了的海伦精神上并不轻松，父亲的不理解和指责、父亲不断加重的忧郁症成了压在她心上沉重的石头。由于外形条件的限制，海伦很难进一步大红大紫，她也看到了自己的职业瓶颈。海伦的妹妹曾经和如今大名鼎鼎的章含之的女儿洪晃是同学密友，一段时间内和曾经赋闲在家的章女士学习过英文。随着改革开放，有些外商开始进入北京。毕业后没有找到合适工作的海伦的妹妹就给一个常驻北京饭店的外商作了秘书。邓丽君、梅艳芳、周迅都曾在歌厅驻唱过，而待遇优厚的外企更是今天的人们挤破门槛想进去的地方。可能80后出生的一代永远也不能理解，在歌厅唱歌或者给外商做秘书怎么能成了父母亲心头永远的痛，可海伦的父亲确为此深受困扰过，人生价值和尊严的标尺随着时代不断在变，此一时彼一时啊。
是为了圆自己的、也是慰籍父亲的梦，海伦在费了很大的周折和拉兹离婚后远赴美国研读声乐学位。当她拿下美声的研究生学位后，海伦体会到美国有来自全世界寻艺术之梦的人，亚洲面孔想在西洋歌剧舞台上占一席之地谈何容易。情伤和就业的不顺曾经让海伦有过打道回府、归国发展的打算。天无绝人之路，中年的她遇到了一位年龄相近十分家庭型、也算得上美国帅哥的律师，疲惫的她放弃挣扎，嫁做人妇，洗手做羹汤。海伦婚后，相继生下两个可爱的混血儿子，变身贤妻良母。在芝加哥她的家中，她对我说，你能相信我会像今天这样为人妻为人母吗？她自豪而兴奋地指给我看她家厨房和地下室翻新的装修：这每块瓷砖每个橱柜都是我从一家家专门店里精心挑选的哩。她说，我发现店里的陈列品可以砍下很多价，我就尽量和他们bargain（砍价），一样漂亮的东西可以省不少钱呢。这墙上的瓷砖，是我自己一片一片贴上去的！她自己花钱演唱录制了一些著名歌剧的唱段，她说录着玩，没人听就留给自己听。白鹤，下次来，我给你烙葱油饼，我烙的饼外焦里嫩，我们家老的小的都赞不绝口！近年，海伦随丈夫工作转换搬离了伊利诺伊州，她在修习太极，她说要建一个教美国人太极功夫的网站，传播中国的养生之道。
父亲病逝后，海伦的妹妹和母亲也去了美国，妹妹嫁给了一个年长而富有的美国律师，母亲住在南加州的老人院里，时而去女儿家中探访，安度晚年。
我听说海伦的前夫“拉兹”仍混在北京，他在一次意外事故里腿部伤残，活得很挣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