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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83) 大限将至

11月11日,本是个无关紧要的日子。它不过是官方的“排队日”,民间的“光棍节”,统统与我不搭界。那天中午,我照例给老烟打了一个电话,他说起话来照例是有气无力:“你弟弟……给我弄来了……白蛋白……等会儿还要……输血……”我照例安慰他:“这就好了,打完后就舒服了。”老烟似乎意犹未尽,还在电话那头“咿咿啊啊”。话语混着唾液,让我辨不出音节,我也只能发些“嗯嗯”“哼哼”的语助词。最后听他实在说不动了,便让他好好休息,随即挂上了电话。

老烟自4月份病倒以后,在发烧和便血的煎熬中,身体每况愈下。从社区医院转到西京医院,又从西京医院转回社区医院,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天挂吊瓶的生活,让老烟既无奈又无趣,多次萌生“早点走”的念头。没想到耗到5月下旬,上帝保佑,老烟居然好了!连主治大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医术有这等神奇。但老烟确实症状全无,既不发烧,又不便血,十天以后,顺利出院。

弟弟从安康找了一位民间神医,给爸爸开了几十副中药,进行调理。老烟最怕喝中药,整天叫苦不迭,不过他的气色越来越好,体重也迅速恢复。这神医确实不凡,不用“望闻问切”,只凭弟弟寄来的化验单便开方子。五年前,正是他治好了妈妈的乙肝,在我眼中,他简直是上帝派来的使者。神医带话给老烟:“吃完我的药,你的病就会好起来。这期间要注意保养,不能感冒。”

老烟快活自在了一个半月,忽接子校通知:“工资上调,从去年起算,补发12000元。”真是否极泰来,好运不断,天上掉馅饼,躲都躲不开!老烟当即提出要请妈妈进城吃肯德鸡。其实吃鸡只是个借口,进城才是真实想法。老烟在家早呆烦了,现在有了这样充分的理由,怎能不加利用?

那天便成了老烟生命中的最后一个自由日。他和妈妈吃完肯德鸡后,便到兴庆公园去玩。他像个刑满释放的囚犯,对着一花一鸟、一石一草都充满眷恋。走累了,他就坐在靠椅上,长久地注视着周围的景物和游人,似乎要把一切美好留在心中。直到很晚,他才在妈妈的一再劝告下,离开了兴庆公园。

回家后,老烟感到很乏,倒头便睡。半夜醒来,便觉得不对劲,鼻塞头痛。一测体温,37度5。他知道不好,赶紧吃感冒药,然而无济于事,体温持续升高,第二天便又住进了社区医院。我在北京知道此事,在电话里埋怨妈妈那天没拦着他出门。妈妈委屈地说:“我哪儿能拦得住他?再说他出门前好好的,天气也好好的,谁想回来就生病。”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也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老烟去年摔伤以后,我就告诫他:“从今往后,你能不进城就别进城,能不出社区就别出社区。上帝一次次宽容你,一次次让你站起来。你可别一次次冒险,一次次考验他的仁慈。”然而老烟好了伤疤忘了疼,照样南来北往,东游西荡,谁的话也不听。

老烟8月下旬住院后,就再也没能出来。国庆期间,我得到病危通知,当即和妻子坐飞机回西安。见到老烟,觉得他气色尚可,不像行将就木之人。主治大夫在办公室对我说:“你父亲就两样病症,一是无名热,一是大便隐血。上回折腾两个月,我总算把他给治好了。这回可是有点不一样。到现在我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病症却一再反复,并且不断加重。我怀疑他的肠道已经出现癌转移和溃疡,这样发展下去,可能会造成大出血。昨天他一次出血就达300cc,现在通过禁食暂时控制住了,但情况还是很危险。你们考虑转院吧。这里只是二级医院,缺设备少药品,对于晚期癌症患者很难给予有效治疗。”

我回过头来和老烟商量,他却惨然一笑:“转院?往哪儿转?我在西京医院也不是没住过,又怎样呢?他们能有什么高招?病房乱哄哄的一堆人,睡也睡不好。我还得天天受气,看大夫脸色行事。这儿虽是小医院,可大夫护士对我都很关心。我一个人住单间,护工小王是个基督徒,照顾得也很周到。我这个状况,既不能开刀也不能做肠镜,只能靠打针吃药。西京医院若有什么灵丹妙药,还能藏到现在才掏出来?我心里很明白,大限将至,逃也逃不掉。再说我也不想逃了。我累了,不愿再做无谓挣扎了,就在这里了结残生罢了。我只有一个愿望:在我死的时候,有我的孩子陪在身边。”

我见老烟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妈妈和弟弟也表示,应该尊重他的愿望。我和妻子在西安呆了一周,见老烟病情尚且稳定,便坐火车返京。临行那天上午,老烟找我单独谈了一个半小时,把他生命当中最后一些隐秘告诉了我,其间几度泣不成声。我用录音笔录下来,回来后拷到电脑中,加密保存。

这是他留在世界上的最后声音。

20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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