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我人生第一次坐船,是从上海回无锡荡口老家,走的水路。

那是冬天,我已经记不清太湖上的风景,只记得水面上灰白的雾气和棉鞋湿漉漉的的脚背。

母亲刚生了妹妹,我六岁了,很调皮,没人看管,经常闯祸。

父亲和母亲决定把我送回老家去呆一段。

父亲的一族在荡口镇上,是大族,有宗祠和族里办的学堂。

可是母亲坚持要送我去和外公同住。

走弯弯曲曲的船路,外公的家, 在镇子的边上一个叫白米荡的地方。

荡口是水乡,有很多湖,最大的一个叫鹅湖,还有南青荡、苏舍荡、蔡湾荡、白米荡、嘉菱荡。。。我把它们统统都叫大湖浜。


外公是个鳏夫。一个人带大两儿两女。

我母亲行三,最上面是大姨,还有两个舅舅。

两个女儿都嫁得远。大姨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美人。四舅在上海上洋学堂。

只有二舅留在荡口开了个私塾。我就被安排跟着二舅上学。

 

外公很能干,除了种地,还会细木手艺。他还打鱼。江南水乡的男人,大多都会打鱼。

我和外公一个被窝睡。早晨天还是黢黑的时候他就爬起来了撑船出去了。

等天亮的时候,往往捉到了大鱼,外公带我去集上。

他卖得了钱,去喝二两。也总会给我买好吃的,油炸的麻花,豆腐干,肉骨头。

外公用筷子头沾点他酒盅里的酒喂我,我故意吱牙咧嘴,他就哈哈大笑。


一个院子里同住的,还有个15,6岁的姑娘。是我四舅的童养媳。

我该叫她四舅妈,可她让我叫她姐。

她留着细辫子,很白的脸。我心里很愿意叫她姐。
 

不赶集的日子,姐每天早晨会过来照顾我穿衣服吃饭,领我去上学。

她总把我的衣服在她的被窝里焐热了才拿过来。

天气暖和了,我也活泛起来。

我在学校里结交了几个朋友,一个叫阿六土,一个叫拾黄金。拾黄金的妈生他的时候做梦梦到捡到了黄金,他就叫了这个名。

放学路上要经过一片乱坟场,我们从家里偷了黄豆,把露在浮土外的骷髅头里塞上黄豆,然后撒尿去滋它们。

骷髅头被尿滋得滚,黄豆在里面噶拉噶拉响。

姐看见了,就来一边骂"小鬼(念居)头"一边一把把我拖回家。

夏天来了,我们脱得赤条条,去荡里面游泳,她就不好意思来拖我们,就在岸边上喊

"水里有水鬼,不要被拖了去,毫烧上来吧"。

要是吓唬不管用,姐会哄我。

"上来吧,跟姐回家,姐有白沙枇杷,大菱角。"

我馋了,就会乖乖地跟她走。


知了叫的最厉害的时候,四舅回来了一趟,留了一封信就走了。

姐哭了一整天。

我问外公姐为什么哭。外公说四舅接受了新思想,不愿意要他的童养媳了。

外公是个温和的人,从来没有骂过谁,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秋天的时候,一天早晨,我醒来在的枕头边看到叠的整齐的一身新衣服和一双鞋。

姐走了。

是和个从外面镇上来荡里打鱼的人走的。

我恍惚记得在荡里游泳的时候仿佛见过那人,高高的个子,精瘦,黑的皮肤。


秋天过了,我穿着姐做的新衣服和鞋,被接回上海,正式上了小学。

那一年,是1949年,军队进了上海。

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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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个故事里的"我",是我父亲。是我替他记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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