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墙记
在我念书的时候,中学尚在县城的边缘。再朝东就是农田了。皖东丘陵来到此地, 地势开始平缓。往南隐约有山,如老僧入定,当地人叫大横山。西边是县城,津浦路切城而去。城不大,火车夜过,汽笛不绝盈耳。北面有东大塘,常有鱼鸥翱翔。当地泉甘,酿泉为酒,远近闻名。校南就是酒厂的大烟囱,排气之时,酒香扑怀, 全校皆醺。
校墙有两米高,山石垒就。轻易可翻越。学校从安全考虑,明令禁止爬墙。不过却屡禁不止。究竟为什么?墙外看起来不过是农田,实际上却别有洞天。春风又绿之际,雨后,在沟边河畔常见地衣。洗净,用大火急攻,再加辣椒,便是美味。溪头荠菜,青翠鲜肥,乃包饺子的上等食材。春天的芦蒿芽和芦蒿根,用腊肉一烧,滋味悠长,其中妙处只可意会。豌豆和小麦成熟之际,校长就很头疼,老农又来告状了。
我们当年的高考,考的是七门课。除了数理化,门门考的是强记。我天生记性欠佳,要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去背书。有人说田里背书效果好,于是也学此妙法。放学后,怀揣一本书,如大侠般逾墙而走。越一干沟,便是稻浪滚滚。果然在田间地头,到处是熟悉面孔。有的低头苦思,念念有词,像小和尚念经;有的来回踱步,佐以手势, 如老道士作法。夕阳懒洋洋地照在身上,云淡风轻,偶有家雀上下追逐,的确是个好地方!初秋的田野,静谧安详。间或火车的汽笛,打断纷扰的思绪。周围虽书声不绝,一不小心就会打个盹。醒来, 一弯新月正照当头,四下里书声不在。唯有秋虫呢哝, 隐隐闻到的是学校食堂的饭香。
礼堂
我外婆家正对中学大门。母亲和几个舅舅都自中学毕业。有个舅舅曾在学校名列前茅。大人们对学校的感情,很早就传了下来。文革末期还谈不上教学秩序。五六岁时,我盼着早点上学,经常跟着邻家大姐姐到课堂里听课。学生看着个小萝卜头挺好玩。好在我老实,老师也不管,英语课也就教点毛主席万岁什么的,也不需要基础。中学教学区布局相当简单,四横六纵,绝大多数是教室。灰砖青瓦,简单朴实。教室之间相距甚远。办公室开始是平房,两排教研室相对,中间由过道连接。大门朝西,斜阳下时时飘过长长的身影。由办公室再往西南,就是大礼堂。整个中学里最好玩的地方莫过于此。没人管的时候,在舞台上跑跑跳跳,咚咚有声,就像在演样板戏一般。猛地在舞台上跺上一脚,大可把阶级敌人踹得永世不得翻身。几个孩子上蹿下跳,闹腾正欢的时候,通常就有人来撵了。
中学文艺汇演的时候,最是热闹。大礼堂里就像戏园子般,谈天说地,磕瓜子吐痰,家长里短,就等帷幕拉开。舞台通常有对联,左联是“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右联是“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红纸黑字,虽然不对仗,可是那个年代的标准。一阵锣鼓响亮,跳上几个穿绿军装的红卫兵,来上一段忠字舞。不过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姐姐的独唱:“大家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唱得台上台下眼泪汪汪。
忽一日,有人大喊“失火了!”。望南头看去,浓烟滚滚,可了不得了,失火之处正是大礼堂。我那时好像也不怕,跟着邻居一起跑去看热闹。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伴有乒乒乓乓的爆裂声,场面绝对震撼。人们七嘴八舌,有人惋惜那架县城里唯一的钢琴,也有人担心有没有人员受伤。过了好一会,消防车方姗姗而至。杯水车薪,大势早已去了。后来查明是人为纵火。丁大头与学校有争执,怨气无处可泄,化作烈焰飞腾。在那个年代里,他的大头没逃脱专政的铁拳。
此后的大礼堂一蹶不振。后来修补了多次,仅仅维持了个外观。记得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它被隔成多间供伤员养伤。八十年代初,我在那上学的时候,依旧是住着人。终我读书之际,一次演出也没在那里搞过。
扫地
汉语真是神奇的语言,要简可简,要繁可繁。许多词含义深刻。本义与引申义常常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比如洗澡,杨季康先生洋洋洒洒以此写了本长篇小说,精彩绝伦;比如时下流行的正衣冠,照镜子,其中素材,估计可供拍成很多很好的电影。“洗澡”发生时我还没出生,“正衣冠,照镜子”如今离我太远,这里我就说说扫地。我经常扫地。但有两个学期,扫地扫得如此认真,以致于终身难忘。
那是在初三,班主任夏老师很重视学生品行的培养,他常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据说典出《后汉书》。引申做事得认真,由小看老,由小知大。扫地看似简单,一旦认真,就不再简单了。于是每周一次的扫地,变成不折不扣的磨练。标准程序是:去井边提水,把板凳放到课桌上,洒水,扫地,再扫走廊和周围的地面。放下凳子,抹桌子。次序错了,效果会大打折扣。比如,先抹桌子再扫走廊,灰尘又会飞到桌子上去。这么说来,扫地也是一个系统工程,小觑不得。夏老师检查的时候也很简单,走廊前的泥地是不是扫得发青啊?讲台有没有落灰啊?有一次,我觉得我这个小组已经做得很到家了。没想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双干净的白手套,那时刻马上就傻了。夏老师微笑着,摸摸教室的门那,窗台呀。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得,我们得再扫一个星期。有没有什么达标的好办法呢?我当时没想到。最后靠多打水,把扫地变成洗地,也就完成了任务。一轮到我这个小组值日,我就盼着下雨,下雨了,就不再有灰尘的问题。
后来终于查了《后汉书》。找到了这个该死的“一屋不扫”的典故。人家陈蕃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原来陈大人小时根本不屑于扫地。意思全反了!
三十多年过去,有时候在梦中仍然会梦到扫地。今天,你的地扫干净了吗?
知了又叫了。三十多年前,我在一篇作文里这么写道。知了叫时正值盛夏,一年一度的高考时刻。知了声急,考生心急。
那时的高考
现在的孩子恐怕无法想像三十年前父辈面临的压力。考取意味着从此脱去农袍,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苦。考生肩负着父母、甚至是全家的期望。家贫,可能只能负担一个出去念书。我记得高三的教室,永远有人在苦读。即便熄灯后,教室里依旧烛光摇曳,堆积如山的书桌后埋着的是张张疲倦的脸。清早麻麻亮,校园里的树下、沟岸,总有早起的读书人。那时的流行歌曲唱的也都是“沿着田间蜿蜒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那是一个百废待兴、奋发图强的年代.
梧桐花开,空气弥漫着幽幽药香。七月,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那时候,没有空调和电扇,每年都传说着多少人在考场上中暑的故事。考场很贴心地为大家准备了一大桶绿豆汤。考点有医护人员待命。我记得我的考座临近窗口,多少有点凉意。老师有意无意的安排也许会给我的高考成绩加上一分呢!
鞭炮响过,腰鼓声歇。接到通知书的,欢天喜地。没有收到的,继续焦急地等待。有一位好友,成绩远远超过本科线。可是他的通知天天等不到。记得我已经开学一个月了,有一天半夜,他来敲我寝室的门。原来他等到了结果,是个中专。尽管与期望有天壤之别, 终于可以有书念了!接到通知书已经很晚了,为不错过报名时间,他父子赶了一天的路,才来到省城。那一夜,他们没睡,我也没睡好,真为他激动!也有同学,连续复读很多年才考上,被人起了绰号叫"苦菜花"。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去了,从此改变自己的命运,是花朵从此绽放。过不去的,如今年近半百,许多人还得出卖体力,远赴他乡打工,日子过得艰辛。
三十年后,独木桥变成了高速路,念大学基本不是问题。然而,我却为那些来自小城镇、农家的孩子担心。以后会怎么样?城里房价高涨。长安米贵,农家的孩子,还能象千百年来一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吗?大城市如今是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