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与演戏——两种人生理想》 - 朱光潜(5)

就西方文艺来说,有三部名著可以代表西方人生观的演变:在古代是柏拉图的《会饮》,在中世纪是但丁的《神曲》,在近代是歌德的《浮士德》。《会饮》 如上文已经说过的,是心灵的审美教育方案,这教育的历程是由感觉经理智到慧解,由殊相到共相,由现象到本体,由时空限制到超时空限制;它的终结是在沉静的 观照中得到豁然大悟,以及个体心灵与弥漫宇宙的整一的纯粹的大心灵合德同流。由古希腊到中世纪,这个人生理想没有经过重大的变迁,只是加上耶教神学的渲 染。《神曲》在表面上只是一部游记,但丁叙述自己游历地狱、净界与天堂的所见所闻;但是骨子里它是一部寓言,叙述心灵由罪孽经忏悔到解脱的经过,但丁自己 就象征心灵,三界只是心灵的三种状态,地狱是罪孽状态,净界是忏悔洗刷状态,天堂是得解脱蒙神福状态。心灵逐步前进,就是逐步超升,到了最高天,它看见玫 瑰宝座中坐的诸圣诸仙,看见圣母,最后看见了上帝自己。在这“神福的灵见”里,但丁(或者说心灵)得到最后的归宿,他“超脱”了,归到上帝怀里了,《神 曲》于是终止。这种理想大体上仍是柏拉图的,所不同者柏拉图的上帝是“理式”,绝对真实界本体,无形无体的超时超空的普运周流的大灵魂;而但丁则与中世纪 神学家们一样,多少把上帝当作一个人去想:他糅合神性与人性于一体,有如耶稣。

从但丁糅合柏拉图哲学与耶教神学,把人生的归宿定为“神福的灵见”以后,过了五百年到近代,人生究竟问题又成为思辨的中心,而大诗人歌德代表近代人 给了一个彻底不同的答案。就人生理想来说,《浮士德》代表西方思潮的一个极大的转变。但丁所要解脱的是象征情欲的三猛兽和象征愚昧的黑树林。到浮士德,情 境就变了,他所要解脱的不是愚昧而是使他觉得腻味的丰富的知识。理智的观照引起他的心灵的烦躁不安。“物极思返”,浮士德于是由一位闭户埋头的书生变成一 位与厉鬼定卖魂约的冒险者,由沉静的观照跳到热烈而近于荒唐的行动。在《神曲》里,象征信仰与天恩的贝雅特里齐,在《浮士德》里于?span class="highlight">潜涑商煺娑?疵擅廖拗?穆昙卫鎏亍T凇渡袂?防锸恰吧窀5牧榧?保?凇陡∈康隆防镉谑潜涑伞翱耢?唤?薄 0⒉尥艘?耍?叶砟咚魉褂谑呛嵝形藜伞>??矶喾抛莶活康拿跋招卸?院螅?⊥恋碌耐缜康囊庵疽仓沼诘玫骄换???换?脑??θ床皇枪壅斩?且恢钟械赖乱 庖宓男卸?K?淖詈蟮某删鸵簿褪撬?淖罡叩睦硐氲氖迪郑?哟蠛U?匆黄?降兀?阉?殉晌秩溃?顾?в糜谌死嗌缁帷U饫硐肟梢越凶觥白匀坏恼鞣?薄?br />
这浮士德的精神真正是近代的精神,它表现于一些睥昵一世的雄才怪杰,表现于一些掀天动地的历史事变。各时代都有它的哲学辩护它的活动,在近代,尼采的超人主义唤起许多癫狂者的野心,扬谛理(Gentile)的“为行动而行动”的哲学替法西斯的横行奠定了理论的基础。

这真是一个大旋转。从前人恭?桓鋈耍?怠八?且桓隹嫌眯牡娜恕?a thoughtful man),现在却说“他是一个活动分子” (an active man)。这旋转是向好还是向坏呢?爱下道德判断的人们不免起这个疑问。答案似难一致。自幸生在这个大时代的“活动分子”会赞叹现代生命力的旺盛。而“肯 用心的人”或不免忧虑信任盲目冲动的危险。这种见解的分歧在骨子里与文艺方面古典与浪漫的争执是一致的。古典派要求意象的完美,浪漫派要求情感的丰富,还 是冷静与热烈动荡的分别。文艺批评家们说,这分别是粗浅而村俗的,第一流文艺作品必定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必定是丰富的情感表现于完美的意象。把这见解 应用到人生方面,显然的结论是:理想的人生是由知而行,由看而演,由观照而行动。这其实是一个老结论。苏格拉底的“知识即德行”,孔子的“自明诚”,王阳 明的“知行合一”,意义原来都是如此。但是这还是侧重行动的看法。止于知犹未足,要本所知去行,才算功德圆满。这正犹如尼采在表面上说明了日神与酒神两种 精神的融合,实际上仍是以酒神精神沉没于日神精神,以行动投影于观照。所以说来说去,人生理想还只有两个,不是看,就是演;知行合一说仍以演为归宿,日神 酒神融合说仍以看为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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