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如海 松柏长青——缅怀恩师张世禄教授【乐秀拔 文】


张世禄先生赴日本讲学时摄(1934年)



在“张世禄教授学术活动65周年庆祝会”上(1986)。左起:倪海曙、罗竹风、张世禄、夏征农、林克、庄锡昌



1940年张世禄夫妇与同事合影于昆明云南大学



1954年张世禄先生与家人合影于复旦校园

       张世禄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是我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求学时的教授,也是我毕业以后在中文系语言教研室任助教时的导师。他热爱祖国,学贯中西,学问渊博,毕生从事语言学研究和教育工作,为我国语言学的研究和教育工作,为培养大批语文人才,作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正如他的学生、时任全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主任倪海曙在张世禄先生从教
65周年庆祝会上的贺词所说:“万花如海 松柏长青”。
      
我最初认识张先生是受命去迎接他一家来沪,帮他搬行李。那是
195210月下旬,全国高等院校实行院系调整,张先生从南京大学调至复旦大学。我接到中文系办公室通知,要和其他两位同学一起前往,等候先生的到来。我们在复旦第五宿舍门口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学校派去火车站接张先生的三轮车就到了。张先生的行李极为简单,并没有金笼玉箱,衣着也极为平常,并没有西装革履。先生穿一套整洁的灰色人民装,中等身材,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温文儒雅,用略带浙江浦江乡音的普通话,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烦劳大家了,谢谢!”我们帮张先生搬完了行李,完成了使命,就回学校宿舍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大教授,竟如此简朴,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早年经历

      
张世禄先生是我国现代语言学大师,早在上世纪
30年代以来,张世禄先生就出版了《中国声韵学概要》、《中国古音学》、《语言学原理》、《中国语与中国文》(译文,瑞典高本汉著)、《音韵学》、《广韵研究》、《语言学概论》、《语音学纲要》、《汉语词类》(译著,瑞典高本汉著)等著作,他与赵元任、黎锦熙、吕叔湘、王力等语言学家齐名,享誉中外。
      
抗日战争时期,半壁河山陷入敌手,上海成为孤岛。在敌伪的控制占领下,人民过着煎熬的生活。先生目睹敌人杀害爱国志士,蹂躏我国同胞,铁蹄横行,就冒着风险举家离开上海,挈妇将雏,先乘船往香港,登报发表声明,表明决不与日伪同流合污。再经越南到达大后方重庆。

      
张世禄先生热爱新中国,痛恨旧社会。
1949年,当旧政权在大陆行将垮台时,有人劝先生去台湾,并给他买了机票,但先生目睹旧政权的腐败,社会的黑暗,官僚的贪污,决定留在大陆,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服务,为学术研究做贡献。他在当时所写的一首《自嘲》诗中表明了磊落的心迹:“书剑飘零作客频,莲花落里探真情。分明别有青云路,犹把儒冠自误身。”他淡泊名利,自甘寂寞,不愿高官厚禄,决心把知识献给新中国和人民。他是农工民主党的成员。复旦大学农工党的成员很多,周谷城先生和吴文祺先生都是农工党市委的领导,当时伍蠡甫、严北溟、赵景深、蒋孔阳等先生,都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参加了农工民主党。他们都是著名的学者和教授,思想进步。张世禄先生也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积极参加中国农工民主党的,并且积极参加了农工党的组织生活和活动。他积极参加了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批判旧思想,曾获得学习模范称号。
       
我记得在上世纪
50年代的“大鸣大放”、向党交心的运动中,张先生为了向党表忠心,写了一份大字报,张贴在中文系办公室的楼梯旁,意思是希望党多听取群众的意见,才能变得更加正确伟大。他引用了李斯《谏逐客书》中著名的两句话:“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河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这本来是两句很有名的话,用意很好,并无其他的含义,可在那时,竟遭到了批判,说是讽刺、攻击党,幸亏没有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他逃过了一劫。从此他抱定“嘴巴要让人,手不要让人”的宗旨,不再轻易表扬或批评人。
任教复旦

       
张世禄先生上世纪
50年代在复旦大学任教期间,曾担任语言教研室的主任,他开设的语言学的课程是最多的,教学任务是最重的,那时文、史、哲、新闻系高年级学生都要听他的《古代汉语》课。同时,他在语言学的研究中,也是著作颇丰,成绩最突出的。他把教学与科学研究紧密地结合起来,达到了教学与学术研究双丰收。早在上世纪40年代,张世禄先生一面在昆明云南大学、桂林师范学院、重庆中央大学、重庆大学任语言文字学教授,一面著书立说,出版了《中国文字学概要》《中国训诂学概要》,翻译了法国房德律耶斯的英文版《语言论》。进入上世纪50年代,他著作了《小学词汇教学基本知识讲话》《普通话词汇》《小学语法修辞》等三部语言学专著。他的目光注视着现代汉语词汇和语法修辞的研究。可是当时频繁的运动,影响了先生的研究,尤其是上世纪60年代,先生只合作出版了《现代汉语》,个人的语言学专著,一本也没有出版。上世纪70年代,先生除参加二十四史标校注释和《汉语大词典》编写工作外,仅出版《古代汉语》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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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期间,他被剥夺了教学和著述的权利,受尽了精神的煎熬,
12年之间,连一本语言学的著作也没有出版,令人扼腕感叹。“文革”结束,先生精神振奋,曾想再写十部专著书,然而先生已到耄耋老年,终因年龄身体和人才短缺的环境所致而未能如愿。上世纪80年代初,先生开始带博士研究生,并将历年所写的论文集结,出版《张世禄语言学论文集》《音韵学入门》(合著),并为《浦江县志》作《浦江方言》,在《青岛师专学报》发表《等韵学大纲》。这时,先生已高度近视,几乎不能阅读,而且体质衰老多病。19911116日,在他的九十岁虚岁过了两天之后,先生终于走完了人生历程,与世长辞,也可说是岁登九十了。
        1992
年即先生逝世后的第二年,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教程》在严修等学弟的努力下出版。台湾方面也拿去出版,国务院授予他有特殊贡献的专家证书。如果先生地下有知,应该含笑九泉了。然而,这荣誉的得来,凝聚着先生多少的心血啊!

谆谆善诱

       
他是一位教育家,主张教学相长。张世禄先生讲课形象生动,平易近人,基础好的学生听之不觉其浅,基础差的学生听之不觉其深,深受广大同学的欢迎。他给我们开过《古代汉语》《汉语史》《语言概论》等课程,是中文系开课最多的教师之一。一次,他在课堂上讲到古汉语中的“反训”,随意举了一个例子说:“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臭’。”这里的“臭”是“香”的意义,就是“反训”,好比上海话中说小孩子聪明听话,说他很“乖”,是“乖孩子”一样,这“乖”也是“反训”。这样讲解“反训”就很通俗易懂,印象深刻,一辈子也不会忘掉。

      
在教学中,先生主张教学相长,认真备课,听他上课,看他文章,实是一种享受。他认为,好学生不是教出来的,而是学出来的,老师只能教他们学习的方法,指出学习的途径,提高他们学习的主观能动性和兴趣,所以在教学中张先生采用深入浅出法,深入容易浅出难,分析容易综合难。先生认为:学习、做学问,是很艰苦的,要化苦为乐,在战略上要作长期奋斗的准备和努力,在战术上要“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积小乐为大乐。

       
作为一位导师,张世禄先生平易近人,和颜悦色,谆谆善诱,诲人不倦,让我受益匪浅。我从复旦大学毕业后,留在中文系汉语教研室任助教,先生是导师,他毫无架子,给我开阅读书目,指导我阅读,为我改论文。他安排我一起参加编写教材,让我承担《古代汉语》教材中南北朝民歌的部分,他指导我了解民歌中双关的修辞方法和用韵的情况,给我教益良多,我老来能写一点诗歌,很大部分的原因是得益于这次编写南北朝民歌教材的实践。他勉励我多作科学研究,要我把教学和科学研究结合起来,不断提高教学和研究水平。当他看到我在《语文知识》上发表的一篇小文章,就向我表示祝贺,给我鼓励;我写的一篇有关文言虚词“其”的论文,向他请教,他就仔细阅读,并用铅笔写了不少修改的意见;我与人合作,编著了一本有关标点符号的书,请他写序,他不顾年迈,视力又很差,一口答应,认真审阅了全书,为之作序。他对我的关爱是恩重如山,使我终生难忘,几十年过去了,先生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刻骨铭心。这是一种深沉的对青年教师的爱,是导师的责任心的具体表现,他热切地希望我国的语言学研究后继有人,青出于蓝,一代胜过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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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结束后,张世禄先生被任命为第一批博士生导师,在复旦指导两位语言学博士生,虽然他已年过八旬,体弱多病,但他仍然全力以赴,细心指导,不辱使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先生就像春蚕、红烛,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学生,毫无保留,其崇高的精神境界真可谓高山仰止!这两位语言学博士也不负先生所希望,勤奋学习,卓然成才,也可告慰于先生了。

遗泽后世

        
张世禄先生的语言学功底既深厚又广博,他学贯古今,融会中西。他出生于浙江浦江的一个书香门第,父亲和叔叔都是秀才,从小阅读“四书五经”,打下了阅读古文的基础。小学毕业后,考入了浙江省立第七中学,受著名语言学家金兆梓的影响,对语言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中学毕业以后,则考进南京国立东南大学中文系,在著名学者胡小石、吴宓等的教导下,他大量阅读了清代著名语言学家的著作,如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等,还大量阅读了当代语言学家高元的《国音学》以及赵元任、林语堂、唐钺的著作,聆听了章太炎、梁启超等著名学者的讲学。从此,他走上了语言学研究的道路。而就在大学三年级时(
1923年),先生在东南大学《国学丛刊》上,发表了第一篇论文《文字上之古代社会观》,论文不仅注视着中国语言学家的著作,同时也学习外国语言学家的语言著作,瑞士的高本汉,英国的斐尔司,法国的房德律耶斯,他们的语言学著作,都在其视野之内,并成功地翻译出版,真正做到中外古今,兼收并蓄,奠定了先生深厚而广博的语言学功底。
        
复旦中文系人称有十大教授,他们中有陈望道、郭绍虞、刘大杰、张世禄、朱东润、王欣夫等。张世禄先生的语言学研究,是全面的,理论联系实际的。他既有语言学的理论研究,又有语言学的分支研究,例如音韵、文字、训诂、词汇、语法、修辞,各个语言学的门类,他都作了精辟的阐述,这可以在他的著述中得到证明。所以,罗竹风在《语苑新论——纪念张世禄先生学术论文集》的“序”言中写道:“我以为他是我国语言学界的多面手,专著有
20多种,译书3种,专论100多篇。综合张世禄教授的著译加以分析,他的语言观是理论联系实际的,数十年如一日,始终抬头向前看,为祖国语言现代化开辟道路。从《张世禄语文论文集》中,就清晰地贯穿着这个脉络,充分表现出正确走向。”新中国成立后,我国进行了汉字改革和汉语拼音方案的制定,张世禄先生积极参加了汉字改革和汉语拼音的研究,著作出版了《汉字改革理论和实践》《汉语拼音方案的公布和语文教学的改进》《汉字的特性及其对社会文化的作用》等文章,为汉字改革和汉语拼音指出正确的方向。张世禄先生的语言学研究总是紧密地联系社会实际,联系语文教学的实际,关注普及和提高。他的论著中有一大部分属于中小学的语文教学,也有一部分属于大学的古汉语教学和专业化的语言学论著。如《小学词汇教学基本知识讲话》《小学语法修辞》《普通话词汇》等,都是普及性的语言学论著。一个大学教授、一位著名的语言学家,甘愿为小学的语文教学写作,为语文知识的普及,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不惜呕心沥血,这种精神是难能可贵的。对于外国的语言理论,他也是采取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的态度,批判地吸收。
       
他在《张世禄语言学论文集》的“前言”中说:“近年来,我认为汉语语言中语音、词汇、语法三种要素,基础不同,学习和研究的途径也有差异。语音在语言学中物质性最强,与自然科学联系较紧密,各民族的语音规律往往有相同之处,所以学习语音时,宜多多采用西方先进的技术和方法。至于语法,民族的标志作用特别显著,所以研究汉语语法时,不应当生搬硬套西洋的语法学。至于词汇,它的性质和基础,我认为是介于语法和语音之间的,所以有一部分可以参考西洋词汇学,另一部分必须强调汉语的独特性,不应当一味模仿西洋词汇学。”这种实事求是的对待西洋语言学的态度,对我国现代语言学的研究,具有指导意义。这也是先生深入研究西方语言学和汉语的经验之谈,十分珍贵。当时语言学界有“北有王力,南有张世禄”之说,可见先生在语言学研究中声望之高。早在
1958年,他担任了《辞海》词语部分主编,1977年“文革”结束,他就参加《汉语大辞典》的编写工作,并任学术顾问。此后他参与撰写集体的大部鸿篇巨著显著增加了,而他个人的著述出版却明显减少了。
       
张世禄先生从教
65年,著述65年,真是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为我国的教育和文化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桃李不言,下自成蹊。1986年在他从教65周年时,上海学术界隆重召开庆祝张世禄教授从事语言教学与研究65周年大会,并为他出版了学术论文集,复旦大学校长、著名数学家苏步青先生为他的学术论文集题字:“黉门遗泽,辞苑流芳。”亦可谓一时之盛哉。
       
人生有限,天地无穷。张世禄先生逝世已
19年了。时光匆匆,催人易老,我也已到了耄耋之年,然而恩师的音容笑貌犹在,他的教导犹在,他的学术业绩犹在,并且将与天地共存。

(本文曾发表在国内的报章上,作者系上海财经大学教授、本人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本人受其委托将此文转发在海外网站上)

sumw 发表评论于
能做张老师的 学生 的 学生, 先生真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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